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書寫着,如今,閑愁各一處,兩心不相知。
她的囈語選出口,你活在我心裏,沒有離散,沒有,沒有……
小堂兄全力以赴,打探龐定遠行蹤一事,很快就有結果了。
隔天,童恣凝男裝打扮,像個小家僕。她被大堂兄帶到了“迎香閣”門口。
“凝兒,你真的要進去?”大堂兄的語氣很遲疑。
他抬頭一看,低俗艷紅的“迎香閣”旗幟下華燈初上時分迎風飄展。
黑夜尚未完全降臨大地,夕陽霞光仍然可見於搖遠天邊,但‘迎香閣’’裏面早已人聲喧嘩沸騰,只怕芙蓉賬暖終宵夜不寐了。
“他在裏面,不是嗎?”童恣凝抬腳跨入勾欄院的門檻,頭也不回的往裏頭直闖。
大堂兄急忙抓住童恣凝的手,“別亂跑,我帶你過去,你小堂兄已經將隔壁的房間包下來,小心監視着,他跑不掉啦!”
片刻之後,包廂房內。
小堂兄對着童恣凝走來,搖頭不解言道:“我只能確定他在隔壁,但是什麼聲音也聽不到,想來想去有些古怪,這面牆厚得不像話哩!”
童恣凝沉凜着臉,望着窗檯。她抓過一把椅子墊腳,半個身子已經探到窗戶外頭了。她是怕高,但是此時任何事情都阻擋不了她了。
她喊着,“大堂兄,你來幫我抓緊了。”
小堂兄趕在後頭喊着,“危險,這裏面是二樓,你不能上去。我們乾脆直接殺到隔壁去好了!”
大堂兄連聲斥喝道:“喊什麼,凝兒聽得到嗎?撞門的事由你來做,門撞開的後果由你承擔!還有,你得保證門一定撞得開!”
“這也不行那也不好,唉!”小堂兄氣得在原地猛打轉。這個龐定遠,有家室的人了還敢行走煙花柳巷,如果讓他抓到證據,一定直接挑斷他的腳筋!
童恣凝站在只有一尺寬的窗台上,緩緩往隔壁的窗口方向走去,後頭自然有大堂兄亦步亦趨跟着,扶着她保護她。
蘭香閣門口擺攤的數家小販紛紛叫賣着,“葯膳香肉,滋陽補氣。”
“山葵藥酒,精力百倍。”
“陳皮蜜棗,酸甜潤口。”
“餛飩湯麵,飽你腸胃。”
還好有這些此起彼落的雜音,童恣凝攀爬跨步細微聲音才沒被隔壁房內的人發覺了。
那個房間裏約莫有十來個人,男男女女都有,圍坐滿滿一桌。桌上擺滿佳肴好酒。顯然餐宴暢飲正熱着呢!
童恣凝一眼就看到龐定遠了,還有他的兩個師傅。呼,為老不尊的傢伙!居然帶着徒弟一起逛窯子!這一家人當真沒有一個好東西啊!如果讓她看見龐老將軍也在坐,她想她也不會驚訝了。
有些人坐的角度讓她讀不到唇形,但那些不重要,她相信她只要能追隨龐定遠所說的每一句話就夠了。
“不行,老將軍不會答應。事實上,你回來錯了。”楊師傅不認同龐定遠的說法。
“人都在這兒了,多說也無用,但是我也覺得極度不妥。”柯師傅搖着頭。
坐在龐定遠身邊的女人開口了,“乾脆讓她換個身份跟我們一起。”
“好啊!還要先來我們姐妹淘身邊實習幾天,不然很容易露出破綻。”另一個女人咯咯笑着。
“你們全給我閉嘴!”龐定遠臉上線條綳得緊緊的。
“幹嗎對自己人發火,她們也是好意!”楊師傅完全不以為然。
“也許有一辦法可以行得通。”柯師傅拈鬚言來。
“什麼方法?”龐定遠沉聲問着。
“先娶個小妾回府去……”柯師傅獻上計策。
“娶妾?!”龐定遠忖度着柯師傅話里的真實性。
“娶妾?我自告奮勇,反正以前我們就是大家公認的老相好了呀!”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等柯師傅說完整,馬上跳到龐定遠身邊。
童恣凝覺得一陣天昏地暗,一顆心沉墜到不見天日的谷底。過往甜蜜溫存的影像全都消逝了,懷疑的陰霾變成噬人的野獸,妒忌的心眼啃食蒙蔽了她的理智!
她多希望自己不只耳聾,還能夠眼瞎,這樣她就不必面對這毀開滅地的一幕。
原來,不只上花街尋歡會他的老相好,就連娶妾的念頭都有了。難怪前人有曰:昔日芙蓉花,今日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原來,指婚下聘的聯姻,只是葬送女人一生的墳墓,即使她咬牙忍耐也等待不來愛情,因為男人從不懂婚姻的神聖。
原來,謎團的後頭是這般醜陋不堪,她撇過臉靠在窗檯邊,不忍再看下去了。
淚就這麼紛紛墜落在她的衣襟,不值得為薄倖不專的男人哭,但是心底已經深種的情根如何能拔除啊?
淚眼模糊中,她看到了自己被掏空了的未來,她,只是一個被愛放逐了的女人,沒有歸處!
謊言,謊言,一個又一個的謊言。
他說的,給我三天,三天後完全向你坦白。
只怕是三天後就要將你小妾迎進門吧!既有新歡何必狠心來捉弄舊人這一回呢?盟誓與痴情從來都不曾真正存在過,有的只是她一個人可悲的幻想!
心在夜風裏飄,淚卻不為風乾,童恣凝凄絕喃喃低語,“龐定遠,你以為我有多堅強?能為你活幾次?”
一個重心不穩,打個踉蹌,她差點摔了出去。
知覺仍在腳底方向漂浮,她喜歡腳底踏實的感覺……但是一個影像閃過她的腦海,“天哪!心碎仍需留痕迹哪!彤兒,我的女兒!大堂兄,我們回去,我們回去抱着彤兒……”
既然男人的專情唯一只能往神話里尋,她的自尊不容她等着另一個女人進門的那天。任憑黑夜的深絨沉沉緩緩撒降在絕情的人世間,在心田間,她宛如行屍走肉開始往回走去……
“凝兒!我聽見了凝兒的聲音。”屋內的龐定遠驚跳起來,全身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
“定遠,我得問你了,男兒應放眼天下,兒女私情該拋就拋,況且她還是敵對一方之女,你想置家國天下的重任、老將軍的期望,和我們眾人的忠誠於何地?”柯師傅繃著臉色。
龐定遠肌頰抽搐,睥睨一室人員,慨然陳言,“如果我真能只顧兒女私情,我就不會掙扎得這麼痛苦了。當初你們所有的人逼着我娶親,現在又逼着我拋妻棄女。敵對之女又如何?在我眼裏她只是我的妻子,感情不幹家世背景的事。你們除了滿口天下蒼生福祉為上外,到底還有沒有人性?”
這個滿腔憤恨,滿臉激動,眸光炯炬,嘶吼咆哮的人……可是從來都忍辱負重的龐定遠嗎?滿屋子的人震愕得啞口無言。
“定遠……”柯師傅顯然還想開口,卻為龐定遠揮手制止。
“叫我娶妾讓凝兒自動求去的餿主意不準再提。”
幾個女子失望的互相看了一眼,唉,看來想委身龐定遠的念頭是沒指望了。
龐定遠二話不說,從胸口取出一支令箭,丟給楊師傅,“我既已被結盟各方推為義軍共主,我就有權利決定這麼做,楊師傅隨我回去,即刻護送凝兒她們南下避天京城的動亂。”
他繼續下達命令,“目前已經不用各位女豪傑再客串煙花女子,從朝廷高官那兒打探軍機情報了,所以迎香閣這個據點即刻關下撤走。”
最後他舉杯迎向眾人,“各路英雄,幹了這杯,分頭辦事,京城底定,來日再敘!”
***
夜未深植。龐定遠回到悄然無聲的寢房,那兒只存殘燈如豆。
他極為納悶,該睡在床上的凝兒彤兒都不在,只有一個物品留在被褥間吸引走他的注意力,是那一檀香扇!
這幾日並不見凝兒把玩,怎會突然出現?
他沖了過去,打開摺扇,卻見新添幾個墨跡已乾的娟秀字跡,落在一片山水畫的薄絹上——
迎香閣,脂粉清輝,溫柔高,
念老去,鏡里流年,總勘破。
扇開,善變,散終,
心決、情絕、盟絕。
童恣凝休夫書
龐定遠楞住了。
凝兒去過迎香閣?那麼他聽到的聲音不是幻覺!
又休夫?
他猛搖着頭,深呼一口氣,排不開鬱卒。再一拳捶向緞面床褥,遣不去憂心。
他衝到窗前對月吶喊着內心的煎熬。
“凝兒,你知不知道我沒時間了?凝兒,京城這裏不安全啊!天哪!只願回童王府後,能在王爺的庇護下平安無事避過這聲戰禍。凝兒,相愛已難,想再相見更難啊!凝兒,你叫我怎能放得下心,怎能不為你掛心?”
呼喚多少聲凝兒也喚不回他深愛的人兒,他終於爆發凄切的狂吼,“凝兒,你這個莽撞的小女人,到底看到了什麼非要把我休了。
不可?我才做好安排,想回來對你敞開胸懷言所欲言,誰知你已先行而去!”
轉身環顧一屋的空湯,他口中喃喃念着,“凝兒,你帶走了一切,居然連一支發簪也不留給我……”
費盡心力竟然成空,滿腔的感情若不化解,只怕會將他的心給焚灼燒成灰盡了。他奔回桌前拿起未乾的筆墨,在扇絹反面開始書寫着他沉鬱的心聲……
溫溫長夜未竟天,人已消失風裏痕,
綰髮情結未白頭,獨留寂憾向心間。
楊師傅來了,催促他該走了。他執意不抬頭,他手中一直不肯停歇,密密麻麻的一字一句是他全部的感情。
***
三天後,童王府里的下人們前後奔來跑去,個個焦慮恐慌。
喜兒衝進童恣凝的寢房還是改不了大呼小叫的毛病,“小姐,大事不好了。”
“噓!”奶媽只顧着忙哄小如彤的這等大事,低斥着,“小小姐才剛睡着,瞧,你把她吵醒了。乖乖,別哭別哭!”
喜兒的兩隻腳還在發抖,嘴裏說得又急又快,“小姐,不知打哪裏傳來的消息,大家都說老王爺吃了敗仗,跟敵人變成一夥的,皇上要來抓人殺人了。”
“喜兒,別亂說,這種消息大伙兒哪會知道,準是謠言!”童恣凝的臉色其實也蒼白了,無風不起浪啊!她爹爹外出已久,不會有什麼不測吧?
“小姐,謠言也很可怕,不知是真的打仗還是出亂子了,府里那些下人好像全造反了,搶了值錢的東西就跑人。大街上也是成群的人,大包小包的提着家當,都趕着出城去。”
喜兒怕老躲在房裏的小姐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我一點都沒誇張呢!”
童恣凝絞着手絹,倒是慌了,“外邊風雲變色了嗎?”
奶媽對着喜兒說:“堂少爺們呢?快找他們來!”
“那個、那個,更奇怪了。就在剛剛,大門走進一個穿錦袍的大官人,嘴裏嚷着什麼‘聖旨到’,堂少爺們就全‘撲通’跪了下去!”喜兒搔搔小腦袋,可想不明白。
童恣凝嘴裏喊着,“慘了,只怕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石破天驚“砰!”的一聲,她的房門被撞開了。
來人居然是龐定遠!
他一身武林俠士的輕簡裝扮,臉色沉着眼神銳利,劍步如飛而來,挑起冷肅疾言道:“奶媽,抱好彤兒。喜兒,抱緊這包銀子。你們全都跟我走。”
然後他邁步向還沒回過神來的童恣凝,一言不發,狂猛有力的臂膀一收舉,一把將她甩上肩膀,抓緊往屋外奔去。
童恣凝死命捶打着龐定遠的胸膛,嘴巴氣惱嚷道,“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奶媽、喜兒你們快來幫我啊!”
奶媽使着一雙老腿,抱緊小彤兒跑到龐定遠身邊,說道:“小姐,別再鬧性子了,逃命要緊。”
“我寧可被砍頭也不要她救我!”她大發脾氣,踢舞着雙腿拚命掙扎,卻是徒勞無功,因為有人寧可自己沒命也見不得她受傷!
所以,童恣凝就被扛着直往童王府的後門奔去。
就在這一路上,她看到有個神色慌張的僕人懷裏揣着一隻古董花瓶,“你、你……你把我爹爹最鍾愛的花瓶拿哪裏去?”
然後,她又看到另一個跑過她面前的人,手中抓了一個她很熟悉的東西,“喂,那幅是我娘最喜歡的字畫,不準拿走啊!”
然而,沒人理她,沒人在乎她的話。她只能趴在慶定遠肩膀上低叫着,“天哪!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話才落,她即被塞進一輛有頂棚的馬車,龐定遠按住她的肩膀,嚴肅的告訴她,“這個世界早就在變動了,只是你不知情而已。”
“什麼?”她呆瞪着他,眼角餘光瞄到隔壁街那裏已經起火燃燒了,那幢宅邸是康王爺的王府啊!
烈焰衝天中,成堆的人群奔竄而來,更恐怖的是後頭還有拿着刀槍的一隊追兵,高喊着,“沖,往前沖!”
“啊?那邊,那邊……”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有拿着驚惶的眸子盯着龐定遠。
沒浪費一丁點的時間,龐定遠將奶媽和喜兒接上馬車,安排她們在後邊坐定。他奔到馬車側邊,雙手使出一連串出神入化借力使力的招式,將人群隔開趕離,保證馬車安全無恙。
只待這一波人潮過去,龐定遠轉回童恣凝眼前言道:“你別吵鬧,安靜聽我幾句。”
“你帶我上哪裏去?”她茫無頭緒問道,腦子裏有一半陷落在剛才驚心動魄的廝殺,另一半則潛沉在他玄絕的武功招式里。輕功、武功,他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她卻完全不知!
“要先能跑出城再說!聽好,童王爺不會回來了,沒有人能保護你,所以你不能再留在王府這兒了。還有,別給我製造麻煩,不準跳下馬車!”他警告她。
呼,居然讓他給猜中了她的意圖,她只好先點點頭答應答應他,他功夫特好,她若想逃離他當然也無望了。
但是,什麼叫做“童王爺不會回來了”?她聽得一知半解,急問道,“你說詳細一點,我爹為什麼不會回來了?”
“我沒時間了!”話落,他腳跟一回,向著手攬韁繩從在前座的楊師傅,雙膝“咚”的一聲跪了下地。
童恣凝霎時傻眼了,他幹嗎下跪?
龐定遠雙肩一垂,大力磕頭,情切問摯堅定說道:“楊師傅,凝兒交給你了。”
“知道了。”楊師傅吆喝一聲“喳!”馬鞭一揮,馬車即刻往前跑動。
“等等,”童恣凝爬到楊師傅旁邊,探頭喊着,“他還沒回我話啊!”
楊師傅專註駕駛馬車,說得乾脆,“坐到我旁邊來,你想知道什麼?全由我老楊告訴你吧!”
“我不懂!我不懂!”往他身旁坐下,她一直搖頭,龐定遠的動作太奇怪,這一切的混亂也來得太奇怪了!
楊師傅說著,“童王爺戰敗被俘,皇上聽信饞言,以為王爺叛變;已經讓人來查封王府了。”
“我爹他可平安……”童恣凝的嘴唇顫抖慘白。
“自盡殉君,這個可惡昏君竟還要抄滅他的九族!”楊師傅‘呸’一聲,眼中充滿蔑視。
她眼中含淚,一直搖着頭,“不,爹不會有事,他只是去視察軍防要塞,沒有戰爭……”
“看看你的四周,短兵相接,人人逃難,這難道不是戰爭?皇上早已不得民心,各處英雄揭竿而起想匡整天下,就連定遠也是當朝所說的叛亂分子!”
“啊!”童恣凝宛如遭逢青天霹靂,囁嚅着,“如果我爹真的已經……我爹不是給定遠他……”
“不是,你爹失敗於另一方強大勢力。童王爺如果不是效忠錯了對象,也許不會落到今日兵敗滅族的下場。”楊師傅慨嘆着。
童恣凝的淚水垂下臉頰,爹爹竟然已經不在了,王府也不是她的安全窩了。她拭着淚,哽咽問着,“定遠他……楊師傅,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楊師傅冷覷着童恣凝,“連我老楊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事,你可別說你當真不懂他怎樣一心一意的在對待你。”
童恣凝為之語塞。楊師傅分明就是在責備她,但是她哪裏錯了呢?
“看看你的後邊,看那個傻小子怎麼在為你奮不顧身的拚命吧!”楊師傅朝童恣凝比了比。
她一回頭,才見馬車上的奶媽抱起彤兒,和喜兒縮在一堆嚇得瑟瑟發抖,而更遠處還見龐定遠騎着駿馬跟在後頭。
只見他一臉肅殺,身影矯捷忽左忽右策馬行,手提凌厲長劍利落揮舞,劍風朔朔,劍光閃閃,每一出劍皆狠戾,不留情不手軟的殺向那些相想攀上馬車搶劫擄掠的散兵和暴民。
鮮血四溢,屍橫遍地,人間煉獄。這樣的暴力血腥,她看得心驚肉跳。
如果不是定遠以命相搏,守住地獄門口,她和彤兒只怕早就丟了性命,只剩血肉模糊一片了!
“他跟着我們,在保護我們!他……深藏不露,他的劍法很好啊!”太多的衝擊讓她的心緒混亂成一團,目瞪口呆之餘終於驚呼出聲。
“唉,我老楊只教得了他一身絕世武功,就是教不了他怎麼拋卻兒女私情。”
如果他有情,那麼,錯的離譜的人就是她自己了!童恣凝心跳狂亂,緊緊盯着楊師傅,以眼神求他說個清楚。
“現在再說這麼有什麼用?”楊師傅反詰童恣凝。
“別讓我冤枉他,讓我有機會向他道歉!請你告訴我好嗎?”她開口哀求。
楊師傅一甩頭,想想還是說了吧!“你這女娃兒一身傲骨,全身長滿了刺,可是定遠偏偏就喜歡你。你第一次將他休了,他天天半夜跑到你的屋頂上,就為了想就近對你說心裏的話。後來他不顧老將軍反對,執意又將你娶過門。”
童恣凝嘴角含淚含笑,“原來他不是被我爹爹給逼急了,為了孩子才來娶我的!”
“逼他?遇上你后,我還不知誰能有那個能耐逼他做他不願意的事!我和老柯死勸活求,讓他快快離京去連絡各方有志之士,他就是不肯離開你,一直到你平安生產那天。”
她心海如狂潮波動,震愕不已,以手捂住嘴,禁止自己驚叫出口,然而貝齒卻已咬痛了手背。只是,這樣的痛也比不上他離開當日痛苦的萬分之一吧!
“我們在外頭奔波大半年,有人要定遠將你扣起來當籌碼,逼童王爺帶軍投靠。你想,定遠哪會肯!”
她記得他回來那一日曾弔兒郎當說:“遇到困難了,回來抓你去抵賣好不好?”
原來背後真有這麼一段故事啊!
楊師傅又說著,“定遠終於排除萬難,被諸多豪傑推為共主。哪知又有情報透露京城將會有叛亂,他就這麼不顧一切回來找你,老將軍被他氣得差點吐血!”楊師傅說得激動無比。
她很疑惑,“回來找我?他明明是去那家迎春閣,還要娶小妾。”
“迎香閣是我們的一個秘密聚會地點,娶小妾是老柯獻計想要讓你自動求去,回到童王府,免得定遠有後顧之憂。可是他什麼都聽不進,堅決下令要我將你送往南方避禍,哪料得到你偏偏壞了他的安排。”楊師傅的口氣充滿責備意味。
“是我誤會他?我還把他休了第二次!他一定恨死我了。”童恣凝心亂如麻,幾乎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恨你?恨你的人會在得知童王爺戰敗被俘的消息后,什麼也不顧,即刻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入京回來救你?”楊師傅氣得只剩搖頭,“如果不是答應了定遠,我真不想管你了。定遠老誇你聰明,我怎麼看你都其笨無比!”
童恣凝很疚赧漸愧,心虛的垂下眼睫,“他什麼都不說,我一個人東猜西相想就弄錯了。天哪!他怎能忍受我一直誤會他的心意?”
過往的幾個畫面閃過眼前,似乎他一直提醒她,“用心來看看怎麼樣?”
她如今終於懂了,吶喊自語着,“定遠,情濃內斂如你,怎會愛上我這個笨女人啊?”
眼看城門在望,楊師傅從懷中取出一把扇子,遞給童恣凝,“喏,拿去。定遠吩咐要出了城門才能給你,不過我決定讓你早看早明白。”
童恣凝飛快打開了檀香扇,念着映人眼帘的一首詩——
漫漫長夜未竟天,人已消失風裏痕,
綰髮情結未白頭,獨留寂憾向心間。
“原諒我,我錯待了你的深情,我答應你,綰髮情結終白頭!”她揩去眼角的淚滴,迫不急待的吞食着接下來的每一個文字。
真正洞房花獨的那一夜,你念着你的詩,我回應着——陰,也是錯,晴,也是錯。今朝有酒今朝醉,且進樽前有限杯,回頭滄海又塵飛。
此時無聲勝有聲,我相信你聰慧的心靈終有一日能感受。
無關乎同情。私心暗盼着你能同情身不由已有口難開的我,明了我這份無可救藥的痴戀,可憐我心底的抑鬱寂寞疲累。
戀你,不染纖塵的氣質;愛你,樂開無畏的個性;要你,因為戀你愛你。
憐你,想留住你無憂無慮的笑容;寵你,想為你擋去漫天的風雨,我鍾愛的小女人,男人複雜的世界你無需理會。
若有恨有怨也該是我來挑起獨嘗,只恨江山如此多嬌,多少英雄競折腰。只怨生在龐氏門,人生的路早已成定局。
如今,閑愁各一處,兩心不相知。令你失望一次又一次,我心如刀割如刀剜。
在成敗進退反覆爭鬥中,唯有你的身影是我源源無窮的動力。
總有一天,責任了去風波遠走,龐定遠會再回來,愛我所愛戀我所戀。
天涯海角,一畝薄田幾隻畜禽,共看日出日落潮汐更迭,平凡平淡自有天地,哪管天下人笑我癲!
當日許多話不能說,哄騙你的話更不能說。
但是,龐定遠頂天立地,出口之言永不反悔。因為愛你,即使承諾里有煎熬都是一種快樂!
便縱有千秋萬古愁,且拋底與韶光共憔悴,珍重別再哭泣,相見終有期。
讀完了摺扇上密密麻麻的字句,童恣凝早已淚水盈盈,馬車也奔出城門了。
他豐茂的文采讓她神醉,他瀟瀟的身影讓她沉醉,他的深情緊緊抓住她的每一道呼吸!定遠,我居然到此生死交錯的時候,才看得懂你眼底沉澱濃烈的鋒芒!
“童恣凝,你乾脆瞎了更好,你實在不配這個男人如此對待!”
她深深的疚慚,一心只想趕快對他懺悔。
她一手抓住扇子,一手抓住車棚頂,身子往後攀,扯開喉嚨嘶喊着,“定遠,定遠!”
龐定遠一張口一揮手,毫不遲疑的掉轉馬頭,有力的雙腿朝馬腹一蹬,往另一條岔路疾馳而去。
他沒過來?他走了?在他第三次對她喊出“我愛你”之後?
相隔那麼遠的距離,童恣凝萬分肯定他是在說“我愛你”。不用求證,她用心頌聽到了他的呼喊!
然而,千山暮景,他隻影向誰去?
她坐回楊師傅身邊,拚命想搶奪楊師傅的鞭繩,歇斯底里哭叫着,“我要去追他,我不讓他走,他怎麼能一邊喊着愛我,又將我丟下?”
楊師傅出聲喝止童恣凝,“出了京城門,你已經度過危險了。然而,老將軍親自披戰袍上陣廝殺,他能不回去嗎?”
“啊!”怎會這樣?別打仗,別搶天下不行嗎?”她哭得斷腸,嚷着,“我見不着他了,我還欠他一句話,我要告訴他我愛他啊!”
童恣凝不再我想就想往馬車下跳,手臂卻被楊師傅抓住了。
楊師傅氣黑了臉開罵,“你剛剛答應定遠什麼?你不會跳馬車!只會口口聲聲說愛他,卻不懂怎麼守住承諾!”
童恣凝哭鬧着,“諾言,我不要可不可以?”偏偏檀香扇上面的一句話浮上心間——
因為愛你,即使承諾里有煎熬都是一種快樂!
她的心痛擰了,“別,別這麼愛我,我很不舍讓你受煎熬啊!定遠,不讓我追隨你而去,這樣的諾言讓我守得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
哭泣聲音她慢慢揮試去熱淚,迷濛的眼瞳望向前方蜿蜒長路。良久之後,她終於說出口,“好,我們向前走,我聽話,我不跳了。”
可,終究情傷心慟已極,一串淚水又出眼閘滾落。
她吸着氣,嗚咽着,“但是別叫我連眼淚也要忍住,因為我會想你,往後的每一日夜都想你,每一滴眼淚都是一句想念你的呼喚,定遠——”
奶媽抱着彤兒來到童恣凝身邊,拿着手絹想擦拭她墜落的淚水,安慰着,“別哭了,別哭了!”
童恣凝撲向奶媽的懷裏,小嘴一直嚷着,“沒道理沒道理,男人為什麼要動干戈爭得你死我活?女人想要的不是這些啊!天涯海角我都跟他走,他愛我就不要留得這一把扇子給我,我不要和他離散啊!”
抬起望天,煙雲漠漠,煙水茫茫,關山迢迢,徵人歸路幾多長,離恨讓人惱欲狂。她奮力將在手裏的扇子拋到馬車后。
氣力殆盡,她虛脫昏厥過去,只剩模糊的囈語逸出口,“你活在我心裏,沒有離散,沒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