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柯拉順利地走出了這座四層樓。在這裏,她認識了兩位醫生和拉伊·賴伊上校。她來到灑滿陽光的操場上。

這座操場位於四層樓和那排長長的、白色的平房之間。在草地上,有一大群來自地球的外來人,他們順着平房排成隊,樣子很隨便。顯然,他們是在等待吃晚飯。

“外來人”這個詞,柯拉銘記在心。

在這群人中,有兩位柯拉認識。

蹲在地上的那位是米沙·霍夫曼,他消瘦了許多,臉色發灰,柯拉就像一個月沒看見過他似的。昨天的他,是那麼的詼諧愛鬧,是出了名的快樂家。

米沙旁邊站着的那位,竟然是工程師托伊,他正站在草地上打盹呢。

後面還有幾個人。都穿着藍色的病員服,從病員服的下面,可以看到粗糙的襯衣。似乎,這些人都是古老的瘋人院裏的病人似的。柯拉停住腳,打量着這些病人,他們也盯着她看。

“他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柯拉問。

由於柯拉沒有問某個具體的人,所以,過了大約半分鐘,一個中年女人才搭腔。

這個女人身材矮壯,胸部豐滿,又粗又白的大腿從有點短的病員服下面露了出來。她的頭髮靠近頭皮的是棕褐色,而頭髮梢是白色的。額前的劉海還有點波浪的形狀,而兩鬢的則像稻草一樣散亂。

“他們什麼都要研究,”這個女人說,“然後再決定,給你發居留證或者不發居留證。正在進行檢驗。”

“這故事很新鮮,尼涅利婭,”米沙·霍夫曼說,“可是,難以使人相信,他們需要我們,是出於某種罪惡的目的,不過,我卻怎麼也搞不明白。”

“是的,絕不能相信他們,”一個臉上帶着難看傷疤的年輕人說,“可怎麼也擺脫不了這些惡棍。”

“我曾經提醒過你了,你要把你說的這些咽到肚子裏去,大尉先生。”一個中年男人威脅說。

這個男人上身肩膀闊,下身胯股寬。他的病員服老是在肚皮那個部位開線,使他陳舊的襯褲都露了出來。柯拉打量了一下他們,這些人都是驕傲的地球上的驕傲的居民!

“你們最多和屠宰場裏等待屠殺的牛群一樣。”柯拉說。

“牛可用不着回答問題,”工程師托依回答說,眼睛也沒睜一下,“而我們卻總被問一些什麼問題。”

“可你們應該行動起來!”

“怎樣行動?”米沙·霍夫曼一下子來了興趣,“也許,你能提示一下?”

“首先我們應該建立一個組織,”柯拉說,“然後,我們就採取共同決定。”

“我們每個人都進行過這種嘗試,”米沙·霍夫曼說,“但是,一切要複雜得多。”

“這是因為你們屈服了!”

“柯拉,”工程師懶洋洋地說,“不要對困難估計不足,也不要把事情簡單化了。你到這裏只不過才半小時,而我都快滿一個月了。”

“胡說八道!”柯拉憤怒了,“你到這裏只比我早一天。我只不過是重複了你那微不足道的英勇行為而已。”

“我沒有任何英勇行為。當時突然刮來一陣狂風,這純屬偶然。謝天謝地,他們把我給接住了。這件事情的發生,可以是一個月前,也可以是一千年前。”

“工程師是對的,”帶傷疤的人說。他的靴子從病員服的下面露了出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月前落到這裏的。我做過記號,過一天,就做一個記號。”

“這絕不可能,”柯拉肯定地說,“這違背了所有的物理定律。”

“不,女公民,”那個矮壯的女人尼涅利婭回答說,“物理定律你一丁點也不懂。這些定律不是我們想出來的,也不是我們所能改變的。為了同國際反動派進行鬥爭,我們必須利用這些定律。你明白嗎,女公民?”

“好,”柯拉在牆跟下坐着排隊的人的面前走了一趟說,“那麼,我想同各位認識一下。希望你們不要反對。正如你們所說的,你們早就到了這裏,也都認識了。而我呢,卻不是這樣。”

“我們的情況也不都一樣,”米沙·霍夫曼小聲說。

“馬上就會搞明白的。”柯拉說,她嚴厲得像一位20歲的仙女法官。

“太棒了,同志!”染過頭髮的尼涅利婭突然高興起來。“我在克列里醫生那裏偷了一張紙,而鉛筆是從茹爾巴那裏偷的。這樣吧,您來審問,我來做記錄。我早就盼望着給我們派一位領導者來。”

“哎,這不能叫審問,”柯拉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談談話。”

“太好了,”臉上帶傷疤的人說,“我們當然可以不把這叫審問,但不管怎麼叫,反正得聽人擺佈吧,就像成語講的:既是蘑菇,就得聽人採食。這比喻準確吧?”

柯拉沒有回答他,而是走到正在休息的這一大隊人的隊尾。

那位上身肩膀闊、下身胯股寬、滿臉橫向、表情呆板的人在這裏躺着……這是一位小官員。

不知為什麼,柯拉覺得,這個人將拒絕回答她的問題。然而,這個人卻很感激從他開始,甚至支着胳膊肘抬起了身子,這樣一來,他的病員服可就全開線了。他說:“先生們,我感謝你們從我開始,什麼事情都得有個前後順序。不拉個名單,我們就不能建立起一個團體,也就不能組織抵抗剝奪了我們自由的敵人。”

“那好,您來講,那位……那位女公民記錄。”

“我準備完畢。”尼涅利婭說。

柯拉轉身面向表情呆板的胖子小官員。但實際上,這個人並不像感覺的那樣呆板。“我想,”他那雙小眼睛直盯着柯拉說,“我想首先搞清,這是誰在審問我。還有你,尼涅利婭,我們對你還是應該好好了解一下。否則的話,在實際中將會出現無序的現象。我並不反對調查登記,但一切好的開頭都是有序的。”

“請原諒,”柯拉說,她明白,這位小官員說的是對的。如果你要求別人講述他的故事,那麼你就應該先講自己,“我叫柯拉·奧爾瓦特,我是大學生……”

“等等!”胖子打斷了她的話。“這叫什麼姓啊?我們縣曾有一個匈牙利人,他的名字叫霍爾瓦特。”

“據說,我的出身是波蘭人,”柯拉溫柔地說,“一般說來,我是俄羅斯人,我的奶奶住在農村,在沃洛格達。”

“這麼說,你是農民出身?父親是做什麼的?”官員問。

“夠了!”臉上帶傷疤的人突然發火了,“我們不是在這裏選舉議員,你也不是警察局長。”

“需要秩序,”官員囁嚅着說,但他沒再堅持更詳細盤問。

“我是大學生,”柯拉繼續說,“在蘇里科夫學院學習。”

“這是座什麼學院?”

“藝術學院。”柯拉解釋說。

“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官員問。

“我在這裏度假,跟自己的一位女朋友一起在西梅伊茲休假,沒有想到,從飛鳥堡上掉了下來。”

“沒想到?”

“我可以證明,”米沙·霍夫曼說,“當時我在場。”

“這麼說,跟大家一樣。”臉上帶傷疤的人強調。

“我記錄下來嗎?”女助手問。

“請等一等,”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插話說,他的眼鏡片很厚,這使他的瞳孔顯得特別大,“柯拉,您能否告訴我們,是什麼時候發生這件……這件事情的?”

“昨天,”柯拉回答,“昨天,也就是公元209年7月27日。”

“謝謝。”戴眼鏡的人說。

柯拉再次發現,對於自己來說,這個人的嘴唇那麼好看,那麼齊整。

“胡說,”官員說,“原來,我們是在同一個時間裏掉到這裏的,而當我們在各自的家裏生活時,卻是處在不同的時代。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謎,一個難以解開的謎。”

“那麼,我們轉入詢問?”女助手尼涅利婭問。

“不——”官員拖腔拉調地說,“這樣行不通,我很願意聽聽你的情況,你是個讓人猜不透的人。你現在急於把話題轉向我,好讓人們把你給忘記了。”

所有的人都開始打量起女助手來,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她似的。

在眾目睽睽之下,女助手一點也沒有羞怯。甚至還挺直了胸膛,她這一挺不要緊,本來就很豐滿的胸脯,一下子就把病員服給撐起來了。

“在久遠的軍事時代,我就來到了這裏,”女助手說,“我身分證上的名字是:尼涅利婭·約瑟福夫娜·科斯佳尼金娜,朋友們都叫我尼涅利婭,我是俄羅斯人,1939年入黨。”

“請原諒,”戴眼鏡的男人又說話了,“您是在哪一年從地球上轉移到這個世界的?”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簡單的問題一下子卻把尼涅利婭給激怒了。她憤怒地一跺腳,雙手攥成了拳頭。“什麼轉移?”她問,“你指的是什麼,啊?”

“沒什麼,除了日曆上的日期沒有什麼。”

“這我可就不告訴你了!我不能違背自己的義務。假如不是現在這種發問,我就會跟你這樣的人用另外一種方式說了。”

“說吧,說吧,”小官員突然插話說。“你的義務你儘管自己保留着。可我知道愛德華·奧斯卡羅維奇是想把問題搞準確,你可別妨礙他。”

“得了,得了,”尼涅利婭的黃眼珠子瞟了一眼天空,嘟噥了一句。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願意坦白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和在什麼情況下離開地球的。“我是用降落傘空投到這裏來幫助游擊隊的。可是,我被人出賣了,德國鬼子把我從斷崖上推了下來。那是43年的事了。就這樣我到了這裏。”

“德國鬼子是什麼人?”

“你應該學學歷史!”

“可他怎麼學呀,”柯拉說,“也許,他生活的年代比這段歷史還早。”

“他們對我用刑拷打,”尼涅利婭說,“不過,日子我記不清了。”

“我就需要這些,”愛德華說,“1943年,從斷崖上推下來。”

“就這些?”尼涅利婭嚴厲地問。

柯拉覺得,尼涅利婭的髮型和精心描畫的彎眉好像在哪部歷史影片里見過。

“就這些,”小官員同意了,“這些就已經使人神經錯亂了,莫非這是俄羅斯命中注定的?”

“這會兒該您了,”尼涅利婭說,“讓我們來談談您吧,公民茹爾巴。”

“尼涅利婭,這個詞我不喜歡,我告訴您為什麼。”

“您喜歡什麼詞?”尼涅利婭問。“可以,大人,或者文官謀士。”

“我的天哪,”尼涅利婭說,轉身向柯拉尋求支持,“他生活在革命前。”

“難道以前沒有談論過這些嗎?”柯拉很驚訝,“你們可一起在這裏呆了兩個星期了。”

尼涅利婭一時難以回答。

這時,那位戴着厚眼鏡的男人替他做了回答:“第一,我們是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情況下,來到這裏的。我敢說,一些人還處於不正常狀態——他們所受到的傷害太嚴重了。”

“老頭說得對,”臉上帶着傷疤的人說,“我相信我是生活在陰間。這是心裏話。”

“還能說什麼呢?我當然認為,我到了地獄了。或者說,是到了天堂了,隨您怎麼認為。”小官員說,“再說了,整星期地呆在單獨的房間裏,或是號子裏,那滋味,你就想像去吧。除了這些蹩腳的醫生,整天一個人也見不到。”

柯拉明白了,他們說的是護士。

“我們只是在最近才湊到了一起。”工程師托伊解釋說。

“為什麼?”柯拉隨口問道,並不期望得到回答。

而戴着厚眼鏡的男人接過話柄說:“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們並不相信加爾布依,自始至終,他們都不相信與地球有過接觸。現在他們還處於孩子狀態,緊緊地咬住了一個特大的蛋糕。後退無路,前進又不能。他們暫時還沒有理順他們自己人之間的關係,而我們的命運也沒有確定。”

柯拉心中充滿懷疑,於是問:“這裏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落到什麼地方了嗎?”

“我曾努力向所有的人解釋過,但我不能確定大家都明白了沒有。”尼涅利婭用手捅了捅柯拉的腰。“這樣的話,我們可要一直磨蹭到吃晚飯了。請吧,少校。”

“什麼少校?”

“算了,開個玩笑。不過,是自己人我總是能夠猜到。”

“您有軍銜嗎?”柯拉問。

“國家安全中土,”尼涅利婭回答,“可別認為這是胡說。”

“我不會這麼認為。”

“那咱們就開始審問吧,既然我給您提出了這個倡議。”柯拉把臉轉向小官員。

小官員馬上回答:“對於一切有關并行世界的無稽之談,我一概不接受。不過。我感到困惑難解的是,我為什麼要講求順序,現在,我確信,我在無意中闖進了我們地球的某一個鄰居家。也許是闖進了德國人的家裏,也許是闖進了土耳其人的家。我說不清楚。”

“您是什麼時候出生的?”柯拉問。

小官員把衣服拽了拽,遮蓋了一下大肚子,繼續說:“我有幸在農民解放的光輝日子裏在俄羅斯出生,也就是在1861年2月19日,耶酥復活節那天。”

小官員抬頭掃了大家一眼,柯拉從他的目光里突然發現了他的傲慢:小官吏一生都把自己視為命中注定的神。

“接著說。”

“我接受洗禮后,被命名為弗拉斯,弗拉斯·福季耶維奇·茹爾巴,在1907年6月23日發生不幸之前,我是在國家管理部門效力,在馬吉列夫省巴比洛維奇市當警察局長,深得市民的愛戴和尊敬。”

“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柯拉發現小官員難過起來,於是,就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我們在雅爾塔療養地休養,住在一家名字叫‘瑪麗安’的供給膳食的旅館裏。一天,我們決定去參觀拜達爾大門,在這個地方可以唱歌、飲酒,歡歡樂樂地看日出。我們帶上太太,雇了馬車……天哪,莫非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昨天剛剛發生?”

“到底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柯拉問。

尼涅利婭在做着記錄。她寫得很快,字寫得很小。她從牆跟下一垛膠合板中,扯了一塊墊在紙下面。很顯然,在這些外來人到來之前,這裏曾打算進行房屋維修。

“什麼時候?”茹爾巴問尼涅利婭,他試圖跟她套套近乎。

“我來了兩天之後,茹爾巴,我同你一起算過,也就是兩個星期之前。”

“這我可就不明白了,”茹爾巴固執地說,“我記得從拜達爾大門回來的時候,好像是誰說要領我們看看古堡壘。於是,我們就向堡壘爬去,我喝醉了酒,就在斷崖邊的欄杆上跳起舞來,你可知道我是怎麼喝的——就像上了發條一樣,不停地喝……我就像小鳥一樣在晴朗的天空中飛翔……”茹爾巴哽咽着,眼淚流了出來。

當茹爾巴擦去了眼淚,柯拉問:“當你坐馬車,包括四輪馬車、轎式馬車……的時候,您不是一個人吧?”

“絕對不是!”警察局長說,“當時的雅爾塔市參議會的因諾肯季·伊拉里奧諾維奇……”

他一下子中止了自己的話,目光里流露出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回答完了問題的中學生精疲力竭的樣子。

“別費時間了,柯拉,”尼涅利婭說,“該下一個了,要不到晚飯的時候也弄不完。”

柯拉走到一位姑娘跟前。

這姑娘蹲在地上,這種姿勢使得尼涅利婭認定這個姑娘是個東方女人。因為尼涅利婭充滿信心地說:“該那個韃靼女人了。不過,這些人……他們同她談過,他們叫她帕拉。對了,她聽不懂俄語。”

“你叫帕拉?”柯拉問。

姑娘輕盈地站起身來,來到柯拉跟前。她是個黑皮膚黑頭髮的姑娘。她的頭髮烏黑髮亮,披散着沒有梳理,一把骨頭梳子別在頭髮中。黝黑的皮膚,細線條的面容,低垂的眼睛,不知怎的,使她的面色顯得白一些,變得不惹人注意。濃密的黑髮遮蓋着她的面頰。姑娘十分年輕,她的雙手纖細柔弱,不由自主地垂在大腿兩側。右手無名指上戴着一個細細的金戒指。

柯拉一下了明白了,這個姑娘和她並不是一個時代的人。這個姑娘來自久遠的過去。也許,這個姑娘就是第一個化成鳥的那位古代公主。

“您聽得懂我說的話了嗎?”柯拉用希臘語問。柯拉因為迷戀古希臘神話,曾學習了一段時間的希臘語。這還是在孤兒島時的事情。

帕拉抬起了眼睛,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而她的面孔則在一瞬間閃現出一種真正的、含蓄的美。隨即,姑娘的睫毛又垂下了。帕拉什麼話也沒有回答。

“她是哥特人的公主,”卡爾寧說。這個人不僅見多識廣,而且,還知道一些似乎不該知道的東西,“哥特人,是個很少有人知道的民族,這裏指的是克里米亞哥特人。俄羅斯古代名著《伊戈爾公軍隊的故事》的作者,在這本書里提到過哥特人。”

“她也是不久前才到這裏的嗎?”柯拉問。

“她不可能早就來到這裏,我已經跟您說過了。”戴着厚厚的眼鏡的人回答。“當加爾布依的裝置開始積極運行時,所有的人就掉到這裏了。而這個裝置就開始把所有在兩個世界接觸點上死亡或失蹤的人都弄到了這裏。”

“那樣的話,這姑娘多大歲數了?”

“大概五百多歲了。”當帕拉明白人們在談論她時,她對柯拉說了一串話。她的語音很美,也很響亮。但柯拉沒有全聽明白。

“那你就記下來,”柯拉說,“是哥特人公主。”

“我已經寫下來了,”尼涅利婭回答,“還應該說的是,這個女公民與波克列夫斯基有關係。”

“在這之前的事情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柯拉問。

柯拉還不知道,在場的人中,誰是波克列夫斯基。現在,只剩下一個臉上帶有可怕的傷疤的年輕人。

“我們應該掌握一切情況。”尼涅利婭說,“我和您就是國外同胞管理委員會。我們同志的道德水準應該保持在高層次上。要知道,我們不是呆在一個無人的地方,而是處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社會的眼皮底下。當我們返回家園后,人們會問我們:你們表現如何?有沒有損害俄羅斯人的尊嚴?”

柯拉本想開口回答這個思想不變質的美人的問題,但她還是忍住了。她的職責是:觀察、記住並搞明白髮生了什麼。而至於誰同誰爭論,誰關照過誰,這些事情與她無關。

“哪位是波克列夫斯基先生?”柯拉問,並且,還微微一笑,似乎她已經站在波克列夫斯基一邊,認為波克列夫斯基完全有權力同任何一位哥特公主友好交往。

“我就是,”臉上帶有可怕的傷疤的年輕人說。他依舊眯縫着眼睛,岔開穿着靴子的兩腳,躺在地上未動彈。

“我不喜歡這個人,”尼涅利婭說,“欠揍的壞蛋。”

“我也不喜歡你,小姐,”年輕人回答,“因為你是一個骯髒女人。”

“聽聽,你聽聽!”

“請給我們講講你的情況吧,”柯拉請求說,“就講你認為需要講的。”

“我認為什麼都不需要講。”年輕人回答。

可當尼涅利婭大喊大叫起來時,年輕人顯然覺得目的已經達到了,於是,他睜開了右眼。

“只是你別碰我,”年輕人說,“否則的話,我會採取行動的。”

“我可以動他嗎?”尼涅利婭問,她對自己缺乏信心,她已經承認柯拉的領導地位。當自己處於人們關注的中心時,尼涅利婭認為最好是扮演一個服從的角色。

“住手!”柯拉大喊一聲。

“是,住手,”尼涅利婭馬上服從。

“請講講你的情況。”柯拉請求說。

“我正在做夢,這個夢怎麼也擺脫不掉,”波克列夫斯基說,“我不知道別人怎樣看,對於我來說,發生的這一切,就是死亡和死亡后的事了。我甚至認為,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的煉獄這個地方,混雜了各種不同的靈魂。比如說,我們聚集在這個地方的,既有犧牲品,也有劊子手。既有昨天的,也有明天的。假如我是一個信教的人,我就會躲到一個角落裏祈禱,祈求寬恕自己的罪惡,並請求離開這裏,離開這些惡魔的權力。”說著,波克列夫斯基用手比劃了一下所有在場的人。

“好,”柯拉贊同地說。

“我們現在都別爭論——我們要明白我們的處境……管它這是煉獄還是地獄。”卡爾寧插話說。

“我的履歷,”波克列夫斯基說,“在人事檔案里也就兩行字全概括了:1915年,在梯弗里斯近衛軍里服役,曾兩次負傷,后以陸軍中尉的軍銜轉入科爾尼洛夫將軍的部隊服役,跟隨將軍參加了冰上大行軍。將軍去世后,加入到德羅茲多夫的部隊。沒有得到升遷——又負傷了……”說到這裏,波克列夫斯基用手摸了摸傷疤。一後來,我又患了斑疹傷寒……戰爭結束時,軍銜升至騎兵大尉,指揮一個騎兵連。當布爾什維克進入克里米亞后,我們陷入埋伏,我逃走了,從斷崖上跳了下去……就到了這裏。很可惜我的那匹戰馬,這匹馬多次救過我的命……而至於說到這位姑娘,她是很不幸、很孤獨的,我請那些骯髒的手不要伸進她的心裏。”

“我們會考慮你的意見,”尼涅利婭說,她的話音是那樣的狠毒,以至於連空氣都有苦味。

“這麼說,這是1920年發生的事?是秋天的時候吧?”

“是11月。”騎兵大尉回答。

“你記下來了嗎?柯拉問。

“記下來了。”

下一個輪到工程師托伊了,他正伸着長腿坐在地上。

“你什麼都知道,”工程師對柯拉說。

“請講吧,”柯拉要求說,“講講都知道什麼,好讓大家也都知道。”

“那好吧。我叫弗謝沃洛德·尼古拉耶維奇·托伊。是個工程師。2094年,在一次乘坐撲翼機飛行過程中,失事掉到這裏。還沒有全搞清楚……”

“請原諒,是哪一年?”聽得出,這是卡爾寧的聲音。“我們好像聽說過這個日期。”

“他說得對,”柯拉說,“我是在他之後第二天來到這裏的。”

“這是不可能的!”突然,富有戰鬥精神的尼涅利婭大聲嚷起來,“你的工程師在這裏已經是第二個星期了,他是緊隨着我之後來的。”

“這沒什麼特別的,”戴着厚厚的眼鏡的男人說,“在兩個世界之間的時空隧道里,起作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時空連續統定律。至於是誰、什麼時候來到了這裏,這並不那麼重要。當加爾布依的那個裝且開始運行時,你們就開始往這裏跌落了。這個裝置是從空間點裏往這裏拉入,而不是從時間點裏往這裏拉入。為什麼工程師早一天還是晚一天來到這裏的問題讓你們那麼操心,而對帕拉公主顯然是在五百多年前離開地球卻和我們一起來到這裏的問題,你們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呢?而尊敬的弗拉斯·福季耶維奇從‘A’點飛到‘B’點可是在我之前半個世紀。”

柯拉耐心地等待卡爾寧一講完,馬上向他提出了一個標準的問題:“現在,請您講講自己的事情。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裏的,您是幹什麼的?”

“我叫愛德華·奧斯卡羅維奇,”他回答說,“我是物理學家,理論物理學家。1949年10月,我休假沒有回去,就來到了這裏。原因並不完全跟你們的一樣,但很相似。”

“愛德華·奧斯卡羅維奇,您的姓!”突然,柯拉那位好戰的女助手提出了要求,她似乎有點不愛聽物理這個詞。

“我的姓是卡爾寧,”這位戴眼鏡的人平靜地回答,“不過,這對您來說,一點也說明不了問題。”

“這會告訴我一切的,”好戰的女助手說,“我還關心的是,您是不是那位卡爾寧·奧斯卡爾師長的親戚?他因為國防工業軍事破壞分子的案件,於1938年月10月受過56次審問。”

“您怎麼知道的?”

“這些問題我知道。”好戰的女助手說。

這時,柯拉忽然擔心起來,她的女助手篡權的速度是不是有點太快了?因此,柯拉決定打掉女助手的傲氣。

“來,讓我看看,你都記了些什麼。”柯拉說。

“我的字寫得不好。”

“快給她,快給她看吧,都跟你說了,”警察局長站出來支持柯拉,“應該核對一下。”

她寫的幾行字歪歪斜斜,並且,還有許多明顯的錯誤。

“待會兒我重新抄一遍,”尼涅利婭說,她覺得,柯拉的沉默就是對她的責備,“請您不要着急,我會把一切都搞好的。”

“你看,”柯拉嚴厲地說,忽然,她發現卡爾寧在微笑。似乎他一切都明白了,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呢?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已經完全稱得上是個老頭兒了。

柯拉把名單還給她的女助手,尼涅利婭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不會有組織的處分結論和責罵了。

“請告訴我們,您是什麼人?”柯拉轉身問米沙·霍夫曼。

米沙一撥楞腦袋,就像是要把耳朵里灌進的水甩出來似的。

“他們懲罰了他,”尼涅利婭說,“他們懷疑他從事間諜活動,就把他給打傷了。”

柯拉感覺到,尼涅利婭最喜歡站在那些能夠整頓秩序的人的一邊。

“您不能講話?”柯拉問,她想幫他擺脫窘境。

“夠了!”尼涅利婭生氣了。“別人都報告了,而這個人卻遊手好閒?不行,去他媽的!”

尼涅利婭高顴骨,眯縫眼,是烏果爾人的面型。這樣的面型需要有小巧的翹鼻子相配,但尼涅利婭的鼻子不知為什麼卻長得很大,並緊緊地靠到了上嘴唇上。平緩的額頭前捲曲的頭髮,沒有好好地梳理,就像一串串冰溜兒一樣掛在兩耳邊。

“我不反對談談,”米沙急忙回答,“我會回答問題的。連他們提出的問題,我都回答了。我是譜寫歌曲的,你們明白嗎,我只會寫曲子,對你們所說的什麼敵人不明白!’,”

“米沙,”柯拉向他跟前走去,“別著急,我是理解你的,誰也不會欺負你。”

“柯拉,親愛的,”工程師說,“當地的當權者就在欺負他。按照我的理解,他們有能力對我們在兩個世界接觸點的行動進行觀察,他們已經看到了米沙,也看到了你,還有我……但是,他們懷疑米沙並不是他自稱的那種人……”

“我只是個寫歌曲的!”米沙·霍夫曼喊道,“你們想讓我給你們寫首歌嗎?我可以寫一首歡樂的、生活快樂的歌……”

“不必了,”柯拉說,“得了,審問結束。當然了,這裏也沒有別的來自地球的人了。”

“這裏沒有了,”弗謝沃洛德說,“我們在這裏呆兩個星期了,要有的話早就認出來了。”

“下面,”柯拉說著,把手伸了過去,而善解人意的尼涅利婭馬上把記錄的紙片遞到柯拉的手心裏,“讓我們來總結一下本來就很清楚的東西。噢,這裏記下了這麼多的名字。我們總共是8個人,我說的對嗎?”

“是的,卡爾寧肯定地說,“我們這裏就8個人。”

“我們都想回家。”柯拉說。

“我不知道。”波克列夫斯基回答。

“怎麼會這樣呢?”柯拉感到很吃驚。

“我怎麼能回家呢,”騎兵大尉波克列夫斯基說,“紅軍正在追趕馬赫諾匪徒,他們也會用馬刀把我給劈了,就像兩個星期以前那樣。當時,我差一點兒就被刀劈了,而這一次我又沒有了戰馬……”

“從大多數情況來看,他是對的,”尼涅利婭支持騎兵大尉的說法,“要知道,我也在被人追殺。要知道,寧願死在這裏,也比回去受拷打強。”

“可我想回家,”米沙·霍夫曼童聲童氣地說,“他們把我整得好痛啊……”

這一下,誰也不說話了,這是令人難堪的沉默。

柯拉覺得,正是想回家這個念頭,像鴻溝一樣把大家給隔開了。

“我最好留在這裏,”波克列夫斯基說,“帕拉回去后也沒有什麼可做的。”

帕拉抬頭循着喊出自己名字的方向望去,她羞怯地對着騎兵大尉笑了笑。於是,柯拉明白了,尼涅利婭剛才誹謗騎兵大尉的話,並非無中生有。

柯拉轉身對卡爾寧說:“我一點也不明白,”柯拉說,“也許,你作為一位物理學家,能夠給我們解釋一下,我們還能不能返回家園?如果說,我們能夠返回,那麼,我們應該往哪裏走?”

“還沒有聽說有誰回去了。”教授說,“我指的是人……”

“難道任何試驗都沒有做過?比如說,拿鳥兒和昆蟲做個試驗呢?”

“有這麼一種設想,”卡爾寧小心謹慎地說。“為此,我們應該設想一下時間,時間也是一個物理現實……”

不過,教授還不能當場就展開自己的思路。一個女護士穿過灑滿傍晚溫暖陽光的草地,走了過來。

“這裏誰是柯拉·奧爾瓦特?”護士問。

“我是。“到克列里醫生那裏去檢查。”護士命令說。

柯拉不由自主地轉向在場者,想尋求他們的支持。但是,誰也沒有出來保護她。

“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工程師說,“大家都檢查過了,就是這種規矩。”

“就是這種規矩……”尼涅利婭重複着弗謝沃洛德的話,“您能把那張紙給我留下嗎?”

“不,我需要它。”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兩個地球的角斗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兩個地球的角斗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