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柯拉睜開了眼睛。
她躺在一座小山坡上,也可能幹脆就是一個坡地上。有點乾枯的、褐色的小草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天空沒有什麼兩樣,正是夏天,天空的顏色也許比想像的要灰一些。空氣熱烘烘的……不對,這裏的空氣跟地球上的不一樣,加註了某種不太好聞的添加劑,對此,必須習慣。而總的說來,世界沒有任何特別的改變,也就是說,這個并行世界實際上真的是一個與地球并行的世界,既不是一個垂直的,也不是一個歪斜的世界,這與原來所擔心的不一樣。
後來,柯拉感到身體疼痛。她知道,自己是被碰傷了。畢竟這是從高處跌落下來,儘管摔得不重,但她還是擦傷了胳膊肘,手掌也蹭到了石頭上。
柯拉坐起來,揉搓着手掌。
四周空無一人。只有老鷹在山坡上方高高的空中盤旋着,這座山很像艾佩特里山。柯拉坐起來。太陽顯得昏暗,就像什麼地方有沙塵暴似的。
柯拉的腳下跑過一隻螞蟻,它跟地球上的一模一樣,它搬運的針葉樹葉跟地球上的也一樣,這對柯拉多少是個安慰。
當然了,不能排除這裏有奇怪的東西。
手掌的疼痛減輕后,柯拉站了起來。不知為什麼,她的恐懼感消失了。也許是因為她站在晴天白日下,夏風習習,烈日炎炎,螞蟻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胳膊肘幾乎不疼了,也不流血了,手掌有點疼,但還能忍受。
柯拉站在那裏,端詳着四周。周圍的景色有點跟克里米亞的相似。在克里米亞東海岸,山不是太尖削、太陡峭,山坡緩緩向大海延伸,其形態就像灑下的一堆燕麥粥。并行世界裏也有大海,在陽光的照耀下,湧起的浪尖上也有耀眼的光點在閃爍。
沒有人趕來邀請柯拉欣賞這新世界的美麗和成就,但也沒有人來攻擊她。
柯拉別無選擇,只能自己離開海邊,向山上走去。
柯拉越往上走,天氣變得越熱,蒼蠅和牛虹的嗡嗡聲就越厲害。而柯拉也越來越覺得,她所遭遇的這一切,是一個最愚蠢的玩笑,一場惡作劇。只是還不知道,這是在警察內部產生的,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呢,還是她的那伙人中不知哪一位設想出來的。
柯拉在向山上走的時候,遇到的第一種較大的生物,就是從石頭底下露出來的一隻蠍子。柯拉有生以來,還從未在海邊看見過蠍子。蠍子個頭並不大,但卻把柯拉嚇了個半死。
還好,昨天晚上她領到了給她提供的衣服和鞋子。為了不被周圍的人看出破綻,給柯拉提供的衣服跟她原來身穿的那件從外表上看一模一樣,但要結實耐用得多了。並且,還能夠應付緊急情況。鞋子的外表,跟柯拉昨天穿的那雙也完全一致,而實際上,那粗糙的鞋底就像一條膠帶一樣,能使柯拉在垂直的岩壁或牆壁上行走自如。按照設計要求,這副鞋底能在最差的、沒有路的地方步行一萬公里而不損壞。
柯拉嚇得繞了一個巨大的弧形,以躲過蠍子。她盡量避開可疑的石頭,順着山坡向上急急奔去。她希望儘快走到公路上去,或者是遇到什麼人,這些人最終會把一切都告訴她。
柯拉走的這條路通往一大片亂石堆。光潔的亂石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一些蒼蠅在那裏飛來飛去。柯拉決定繞過這片亂石堆,繼續向前走。因為她覺得,如果蠍子、毒蜘蛛和蝮蛇之類生物想給自己選擇住處的話,這片亂石就是最理想的地方。不過,她沒有走多遠,因為亂石堆中的石頭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這些石頭明顯被加工過,並且,是那樣的有吸引力,以至於柯拉不顧危險,小心翼翼地走近它們。
整個亂石堆長有200米,寬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儘是些用大理石、石膏和青銅雕塑而成的人頭像和人體的不同部位。大部分人體部位應屬於同一個人的,但還不能確定。柯拉想,這很像一位發瘋的雕刻家的工作室里的廢棄物。當這位雕刻家照着自己的模特兒完成了雕像的上半身後,無論如何也都不能滿意自己的作品,於是,他瘋狂了,抓起一把鎚子,把作品擊碎了,然後,扔出來了。
柯拉仔細地看了看保存得較完整的一個頭像,發現只是在鼻子和頭髮部位有創傷。頭像雕刻的是一個中年人,額頭低平,頭髮很短,就像帖上的氈呢一樣。一副寬厚的黑人的嘴唇,圓圓的鼻子下蓄着鬍子。這個男人的眼睛很小,深深地藏在濃密的眉毛下。接着,柯拉又發現了同一個男人的全身雕像。這個人身着某種制服,兩手摟着肚子。由於他大腹便便,所以,兩隻手從下面摟住肚子,就像是要幫助身體撐起這個重物,使它不至於耷拉到膝蓋上似的。在一大堆雕像中,直立着一隻手臂,直指天空。很顯然,在柯拉來到的這個國家裏,發生了革命,從苛政下獲得解放的人民,推翻了獨裁者的紀念碑。這樣的革命,在地球上已不知發生過多少次。
這些雕像使柯拉相信,她並不是什麼玩笑的犧牲品,她確確實實來到了一個并行的世界。
柯拉順着山坡來到高處,發現獨裁者的雕像和塑像就是被傾倒在這裏,然後滾落到下面的。在這裏,她發現了一條路,是的,是一條路,一條廢棄了的路。部分路段已亂石遍地,雜草叢生。但這卻是一條真正的瀝青路,不知通向哪裏。柯拉沿着這條路向東走去。
幾分鐘過去了,柯拉沒有遇到任何意外的事,可當她沿着這條路,繞過一座突出的懸崖絕壁時,她驚奇地發現,這裏也有一大片石頭人頭像和半身雕像。
柯拉發現,這裏的雕像雕刻的完全是另一個人——額頭窄窄的,嘴唇很薄。這倒沒什麼,重要的是這一堆雕像形成的時間比剛才見過的那一堆要早得多。大多數人頭像上荊棘纏繞,雜草叢生,沾滿了塵土。這堆石像似乎在這裏被風吹、日晒、雨淋、霜打了好多年後,才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這個自然變化的過程,在柯拉五分鐘后看到的第三堆雕像那裏表現得尤其明顯。這堆雕像是一個留着大鬍子,長着滿頭捲髮的老人的頭像。數不清的頭像像山丘一樣堆在路旁,千萬顆頭像順着山坡的坡勢滾落到了下面,直抵海邊。
顯然,這堆頭像已存在幾十年了,為了看清這位從前的獨裁者的面部輪廓,柯拉只好蹲下身子,刮掉上面的干土,揪下堅硬的草上塊。這已經有點像是民族風俗了。柯拉心裏指望着,再往前走幾步,還能看到一堆雕像。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逐步深入到久遠的年代,見識一下這個國家的所有統治者的面貌。然而,到第三個統治者的雕像堆時,一切都結束了。
道路轉進了一條兩山對峙的山谷。這時,柯拉的頭頂上出現了一架直升機,正在降低高度。前面的道路上,一輛綠色吉普車挾着一股煙塵,迎着柯拉急駛而來。這輛車有點像嘎斯牌汽車,但絕對不是嘎斯車。并行世界準備迎接客人了。
柯拉只希望這次見面是友好的,但她並不相信見面的結果會是這樣的。要說是會見,還缺少點什麼,比如說,樂隊和總是伴隨着迎賓隊伍的從容不迫。
遺憾的是,柯拉的懷疑是正確的——在這個并行世界裏,存在着相當嚴厲的風俗:直升機落在了路旁的山坡上,螺旋槳攪起一陣塵土,一些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從機艙里跳了出來。這時候,一些同樣裝束的士兵也從前面的吉普車上跳了下來。這些軍人向柯拉快速圍逼過來,但他們並沒有奔跑。這些英雄們忽啦一下子趴到了塵土紛揚的地上,兩腿岔開,把槍口對準了柯拉。
“舉起手來!”不知是誰嘶啞着嗓子喊道,“把手舉起來,否則,我們就開槍了!”
柯拉舉起了雙手。第一個大膽向她走過來的是一位軍官。軍帽上別著一枚華麗的軍徽,肩扛金黃色的肩章,腳穿擦得雪亮的軍靴。這位軍官還長着一副翹天的小鬍子和紅紅的鼻子,這顯示出他的年紀和生活閱歷,而這些,是那些士兵所沒有的。
“把手伸出來!”軍官命令。
柯拉順從地把雙手向前伸去,甚至連最起碼的、合情合理的問題也沒有問。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任何反抗,軍官給柯拉戴上鋼製的手銬,推着她的肩膀,向汽車走去。
上車后,柯拉坐後排,兩個渾身散發著汗臭、衣褲長時間沒洗的士兵,一左一右把她夾在中間,軍官坐到司機旁邊。直升機飛走了。而吉普車隨之而去……太陽火辣辣地照射着,塵土一個勁地往嗓子眼裏灌。
終於,前面出現了一道用鐵絲網圍成的圍牆,圍牆上開有一條通道,有攔路桿攔擋着。吉普車通過通道后,在一排水泥平房前減低了速度。平房的後面是一座色彩單調的四層樓,樓的窗戶很小,一層的窗戶上還安裝了鐵柵欄。吉普車正向這座樓奔來。
吉普車開到了四層樓與平房之間的瀝青操場上,剛剛停住,從玻璃門裏就跑出來一個奇怪的人。這個人穿着長大褂,頂着頭巾,頭巾上別著帽徽,腰上繫着一條肉鋪里賣肉的人常用的那種塗布圍裙,圍裙下面露出了軍靴里的襪子。
“帶來了?”這個人嚷道。
“抓來了。”軍官說著,從車上跳了下來。
“這是誰?”柯拉問土兵。
“護士,”一個士兵回答,“可別靠近,她會把你吃了!”
其餘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下車!”護士命令柯拉。她的嗓音有點粗。
“她是男人還是女人?”柯拉問。
“那要看對誰來說了,”士兵回答,“下車吧,叫你下來你就下來。”
柯拉順從地下了車。護士用力推着柯拉向大門走去。
“輕一點,”柯拉提醒護士說,“我要摔倒了。”
“摔倒?那我就來幫你。”護士回答。
在護士從背後的有力推動下,柯拉飛快地向前走去。
門衛提前打開了玻璃門,柯拉跑進了空蕩的前廳。前廳只用藍色的波紋板對天花板進行了裝修。牆上掛着一位額頭扁平的、充滿自信的人的畫像。這個人的頭髮油光發亮,留着鬍子,而這種鬍子在一段時間裏似乎被稱作短尖鬍子。
“嗨,又來了一個,收下吧!”護士大聲喊道。
柯拉看到了一條寬寬的、從前廳延伸過去的走廊。走廊漆成了天藍色。門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發白了,走廊的兩側擺着椅子,椅子上方的牆上掛着宣傳畫,上面寫的是在發生火災或出現原子彈攻擊警報時的行為規範和注意事項。這些宣傳畫製作粗糙,但簡單明了。
靠近右門的椅子上坐着幾個人在排隊,他們都穿着藍色的病號服,像是要看牙科醫生。
柯拉很想問一下誰是最後一位,儘管這個問題很沒有道理。還是坐在最靠邊一把椅子上的米沙·霍夫曼主動對她說:“我是隊尾,公民,您在我後頭。”
作曲家米沙·霍夫曼穿着藍色的病號服,男式襯褲從下面顯露出來,襯褲的兩根白色系帶解開了,像鯰魚腮兩邊的兩根須一樣,耷拉在下面。
柯拉想,米沙·霍夫曼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因為他還留在我們的世界裏,甚至他還曾幫助自已跌落進這個世界。
“米沙?”柯拉問,“這是您嗎?”在這裏玩保密遊戲豈是咄咄怪事。
“是我,”霍夫曼答,他的眼睛瞅着地板,“我好像在哪裏見過您?”
“是的,是見過,”柯拉說著,坐到了一把空椅子上。
她的對面是一位一看就很美麗的黑髮女子。在她零亂的波浪型頭髮里,有一個小小的發卡在閃着光芒。她穿的厚絨病號服又長又肥,因此,她只得挽起袖子。病號服的下面,露出了她那雙穿着綉珠小鞋的溫柔的、窄窄的小腳。
“您好。”柯拉說。
姑娘閉上眼睛,用一種柯拉聽不明白的語言回答了一句什麼。說完,姑娘開始哭泣起來,但誰也沒有理她。
柯拉發現,旁邊一個人在仔細、小心地觀察自己。這個人年紀不大,身體瘦削,頭髮理得很短,一道難看的紅色傷疤橫穿他的兩腮,這使得他的嘴角向下耷拉着。這個人在穿着上的獨特之處在於,病號服的下面露出了一雙擦拭得不幹凈的馬靴,這使得他跟那個護士有點相似。
“我們為什麼要坐在這裏?”柯拉問,也不管這些“病人們”有什麼反應。
“看在上帝的面上,您閉嘴吧!”米沙·霍夫曼說,“可別引起別人的注意。”
“你還有多少話要說!”一位中年男人生氣地回了一句。
這人戴着一副已經過時了的深度眼鏡,因此,他的眼睛就跟一池春水一樣。“這不起作用。最主要的,是不把他們當一回事,不理睬他們!”
“不理睬他們,您倒是覺得不錯!”一位身體瘦小、胯股寬大、雙肩綿軟、面無表情的公民激動起來,“您沒同他們談過話。”
“嗨,算了吧!”戴眼鏡的男人一揮手說。
他是一個禿子,一個身體矮小但很健壯的人,長着一副漂亮的嘴唇,圓圓的下巴。
霍夫曼旁邊的門打開了,一位無精打采、臉色紅中透青、穿着工作服、繫着白圍裙的的男人從裏面探出身子。
“霍夫曼!”他命令道,“進來。”說完,他用眼睛掃了一遍其餘的人,說:“其他的人下午再來。”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柯拉的身上,這男人吃了一驚。
“您在這裏幹什麼?”他問。
“是他們把我帶到這裏來的。”柯拉說。
“他們是誰?”
“士兵,”柯拉努力裝出天真幼稚的樣子,“我在路上走着走着,被他們發現了,就用車帶到這裏了。”
“這麼說,您是當地人了?”
“不是,我是從莫斯科來的,我正在休假。”
“我的上帝呀,哪來的什麼莫斯科呀!這多麼荒唐!告訴我,您算一個名額呢?還是算看管人員?”
柯拉一下子徹底慌了,她把目光轉向了米沙·霍夫曼。
“就跟這裏的人一樣,”米沙說。他眼睛下面的青紫斑變得更黑了。“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卻老是在捉弄人。”
“您最好能閉上嘴,霍夫曼,您的命運令我感到不安。”臉色紅中透青的大夫說,“為了您,我有兩次牌都沒去打了。”
“我閉嘴,但這也幫不了我,”霍夫曼說,“我掉進了一個普遍不信任和恐怖的氛圍里了。”
“別的氛圍我沒法給您提供,”大夫說,“我們沒有別的氛圍。這樣吧,除了霍夫曼和這位新來的,其餘的解散。”
他不知為什麼用手指嚇唬着柯拉,補充說:“只是不要到對面去,明白嗎?”
柯拉感到自己無依無靠,就像住院的病人一樣,沒有熟悉的醫生,甚至連熟悉的護士也沒有。在醫院裏,哪怕有一位能叫得出名字的護士也是很好的,也會把她當作戰勝疾病的靠山。
“別著急,姑娘,”額頭寬大、長着一副漂亮嘴唇的戴眼鏡男人對柯拉說,“在這種時候,他們實際上不會為任何事情上心的,除非他們認識您。”
戴眼鏡的男人微微一笑,他的笑是那樣的溫柔,甚至有點靦腆。這使柯拉受到感染,她的心情一下子輕鬆起來。
這個“門診部”里的求診者們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只有柯拉一人留在走廊里。
坐是坐不住了,柯拉站起來,向對面的那個門口走去。剛才那位臉色紅中透青的醫生專門吩咐過,不允許柯拉進這個門。
柯拉心想,既然那個醫生不准她進那個門,也就意味着,在這個門裏面隱藏着某種令人感興趣的東西。也許,這種東西對於女偵察員來說還是重要的呢。
柯拉側耳細聽,但除了隱隱約約的隆隆聲,什麼也沒有聽到。於是,柯拉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一道縫。桌子後邊坐着一個大夫。這個大夫的身體胖大笨重,長長的灰色頭髮攏在耳後,年齡看不出來。他的鼻子是那樣的肥大,那樣的長,使得這位醫生的模樣跟海象很相似。
“進來吧,”醫生嘟噥了一句,“把衣服脫了。”說著,他抬起頭,一看到柯拉,感到奇怪。
“我怎麼不認識您?”醫生說。
“我也一樣,”柯拉說,“可是,對面的那位醫生不讓我到您這裏來,這是為什麼?”
柯拉想,最主要的是要裝成一個絕對的傻瓜。
“為什麼?”海象一下子就火了,他站了起來,沉重肥胖的身軀倚在桌子上,“還不是因為這些為軍隊幹事的虎狼醫生不能明白,他們是為了什麼呆在這裏,可以對我指手劃腳!瞧吧,加爾布依會好好收拾他們的!”說著,海象呼地一下子,推門就衝出去了,差一點沒把柯拉撞死。
海象穿過走廊,一頭闖進同事的辦公室。
這是一間不大的辦公室。米沙·霍夫曼一絲不掛地站立在屋於中央,兩腿併攏,兩手前伸,兩眼閉合。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激動,他渾身青紫。
醫生正在向他下達指令,並不理會闖進來的人:“抬起右手,不要睜眼,把右手抬至鼻尖。完了,又失敗了!多少次才能行!現在,抬起左手……只要你膽敢讓我失敗,我馬上就把你打發到看管人員那裏去,取消你的優待伙食……就這樣,我不指望你能表現得再好一些,您的鼻子呢?不,這不是鼻子,這是耳朵!”
“克列里!”海象打斷了那位醫生的話,“您成功地醫治好了這個神經衰弱患者。但我感興趣的是,您有什麼權利抓住外來人不放?他們還沒有經過我的檢查。您要明白,你們軍隊裏的那一套陰謀詭計在這裏行不通!”
“我所做的,是我認為需要做的。那個姑娘是我們的人找到的,您徹底錯過機會了。您的加爾布依哪裏去了?他又從政了嗎?又跟總統說悄悄話去了嗎?”
“您無權談論這些!”
“不,我有權談論。未來是屬於我們的,而我們要把你們扔進歷史的垃圾堆里。”
“在成功之前,你們早就進墳墓了!”海象說著,怒吼着向臉色紅中透青者撲去。
不過,那一位對這種攻擊早有準備。只見他一把把米沙·霍夫曼推到一邊,順手抓起一把金屬椅子,向海象迎面衝去。
海象從圍裙的口袋裏掏出一把磨得鋒利無比的鑷子,上下左右狠勁地揮動着,要把對手的眼睛捅瞎。
柯拉和米沙從辦公室跑到走廊里,他們的身後傳來兩位醫生的怒吼聲和嚎叫聲。
柯拉與米沙沒能跑遠,甚至都沒來得及說句話,因為衝著操場的樓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一群身着作戰服和防彈背心,手持卡賓槍的士兵呼啦一下子沖了進來。門診部的前廳里立即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和士兵們沉重的呼吸聲。
在士兵們的簇擁下,一個高個子軍官挺胸腆肚地走在中央。他的腦袋奇小無比,並且,還使勁向後挺着,就好像這個腦袋的主人剛剛要躲開聞到的臭味或是看到的蟲子似的。軍官先生的兩個肩膀很窄,從軀幹到下半身的腹部和臀部之間的過渡很平緩,毫無體形可言。他的兩條腿奇短無比,就像被鋸掉一截似的。與那些士兵不同,軍官沒有帶槍,身上只佩帶着一把寶劍。一條金黃色的佩帶從深黃色的的軍服上斜肩而過,寶劍就掛在這條佩帶上。軍官的制服上綉着銀色的橡樹枝,紅色的軍帽歪戴在頭上,上面插着用孔雀羽毛做成的羽飾,這些羽飾不是碰到門楣上,就是碰到吊燈上,再不就是碰到天花板上。
在門口,他們碰到了柯拉和霍夫曼,長着小鬍子的軍官稍一思索,說道:“我認識你。你叫霍夫曼,是地球情報機關的間諜,是個大壞蛋。我要親手絞死你。而這位姑娘,我好像沒見過……我有幸見過了還是沒見過?”
“我們不認識。”柯拉說。
“就是這樣。由此我可以得出結論,你就是我們新抓到的那位。加爾布依的那些蠢貨把你給漏掉了,而我的雄鷹們把你給找到了。你是被士兵帶來的吧?”
“是士兵。”
這個軍官說話時嗓音嘶啞,有些歇斯底里。“我們會認識的,”軍官說,“我是拉伊·賴伊上校,突然襲擊級勳章獲得者。”
“我叫柯拉,”姑娘說,“柯拉·奧爾瓦特,蘇里科夫學院在校學生。”
“你有等級嗎?”
“我沒有等級,也不知道您指的是什麼。”
“其實就是那個,比如說在你們大學裏,有博士或是教授,聽着都叫人煩。”他們似乎是在用俄語交談,但談話者彼此之間聽不大明白。
“我不願看到,”拉伊·賴伊上校繼續說,“你一開始就落入加爾布依的嘍啰兵手裏,他們會從你這裏掏走他們所需要的東西,而對我們卻隱瞞不報……你明白嗎?”
辦公室里傳出來的叫罵聲和物品的破碎聲不絕於耳——兩位醫生的打鬥還在繼續。
上校指了指門,說:“這些蠢貨,連個間諜都盯不住,好在我們趕來了,真要是讓這個人……”
上校用手指了指渾身哆嗦的米沙·霍夫曼,“讓這個人跑掉了,我們到哪裏去找他的同夥。”
“這是一場不幸的誤會。”霍夫曼說。
“我一定要讓你自願地招供。”拉伊·賴伊上校威脅說。說著,他一腳把門踢開,走進了兩個醫生打架的辦公室。
打架的人正滿屋子亂跑,把帶尖的和沉重的物品砸向對方。兩位醫生都已經血流滿面,滿頭是包。
“都給我住手!”拉伊—賴伊上校大聲喝道。
第一個住手的是那位臉色紅中透青的醫生。“閣下!”這位醫生喊道,“我再也不同這夥人一起工作了。他們把科研的興趣凌駕於國防利益之上,這是潛在的叛徒。”
“我執行的是政府的指示!”海象說,“這也是總統先生親自下達的指示。”說著,海象伸展他的爪子,做了一個大範圍的跳舞動作。
柯拉看到,在牆角立着一尊用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半身雕像。在白色牆壁的映襯下,雕像不太分明。雕像上的人是個禿子,鼻子扁平。右眼還包紮着繃帶。
聽到醫生的這句話,在場的人,除柯拉與米沙外,腳跟“啪”地一碰,右拳“嘭”地擊打到自己的左肩上。
“行了,夠了!”上校喊道,“我們現在開始審訊,直到這個加爾布依趕來。”
“拉伊·賴伊上校,我認為我有義務向外來人事務高級委員會主席加爾布依先生報告,”海象威脅說,“告訴他,例行實驗圓滿結束,並告訴他,您手頭擁有一個活的實驗樣品。”海象用手指了指柯拉。
“得了,把他推一邊去!”上校喊到。
於是,士兵們把海象推到了玻璃藥品櫃的後面。在剛才的打鬥中,柜子上的玻璃已被打碎。
“柯拉·奧爾瓦特,向前一步走!”上校命令。
突然,上校看到了霍夫曼,於是命令:“把這個光屁股的,送到號子裏去。”
上校打量了一下柯拉,顯然,他覺得自己的目光是敏銳的。
“喂,說吧,”上校說,“生活得怎麼樣,為什麼潛到我們這裏來了?是誰派你來的?”
“我不懂您說的是什麼,”柯拉說,“我哪裏也沒潛入,我在散步,我想撒些花朵紀念工程師托伊,可當時沒站穩,就掉下來了……”
“是這麼回事嗎?”上校突然轉身問臉色紅中透青的醫生。
“我們就這起事件起草的報告也是這麼說的,”醫生說,“當時,他們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個斷層點上。離她最近的是霍夫曼,從錄影帶上可以看出,是霍夫曼把她推下去的。”
“這不可能!他是那麼的可愛!”柯拉喊道,“此外,我請求解釋一下,為什麼我在那裏的時候,而他已經到了這裏,為什麼他在那裏的時候,而我在這裏,他也在這裏呢?”
“啊,太巧了,”上校摸了摸鬍子,“您怎麼解釋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解釋,可以用數學的方法,”海象說,“你們可以帶着這個問題請教加爾布依教授。”
“嘿,你又在我面前放肆!”上校氣急敗壞地說,“尼古拉·加爾布依救不了你,就連總統也救不了你。在這裏,我說了算!”
“算了,”上校又說,“也許,得讓這位心地善良、充滿同情心的姑娘光臨我們這裏了。這是一個光明的世界,一個歡樂的世界,一個公正的世界。你的美貌將使男人們對你興趣倍增。”說完,上校又把腦袋向後挺了挺,並且,還露出一絲笑容。
“現在,我的小鴿子,坐到這張白桌子旁邊來,拿上鉛筆和紙,寫出你的簡歷:出生地在哪兒、父母是誰,再把表格中的所有問題都回答出來。醫生,你這裏有表格嗎?”
“有,閣下。”
“還要向醫院方面說明:得過什麼病,自身攜帶有什麼病毒,對什麼具有免疫力。我們真不希望由於骯髒的外來人的原因,發生流行病。你不要爭論。我們不會白白地對您進行檢疫的!”
柯拉沒有爭論。上校同克列里醫生悄悄嘀咕了一會兒,很快就走了。
表格有10頁之多,有一半愚蠢的問題,而另一半則是非常愚蠢的問題。並且,這個表格上還蓋有保密印章“絕密。泄露者必加以懲處”。
在進入并行世界后的最初幾個小時裏,柯拉到底了解到些什麼呢?這裏周期性地發生推翻神像的行動。對了,這裏存在着內部矛盾,並且是相當尖銳的內部矛盾。矛盾的一方是一位叫加爾布依的人,此人得到總統的支持,那個長得像海象的醫生聽命於他;矛盾的另一方則是上校和軍人們。這些情況太少了……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早一些來到這裏的米沙·霍夫曼處於危險之中。他被當作地球上派來的間諜,將會受到鎮壓。
“外來人,”克列里醫生說,“快點填寫表格,我不能老是這麼跟你坐這裏乘涼。否則的話,食堂里什麼都吃光了。”
“您沒住在這裏?”柯拉問。
“我住在北方,”醫生不高興地說,“我是因為你的事才來這裏出差的,你都墜落到我們頭上了!”
“我不是墜落。”柯拉反駁說。
“就是墜落,我們剛剛要對你進行研究,可那個加爾布依老拿他的鬼科學來搗亂。如果不是他消極怠工,我們早就採取措施了。”
“加爾布依是什麼人物?”柯拉問。
“你去問卡爾寧,”醫生神秘兮兮地回答,“愛德華·奧斯卡羅維奇·卡爾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