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少時,德嘯峰咳了一聲,問李慕白吃了飯沒有。李慕白卻搖頭說:“此時我也吃不下,只是我跑了一天,還沒洗臉;你叫人先弄點臉水來。”德嘯峰就叫壽兒去打臉水,並吩咐廚房做兩樣點心來。
壽兒答應,出了客廳,少時就端進洗臉水來。李慕白洗過臉,雖然容顏煥發了些,但他依舊不住地嘆息。德嘯峰坐在旁邊,一面抽著煙,一面像在想甚麼。
少時廚子把酒飯送上來,卻是一壺酒、兩盤涼葷和兩盤油煎餃子。德嘯峰就招呼著李慕白說:“兄弟,你喝盅酒,用些點心。現在天還早,你先不用忙着回去,咱們今天總要談出個辦法來才好。”李慕白心中卻想着怎樣推脫俞姑娘的事,聽德嘯峰這樣說,他也就落座,喝了一杯酒,說道:“現在我已決定辦法了。明天我就去向鐵二爺和我表叔辭行,我就要回南宮家鄉去了!”
德嘯峰聽李慕白說是要回家鄉去,他就不禁一怔,趕緊問道:“你回家去,幾時才能重到北京來呢?”
李慕白說:“我此番來到北京,已然半年多了,雖然事情沒有找成,可是交了許多朋友,尤其是大哥,對我的種種關心和幫助,真使我感激。我回家以後,只要沒有甚麼旁的牽累,我一定要常看大哥來。”
德嘯峰搖頭冷笑着說:“兄弟,你別跟我說這些話,你我的交情說不著甚麼叫幫助、甚麼叫感激。我德五生平交朋友,最是赤膽熱心,尤其是我對於你,敢說曾有幾次,是拿我的身家性命來維護你!”德嘯峰說到這裏,用眼看着李慕白,只見李慕白低頭長嘆,眼淚一對一對的落下來,遂就接著說:“這些話我說出來,並不是教你答情;實在是求兄弟你體諒體諒我的苦心。俞秀蓮……”
說到這裏,他驀覺得聲音太大了,便又壓下聲兒說:“我跟那位姑娘本不相識,我把她請到北京來,是為與你見面。可是你始終躲避著人家姑娘,教姑娘在我家裹住着,並且險些給我惹出官司來,你完全不聞不問,將來可教她怎麼樣呢?難道永久教她在我這裹住着嗎?也不像話呀!要說出着她到別處去,她現在是父母俱死,未婚的丈夫才有了下落,可又沒有了性命。婆家既不相容,娘家又沒有人。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就是會使雙刀,不怕強暴,可也不能永久在江湖上飄流呀!”李慕白聽了德嘯峰這話,覺得說得都對,句句感動著自己的心,可是自己實在想不出甚麼好的辦法來,能夠給俞秀蓮姑娘找一個歸宿。
德嘯峰說完了那些話,就見李慕白只是點頭嘆息,卻不說甚麼。德嘯峰心裏實在有些氣憤,就-耄耗閼庋的英雄,竟不知痛痛快快地把道件事成全了,叫朋友們也放心。於是就正色說:“兄弟,現在苗振山已死,張玉瑾是被驅出北京,暫時總算沒有人與你作對了,你也可以安心了。現在咱們要說老實話,俞秀蓮姑娘的人品武藝,本來是你所羨慕的。記得夏天你在這裏也對我說過,因為俞秀蓮已許了他人,不能與你成為夫婦,這件失意的事,使你終身難忘。你的那些頹廢、悲傷,也完全是因此事而起。可是,現在這件事卻好辦了。
“孟思昭已然死了,俞秀蓮雖是他的未婚妻子,實際上二人連面也沒見過;她現在要改嫁,也說不了甚麼失節;至於你,可以爽爽快快地與秀蓮姑娘成親,幫助秀蓮姑娘把她父母的靈樞運回。你們夫婦或在家鄉居住,或到北京來,如此不獨俞秀蓮終身有了依靠,你也心滿意足了。大丈夫做事總要體念別人,不可凈由著自己的脾氣,把好事往壞里辦。現在只要兄弟你一點頭,俞秀蓮那裏由我們去說,就是將來辦喜事,找房子,一切都有哥哥給你辦。”
說時他含着笑,用眼去望李慕白,心裏想着:我把話都說到這裏,你不給朋友一個面子嗎?不料李慕白聽了德嘯峰的話,雖然很露感動之色,但卻仍舊不住地搖頭,並且冷笑着說:“這件事是絕不能辦的。我如不認識孟思昭,孟思昭若不為我而慘死,事情或者還可以斟酌。現在……”說到這裏不禁又滴下眼淚來,嘆了一聲說:“孟思昭因疑我與俞姑娘彼此有情,他才慷慨走出北京,為我的事情受傷死了。現在他的屍骨未寒,我若真箇娶了俞姑娘,豈不被天下人笑我嗎?而且我的良心上也太難過!”
德嘯峰聽李慕白說這樣的話,就說:“你也太固執了!那麼你想俞姑娘的將來怎麼辦呢?你與她的父親相識,而且又住在鄰縣,就以鄉誼來說,你也得給這孤苦可憐的女子想一個辦法呀?”李慕白說:“自然,我們得儘力幫助俞姑娘。據我所知,俞老鏢頭在巨鹿還有點產業,並有幾個徒弟。我可以把他們找來,叫他們或把俞姑娘送往宣化府,或是接回巨鹿。”
李慕白說完這話,自己覺得這個辦法是很好的了。那五爪鷹孫正禮等人,一定能夠把他師妹安置好了。何況俞家又是巨鹿縣的土著,在家裏未必沒有甚麼親友啊!德嘯峰卻不住的冷笑,認為李慕白這是故意逃避責任,便說:“將來的事現在我也不管了。只是孟思昭已死,這事絕瞞不住俞姑娘;我得把她請出來,你把孟恩昭身死和葬埋的情形,當著面告訴俞姑娘。”說著站起身來,就要到里院把俞秀蓮姑娘請出來。
李慕白本不願見俞姑娘之面,看了德嘯峰這樣的舉動,他未免有些驚慌,趕緊放下酒杯,起身把德嘯峰攔住就說:“大哥,你何必立刻就要把俞姑娘給叫出來,告訴她孟思昭的事,教她當時就痛哭起來呢!我說是辰走,至少也是一二日,一定能夠見著秀蓮,把我和孟思昭的究,全都詳細地告訴了她!”說話時,李慕白憔悴的面龐和憂鬱的眼光,教德嘯峰看着也是不禁痛心。他就跺著腳說:“兄弟,你可真是急死我了!告訴你,咱們兩人自相交以來,也快有一年了,甚麼馮家兄弟和黃驥北、苗振山的事,都不教我着急;只有你跟俞秀蓮這件事,真叫我看着焦心。好容易把阱思昭找著,偏偏他沒造化,又死了!”就著把身子往椅子上一倒,不住地搖頭嘆氣。
李慕白知道德嘯峰是個熱心直性的人,假若自己應許了與俞秀蓮成婚,他一定要歡天喜地,當時甚麼話也沒有了,可是他哪裏曉得我自己的難處呢!當下給德嘯峰斟了一杯酒,兩人又談起話來,德嘯峰又藉提發揮了一大篇話。總之他是主張李慕白與俞秀蓮結婚,兩全其美,然後他騰出個院子來,-肜釒槳追蚋咀R院蠡蚴譴氈靖李慕白開鏢店,或是幫助李慕白在官場中覓前程。李慕白聽德嘯峰峰這樣說,他一點也不表示態度,心裏卻覺得德嘯峰雖然是一位熱心腸、有肝膽的好友,但並非自己的知已,自己也就不必再向他多說了。
李慕白吃過飯,也微有醉意,就向德嘯峰告辭,說是明天自己一定來,有甚麼話再商量。德嘯峰要叫車把他送回去,李慕白卻搖頭說:“不用了!天還不太晚,我慢慢地就走回去啦!”德嘯峰叫壽為喝了幾盅酒,胸口覺著微痛,頭眼發暈。
此時已打到二更了,只為天空陰雲密佈,所以不願得怎樣昏黑,仰臉望着天,只覺有一點似雨非雨似雪非雪的東西往臉上落。寒風吹得倒不甚緊,街上也還有往來的車馬行人,李慕白就雇了一輛車往南城去走。
那趕車的一邊搖着鞭子,一邊抽著短煙袋,並且彷彿感嘆地說:“天氣真冷啦,都下了雪啦!”
李慕白在車裏裹往外去看,只見四周是深青的夜色,車旁掛著一個紙燈籠,射出暗淡的燈光來,可以看見一片一片的雪花雜亂地往下落着。李慕白就想自己離家已有半年多了,叔父那裏只來了兩封信,自己也沒有信回去。這樣一想,覺得自己確實是應該回家看看去了。
車往南走出了城,雪越發下得緊。李慕白忽又想起,在夏天時,有一日自己由德嘯峰的家中出來,就遇見雨,自己就到了寶華班纖娘那裏。那天的雨是越下越大,纖娘就留自己在她那裏住宿。回想起來,自己那時的心境自然是過於頹廢,行為太不檢了。可是纖娘對於自己的情義也真不薄呀!那夜我由她的枕匣之中,發現了一口匕首,就覺得她的身世必有一段極悲傷的事。可是總是未得詳細問她,她也不肯實說。如今才知道她原來是由苗振山家中逃出來的,她的父親就是被苗振山打死的。此次苗振山到北京來,若不是有俞秀蓮救護她,恐怕這可憐的女子早就遭了苗振山的毒手了。想到這裏,覺得應該到謝纖娘那裏看看去,因為一二日內自己就要離開北京走了。此後縱使纖娘能夠病傷痊癒,我恐怕也不能再與她見面了。無論如何,這一點余情也應該結束了啊!這樣想着,就覺得男女有愛情實在是一件最痛苦、最麻煩的事,人生也太無味。
車走到虎坊橋,李慕白叫車住了。給了車錢,自己冒着雪,踏着地下的濕泥,走進了昏黑的粉房琉璃街,找到謝纖娘住的門首。只見兩扇破板門緊閉著,李慕白上前敲了敲門。少時裏面有男子聲音問道:“找誰呀?”李慕白就說:“我姓李,來這裏看看謝家母女。”裏面把門開開,出來一個拱肩縮背的男子,正是這院子裏住的於二。
於二看見李慕白那昂藏的身材,就問道:“是丞相衚衕住的李大爺嗎?”李慕白點頭說:“我今天晚上才進的城。聽說纖娘這幾日受了欺負,我特來看看她。”於二說:“可不是!這幾天的事真夠她們娘兒倆受的。幸虧有那位俞姑娘,把苗老虎嚇得不敢再來了,可是纖娘的痛現在更厲害了。”說著回身到了謝家母女住的屋前,隔着窗子叫道:“謝老嫂子,謝老嫂子!李慕白李大爺來啦。”裏面的謝老媽媽答應了一聲,接着又是纖娘的呻吟痛楚之聲。
少時屋中的燈光一亮,謝老媽媽開門出屋,見著李慕白,就像見了親人一般,“噯喲”了一聲說道:“我的李老爺,你可盼死我們娘兒們啦!你快看看去吧,再晚一步,你就見不着你的翠纖啦!”
李慕白見謝老媽媽對他這個樣子,他既覺得厭煩,又覺得悲痛。進到屋內,就聞見有一種濃烈的-嗥。炕頭放着一盞暗淡的油燈,這裏冷的天氣,屋中也沒有火爐。那纖娘就躺在炕上,她一見李慕白進屋,把被角微微掀起,露出她那散亂的頭髮和憔悴得更不成樣子的臉龐,說道:“李大爺,你才來呀!我現在就剩著一口氣兒,要見你一面了!”
謝老媽媽站在李慕白的身旁,不住地抹眼淚,她剛要把苗振山來找他們,多虧有那位俞姑娘給教了的事詳細說給李慕白聽,李慕白卻擺手說:“不要說了,德五爺把那些話全都告訴我了。現在就是纖娘,她就病怎麼樣了?你們請了大夫沒有?”謝老媽媽哭得眼淚往嘴裏流,說道:“哪有錢請大夫呀!李大爺上回借給我們的那錢,現在也沒花完了,眼看着我們娘兒倆又要挨餓了。翠纖的舅母金媽媽,現在又一死兒逼着我們搬出去!”
李慕白皺著眉,心裏正給她們打算著。這時纖娘又呻吟了一陣,她就說:“李大爺,請你也不用再問我們啦,反正我的病是沒有指望啦!我死了也不要緊,我的媽,她還不太老,還可以給人家去使喚,或是要飯去!”謝老媽媽在旁一聽她女兒說的這話,她便放聲大哭起來。
李慕白本來極力狠著心,但是看此情形,使得他心中又禁發軟了,連唉了幾聲,就勸慰謝纖娘說:“你何必要說這樣的話!你才二十多歲的人,過些日病好了,再想法生活。那苗振山是死了,也不能有人再來逼你們的命了!”纖娘又流了一些眼淚,睜着眼,藉着昏暗的燈光去看李慕白。也不曉得這時她的心裏是悔恨還是悲傷,就用一種極低微的哭泣聲音,向李慕白說:“李大爺,我當初錯打了算盤啦!”
李慕白明白纖娘現在是後悔了,早先她以為自己也是苗振山那樣的惡人,所以她才甘心愿嫁徐侍郎,卻不願嫁自己。想起在校場五條的那夜裏,自己前去找她,要把她救出,那時她不但不明白自己的好意,反倒向自己說了許多無情無義的話。像這樣的女人,自己憐恤她則可,何必還要在這個時候對她戀戀不捨呢?“我李慕白一生的事,都是被這柔軟的心腸給害了!”於是他把精神振作些,爽直地向纖娘說道:“你這話我都明白了。可是,事到如今,後悔也沒有用了。我來到北京雖然不到一年,但人情世故,一切我早先所想不到的事,都嘗過受過了。早先那些傻事,我決不再幹了!”
纖娘一聽李慕白說了這話,她心裏完全冰冷了,眼淚卻也不再往下流了。又見李慕白嘆了一口氣說:“我現在比你們還要可憐,被事情折磨得心都碎了。我想一二日內就離開北京,此後也許永不再到北京來了。所以,咱們認識了一場,今晚大概是最後的一面。你現在弄得這個樣子,我雖無力救你,但也不能一點法子不替你們想。明天午後,你們可以到我廟裏去一趟,我給你們再借一二十兩銀子。你先把病治好,你們母女再去謀生路吧!”說著就要由屋。
謝老媽媽聽說李慕白要走,本來就有些著慌,可是後來又聽說李慕白又要借給她們錢,不由又喜歡了。剛要道謝,卻見纖娘彷彿有些生氣的樣子,微微抬起頭來,向李慕白說:“李大爺你走你的吧,奔你的遠大前程去吧!我們現在也用不着甚麼錢,李大爺留着自己作盤纏吧!今天咱們還能見這一面,就算沒白認識了一場……”說到這裏,纖娘悲痛不勝。李慕白也是心如刀絞,同時又有些生氣,本要和她辯駁辯駁,但又想:自己何必再惹出許多麻煩來呢!於是嘆道:“纖娘,你若仍然覺得我李慕白不是人,我也不必和你導論,以後你慢慢想去吧!我走了!”說畢,轉身出屋,一步邁到門外,只覺得寒風挾著雪花迎面打來,天上陰沉的更是難著了。
於二由他的屋裏出來,跟着李慕白去關門。並問說:“李大爺,你回去呀?”李慕白用沉重的腳-教ぶ地下濕泥亂雪,答應了一聲,這時聽屋裏的謝老媽媽像鬼嚎似的叫了一聲,接着她就大聲哭着說:“我的孩子呀!你這可是坑了我啦……”
李慕白立時大叮一驚,趕緊跟着於二搶回到屋-去看,只見炕上,被褥上濺了一片鮮血,纖娘頭髮散亂,兩手緊抱着前腦,渾身亂顫著,連呻吟全都呻吟不出,一口匕首橫放在枕畔。謝老媽媽是趴在纖娘的身上痛哭。李慕白趕緊把謝老媽媽拉開,藉着那昏暗的燈光去看,只見那血色紅得怕人。
這時房東金媽媽聽見聲音,趕緊由被窩裏爬出來,披着皮耳篷,跑過來看,並指著謝老媽媽說:“你們這不是成心害我嗎!自住我的房子,還干這些事!把我的房子也給弄髒了!”說時她就要揪住謝老媽媽不依。李慕白卻上前攔住,瞪起眼來說:“你別發愁!出了甚麼事,毀了你甚麼東西,都有我姓李的賠你。現在纖娘她是自己用刀扎傷的,先救她要緊。你別來到我們的跟前搗亂!”金媽媽也認得這對她發橫的人,就是李慕白。李慕白打過胖盧三,北京城的光棍們全都怕他,金媽媽自然也不敢再說甚麼了。
李慕白把金媽媽壓下去之後,回身再看那以匕首自刺前腦的纖娘,只見她連身體的牽動全都停止了。李慕白大驚,趕緊用手去抬她的胳臂,只覺得冰涼而且無力。李慕白立刻眼淚似湧泉一般地滾下。此時謝老媽媽在旁喚她女兒,並不見答應,趕緊擎起燈來去看。看見她女兒那種凄慘的樣子,她知道她女兒是已經死了。立刻顫抖抖地把燈放下,鼻涕眼捩同時流出,趴在纖娘的身上痛哭起來。
金媽媽也近前看了看,臉上也變了色,就說:“人是不行了。你們是趕緊到鋪里看棺材去呀?還是報官去呢?”李慕白把眼淚拭了拭,便說:“她雖然是用刀自己刺死的,但並不是誰逼得她如此。
難道還非要報官,跟誰打官司嗎?”
旁邊於二見纖娘死得這麼可憐,他也不禁十分難受。先把謝老媽媽勸得不哭了,然後就說:“天這麼晚了,外面外又下着大雪,壽衣和棺材也買不來。再說也沒有錢呀!”又向李慕白說:“沒有別的說,李大跟她好過一場,現在她死得這麼慘,李大爺還得行點好事,拿出點錢來,葬埋了她!”
李慕白拭淚點頭說:“那是自然,想不到我竟眼看着她這樣慘死!”說著嘆了口氣,又向謝老媽媽說:“明天早晨你到我廟裏去吧,我給你預備下幾十兩銀子。”謝老媽媽這時候已然哭昏了,聽李慕白這樣說,她只是掩著面,點頭應聲。
李慕白不忍再看纖娘那鮮血斑斑的屍體,更忍受不住這屋子裏的愁慘空氣,他就要起身走開。忽然又想到炕上扔著的那口匕首,恐怕今夜謝老媽媽趁著無人她也也自盡了,遂就將那口匕首拿起來,流着眼淚帶在自己的身體,然後便搖頭嘆息了一會,說道:“我走了!”金媽媽又叮問著說:“李大爺,明天你可得來,反正這件事你得給辦。我們雖說是親戚,可是我在她們身上花的錢、出的力,也夠了。這件事我可真管不了啦!”李慕白正色道:“你放心,明天我來不來雖不一定,但錢總能給她們辦到的。甚麼事都有我擔當,即使叩我替纖娘抵命也行。不過你們既然親戚,你就不可再在中間搗亂,不然我是不能依的!”說完這話就出了屋子。於二跟着去開門,李慕白就回身囑咐於二,叫他今夜看守謝老媽媽,免得她也尋了短見。於二連聲答應,李慕就出門去了。
此時寒風越發凜冽,雪下得更大,鉛色的天空顯出一種愁慘荒涼的樣子;李慕白的心中比冰雪還要冷,兩眼卻是熱熱的。踏着雪,茫然地走出了粉房琉璃街,他竟像連方向也分辨不出了,站着發了一伯怔。只見這大街上連一輪車一個行人也沒有,李慕白伸著那凍得僵硬的手,擦了擦眼睛。只見眼-嵩誚廾上凍成了冰屑,擦了半天方才擦凈。李慕白認清了方向,就順著大街往西走去。風雪愈緊,人絕無,只有一條狗追着李慕白亂吠,李慕白的腳步是越走越感覺沉重,好容易方才到了丞相衚衕法明寺的門前。
那條狗仍舊跟着他汪汪地亂叫,李慕白生了氣,用手去取懷中比著的那口匕首,要去把狗扎死。
可是當手指觸到那濡血未乾的匕首之時,心中就像被刺了一下的那般疼,站住身,嘆了口氣。心裏想:偏偏今天自己又到纖娘那裏去,因為兩三句話的誤會,她就以匕首自刺身死!咳,早知道有今日這樣的凄慘結局,當初自己何必到妓院裏去充嫖客?又何必與一個落泊的女子去談情愛呢?其後,徐侍郎被殺,纖娘下堂養病,自己不再理她也就完了,又何必跟她這樣?彷彿是余情未絕以的,以致使這一個被辱受虐、窮苦飄泊的女子,才僥倖脫開了苗振山的魔手,卻又死在自己的眼前——“我……我李慕白究竟成了一個怎麼樣的人哪!”心裏想着,自責自恨,眼淚又不禁又流了出來。一面探手去叩廟門,雪花一團一團地向李慕白的頭上身上不住地打,彷彿在懲罰他。那條狗像是聞著李慕白的身上有甚麼特彆氣味,又像是纖娘的幽怨靈魂驅使着它似的,總不肯放開李慕白。汪汪的吠聲,夾雜著叭叭的扣門之聲,在這雪夜裏噪鬧著。
待了半天,裏面才有和尚的聲音問道:“是誰呀?”李慕白應道:“是我,我是李慕白!”和尚把門開開,李慕白道聲勞駕。和尚一面關著門,一面說:“李大爺的那匹馬,我們給買了點草料喂好了。”李慕白說:“謝謝你們了。”又站住身向和尚說:“我才回來,一半天又得走。等我臨走時再給師父們道謝吧!”和尚也說了幾句客氣話,李慕白就進到他住的那跨院裏。只見他騎來的那匹黑馬,繁在廊下,不住的踢著跳着,並且嘶叫着,彷彿是要找他的朋友孟恩昭。
李慕白進到屋內,點上燈,默默地坐了一會,那眼淚仍舊不住汪然下落。因為屋中太冷,李慕白便關門熄燈,上炕掩被,仰卧在炕上,眼淚向枕畔流。窗外的馬嘶、遠處的犬吠,更攪得他難以入夢。忽然又想起:自己走後,德嘯峰不會把孟恩昭身死的事告訴俞姑娘嗎?倘若他把那話說與了秀蓮,秀蓮立刻能夠冒着風雪,到這裏來向自己追問真情,那時,自己可怎樣對秀蓮去說呢?其實自己居心無愧,也沒有甚麼不可以說的。不過那孟恩昭究竟是為其么走的,他對自己和秀蓮之間有怎樣的誤會,臨死之時又說的怎樣的話,豈能都據實告訴秀蓮呢?倘若再叫秀蓮出了甚麼舛錯,那時自己更是天地不容了!這樣尋思一夜也沒有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