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接下來的幾天,雷予辰把她當成隱形人,他的敵意讓安朝雲很難過,是她自己的錯,毀了他對她的一切好感。
她食不知味的將手中的碗筷放下來,思緒混亂。
“小姐,你不吃了嗎?”比爾忍不住問。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吃飽了。”
“先生一旦做起研究,總是如此瘋狂。”比爾解釋。
這幾日,比爾總是用同一個理由解釋雷予辰的神龍見首不見尾。
“我明白。”她低下頭,沒將自個兒心裏的痛表現出來。
“先生的研究室在台灣。”他進一步說道:“所以我們應該很快就會離開。”
比爾的話像是鞭子打在她身上般,讓她瑟縮了一下。
“我很抱歉,小姐。”他同情的說,“但是我想——提早告訴你,你會比較能調整心情。”
“謝謝你。”她開始感到不安,那感覺就如同當初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時一樣,她再次被張看不見的網緊緊的困住,可那時有雷予辰在一旁安撫,而今——只有她一個人。
“小姐,這是你要的東西。”比爾交給她請飯店人員替她找的幾本有關近代史的歷史書籍。
安朝雲微笑的接過手,“謝謝你,比爾先生。”
“不客氣,小姐。”他遲疑了一下,從外套口袋裏面拿出一個東西,“對了,還有這個——這是先生交代我辦好之後,交給你的。”
她困惑的看着他手中的小牛皮紙袋。“這是什麼?”
“先生想要送給小姐的禮物。”
安朝雲將牛皮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是一本小本子,她打開來,裏頭竟然還有她的相片。“這是什麼?”她新奇的問。
“多明尼加護照和身份文件證明,上頭詳細記載着你的出生日期以及家庭環境。”比爾解釋,“你跟先生在一起生活過,就算日後分開,你的生活也需要好一段時間才可能恢復平靜,畢竟先生是蘭澤集團的接班人,媒體對他的一切都很感興趣,你的背景他們也一定會想要探個究竟,所以為了你也為了先生,這些都請你熟記。”
比爾的話似乎在預言着她與雷予辰終有一天會分開。
安朝雲低頭看着手邊的護照,雖然雷予辰沒說,但是卻默默的替她處理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的棘手問題。
“比爾先生,我想你並不討厭我,對不對?”
正要離開的比爾有些驚訝她這突如其來的問話。
“小姐,”他在房門處轉過身,直挺挺的看着她,“我並不討厭你,事實上,我覺得你是個十分溫柔的女性。”
安朝雲微微一笑,“那可不可以請你老實告訴我,我跟予辰——是不是不應該在一起?”
“小姐,你與先生是否能在一起,不是我說了就算的。”他中肯的說:“先生是我所見過對研究最為狂熱的人,但是為了你,他卻擱下他的研究跟你耗在這裏,我想——你對他而言是十分特殊的。”
她敏銳的聽出比爾德話中有話,“但是——”
“但是,”他接著說:“先生是蘭澤集團的接班人,所以他的婚姻可能無法隨心所欲,就算你們的關係形同夫妻,這並不代表什麼,畢竟不相配就是不相配。”
比爾不是有意講話說的那麼白,現在看到安朝雲一臉的蒼白,他覺得自己很殘忍。
“你是說——我們門不當,戶不對?”
“是的。”他遲疑了一下點頭。
安朝雲沉默了,曾經是風光的滿清十三行商的商賈之女,多少人想要與之攀親,但到這個世界來她微小的什麼都不是……
“他也想要我走嗎?”
“我不是先生,無法替他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他確實說過,等到替你把身份文件處理好、交給你之後,我們就要離開,回台灣,我們並不住在這裏。”
聽到這個消息,她有片刻的恍神。
“我回房去了,比爾先生。”她緩緩的站起身,手中緊緊捏着那本護照,“希望你有一個美好的夜晚。”
“小姐也是。”比爾輕柔回應。
她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多希望美好真誠的可以重新降臨於她的生命之中。
雷予辰彎下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書,隨意翻了幾頁,這是介紹在廣州遊玩的圖文旅遊書,正好停留在虎門炮台那一頁。
他側着頭,看着站立在窗邊的美麗身影。
直到這個時侯安朝雲才注意到他,她露出興奮地神情,整個人想要衝進他的懷裏,但隨即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放慢了動作,僵硬的停住。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她輕搖了下頭。
“你在看什麼,”他迷人的雙眸凝視着她,“看得這麼出神?”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不覺得外面很漂亮嗎?”
華燈初上,在頂樓的總統套房裏,清楚地將底下的美景攝入眼裏。
他隨意的看了一眼,走過世界無數個地方,任何地方的美景在他看來都成了一成不變的風景。
“我聽比爾說,你一直待在房裏沒有出去,怎麼了?”他的聲音有着難以忽略的嘲弄,“不想看電視了嗎?”
這一陣子,安朝雲成了標準的電視兒童,有時甚至還要他發脾氣,她才會勉為其難的將電視給關上,今天到特別——他不在,有大好的機會,她竟然會放棄看電視。
她搖搖頭,“我不想看。”她繞過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眼底閃過一絲落寞。
他專註的看着她,“你不對勁。”
“我想跟你談談。”
他跟着坐到她身邊。
“你要離開了,對不對?”
他也不打算瞞她,“等我安排好了你的事,離開——是早晚的事。”
安朝雲聞言微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哀傷,“其實我可以照顧我自己,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我真的應該感謝你,我欠你太多了。”
若是沒遇上他,她可能連命都沒有了,所以她實在不該再抱有太多希冀。
“你什麼都沒有欠我。”
“不,我當然欠你,一輩子都還不了。”她忍住淚意的說:“這麼多天,我確實也打擾你了,我不該影響你去追求你的夢想,畢竟就你弟弟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雷予辰並不喜歡她話語中透露的意思,“你要去哪裏?”
她被他不悅的目光瞧得有些心虛,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問題。
她笨拙的撫過衣擺上華麗的牡丹刺繡,這些衣服看起來花了不少錢,但他卻眉頭不皺一下的一口氣替她買了十幾套。
她就算再無知也從些蛛絲馬跡中察覺雷予辰的家族富可敵國,他絕對有能耐可以替她取得多明尼加的國籍,讓她的身份可以不被懷疑的合法化。
“我不知道要去哪裏。”她強迫自己露出自信的笑容,“不過我會想到的。”
既然她有辦法來到二00九年,她應該也找得到方法回到回到原本屬於她的年代。
只不過就算回去,她也是一無所有,但那都無所謂了……她抬頭看他,目光短暫的接觸,她的身體流過一陣戰慄,然後她轉過臉,躲避他的注視。
她接觸到的資訊已足夠讓她知道,這個時代的男女,就算同床共枕也不代表承諾一生一世,她與他之間所共同擁有的甜蜜,對她而言是意義非凡,但對他——可能不過就是一時的生活情趣罷了。
她沒有任何家人在這裏,而且不論是兩百年前會是兩百年後……她的父親和兄長都死了,思及此她的心一緊,努力深呼吸,極力想撇開痛苦的畫面。
她走到梳妝枱前拿起比爾給她的一些有關她身份的證明文件。
“這是什麼?”他看着她手上的紙袋。
久久,她才輕聲的開口,“這些是你對我的安排,只不過這些東西我不要。”她將牛皮紙袋交給他。
雷予辰接過,打開袋口瞄了一眼便明白這是什麼,“比爾給你的?”
她點頭。也明白拿到這些代表着兩人緣分的盡頭。
“你沒有身份,你得留着。”他要她拿回去。
她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要,我不需要。”
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的往他的身上拉,“拿着!如果沒有身份的話,你連找份工作養活自己都有困難。”
“我不需要,我會回家。”
“回家?!”他驚訝的看着她,她明明說過,沒有家也沒有任何的親人。
“對。”她低聲說:“我要回到我的時代。”
“你的時代?”
“對,兩百年前。”
他瞪着她。
她當然看出了他未說出口的怒氣,她的黑眸不自覺的流露出沮喪與失望,下意識的輕嘆口氣。
“我不指望你相信我,所以我不會多說,但是——我堅持要離開。”
“你想走?!”這是從予恩死後,他第一次感到心痛。“你竟然想要離開我?”
“不是我想要離開你,而是我們本來就不適合,畢竟我不熟悉你的世界,而你也不想相信我說的一切。”她抗拒着想要嚎啕大哭的衝動。
雷予辰推開她,把手中的牛皮紙袋甩在地上,“你要走就走,我才不在乎!櫃裏的衣服你全拿走,反正我也用不着。”
他的話頓時讓眼淚灼燙了她的雙眼,“謝謝,你真是好心。”
他對她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只為了要換來她的感謝。
命運再次跟他開了玩笑,在弟弟死之後,他第一次對一個人付出關愛,但最後——她將他的付出丟回他的臉上。
“比爾!”他起身走了出去,“找人收拾行李,我們回台灣!”
比爾站在房門口看着裏頭一臉蒼白的安朝雲,表情複雜,但還是立刻交代下去辦理退房手續。
安朝雲沒有拿走雷予辰給她的身份證明,踏出氣派的飯店大廳,走在行人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不息,每個人都有想去的地方,只有她不知道該走往何方。
她走了幾步,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踅了回來。
站在門口目送她的比爾有些驚訝的看着她,“小姐,你忘了什麼嗎?”
“我……”她強迫自己不要讓不安浮現在臉上,抬起頭看了下比爾身後,沒有雷予辰的身影,“比爾先生,請問你知道——予辰是在哪裏找到我的嗎?”
或許她可以到那裏找到她為何來到這個世界的答案。
比爾看着她一臉的蒼白和刻意裝出來的堅強,心軟的表情一柔,“對不起,小姐,我並不清楚。”
“喔。”她點了點頭,表情浮現茫然。
“或許小姐可以上樓去問先生。”比爾給了建議,他並不確定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問題,但依雷予辰的脾氣,他應該會很不開心,安朝雲不說一聲再見就走。
“我想他應該不會想看到我。”
比爾一點都不這麼認為。
“你會好好照顧他,對不對?”
“這幾年,我一直很努力。”比爾承諾道。她現在都自身難保了,竟然還想着雷予辰。
“當然。”她真是傻,他當然會受到最好的照顧。
“小姐,你身上有錢嗎?”他輕聲問道。
“錢?”安朝雲楞了一下,然後搖頭。她只帶走雷予辰替她訂做的衣服,因為他想要她帶走……
比爾立刻掏出皮夾給了她一疊鈔票。
“我不能拿。”她將手背到身後,“我不需要。”
“拿着,你總要吃飯。”比爾堅持的拉過她的手,將錢給塞進她的手裏。“你可以招計程車,載你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小姐,希望你一切平安。”
安朝雲低嘆了一口氣,她的心底有個角落,彷彿失去了一切遮蔽,涼颼颼的。
“你真的變成一個愛哭鬼了。”看着比爾轉身走進飯店裏的背影,她用力的抹去滑落在臉頰的眼淚,“不能再哭了,我們回家了,回家了……”
但是她一點都沒有把握可以回得去,就算回去,她的心也已經遺落在這裏了。
雷予辰視而不見的目光透過車窗落在遠方。
當初他是滿心不願的被父母拖來這裏,到要離去的現在,他的心卻沉重得不想邁開腳步。
安朝雲這個該死的女人,竟然連聲再見都沒說。他感到眼淚灼燙雙眼,下一刻就馬上被這不熟悉的霧氣嚇到,他竟然為了她想掉淚……
“先生,其實我也擔心小姐。”坐在前座的比而遲疑的開口,“她似乎——想要去找跟你相遇的地方。”
他仍是看着窗外,沒有答腔。
“理智告訴我,她離開才是最正確不過的事情,只是——我並不希望她因此而出意外。”比爾又說。
雷予辰突然用力的一捶座椅。
比爾吃了一驚,印象所及,他還沒看雷予辰失控過。“先生?!”
“把車掉頭!”雷予辰放棄一直在心中說服自己一切都會很好的屁話,因為一切都不好!
“先生?”比爾有些意外。
“掉頭!”爆發的挫敗感,令他口氣不善。
比爾建議道:“其實我可以在這裏下車,我會把小姐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而先生可以照原計劃回台灣。”畢竟同情安朝雲是一回事,讓她跟雷予辰再次扯上關係又是另一回事。
雷予辰挑釁意味濃厚的看着比爾,“我要找到她,並把她留下!”
“這……”看到他的眼神,比爾的話聲隱去,識趣的不再堅持。
遠遠的,他便看到了她,隨身行李放在一旁,獨自一人站在斜坡上,看着底下遠方的快速道路。
如此無助的身影,在看到她的瞬間,情感在他的心中爆發。他注意到她的身軀僵硬,似乎企圖要……
“這個瘋子!”顧不得車子還未停妥,雷予辰推開車門沖向她,在她跳下斜坡的前一刻,緊緊的抱住她,把她拖離危險地帶。
“你在做什麼?”他剋制不住心中驚駭的用力搖晃她,“你想跳下去?!”
她又驚又喜的看着他,一顆心在胸腔激烈的跳動着。
“我……”她發抖着,“我只是想回家。”
她是掉落懸崖才來到這裏,或許從這裏跳下去,她可以回到屬於她的朝代——
“你真的瘋了!”他早晚會被她氣死,若是他遲些時間到,她跳下去,不死也只剩半條命。
“不要再說我瘋了!”看出了他的輕視,她覺得受到傷害,“我沒有瘋!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如果不信我就放開我,我會向你證明,只要從這裏跳下去,你就會知道我真的不屬於這個世界!”
“如果你跳下去死了,當然不會屬於這個世界。”他火大的反擊,“我救了你一命,你的命就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你想都別想傷害自己!”
他用力的拖着她,不顧她的掙扎,硬是把她往車上拖。
比爾的眼神閃着不安,但還是訓練有素的把車門打開。
雷予辰不客氣的把她塞進車子裏,接着要司機開車。
“我不要走!”她哽咽的說:“我給了一個人很多錢,他才載我來這裏。”
事實上,她把比爾給他的錢都給了那個載她來這裏的司機,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你——”雷予辰氣到說不出話來,最後用力的握拳在她的面前一揮。
“你為什麼生氣?該生氣的是我吧!”她委屈的說道:“我只是在你開口要我離開前離開而已,就算我跟你形同夫妻又如何?在你心目中我根本什麼都不是,我配不上你,我甚至連什麼是電視都不知道,一點小事就令我如驚弓之鳥般倉皇失措,不論我多麼努力都配不上你!”
“安朝雲,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他伸手想要把她拉到自己身旁。
她推開他的手,“對!又是胡說八道,只要是我說什麼你不認同的話,你就說我胡說八道。你知道嗎?我很愛你,可以把自己全都給你,只要你開口,我連靈魂都可以交到你手上!你對我說的每一個想法,就算是多不可思議、多瘋狂,我都不信,你只把我當瘋子或是一個總是在說謊的騙子!”
她的話令他沉默,看着她的眼淚,突然覺得自己自私又殘酷。
“我不是……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在她指揮的淚眼下,他竟然結巴了起來,“只是……”
“只是什麼?”她瞪着他追問。
“荒謬。”他放棄的嘆了口氣,無力的說道。
“停車!”她驀地放聲大叫。
司機立刻踩下煞車。
雷予辰手一伸,捉住了打算下車的她,“開車!”他對司機說。
司機愣了一下,趕緊踩下油門。
“我叫你停車!”安朝雲空着的那隻手拍着司機後座。
“就算外頭狂風暴雨、天崩地裂你也不準停車!”雷予辰將她整個人拽進懷裏。
“你憑什麼?”她衝著他吼道。
“憑我救過你的命!”他回吼道,沒想到平時溫和的女人發起火來,脾氣還不小。
他用嘴堵住她的口,狂暴的親吻她。
她的小手掄起拳頭捶打着他,她不該讓步,但是他觸碰她,令她的怒氣變弱,取而代之的是對他翻騰的情感。
“我討厭你!”她忍不住哭喊。
“你愛我!你剛才才說的。”他貼着她的頭髮喃喃的說:“我很抱歉我不相信你的話,我想,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或許,你可以多跟我說說屬於你那個時代的事情。”
她眨着淚眼,看着他凝視她的眼眸。
“你願意聽我說?!”她不確定的問:“不會生氣?!”
“不會。”他手捧住她的臉,眼中流露確定的神色。
“我生於嘉慶二十五年,跟今兩百多年,我爹是當時很有權勢的十三行商之一,名叫安尚德。”
“停。”他輕笑的打斷了她的迫不及待。
“怎麼了?”他不是說他不會生氣嗎?
“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再說。”他拍了拍她的後背。
安朝雲這才注意到坐在前座的比爾和司機都拿着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他們以為我受了刺激,所以瘋了。”她不太情願的咕噥道。
他沒有加答,只是給了她一個銷魂的吻。
她忍不住暗嘆口氣。
雖然有外人在,但是她依然順着心意圈住他的脖子,若是雷予辰的父母可以自在的在眾人面前表達對彼此的喜愛,她當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