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安朝雲睡著了,但是她睡得很不安穩。隱約之間,有個高大的黑影一直站在床邊注視着她……
若有來生,盼能與你再系手足情,只可惜今生緣盡。嘆道義之心常存,卻遭毒手傷心,憤恨堆積,善惡終有報,就算化為厲鬼也定會討回——生生世世定會討回……
“哥!”安朝雲驚醒,猛然坐起身來,全身冒冷汗,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她狂亂的看着四周一片漆黑,“哥哥,你在哪裏?出來啊!你出來啊!”
沒有任何回應,空氣中回蕩的只有她的喘息聲。
她把臉埋在手裏,忍不住哭了出來。
兄長死亡前的不甘與詛咒不停的在她的腦中盤旋,他應該不要管她,放下她觸自逃走,但是他沒有,他救了她,卻賠上了自己的命。
“你怎麼了?”聽到她的尖叫,雷予辰神色凝重的從外頭沖了進來,坐到她身旁。
“我看到了我哥哥1”一看到他,她立刻哭着抱住他。
“你哥哥?!在哪裏?”他空出一隻手,將電燈打開,房間的擺設一目了然,除了他們以外,並沒有其他人。
她把頭埋在他的懷中,沒有辦法回答。
雷予辰注意到出現在門口的比爾,“她只是作了個惡夢。”
比爾謹慎的將房裏檢查了一次,確定沒有其他人,才在雷予辰的示意下離開。
“別怕!”雷予辰抱着安朝雲,輕輕搖晃着她,“只是作了個惡夢,沒事,有我在這裏。”
“可是我……”她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真的聽到他的聲音。”
“別傻了。”他抬起她的臉,輕輕的抹去她臉上的淚水,“這裏沒有別人,只有我和你。有時候人太思念一個人的時候,便會出現幻想,但那不是真實的,而是虛幻的影像。”
正如他也常用夢到予恩,他的笑容依然燦爛、爽朗。但是醒來之後,馬上就意識到了他的生命早就消逝,這份痛苦更是深刻得令人難以忍受。
“對不起。”她微抽開身,這才發現他的襯衫前襟敞開,她的臉頰貼着他赤裸的皮膚。
雷予辰在她睡着之後,因為怕吵到她,所以到隔壁房間工作。
“打斷了你的研究。”她小心翼翼的說。
“不用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他輕輕的將她的黑髮給撥到身後,輕嘆了口氣。“不如告訴我你哥哥的聯絡方式,我去找他過來,就算他人在國外,我也有辦法可以聯絡到他。”
她屏息的坐起身,將睡衣給拉好,“不可能,你找不到他的。”
“為什麼?”他輕聲的問,他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他想找卻找不到的人。
雖然他的研究因為她而延遲,他討厭的記者也來到這裏,但是為了她,他還是決定留下,就算理智要他儘快離開,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她——有生以來,他無法理智的處理一件事。
他不想要傷害她,雖然事情的發展超乎他所預期,她絕對不會是個隨便的女人,她卻把自己交給了他,可她並沒有要求承諾要他負起責任,只是他也沒有因此而感到寬心。
“我想幫助你,”他柔聲勸誘,“向我坦誠一切,我才知道要怎麼幫你。”
“我確實沒有你說的身份證明。”她幽幽的道。
如他所料,“然後呢?”
“乾隆二十年,朝廷關閉了福建、浙江、江蘇三處海關,廣州城是中國唯一對外通商口岸,規定所有進出口物品必須由十三行行商辦理。廣州是當時最熱鬧的城市之一,當時城裏洋行、商行四處林立,熱鬧非凡。”
雷予辰看着她的目光中寫着驚奇,“你對歷史挺有研究的。”
“歷史?!”她的笑容顯得苦澀,“對你而方是歷史,對我來說不過就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我爹是十三行行商之一,我們從國外進口了許多洋貨也出口茶呀,一直以來都滑問題,直到遭到陷害,跟我們家往來近三十年的商家,竟然在商船里的貨品里夾帶鴉片,被官府查獲……“她抬頭看着他,話語在看到他的神情而緩緩隱去。
“醫生早檢查過,你愛傷的時候並沒有摔到頭。”雷予辰慢吞吞的說,語調中帶着不以為然。
理智要安朝雲閉嘴,不要再說了,但她還是忍不住開口,“我當然沒有摔到頭,你覺得我瘋了,是嗎?”
“我並不認為你瘋了,”他輕嘆一口氣,“我只想告訴你,不管你從何而來,我都不會把你丟下,我會對你……負起責任。”
聽到他的話,她微微一笑,“你真是好心,但是我並不需要你對我負責,因為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願。可是關於我的過去……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你才能接受。”
他搖頭,“不用解釋,你只要不對我說謊就可以了。”
說謊?!她的雙眼因為他的話頓時黯淡下來。
內心的沮喪在他的面前完全表露無遺。她多麼希望他可以相信她,但是他沒有……不過內心深處她也明白,她不能怪他,畢竟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
她的失落顯而易見,雷予辰將手輕搭在她的肩上,視線與她平視,“在我送你去醫院時,醫生告訴我,你身上的血並不全部屬於你,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的問題使她的身軀一僵,她注視着他的雙眸,知道就算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更有可能引發更大的衝突……咬了咬唇,她還是決定說出來。
“我身上的血除了自己的,應該還有我哥哥的吧!”她顫抖的吸口氣,“我哥哥帶着我逃跑,卻因為要保護我,被槍射中。他一向聰明而勇敢,不管遇到天大的事,他絕對會擋在我的面前……”
他伸出手,抱住了渾身發抖的她。
她吞下喉嚨的哽咽,繼續說道:“他不該救我!是我害了他,要不是因為我,他一定逃得掉!他用他的命換得我周全,我手臂上的傷也是因為逃跑的時候被打中的,若當時沒有遇到你,我想——我現在應該也已經死了吧!”
“有人要追殺你?!”這件事使他蹙起眉頭,“是誰?”
“官府的人。”
“官府?”
“總之我們被人陷害。”想起了哥哥氣絕時的不甘,她的淚掉也下來,“被我爹最信任的人陷害。”
“可是我救你的時候,沒有看到你哥哥。”他很肯定那裏除了她之外,沒有第二個人。
“他死了。”她僵硬的說。他的死帶給她一輩子難以抹去的傷痕……她眼神不自覺的露出悲傷。
“就算是死了也該有屍體。”他提醒她。
“為了逃亡,”她悲傷而無奈的說:“我只能把他的屍首留在大路旁。”若能選擇,她會好好的埋葬自己的手足。
他專註的看着她蒼白的臉龐,“若照你這麼說來的話,你是遇到了很糟的情況,但這很荒謬。”
聽到他的話,她的笑容有些虛弱。對他——她有份說不出口的眷戀,但是在此時此刻,她清楚的看到橫在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她用儘力氣也跨不過的鴻溝。
“我都把真相告訴你了——我來自清朝的廣州,出生於嘉慶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二O年,你相信嗎?”她幽幽的看着他問。
雷予辰態度遲疑的不發一語。
“你會相信嗎?”安朝雲期盼的看着他。
他要如何相信她?!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對不對?”
“我是不相信。”他努力壓抑因為她的話而產生的憤怒,“如果你想要我幫你,就不要說謊,還是你根本不信任我可以幫助你嗎?”
“我當然信任你能幫我。”她真誠的看着他,“求求你!我不想吵架。”
“那你就該對我坦誠。”
“我已經坦誠了,”她苦澀的說:“我真的沒有說謊我真的生於嘉慶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二O年。”
“你累了。”在她引發他更大的怒氣前,他深吸了口氣平緩情緒,“你再睡一下。”
“可是我——”
“別再說了。”他輕點了下她的唇,“我還有事情要做,我就在隔壁。睡吧!”
看着他離去背影,安朝雲輕咬着下唇,沮喪的重重躺了下來,瞪着天花板,她不想哭,可淚水還是無法控制的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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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聽到她的哭聲令他心生不舍,雷予辰仍是強迫自己不能回頭。關上房門后,他看到靠着走廊的比爾拿着不認同的眼光看着他。
“你大概覺得我是個惡棍吧?”他走到隔壁的房間。
比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的說:“晚安,先生。”
“等一下。”雷予辰詛咒了一聲,心中對安朝雲的關愛戰勝了他的理智。
比爾停下腳步,雷予辰正經的表情令他不由得嚴肅了起來。“有事嗎?先生。”
“我需要你幫忙。”
比爾低垂了下眼,心中訝異有什麼事需要他這個蘭澤集團接班人開口要求協助?“先生請說。”
“我要你替我處理朝雲的護照和一切相關的身份證明。”
比爾臉上閃過驚訝。
“你是情治單位出身,”雷予辰以敏銳的目光看着他,“我相信你一定有管道取得這些資料。不論花多少錢,我要一切天衣無縫。”
“先生現在是在告訴我——安小姐真的象那個該死的記者說的,沒有身份?”這個消息令比爾意外,這麼一個有教養的小姐……怎麼可能?
“我不想解釋太多,但她確實沒有。”
他眉頭皺了起來。“先生,這件事你應該——”
“毋需告訴我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雷予辰打斷他,“我要給她一個不被懷疑的身份。”
比爾沉默幾秒後點了下頭,“我明白了,先生,我會在最快的時間替安小姐辦好身份證明。只是她對我而言,可以是來歷不明,但對你——她該誠實,不隱瞞。”
雷予辰需要強忍才能維持一臉的平靜,比爾的話惱人的影響他的情緒。
“如果先生知道她的來歷,我無話可說,不過若是她一直不願說實話,只代表這個女人毋需先生用盡心思討好。”
雷予辰也很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安朝雲……他想起了她的話,真是見鬼了,什麼嘉慶、什麼兩百年前……
“不過不管怎麼說,先生,”比爾離開前,象是想到什麼似的轉身說道:“我還是很開心看到你重新關心一個人。”
雷予恩在世時,在法國是由他負責他安全,他一直很盡責,但是雷予恩死在非洲那時,他卻去度假,沒有陪同前往,這件事,成為他心中至今都無法抹去的遺憾。
所以當安全部門斟酌該增派人力保護雷予辰時,他毅然決然的自願前往台灣,擔下重任。
雷予恩的死亡確實改變了許多人,使比爾變得更加謹慎,而雷予辰則變得冷漠,他不再輕易付出關愛。所以安朝雲……比爾雖然還是不肯定留下她是件聰明的事,但只要她不會傷害雷予辰,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挺喜歡這個溫和有禮的小女人。
只是現在看着雷予辰陰沉不定的神色,比爾遲疑的問道:“安小姐不願告訴先生有關她的事嗎?”
“她說了,”雷予辰不是很想提到這件事,“只是太荒謬。”
他識趣的不再追問,改換話題問道:“先生替她處理好身份的問題之後,打算怎麼做呢?”
“我們該回台灣了,我的研究進度延宕太久。”
雷予辰並沒有提到安朝雲,比爾輕點下頭,“我知道了,先生,你交代的事,我會儘快處理好。”
“謝謝你。”雷予辰輕聲的說:“東西辦好之後,就交給她吧!我想,她應該會很開心。”
他輕點了下頭,退下了。
雷予辰進了房間,低頭看着放在桌面上的電腦,上頭有着難懂的程式,這裏是他費盡多年心思研究的成果。
安朝雲——他輕嘆了口氣,他該怎麼做才好……
安朝雲很清楚要求雷予辰相信自己可能超過了他所想像,但是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她不安的在房間裏踱步思索。
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她走了出去,但是雷予辰不在房裏。
她原本想要離開,但是腳步才移動,又停了下來,視線看向桌上的電腦。
雷予辰曾經跟她說過,現代人可以藉由網路得知各式各樣想要知道的資訊,他教過她——雖然她還不熟練,但她知道怎麼用。
她在他電腦開機時注意過他的密碼,順利的進入主畫面。
她一臉興奮的在搜尋引擎上輸入蘭澤集團這個關鍵字。
畫面上顯示長長的資料,她點進一張相片,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在電腦螢幕上。
她嚇了一跳——是雷予辰,但又好象不是——只是長得很相似的另一張臉。
這是雷予辰的雙胞胎弟弟,他有跟哥哥相似的五官,卻有一雙與慧妮一樣的藍色眼眸。
雷予辰重視這個手足,失去他,他如同失去一部分的自己,所以他才會異想天開的想要回到過去,回到雷予恩要出發前往非洲的那個時間點。就算明知這樣的做法可能改變未來,使時空走向兩條完全不同的路,然而他義無反顧。
百年詛咒發威,蘭澤集團接班人魂斷異國
得天獨厚的蘭澤集團,是世上最知名的保養品製造公司,成立至今兩百年,雖然資產雄厚,但多年來,主導蘭澤集團的家族男性成員,往往死於非命……
“你在做什麼?”
安朝雲還來不及看完,就被身後的聲音嚇了一跳,她猛然的轉過身。
“對不起。”她腦海一片混亂,有點被抓到做壞事的無措,“我只是想要查點……東西。”
雷予辰臉色一沉,看向電腦螢幕,畫面上有雷予恩的相片和相關報導。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手指在鍵盤上快速的移動,確定裏頭的研究資料沒有任何遺失,然後將電腦關機。
他轉過身來睨着她,“你怎麼會有我的電腦密碼?”
“你開電腦的時候,我注意到的。”她知道他動怒了。“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碰你的電腦,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麼?”他繃著臉問:“是誰派你來的?”
“沒有任何人派我來。”她輕聲的說:“我只是好奇有關你的事。”
“我的事?!”他的語氣不自覺的揚高,“我有什麼事需要你好奇的?”
他的話聽來有些刺耳,她囁嚅道:“我只是想要關心你,我看到上面寫着詛咒……”
“沒有詛咒,”他嗤之以鼻,“那是無稽之談!”
“如果蘭澤集團數代的男性成員都死於非命,怎麼可以說是無稽之談?或許真的是——詛咒。”
“你不會指望我相信真有詛咒這一回事吧?”他更加不以為然了,“如果真的相信,我這輩子索性都待在屋子裏,永遠都不要出去。更甚至——我不該跟你扯上關係,因為你也有可能害死我。不是嗎?”
她一愣,無法反駁他的話。
“別再碰我的電腦,聽到了嗎?就算我們上了床,但是對我來說,你什麼都不是。”他故意這麼說,將手提電腦裝進電腦包里,“若是電腦裏頭的資料有任何的損害,就算拿你的命都賠不起!”
安朝雲低垂着頭,感到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並不知道他對所謂的詛咒會有這麼大的反應,還有電腦里的程式對他而言有那麼重要……
“如果你真的無事可做,或許可以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對不起。”她喃喃說。
“我要聽的不是對不起。”
“可是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出生於嘉慶——”
“別又來了。”他大手一揮,提着電腦包,踩着重重的腳步筆直的往門口而去,留下她一個人站在房間裏。
他的離去讓她難過,她一直認為他們之間存在着一種她至今無法找到言語形容的溫柔,但現在他臉上的表情好恐怖,而且他說了,她什麼都不是……
他是她的一切,但是她對他——什麼都不是,就連碰他的電腦都是無法被原諒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