第五章
“我的上帝,我真為你擔心。”院長說著坐到沙發上,同時指着自己旁邊的位子示意柯坐下,“這是一夥亡命之徒,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可我為教授的命運擔心。大公同阿爾杜爾策劃的事情,我很不喜歡。我覺得,他們已經商量好了要下手幹什麼,”柯答道,“我怎樣才能找到局長呢?”
“不管我意識到這一點有多麼不愉快,”院長答道,“但是我認為,局長關注着事情的進一步進展,不過他不想讓任何人猜出他的用意。我擔心,他已經知道了我在這個事件中的作用。”
院長把花邊頭巾拉到眼睛和鼻子尖上,大聲抽了一口氣。
“我想,他不至於太生氣,”阿爾托寧太太的學生儘力安慰她道,“要知道,那是他們訛詐您。您並不希望學校里鬧出醜聞。”
“的確是這樣,我是為了考烏柳(學校),為了我的兒童島!你想一想,如果一旦真相大白,讓人們都知道教養院的院長曾經當過久·沃爾夫大公的甜妞,這該有多麼丟臉啊!不過我反正不會回庫西島去了。”
“為什麼?”
“我要退休,找個地方去隱居,因為我沒有教育孩子們的道德資格了,這是我的報應。”
柯沒有同院長爭辯。
柯按了餐廳的號碼,請求接通顯示屏,看看晚餐供應食譜。
“你怎麼還有心思想着用餐?”院長責備地說,“我根本咽不下一點東西。”
“相反,”孤兒用一個旅遊者飽經世故的腔調說道,“我必須吃點東西來補充體力。我們不知道,下面這段時間內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我今天只喝了兩杯咖啡。”
“啊,不!”阿爾托寧太太把頭埋進手心裏。
當裝着晚餐的托盤從廚房升上來送進房間后,柯把兩個托盤拿到敞廊上,那裏稍微涼爽一些。時值按照地球季節製造的夏天,天幕變成了城市的墨鏡,讓天色暗淡,只透過群星的閃光,敞廊上吹送着人造風,夜色昏暗,舒適宜人。
阿爾托寧走到敞廊上,挨着自己的學生並排坐在一起。
溫馨的夜晚和從火星人公園裏傳來的音樂,緩解了院長的神經。她說話的聲音也恢復了正常,又找回了貴夫人的腔調。
“看來,”她說道,“對我來說,最出乎意外最不可思議的考驗就是見到你。要知道,我飛到這裏來,一路上聊以自慰的就是,我馬上要見到薇羅尼卡了,我會幫助她與父親重逢。我明白,同大公打交道必須百倍小心,謹慎從事,如果他請求你做什麼事,那麼這件事多半只對他有利。然而我一直都在希望,最主要的是重建一個家庭,其次才是想辦法對付沃爾夫。”
院長切下半塊煎肉排,心事重重地嚼着,直到咽下去才接著說道:
“結果,沒見到薇羅尼卡,卻見到了化裝成薇羅尼卡的你,我大吃一驚。我當時必須儘快想清楚,這樣化裝是什麼用意。”
“您很快就想明白了。”柯便說道。
“我的眼前出現了米洛達爾局長的形象。於是我猜想,八成是偷偷替下了薇羅尼卡——肯定是他的安排。而且我還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薇羅尼卡深愛着阿爾焦姆,因為她已經明明白白識破了掉包計,被嚇得驚惶失措……我可了解薇羅尼卡,她是個可愛但是柔弱的女孩——她不適合作米洛達爾的助手。”
“那我呢?”
“你能勝任。你富有冒險精神,你喜歡歷險,你是個很難馴服的孩子。我說薇羅尼卡識破了掉包計說得對嗎?”
“我是在最後關頭才替換她的,她當時正處於歇斯底里大發作之中……”
“那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啊,最好還是讓我說——當然米洛達爾把她藏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了——他擔心庫西島上有他的敵人。”
“他是對的……”
“柯,如果你認為我是他的敵人,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對他的才華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向你發誓,我過去是今後是將來還是他忠實的助手,要不是該死的大公突然找到島上來,揭破我過去的經歷中可恥的傷疤,跟我攤牌的話。他帶來了底片……底片上面留有我赤身裸體抹滿櫻桃醬,在他那群醉醺醺的親信和船員們面前跳舞的把柄……然後他,他對我……不,算了,他怎樣對待天真幼稚的姑娘們,你知道這種事還太早。”
“太早,就算太早吧。”柯一本正經地表示同意。她相信,有關這方面的知識,誠然,僅僅就理論而言,要比院長多得多。無論多麼奇怪,正是院長的某些幼稚導致了她的失身墮落。但是,你總不能對一位上了年歲的女性講解什麼是女性的智慧,什麼是女性的幼稚。
“在每一個女人的一生當中,”院長開始吃冰淇凌,她那粉紅色的四方臉平和舒展,“都有一段危險期,不僅是對周圍的人,而且對她自身也是。這段時期與心情恐慌有關,正是因為心情恐慌,我的孩子,有一天,你走到鏡子跟前,發現你的眼角出現了魚尾紋,或者看見自己長出了第一根白頭髮。那時侯就像有一股洪流劈頭蓋臉澆透你的全身,你突然醒悟到,你的全部生活都安排得不對,工作只不過是在摧殘你,你的丈夫或者男人配不上你,光陰似箭,稍縱即逝,如果你沒來得及抓住末班車的把手登上去,末班車就會一去不回頭。於是,你情願跑上大街,投入你碰到的第一個人的懷抱,即使他是個敗類,他之所以好只有一點,就是他不像環繞在你周圍的那些循規蹈矩的人。請你告訴我,柯,什麼是促使我,一個優等生,音樂學院酷愛豎琴的佼佼者,在一夜之間砸爛學得好好的心愛的樂器,跑出宿舍,流落到一家條件很差的旅館,在一個散發著甜酒和糖果味的白髮美男子的懷抱中,在地球和其他星球的住所來回奔波了好幾個月,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父母,忘記了自己對他人的責任,也忘記了上帝——現在我回想起那些通宵狂飲的日子,仍感到恐懼和一絲隱隱約約的欣喜——但是這一切哪像是我!啊,不,這是另一個乘着小船在波濤洶湧的河上顛簸流浪的女孩子。所以我認為,這種衝動對於順從、隨和、內向的人尤為危險……”
“是對於優等生。”柯說。
“對於你這樣的人也是,因為你總是以挑別人的錯誤為樂事。”
院長陷入了沉思。
蒼蠅穿着白大褂從天上冉冉落下,坐到敞廊的欄杆上遠離院長的地方,以免自己的出現嚇着她。
“晚上好!”柯向她表示歡迎。
“哎呀!”院長大叫一聲,但是柯對這種反應已有心理準備,馬上向蒼蠅問道:
“您是要咖啡還是茶?”
“都不要,我已經喝過茶了,謝謝。”黑蒼蠅答道。
“你們還不認識,”柯說道,“這是瓦涅薩——我們的大夫,她是個非常好的人。這是阿爾托寧太太,我的院長。”
“有關你的院長的一切我都知道。”蒼蠅答道,柯覺得她細微的嗡嗡聲中帶着譴責。
“這樣也好,”柯說,“關於我們的局長朋友有什麼新消息嗎?”
“局長在銀河系中心有緊急事務要處理,他不能分身前來。”
“讓他把自己的全息圖像派到這裏來也行啊。”柯建議道。
“很遺憾,距離過於遙遠,收不到穩定的全息圖像。局長明天騰出空來,馬上就會趕到這裏來,因此您必須堅持到早晨。行嗎?”
“我們儘力吧。”柯看着院長說道。
“我擔心,我會成事不足。”院長說。
“您會敗事有餘。”蒼蠅不留情面地嗡嗡說道。
院長雙眉緊鎖,她會同意自殺,甚至讓局長來處死她,但是不能讓一隻黑蒼蠅來作踐自己。
“我將儘可能靠近你,薇羅尼卡。”蒼蠅說道。
“不是薇羅尼卡,”院長糾正道,”難道您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這個姑娘的名字叫柯嗎?”
“這個我不清楚,”蒼蠅答道,“因為我不清楚這種地方是否安裝了竊聽設備。”
說完,她就飛起來,消失在溫暖的藍空中。
“是嗎?未必。”院長不好意思地說。她明白她犯了一個錯誤,但是反正已經犯了數不勝數的錯誤了,所以這最後一個錯誤她倒不想承認。“有點冷了,”她說道,儘管傍晚的空氣像剛剛擠出的牛奶一樣溫暖宜人,“我們還是回到房間裏去吧……”
柯依從了她。
她們剛剛走進房間,電話鈴適時地響了起來。
院長很響地“啊”了一聲,又小聲說道:
“別拿話筒!”似乎電話機里隱藏着巨大的危險一樣。
然而柯已經到了電話機旁邊,接通了電話。小熒光屏上出現了久·庫夫里耶教授的面孔。
“謝天謝地!”院長說著鬆了一口氣。顯然她是害怕在熒光屏上看到另一個人。
“可找到了,感謝上帝!”教授說道,“我剛才還在想,再也找不到你了,他們把你藏起來了,弄出了火星,也許,甚至把你殺害了。”
看到教授的臉色如此激動,聽他說話語無論次,柯覺得很奇怪。
“你沒事吧,你還活着嗎?”他問道。
“是的,謝謝,爸爸,”柯答道,她又重新進入了薇羅尼卡的角色,“您怎麼樣啊?”
“我?怎麼樣?我害怕,我孤獨,恐怖的預感壓得我透不過氣來,薇羅尼卡。你確信你沒有受到任何威脅嗎?”
“你別為我擔心。”
“我做錯了,我不該趕你走。我想,把你嫁給這個……阿爾杜爾,是一個騙局。你說,是這樣。明天火星的律師將為你辦理同這個敗類離婚的手續。按照火星法律,你是未成年人。你現在在旅館裏嗎?”
“對,我在阿爾托寧太太的房間裏。”
“快躲開她!她同大公及他的同夥串通一氣。”
“您別擔心,教授……就是,爸爸,她根本沒有這麼壞,她來這裏只是想確證您有女兒的真相。”
“我十分清楚,她為大公效力。”
女院長進入電話的視野。
“您有權力這樣說,教授,”她說道,“但是,我向您發誓,我會盡一切努力,保證……薇羅尼卡的安全。”
“薇羅尼卡!我不相信任何人,”教授打斷她的話,“我也不相信你,但是我想挽救你,在火星上推一能保證你安全的地點,就是我的家,他們就是扔原子彈也不能炸毀它。我請求你,我懇求你現在就到我這裏來。趁他們還沒有醒悟過來,我和你都不知道他們毒辣陰謀的全部內幕。如果他們識破你和女院長的本來面目,我就一點也幫不上你了……”
教授咳嗽了一下,他等着回答,柯卻無論如何不能決定她該怎麼辦。於是教授接著說道:
“我一個人感到很不好,我直到今天才明白我多麼孤獨。薇羅尼卡,到我這裏來吧,同我一起共享這所房子……明天我們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好。但是今天我們應該在一起,我們應該互相支持。問
“你到他那裏去吧,”院長說道,“我也會安靜一些。”
黑蒼蠅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敞廊坐在欄杆上,她也鼓動說:
“你到他那裏去吧。在那裏更可靠些,可以躲到明天早晨,直到米洛達爾趕來。只是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對任何人敞開心扉坦誠相告。天一亮我就過來。”
“我去接你。”教授說。
“千萬不要來!”柯不同意,“我自己能去,天還不是太晚,我10來分鐘就走到了。”
“那你就租一個飛艇,旅館的停車場上就有。”
“我送你去。”女院長說。
“謝謝,”教授說,“現在請你仔細聽好,你們穿衣服和租飛艇需要10分鐘,”他接著說,一走到飛艇邊也還要5分鐘。飛到我家門口我給你們算5分鐘。就是說,20分鐘后旅館的飛艇應該到達我的大門口。如果我認出你們,我才開門。為此我應該知道你們穿什麼衣服。我想等你們一下飛艇立即就認出你們。”
“我穿的還是那條連衣裙,爸爸,”柯說道,“就是我媽媽的連衣裙。”
女院長責備地搖了搖頭,——她的教育家性格難以容忍任何謊言,除了必須親口說出去的謊言。
“什麼顏色?”教授問道,“我這裏的熒光屏不大,只能看清你的臉部。可是,我應該知道連衣裙是什麼顏色。”
“您看,連衣裙是深藍色。”柯對着可視電話熒光屏伸出一條胳膊,好讓教授看清連衣裙的袖子。
“是藍緞子,”教授說道,“領子上有銀色花邊。現在我看清了。記下了,也記住了。蘇里南的第三屆美洲划艇賽紀念郵票的6分票用的就是這種顏色搭配,是嗎?”
“也許是吧。”柯附和道。
“你的女院長準備芽什麼衣服呢?”
“我穿黑色的,”阿爾托寧太太簡短地答道,她的聲音透出些許委屈,似乎怪教授懷疑她着裝風格的道德基礎,“普通的白衣領,一頂小黑帽,低壓在額頭上。”
柯心裏想道,院長的自我描述太詳細了,甚至覺得可笑,中年以上的人有時候對待這種瑣事怎麼這麼認真。
“黑便士。”教授簡單答道。不知為什麼,柯彷彿實際上就是久·庫夫里耶的繼承人似的,她回想起來,世界上第一枚郵票就叫這名字——“黑便士”。大概是英國人發明的。
“黑便士。”女院長重複了一遍,她不明白教授指的是什麼。
“那就不要再改變服裝了!”教授以命令的口吻說道,“天色很暗,燈光不太好,我們不能出錯。敵人並沒有打瞌睡。”
柯微微一笑。
“我完全是認真的。”他針對柯的笑容說道,但是忍不住自己也笑了,“我現在對錶。”他補充說,一過20分鐘我在我的城堡大門口等你們。”
教授掛斷了電話。兩位女士馬上開始收拾打扮起來,院長的黑帽子不知塞到什麼地方去了,過了5分鐘,才在浴室里找到。
瓦涅薩祝她們平安並說,過一刻鐘她將飛臨城堡上空查驗同教授接頭是否順利。
她輕盈地飛到空中,翅膀在路燈下折射出的彩光一閃,便融入了星光之中。
“喂,您準備好了嗎?”柯看見阿爾托寧太太在房間裏找手提包急得團團轉,着急地問道。手提包找到了,又急急忙忙對着鏡子整理帽子,當然柯可以說幾句俏皮話逗樂,說女院長像是去相親找未婚夫——並非所有的女生都能嫁出去,但是她不敢,她得小心行事,中規中矩,因為院長太太都快要歇斯底里大發作了。
真是奇怪,拜訪教授,不錯,是一次戲劇性的造訪,竟然讓她失去了自制力。
“我們走吧,”柯催她道,“時間快耗完了,我們還得找飛艇哩。一
然而,命運卻偏偏跟她們搗亂。
柯去推房間門,卻發現門推不開。柯先是撞了撞門,接着又拍又打,漸漸明白了——她們是被鎖在裏面了。
阿爾托寧太太第一個想起往樓下打電話找管理員。管理員說,馬上就派值班員上來,同時請兩位女士稍安勿燥。過了3分鐘,值班員來到,他隔着門大聲叫着問她們,是不是她們的門關上了。柯回答是。於是他禮貌地問,二位是否願意把門打開。
“願意,而且要快!”阿爾托寧太太喊叫道。
當即,門應聲而開。
門外站着一個看門狗似的聽差,池彬彬有禮。但院長當即想抽他幾個耳光。
“是鎖舌咬死了,”他說道,“需要把門往上抬一抬……昨天就是這樣,門就打開了。你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她們徑直跑向電梯。
電梯從她們身邊滑過,似乎有個閑着沒事幹的傢伙乘着它從第二十層到地下六層來回捆着玩,不想在四層停下。只好從樓梯上跑下去——然而為了下樓梯首先得找到樓梯——原來在走廊角落裏。柯和阿爾托寧下到一樓的半地下室,不能再走了,樓梯到了盡頭,堵死了。
她們倆跑上樓梯拐角,幸好,這裏有一條供貴賓使用的寬闊通道通向下面。
在坡道上,女院長因為失去了平衡,衝到一群年輕人中間,在一級梯階上絆了一下,折斷了鞋後跟,待她穩住腳,撿起鞋後跟,像哈姆雷特審視約里克的頭顱骨似的端詳時,那群顯然是從宇宙某個相當落後的角落來旅遊的年輕人,開始拉着柯跟他們一起走,說要請她到餐廳去用一頓不同尋常的晚餐。等到女院長發現這群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糾纏柯時,馬上衝進去為她解圍,那鞋後跟雖然不大,但是很尖,成了她的匕首。
她們倆終於掙脫那伙人,到了前廳,但是一下子弄不清停車場在哪裏。
“你們怎麼了?”旅館看門人看到她們狼狽的樣子大吃一驚,“你們不舒服嗎?你們需要幫助嗎?”
“我們需要一架雙人座的飛艇。”女院長說道。
“可是你們是在我們這裏住宿的嗎?”看門人問道,同時目不轉睛地看着女院長拿着尖尖的沾血的鞋後跟在櫃枱上神經質地叩擊。
“我住在60號房間,我剛剛同你通了電話,你派了一名值班員給我們開開門,我們才走出房間……”
“對不起,”看門人開朗友好地笑了,“這麼說,您就是因為門鎖出了故障鬧得不愉快打電話的那一位。請,走到大廳那一邊,就在那根柱子外面,您會找到的。”
“我們需要一架雙座飛艇!”
“我不能把飛艇租給您,”看門人禮貌地回答道,“您的神經狀況讓我懷疑,您處於醉酒狀態。如果執意要租,請到醫務室讓護士給您量量血壓,做一個神經麻醉劑測試……”
“我們離開這裏!”柯大叫道,“我們在街上總能隨便找到一架飛艇。”
“我建議不要這樣!”看門人在身後喊道。
但是柯已經跑到門口,女院長跛着一隻腳,一瘸一拐地跟着,揮舞着她的鞋後跟和手提包。
“站住!”看門人的聲音追着她們。
她們差不多到了旋轉門邊上了,柯恐懼地想道,現在不宜走進這該死的門裏,它會把她轉暈的。然而這時,門邊鼓出一個橙黃色的圓球,越鼓越大,一聲巨大的轟響和一片炫目的閃光充滿前廳。
柯和院長被一陣衝擊波推着直往後退,她們同前廳里所有的人一起如同一堆秋天的落葉,被逼到了餐廳門口。
待到轟響和閃光停息下來,柯已經被震得耳朵發聾,身體快被擠扁了。她爬起來,大廳里哭天搶地亂成一團。她開始在大呼小川的人群中尋找院長。
她憑着黑色的連衣裙和扎在腦後的黃頭髮認出了阿爾托寧。
“您還活着嗎?”柯間道。
“我必須洗個澡梳梳頭,把頭髮再扎一下,你陪我回房間去一趟?”
“對不起,阿爾托寧太太,”柯說道,“很遺憾,我該趕緊到教授那裏去了,他等我們等得太着急了。”
“他都等了一個晚上了,”院長艱難地擺脫別人壓在她身上的腿和胳膊,在柯生拉硬拽下才掙扎到空地上,“他還會再等下去的。”
“您留下吧,找個護士看看,”柯說道,“沒摔着什麼地方吧?”
“我怎麼知道?”院長氣憤地說道,她的嗓門壓過了前廳愈來愈大的吵鬧聲,“在給我做檢查之前……”
柯看見院長兩條腿好好地站着,一隻手抓着手提包,另一隻手抓着鞋後跟——就是說,四肢完好無損。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柯叫了一聲就朝出口跑去。
“你到哪裏去?”院長在後面衝著她喊道,“我不許你去!”
走出旅館是最困難的事情,有人偷偷往旋轉門中放了一枚炸彈,不惜使用爆炸物,在旅館的入口炸出了一條縫,裏面堆積着亂七八糟的塑料片和廢物等等,門邊的地上躺着一個年輕的女子,連衣裙被扯破,胸脯上淌着血。一個上了年歲的男子俯卧在她的身上,他看見柯從旁邊跑過,就朝她喊道:
“去叫醫生來!難道你聽不懂嗎?”
“醫生馬上就來。”柯肯定地回答,開始從鐵條和石頭間鑽向旅館出口。她扳倒半截本來已經燒得半焦的樁子,突然她的腦子裏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教授可能不認識她,如果她幾乎赤裸着身子,又沒有女院長做陪,就這樣出現在城堡門前的話。
遠處響起了警笛——汽車、消防車、急救車正風馳電掣向旅館駛來……紅色的消防直升機也不甘落後,越過房頂向這邊飛過來。
這裏的停車場在什麼地方?噢,就在那邊,右邊停着飛艇和小汽車。柯朝那邊跑過去。
第一架飛艇上了鎖,第二架也是。難道這麼不走運嗎?一種奇怪的難以克制的急躁夾雜着恐懼的心情,促使柯忘卻了自己,只想拉開汽車門,拉了一輛又一輛,足足拉到第十輛還是第十二輛才把車門拉開。柯鑽進車裏,發動了車,也不顧限速標誌,徑直向久·庫夫里耶教授的家開去。她只知道大概方向,而儀錶盤上的市區平面圖什麼也不能告訴她。不過,幸好,直覺和城市不大幫了她的忙,幾分鐘后,她已經開到了那條熟悉的街道上,之後就到了熟悉的大門前。
柯在門口煞住車,從車裏跳出來——一條裙子下擺掛住了車門,不料媽媽這條連衣裙的藍色布料結實得出奇。就像一隻黃蜂被人捏住了翅膀一樣,柯掙扎着,想使勁掙脫,終於扯脫了羈絆,直向大門奔過去。
“教授!”她對着大門上的瞭望窗叫道,“是我,薇羅尼卡!”
圍着收藏家別墅的金屬護板上,有四盞搖頭探照燈打出光柱,時而上仰照亮房子的上方,時而下俯照亮大門和灌木樹牆。
她推了推大門——大門緩緩打開。幸好教授正在等她,也許,半個小時之久的遲到還不致讓他生氣。
“我來了……爸爸。”柯叫着跑向房門。
房子的門半開着,門上有一盞燈照亮前廳。
柯走進房裏,雙腿有些綿軟——3分鐘之前她還在想,她遲到了——幹什麼遲到了?她怕什麼呀?
“教授,”她叫道,“您別生氣,我遲到了,而且弄成這副樣子——旅館裏發生了爆炸事件,真的!”
因為教授沒有回答,也沒有打算從辦公室走出來,柯覺得有點委屈。
她走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里只有枱燈亮着,燈前是熒光屏,從熒光屏上可以看見敞開的大門。
“爸爸。”柯朝教授叫道。
教授依然坐着,趴在自己的郵票上,似乎睡著了。
“爸爸。”柯推了推他的肩膀。
這輕輕的一觸,竟然讓教授失去了平衡,偏向一側……他沉重地跌到柯的手上,由於事出突然,姑娘鬆開了教授的身體——教授頭朝下栽到了地板上,就這樣躺下了。
他的雙眼半睜着。
教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