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他低噥着,我的凝兒,讓我幫你把長髮絲盤起來,你看起來會精神一些。

唇邊是淚也全是笑痕,梳辮也罷,綰髮也好,全憑你幫我梳弄。

倏忽一年已過。

離京城十里的渭畔,有大軍駐札。

主帥營內,龐將軍露出幾十年來不見的欣喜笑容,“定遠,你終於完成了我三十幾年來的心愿!”

龐定遠英勇善戰,遷國謀略無人能出其右,今日他帶領的北方義軍結合南方楚主兩大力量,一起攻下京城,擒下前朝昏君。兩軍主帥約好明日一早一起入京,犒賞功臣。

龐老將軍終於等到揚眉吐氣的這一天了!

京師底定,帳外處處可見軍民同慶,飲酒作樂終宵。

龐定遠沒有走出營帳沾飲一滴勝利酒,他坐在運籌帷幄的長桌前,舉手支額沉思個把時辰,終於開口言來,“爹,明日進京上宮殿後,我準備卸下北方義軍的將帥兵符,將京城讓與楚王。我想楚王會有一番好作為,善待天下百姓的。”

龐將軍聞言驟然色變,“你說你想做什麼?”

“爹,你以前是一個早沒了兵權的龐將軍,明日我想向楚王替你討塊封地,封你為龐國公,至於其它的義軍將領,就看他們願意歸入楚王帳下或是解甲歸田都好。”龐定遠說出心中的打算。

不,他絕不甘願輕意居於人下!“我明明有機會可以等你贏得天下后當太上皇,為何要屈居小小的龐國公?”龐將軍迸出怒火,吼着。

龐定遠輕鬆聳聳肩,“因為我認為這樣就夠了,龐國公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一山豈能容二虎,楚王明白一定會要京城重地,我若是執意不讓,就只有再動干戈一途。也許誠如你所說,我還是能打贏楚王,但是接下來呢?”

“接下來?接下來天下人都要羨慕我有你龐定遠這一個能呼風喚雨的兒子!”老將軍百分之百的自信自滿。

“不,值此天下多亂之秋,接下來會有更多的野心家前仆後繼想挑戰我,我不想我的後半輩子每天都在戰馬上度過,與骨肉摯愛分離,更別說成千上萬無辜百姓還要遭受更久的戰火荼毒!”

話落,龐定遠隨即解下盔袍,研墨運筆修寫一封辭賦,預備明日呈與楚王。

龐定遠還想開口,卻為默立一國邊的柯師傅遞眼色所制止。

柯師傅先打個比喻,“古人張良,明哲保身;也有韓信,下場凄涼。他們兩人就只差一個‘謀’字,謀不謀天下,舍不捨得下功名利祿。定遠,你確定你真正想要什麼了嗎?”

“我的心意從來就沒變過。”龐定遠頭也不抬,筆也未停過。

龐將軍強悍的武將個性,哪容得這等掛冠求去的事,他氣得在罵,“枉我栽培你,你今日居然這麼自私,想你自己的未來,想天下蒼生的命運,你有沒有想找的感覺?我是你父親,生你養你的父親,你卻不顧我的感受!”

“爹,我也許自私,我是辜負你,但是為龐家盡心儘力孝三十幾年後,我想我已經對得起自己了。”他語音一窒,黯然落寞浮上眉間,深深感慨,“我唯一對不起的是我的妻女。”

這時,營帳外響起衛士的求見聲,“屬下有事稟報元帥。”

衛士進人後,單膝跪地稟告,“軍營外頭來了個小丫頭,她手上抱着個小女娃。同行還有個老婦人,她要求見元帥,她說小女孩的名字叫龐如彤,她還說……”

龐定遠拋下手中握筆,等不及衛士將話說完,偉岸的身影早已遠去。

呼,可惡,雪上加霜的來了,她們不是躲在南方嗎?龐將軍正想跟隨着出去,柯師傅橫過身子擋在龐將軍面前。

“讓他去吧!這一年來他表面上對戰事心無旁鶩,但是對任何一個捷報都毫無欣喜之情。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露出光彩。其實,他心裏的痛苦,我們都看得很清楚,將軍,別再為難他了!”

老將軍挑起兩道眉,怒瞪着肝膽相照了一輩子的兄弟,“一個老楊,不在沙場上立功,跑去當女人小孩的保姆,還有你,居然也給我倒戈相向。”

柯師傅扯唇淺笑,“龐老哥,兄弟們可都是謹遵你早年的教誨,為帥命是從,死而後已啊!”

呼!龐老將軍被堵得啞口無語,氣得更是說不出來了!

“老哥,走啦,我陪你去喝酒吧,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大好日子呢!再想想以後可以含飴弄孫也許不錯哩!”柯師傅硬是將龐老將軍拖走了。

***

主帥帳棚外,龐定遠來回踱步,心急如焚的看着眼前衣衫凌亂臟污的三個人。

奶媽只會老淚縱橫,張着嘴咿咿啞啞哭泣,半句話也講不清楚。喜兒好像餓了一輩子一樣,只顧捧着碗呼嚕呼嚕吞着熱粥。

快兩歲的小彤兒天真可愛,她窩在喜兒懷裏,不喊餓找吃喝的,只是眨巴着怯生生的大眼睛四處張望。

凝兒呢?為什麼單單不見凝兒?還有,她們怎返回戰火連連的北方呢?看來一下子是問不出結果了。

龐定遠向女兒伸出雙手,“讓我抱抱彤兒!”

“哇!”彤兒彷彿受到了驚嚇,小嘴一癟,嚎啕大哭了。

喜兒總算肯擱下碗,一邊忙哄着小彤兒,一邊說著,“姑爺,小小姐怕陌生人啦!”

喜兒的一句無心之言將龐定遠的心情打沉到谷底,他一手打翻桌上幾堆疊整齊的卷宗,苦澀的聲音從齒縫中進出,“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她爹啊!”

“可是,她不認識你啊!”喜兒忙逗着小如彤,壓根不知這話又是刺上了龐定遠心頭。

龐定遠眉峰擰得更緊了,胸腔劇烈起伏,深吸一口氣后,訕訕而言,“彤兒會不會是餓了?你告訴我她愛吃什麼,我馬上傳人準備!”

“不會啦,餓的只有我和奶媽兩個人,即使最近銀子快用光了,我們從來也不會少了小小姐任何一餐飯的。”喜兒的眼睛還直瞄着那一大鍋雜菜瘦肉粥,好想再吃一碗喔!

“嗚——”奶媽一聽到食物,不只放聲大哭,還叫嚷着,“銀子都在我們這兒,小姐也不知有沒有飯吃!小姐從小身子骨就不硬朗,沒有我照顧,我真的好擔心啊!”

奶媽撲跪倒在龐定遠面前,拿着頭猛磕個不停。“姑爺,你可千萬要把小姐找回來啊!”

“凝兒不見了?我不是讓楊師傅保護你們嗎?”龐定遠簡單快要瘋掉了,“你別光磕頭,快給我說清楚一點!”

於是奶媽說著她遇到的故事……

我們一行人往南走,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夜,不幸在一條小路上遇到打劫,成群的暴民搗毀馬車,將馬車裏的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搶成一團。

馬車裏的東西一下於就被搜刮光了,緊接着,貪婪的暴民中有人喊着,“那些女人身上還有值錢的東西,大家快搶啊!”

楊師傅雙手雙腳功夫全出,全心護着小姐就護不了我們,他高喊着,“奶媽、喜兒,你們別只顧躲在一邊,抱着彤兒先想辦法逃命啊!”

“別管我,先救我的女兒!”小姐對着楊師傅懇求。

“不行,你若有閃失,我無法向定遠交代。”楊師傅回吼着。

一圈混亂中,楊師傅背着小姐,終於廝殺開一條路,讓我和喜兒抱着彤兒一起逃走了。

奶媽嗚咽着,“我和喜兒後來有走回那個叫‘豐積口’的地方去找小姐。可是,找了好久就是尋不到啊!我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走回京城這邊來碰運氣,這才聽到姑爺打勝仗的消息。”

奶媽憂愁滿面,“姑爺,我真的很該死,把小姐弄丟了!以前你不在小姐身邊,小彤兒就是支撐小姐活下去的力量,現在……啊,我好怕小姐會想不開啊!”

龐定遠猛捶着自己的胸膛,“該死的是我!”

奶媽不解,“當時你不在那啊!”

龐定遠厲聲吼着,“讓心愛的女人受苦,就是男人的錯!八個十五月圓夜,凝兒斷腸時!我當日怎狠得下心和凝兒分離?難道女兒不認我、不接受我,我這是罪有應得,報應啊!”

他衝出營帳,沒有停歇的奔到大軍駐札的渭水畔,對空長嘯,“凝兒,‘濁水之約’就快實現了,無論如何你要撐下去啊!”

***

三日後,龐定遠卸下兵權,安置好女兒的生活,隻身匹馬往南方行。他來到奶媽所說的“豐積口”,逢人就打探,但是三個月下來,卻一點線索也沒有。

直到有一天,一個往來各地做買賣的商客對他說:“這種烽火連天的日子也難道骨肉親人易於離散,我在十裡外的‘風陵渡’那兒曾碰過一個女人,她也是逢人就問:“看到我的女兒沒有?”’

豐積口?風陵渡?音相似卻只有一字不同。而且只相差十里遠,走散時又是在深夜,不識字的奶媽會不會弄錯了?

龐定遠心中燃起希望,急急要求着商客,“快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於是,商客說著他所看到的故事……

那天是上元節,我為了生計必須離家,但是我還是走到飯館去吃一碗元宵湯圓,圖個吉利,希望能平安回家和家人團聚。

就在飯館裏,我見到了那一個女人。

很美麗高雅又蒼白瘦弱的一個女人,衣服雖然破舊了,但是綰了個漂亮的髮髻,安靜的坐在飯館靠大門口的一張桌子,低頭縫製小孩子的衣服。

只當有客人進出時,她才會抬頭詢問:“我和女兒走失了,她差不多一歲大,你有沒有看見一個老婦人帶着像這樣的一個小女孩呢?”

飯館掌柜的告訴我,“那個女人耳朵聽不見,早先時她站在飯館大門口整天徘徊,我看她身子實在挺不下去,怪可憐的,才讓她進來坐的。

“後來如果有人想捎個平安信回家,她都會熱心幫書寫,多少對來飯館這兒聚集用餐的人氣有些幫助,所以我也就不在意她每日過來了。”

前兩天我回到風陵渡,卻已經不見她坐在那兒……

龐定遠心中木石頭才落地,一聽最後這一句話,心臟又猛得提到喉口,問得更急躁了,“她離開了嗎?”

“不是,聽掌柜的說,她生完孩子后病得很嚴重,根本出不了門。”商客說完故事準備要走了。

“生孩子?”龐定遠叫嚷的聲音比打雷還大。

商客跳開兩步,回瞪着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我不是說她在縫製小孩的衣服嗎?她的肚子好大,想想應該是元宵節過後不久就生了。唉,女兒不見了,她的男人不出來找,讓她一個女人家天天四處奔走,那個男人喔……”

“那個男人根本不是人!”上元花好人團圓,凝兒錦書無處托!龐定遠轉身把頭撞向大樹榦。

“喂喂,罵罵那個男人就好,你何必發神經,氣得想不開啊?”商客心想,趕快走人好了,準是遇到瘋子了。

龐定遠又拿頭撞向樹榦,憤怒自責,“因為我就是那個不是人的混帳男人!”

天啊!凝兒的身子本來就不硬朗,竟然又懷孕了,她怎麼支撐得下去?肚子很大?元宵節過後就生產了?日子怎麼算都不對啊!他心中浮現不祥預感。

龐定遠跳上駿馬,馬不停蹄趕往風陵渡去了。

陰錯陽差讓凝兒與奶媽錯失了重逢的機會,龐定遠雙手揪緊韁繩,催促駿馬飛馳,一路上喊着,“凝兒,我來了!你要等着我,你千萬要挺下去!”

***

來到風陵渡,問了飯館掌柜,龐定遠依着線索找到那一間破舊的小屋。

楊師傅正在外頭劈柴火,他不敢置信的望着來人,喊着,“定遠!真的是你!”

“凝兒呢?”龐定遠無心情先聊敘寒喧,直接就想往屋內沖。

楊師傅應將龐定遠拉住,“你先過來,聽我幾句,好歹有個心理準備。”

於是,楊師傅述說著他經歷的故事……。

我全力拚斗,讓我們終於躲過暴民搶掠的那一劫。但是和小彤兒失散后,凝兒卻不肯往南走,我只好找這間沒人住的小屋將她安頓下來。

我前思後想,覺得還不是時候和你聯絡,因為怕萬一泄露行蹤給你帶來麻煩。

凝兒不吃不喝好幾天,迅速的消瘦下來,嘴裏只是喃喃的念着,“赤焰烽煙人命如浮蝣,死亡就在瞬間。相見終有期?定遠,你只不過是在安慰我罷了!”

我急得不得了,但是卻變不出個龐定員,龐如彤來挽救她的性命。

突然有一天,病懨懨的凝兒居然對着我說:“那一包銀子給喜兒帶走了吧?我隨身還帶着幾樣挺值錢的手飾,能不能想辦法換點銀子買些清粥來?我想我肚子裏有孩子了!”

一個初成形的小生命讓凝兒回復求生意志。等她身體好一些后,她也肯出門去打探彤兒的下落了。

我們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直到初春時節的那一天。

凝兒感染風寒數日了,熱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手飾早賣光了。光靠我一個人到處打零工也湊不足錢給她找大夫看、抓藥來喝。

凝兒還不到八個月的身孕,她的肚子卻比別的女人家足月將生產的肚子還要大,我都忍不住猜,會不會是雙生子啊?

那日屋裏已沒有吃食了,我對她說:“我去山裏獵些野味,回來熬鍋湯給你補身體。如果運氣好,也許還能找到些我認識的草藥給你去寒。你就留在床上休息,千萬別出去知道嗎?”

可是等我傍晚回來,她卻不見了。我急得到處找,入夜後終於在不遠的河流邊蘆葦叢中找到她了。

她分娩了,渾身是血,全身冰泠,只剩一點點溫暖留在心口。我當時真的以為她活不下來了……

“謝天謝地,她活下來了不是嗎?”龐定遠的眼角含淚含笑。

楊師傅哀聲嘆氣搖着頭,“活着?如果她那樣的情況已能叫活着的話!”

“什麼意思?”

“我在蘆葦叢中找了幾十遍,就是沒見着小嬰兒。你懂了嗎?她又失去讓她生存下去的力量了!我尋回她的人後,她從此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失了心神,彷彿不願回憶骨肉離散的那一日。她的眼睛裏一片空洞,似乎再也不願看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一眼了。”

龐定遠痛心疾首,“天啊!命運負我,我負凝兒,她的悲慘世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定遠,沒有你心目中能說能鬧的凝兒了。她迷迷糊糊的,我一天中只能喂她喝下一小碗的稀粥,她的身體虛弱得只剩一口氣撐着而已哪!”

龐定遠堅定言道:“不,只要她活着:“我就能向她深深懺悔,凝兒終於熬到夫妻相見這一天了!”

***

龐定遠“砰!”的一聲,跪在童恣凝的床榻前。

“凝兒,我來了!”他捧起她蒼白深陷的臉頰,不停的親吻。

看着她的眼睛,曾讓他愛戀悸動的美麗眼睛,沒一點光澤,以前清幽靈性的似水翦眸完完全全消失了!

龐定遠心疼難過,他剎那間崩潰了,哽咽沙啞聲音不止歇,“凝兒,我不知你怎麼熬過這一連串的災厄磨難,失去彤兒,獨自生產,又失去孩子。凝兒,我來了你的苦難過去了,你什麼都不必怕了。”

凝兒的身軀原本就纖細,如今真的就只剩皮包骨了。

龐定遠捶打着自己的額頭,懊悔咆哮着,“如果我早就知道你一個人流落在外,我一定什麼都不管了,負了老父、負了眾多英雄將領,我也定不負你!”

龐定遠胸口的憾恨無處發泄,只能緊握的拳頭捶得地面砰砰作聲,他的手都擦破皮流血了!

“凝兒,我錯了,錯了那麼多,你快好起來,看是要像以前一樣打我一巴掌,還是拿着手猛捶我的胸口,我任憑你來處罰!”

他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腕,落向他的胸口,但是感覺不到一絲力量!

“凝兒,你醒來罵我打我啊,你別給我這種懲罰,不再看這個世界一眼,不再理會我,看你這樣子,我生不如死啊!”

可恨啊!他這般的懺悔一點也流不進她的耳朵,闖不入她的心坎!

男人剛毅的眼眶裏本該無淚,但是真到傷心懊悔時,滾燙的熱淚也會不停湧出。淚滴墜下龐定遠的鬢頰,灑落在他眼前贏弱槁灰的小臉蛋上,還有幾滴不偏不倚的被洞失焦的大眼睛給盛接住了。

熾熱的淚水,意識的轉輪慢慢啟動了……

有誰在哭嗎?

童恣凝知道自己一輩子的眼淚已流光了,在希望的夾縫中她看不到未來,體弱氣虛的她早就不想再苟延殘喘於悲慘人世了,但是她不敢走,她還不能死。

“凝兒,記得我告訴你的話嗎?‘相見終有期’,我做到了!我來了,你看我一眼好嗎?我真的沒有騙人啊!”

龐定遠拿着手指想拭去凝兒頰上的淚,不捨得她掉一滴淚,哪能讓自己的眼淚來破壞她無瑕的美麗呢!

但是,淚怎揩不幹呢?居然又從她的眼角泌出一滴珠淚來了!

龐定遠狂喜不已,大力搖晃着凝兒,大聲叫喊着,“凝兒,你心裏可聽到我的呼喚嗎?”

她乾裂的小嘴緩緩開啟,蠕動着,“我不堅強,我完全找不到勇氣了。咳咳,”她停喘了一口氣,才又慢慢繼續着迷亂的囈語,“但是,我承諾過要對定遠說對不起,還有……我愛他!”

永世的諾言守得很辛苦的,反覆煎熬里一點喜悅都沒有。愛情縹緲,良人遠行,骨肉一次又一次離散,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讓她了無生趣。

但是她不敢死去,等着他來,等着說出欠他的一句話。

他來了嗎?一直滴入她眼睛裏的淚水好溫熱,好似裁滿了無盡感情,好像定遠以前給她的感覺一樣,讓她莫名的感動着。

而,她的身上竟然還藏有淚水,奔出與之相呼着!

他真的來了嗎?她不知道,因為她又陷入昏迷了。

***

童恣凝真正的清醒是在三天後,因為龐定遠不眠不休不放棄的呼喊她、擁抱她。他相信,她飄遊的靈魂一定能感到應到他在她身邊的。

“真的是你?定遠?”比蚊鳴還細微的聲音,恍若隔世,她無法相信哪。亂世里徒有情纏,可卻找不着希望啊!

“是我!你乖乖的喝葯,什麼都不用說,留着力氣快點好起來。”

龐定遠小心地吹涼一匙湯藥,喂入凝兒的口中。

童恣凝睜着圓圓的眼睛,還是想開口,她有好多的事情想告訴他啊!

“那……”又來了一口湯藥,她根本找不到間隙插嘴。

龐定遠舀着湯藥的手根本不肯稍作停歇,宛如他正在做着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沒錯,他是這樣認為的。凝兒,只要你再多喝幾口,你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

“我什麼都知道!你的每一項遭遇、你所受的每一滴苦!”快讓她喝完這一碗葯,等一下還有慢火熬了一整天的魚湯等着補入她的小胃裏呢!

她口中含着不知是第幾口的葯汁,眼睛瞅着他,無聲問着,“層層折磨,摧毀心志,你如何能說得清楚,講得完整?”

龐定遠幽幽開口了,“與彤兒走失,你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腹中的小生命燃起你生存的勇氣。你熬過懷孕期,獨自一人河邊分娩,但是居然又和骨肉分離。你以為這一次已完全絕望了,但是,是你未說出口的諾言讓你無法放棄生命!”

葯喝完了,龐定遠俯近以唇舔去她嘴邊的殘汁,嗓音嗄啞,“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他真的能讀懂她的內心掙扎啊!童恣凝吃力的抬起手,撫着他雙眉間濃得化不開的皺褶,那裏面是憐惜與不舍!

她的心揪成一團,原本充塞得滿滿的冰冷寒絕給融化了,“你全都知道了。”

還沒有力氣說得更多,過去的那些痛楚畫面驟然間不停的旋轉回來,她忍不住在心愛的男人面前放任脆弱再度將她征服,兩行清淚狂灑下瘦削的面頰,她可憐兮兮的聲音哽咽着,“我不敢死去,我得告訴你,我愛你……”

不趕快說也許真的就沒機會了,逃難的路上看多了,死亡只在倉促的一瞬間就來的啊!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凝兒,我非常非常愛你,更愛慘你的執着。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讓你嘗盡這些心酸苦楚的。以後,我不會再和你分離了!”

他封住她的唇,纏綿深吻,許下一生的諾言。

吻,輾轉過她只剩巴掌大的臉龐的每一個部位,她幽幽細嘆着,“定遠,若說我的身影是你源源不絕的力量,你的深情就是支持我的生存的勇氣。”

原來,別管亂世烽火大地無情,只要心中存有愛就會有希望相隨!

龐定遠終於肯將童恣凝放開了,他愛憐的撫摸着她的一頭散亂青絲,低噥着,“我的凝兒,讓我幫你把長髮絲盤起來,你看起來會精神一些。”

但是四壁瀟然的小屋裏,遍尋不着一支發簪,他奔出門外取回一節樹枝,以隨身的利刃幫她做了一支木簪代用。

他再以修長的手指幫她梳發,幫她札髻。

她的淚泉墜落不能止息,唇邊是淚也全是笑痕,“梳辮也罷,綰髮也罷,全憑幫我梳弄。”

他焦急的呵哄着,“別哭,從此不用再哭了。我們現在已經可以回京城去了,奶媽帶着彤兒找到我,她們就在京城等你啊!就連你那幾個堂見也度過恐怖的黑牢歲月,他們被釋放出來了。你還可以回去向爹爹的的新墳上一柱清香。”

“真的?你見到彤兒了?堂兄們安然無虞?你也將爹爹安葬了?”她無法壓抑這種狂烈的驚喜,差點又喘不過氣來。

“讓我帶你回去,你就會相信了。回京后,我還要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他再次求婚,而且,沒等她點頭答應,就已經構思好婚禮的細節了。

“啊?還要再上花轎?”她好驚訝,胸口怦怦急跳,差點又要暈厥了。她才剛清醒,都不知能不能走出這個小屋,他會不會想得太多想太遠了?

“對,什麼都依你,就單單不准你不嫁我。如果你喜歡從花轎,就試着再將我休了看看,我保證天涯海角都要將你追到,讓你永遠逃不了一直上花轎、入我龐家門的命運!”他狂傲得完全不留商量餘地,這輩子他只要她,只愛她一個人!

“定遠,我真服了你的毅力!”她眯着眼又笑出了眼淚,輕輕點着頭,這一次她會帶着喜悅的微笑來上花轎。

他神情變得嚴肅無比,“唔,想要見識一下我的毅力嗎?沒回京城之前不準離開我的視線,每天三餐外加兩頓點心和消夜,還有大夫開的補藥湯,我會盯着你吃光!”

蒼天憐他,凝兒醒過來了,但是她纖弱的身子好像風一吹就會不見似的,他怎能不但心一轉身會失去她呢!

“好霸道呢!”好幸福啊!她揉進他溫暖的胸懷裏,只是還有一句話停在唇邊欲語還羞。

仰着楚楚可憐的小臉蛋,咬痛了唇,她終於勇敢開口了,定遠,還有‘御天’,我弄丟了他!”

龐定遠小心翼翼的,“御天?”他剛剛根本不敢多提,深怕再度觸痛她的傷口。原來他有個兒子了啊!

她的眉頭皺起來,菱唇抖瑟着,“怎麼找回來啊?”

他緊緊的摟住她,輕拍着她的背,安撫着她的驚惶不安,更在她耳邊低喃,“噓,別怕,有我,我會找到他。聽我說,命運的結局不在過去,也不在今日,我們終會找回‘御天’的,相信我。”

她聽到了,用‘心’全聽到了。

***

經過六個月的調養病體,童恣凝終於可以啟程回京師去了。

然後,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天,龐定遠與童恣凝拉手來到濁水之濱。

他眉宇間的仰郁全都不見了,他愜意的撫笛吹奏送入夕陽晚風間,自在地對她吟唱幾句詩,“古今漁樵閑話里,千年霸業繁華夢,心意滿時名便足,瀟瀟行遍天涯路!”

她掬起一瓢河水啜飲,回眸對他淺笑,眼裏儘是無限柔情。

她心想着,啊!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一天,蓋頭掀起的那一剎那,她初初見着了他俊逸出色的神採風貌……

“爹爹,你說得沒錯,這個男人就是要和我相伴一生的良人。只要這個男人是龐定遠,指婚下聘的婚姻很好的啊!”

一串輕輕的呢喃飄進風林里……

【全書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為情綰髮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為情綰髮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