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欲哭無淚

十八、欲哭無淚

涼水泉子連降了三天大雪。山上是白的山下是白的就連房頭樹梢皆是白茫茫一片。這陣風不吹了雪也停了。雞不鳴狗不吠全村一片沉寂往常喜愛堆雪人、打雪仗的娃娃也見不到一個。

董榆生老遠就瞅見五奶奶正和尕順掃雪積水他幾步奔過去熱情地抓住五***手親切地叫聲“拜奶奶”。其實五奶早就認出他了先是兩眼直直地愣待到董榆生走到跟前叫她一聲“拜奶奶”的時候老人終於止不住老淚縱橫、大放悲聲:

“我的娃你怎麼才來呀?你們家遭大難了你爹他……”

董榆生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心急火燎地問道:“拜奶奶我爹怎麼啦?”

“你爹讓那個驢日的朱三給害死了還說你爹不是你爹造的謠多了我一會半會說不清楚你快回家看看去吧!我的老天爺呀怎麼好人的命就這麼不值錢?怎麼說沒有就沒有了呢?……”五奶話未說完先已哭得涕淚交流。

董榆生眼裏噴火氣往上涌啥話不說轉身就往家跑。尕順朱洪林怕出事緊跟在後面轉身喊了一句:

“奶您快回家我送榆生哥回家!”

“不我和你們一塊兒去!”五奶收住哭聲踉踉蹌蹌地跟了上來。

還沒進家門正聽見朱三站在院裏訓話:“……大家散散吧!反正是人已經死了難受也沒用咱們還是應該化悲痛為力量。抓革命、促生產要緊。移風易俗喪事簡辦榆生一時半會回不來就不等了……”

朱三看見了董榆生。

董榆生恕視朱三。朱三露出了尷尬的笑容訕訕地囁嚅道:

“榆生侄兒你、你回來了你可回來了……”

“朱老三我日你先人!我爹不是我爹是你爹?我把你這個吃人飯不屙人屎的狗東西你給我說清楚我爹是怎麼死的?”

“榆、榆生這不關我事。我可沒動你爹一手指頭……”說著話兒朱三瞅空子就想溜他知道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和這個混小子沒啥好理論的。

榆生豈能輕易放過當胸一把拽住厲聲罵道:“我爹是什麼人全村大人娃娃哪個不曉得你怎麼就把他害死了?”

其實朱三並不懼怕董榆生主要是沒防備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脫身要緊。軟的不行改硬的目露凶光威脅道:“榆生不敢胡來我可叫民兵了!”

“叫呀叫呀!打死我不是就斬草除根了!”董榆生猛用勁往前一推朱三心虛腿軟一步沒站穩仰面朝天跌入泥地。

朱三雙手拄地匍匐着爬起來把泥手往身上使勁抹了抹狠巴巴地說:“好你小子反了天了?你等着。”

董榆生還要動手被人拉住朱三乘機溜出門外。朱三是個好面子的人吃了這一虧臉上掛不住。想整治董榆生又無從下手只好把這口氣強咽在肚裏躺在炕上睡了半個月。

母親被人攙扶着從屋裏走出來一見兒子就涕淚滂沱泣不成聲地說:“兒啊你爹他死得好慘啊!“

董榆生側轉身眾人讓開一條路他慢慢向父親的靈床走去。距離雖然不到十步但漫長得幾乎無法用時間和里程來計算他不敢面對父親親切而又嚴厲的臉龐他仍不相信父親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但願父親只是安詳地睡著了一會他就會醒來……。然而董榆生看到的父親並沒有睡着他圓睜着雙眼凝視着前方凝視着遠方凝視着天空?在等待、在期昐、在尋找?……

董榆生顫抖着雙手輕輕地撫摸着父親的眼瞼、口鼻、面頰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親而又是一位偉大高尚、聚世界所有父愛集一身的父親。董榆生用強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要讓淚水流出來不要讓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要把父親的遺容再仔仔細細瞻仰一遍使父親的音容笑貌更深地溶入他的腦海以便在他每當想念父親的時候父親的形象立刻會清晰地顯現在自己的面前。他在父親身體的每個部位輕輕撫摸着當他的手觸及到父親那隻空袖筒子的時候頓時百感交集再也無法阻止奪眶而出的淚水他噗嗵一聲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哽咽着嗓子喊道:

“爹呀爹您不要我了您怎麼就這樣走了?您每次寫信您都說您想兒如今兒回來了您咋就不看兒一眼呢?爹兒十六歲出門當兵四年哪天不想家哪天不想爹?……

“爹您早年在部隊兒一生下來就沒見過爹的面不知爹是啥模樣?那時候我就天天想啊天天盼盼望爹您早回家。有爹的娃娃膽子壯沒爹的娃娃太可憐。但是最後我終於把爹盼回來了爹您還會回來嗎?……

“爹您活人一世就像涼水泉子的清泉就像鳳鳴山的松柏。那些心術不正的小人、豬狗不如的畜牲別看他們得意一時他們長久不了他們不會有好下場。爹您安心地走吧!兒從今往後雖幹不了報國報民、轟轟烈烈的大事但也絕不會幹出昧良心、虧祖宗、丟人現眼的事。爹您老人家放心吧鄉親們為我作個證見告慰我爹的英靈、讓爹瞑目安息……”

董榆生小小年紀參軍離家回來時卻是這樣一個場面放誰誰能接受得了?如今這陣朱三正在得勢哪個能把他怎樣?至於榆生是不是董傳貴的親生那是人家的私事別人管那麼多做甚?可是看眼前榆生對他爹的感情有幾個“親生兒子”能做到?榆生哭得傷心說得在理大家陪着流眼淚開頭還在小聲唏噓隨後有幾個婦女幾乎哭出聲來。最先憋不住的是“老革命”朱建明他從人群中跌跌撞撞沖了出來大叫一聲撲倒在地:

“傳貴哥你死得怨、死得苦、死得不值哇!蔣介石的子彈沒打死你美國鬼子的炮彈沒炸死你你竟死在小人的暗算之下。痛死我了哥!你死得不明不白叫我們怎樣向榆生侄兒交待呀哥?……”

朱建明也是從小沒爹沒娘自由慣了不受約束自然紀律方面差些。幹啥事沒長心又佔着個愛吹牛的毛病這回叫人家抓住把柄跟着受了許多苦楚。照實說“老革命”這人不偷不摸、不哄不騙碰見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還總是熱心相助頂多也就混碗飯吃。說他是個“二流子”還能勉強湊數說他是“二地主”簡直就是“指鹿為馬”了。董傳貴是從小沒娘朱建明也是從小沒娘董傳貴在前朱建明在後倆人都是吃過安寡婦的奶的說來也算是“一奶同胞”了。董傳貴屬於傳統型的人品朱建明是好人裏頭不要、壞人又不是的那種。雖然性格迥異但源於五奶奶這一層關係董傳貴也看顧朱建明朱建明也視董傳貴為依賴。董傳貴也批評、甚至踢一腳罵兩句的時候也有朱建明也翻白眼、牢騷說怪話的事也不是沒有磨擦歸磨擦、矛盾歸矛盾倆人的關係終究還是兄弟。而今傳貴沒了朱建明失魂落魄暗地裏不知哭過幾回。他不是朱三的對手別說當面就是背後罵兩句也要環顧一下左右。剛才他聽董榆生哭得傷心不禁觸到他的痛處彷彿董榆生又成了他的主心骨索性放開膽子不顧泥水以頭觸地連哭帶罵:

“哥呀你走吧你放心地走吧!害你的那些烏龜王八蛋們沒一個有好下場!……大將死在無名之下、哥你不值得呀!……”

鄉親們被朱建明這樣一哭一鬧頓時之間群情激憤院子裏跪倒一片悲聲四起。五奶是長輩不能下跪但哭喊是不分輩分的。她老人家一開口那是多大的嗓門一半是哭一半是喊內中不乏有借題揮的成分。

山裡人孤陋寡聞見識不廣但他們有一套自己的識人標準。他們往往把人簡單地分為好人壞人兩種好人就是善人壞人即為惡人。朱三等人雖然給董傳貴安置了許多罪名但他們並不為之所動他們認為董傳貴是好人和他作對的才是壞人。因此幾天來他們一直聚集在董家院內一是等榆生回來二是悼念他們心目中的好人。靜立默哀也是一種手段甚至比大張旗鼓地喊口號更有威力。朱三就怕了他幾次三番催促人們各安其事他就是怕人多出事有人一起鬨聚起幾個愣頭青砸了“革命委員會”的牌子麻煩就大了傳出去那是多壞的影響。

董榆生見全村老小紛紛撲倒在泥水裏心中不忍受站起身來用衣袖擦擦眼睛哀聲勸道:

“父老鄉親們大叔大嬸們大家起來吧!謝謝大家董榆生給你們磕頭了!”說完董榆生面朝鄉鄰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響頭。

四爺侯四海在人群後頭喊道:“榆生說了大家起來吧都起來吧!榆生你到這兒來一下。”

董萬山老淚縱橫看見孫子進來不由悲痛更甚心想兒子一生光明竟遭此橫禍孫子回來必定也會受到牽連。

董榆生見了爺爺雙膝跪倒在地還未張口已是淚水盈眶他撲在爺爺的懷裏喊了一聲:

“爺爺……”

董萬山躺在炕上顫顫抖抖地撫摸着孫兒仰天長嘆一聲道:“老天爺你咋不換了我去呢?”

天理自有公論。縣上和公社都派人送來花圈。公社劉書記(主任)親自主持了追悼會。涼水泉子的村民全體出動為董傳貴送葬就連那個朱三也裝模作樣地混在人伙伙里貓哭老鼠般地低頭致哀。

至於朱三是懷着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來到這種場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在笑儘管他哭喪着臉裝得比所有人都痛苦萬狀的樣子。董傳貴死了侯志國是飯桶村裡再也沒有人會站出來和他作對了。董榆生!董榆生?等他把奶瓶子扔了牙齒長全了再說吧而且那還要看他朱某人是否還健在只要他朱三留得三寸氣在在涼水泉子地面上黃毛小子想翻天誓比登天!

根據父親的遺願墓地建在鳳鳴山的山頂。從這兒極目遠眺整個涼水泉子盡收眼底董榆生知道父親的用意死後和生前一樣他不願遠離他的鄉鄰和親人。墓地左前方大約半里多路的地方就是聞名遐爾的“三姓廟”。廟名是口頭傳誦找遍里裡外外所有的地方均沒有“三姓廟”的字眼。倒是一進廟門正堂大殿前的橫額上書寫着“碧落蒼穹”四個大字含意深奧不知作何解釋。全村最有學問的人該是四爺了以後抽空一定問問他“碧落蒼穹”是什麼意思?董榆生小時候曾經到“三姓廟”來過幾回那時候廟裏香火旺盛一年四季遊人不斷善男信女頂禮膜拜虔誠之心溢於言表。裏面住着一僧一道道人跑外交一切伙食採購燒火掃除等雜務都由他操辦。老道的家就在附近不遠時候長了還回去小住一半天。和尚負責內政主管誦經、接待香客以及錢糧等大事。廟裏供奉的神像董榆生有好多還能說出名字旁邊側殿裏還有唐僧等四人的塑像朱桐生想把自己的褲帶繫到豬八戒的腰上無奈兩相對照不成比例他多大肚子豬八戒多大肚子?朱桐生搞惡作劇把腰帶掛到豬八戒脖子上被老道現追出廟門足有半里開外。如今這些早就蕩然無存只有“碧落蒼穹”尚在亦是斑斑駁駁缺撇少捺有橫無豎的。董榆生想或許是當初紅衛兵根本沒有把這幾個字放在眼裏劈了燒柴也沒有幾塊木頭否則為啥沒有下狠手哩?

董榆生跪在父親坆前遲遲不願離去。那個圓睜雙眼、怒目而視的面容時時在他眼前環繞。父親含恨而逝、死不瞑目啊!他怎麼會不是父親的親生呢?儘管有人把那天“批判會”上的情形告訴了他他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始終認為那是朱三們杜撰出來用以騙人的慌言天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事實存在。他是在父親的培育呵護下長大的他熱愛父親的事業而且自己也在從事着和父親同樣的事業。他雖然現在還不是**員但是他確信總有一天黨會相信他、接受他的。為了尊重母親他決不向母親問長問短只當那是子虛烏有的事本來嘛!

要想忘記也決非易事一個聲音盤旋在他腦海中死死地纏住他時不時沖他喊叫兩聲:“董榆生董傳貴不是你的親爹你的生父在台灣!這事不是朱三一人知道不信你去問……”

該去問誰呀?他想起了丁阿姨丁阿姨肯定了解事情的內幕。要不她怎麼總是問父親母親關係如何為什麼沒有弟弟妹妹……。使他好生不快心想丁阿姨管事太多這些事也要問來問去。現在回想起來很是蹊蹺莫非丁阿姨話中有話?丁阿姨四十歲了不結婚難道她對父親?……

董榆生斟滿一杯酒恭恭敬敬舉過頭頂然後輕輕地潑之於地。他想起父親的許多往事父親對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假設不是親生更顯出父親的為人高風亮節、坦蕩胸懷世上人有幾個能做到?他董榆生能有今天全仗父親的庇護。別的不說就是那次連夜背他去縣城看病其情其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他最後一次見父親也是在去縣城的路上那個吊著一隻空袖筒子的瘦高身影將永遠銘刻在他的心中。

父親走了父親遠遠地離他而去了。心念至此董榆生感到無限的悵惘與凄涼。他比誰都清楚他知道父親是怎麼死的。正如七叔朱建明所說蔣介石的子彈沒有打死他美國人的炮彈沒有炸死他幾個小人在背後放了一把火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竟轟然一聲倒地。可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黑槍不但傷人骨而且傷人心。傷人骨的可醫傷人心的難痊。善良的人總是把一切看得很簡單想得很光明他們不但希望強人念經而且還希望老虎戴上念珠。

董榆生不知是安慰父親還是勸解自己總之是他不想用淚水來為父親送行如果那樣父親在九泉之下更難瞑目。他要讓父親的英靈永存他要活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出來!

想到這兒董榆生頓覺寬慰了許多他把餘下的半瓶酒悉數撒在父親墳前。本來他從部隊帶回來兩瓶“青稞酒”是用來孝敬父親的誰知最終卻成了父親的祭品。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猛回頭後面立着一個人。

幾年不見侯梅生出落成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侯梅生說:“我來這兒已經有一陣了插不上嘴只好乾站着。大叔和朱三叔不和所以我也沒敢上你們家去人多嘴雜怕引起閑話。來我給大叔磕個頭吧。”

董榆生眉頭微微一緊說:“算了吧地下凈是土……”

“羞農民還怕土?天天土裏爬土裏滾的。活着土裏刨食吃死了還得埋土裏。”侯梅生一條腿着地雙手合十對着墳頭揖了一揖。

董榆生興緻索然說:“你走吧我想單獨一人再陪我爹一會。”

“我來幫你收拾。”

“你不用動手我自己來。”

“榆生你長高了也長帥了如果戴上領章帽徽就更漂亮了。這幾天我雖然沒和你直接照面可我老遠還是偷看過你幾回哩畢竟咱們是老同學嘛!”

“那有什麼用?驢糞蛋外邊光又不能頂飯吃。”

“榆生你的組織問題解決了嗎?”

董榆生雙眉猛地一皺想起了什麼趕緊壓了壓說:“還沒有。”

侯梅生沒有覺察出董榆生的臉色變化仍舊自顧自地說:“我去年就入黨了現在是大隊團支部書記還兼着鐵姑娘隊的隊長哩!唉再怎麼干還不是修地球的命。不像你們下來就是工人有個鐵飯碗……”

董榆生苦笑笑沒有吭聲。

開春不久董榆生在父親的墳前栽了幾棵小樹。每過一段時間他都要抽空回來挑兩桶水上山澆樹。這天他正挑着一擔水走到山坡下就看到有輛綠色軍用吉普車停在路邊。開車的司機是個軍人老遠看見董榆生就跟他打招呼問他身上有沒有帶火。董榆生換換肩從褲兜里摸出一盒火柴。司機取出香煙先拿一支遞給董榆生董榆生搖搖手說:

“謝謝我不會。請問師傅從哪兒來?”

“我們院長給她的老戰友掃墓……”

“院長丁院長?丁阿姨!……”董榆生吃了一驚擔上水桶拔腿就跑。

他老遠就看見丁阿姨默默地端坐在父親的墳前她的面前林林總總擺了一大堆東西董榆生原先預置在那兒的小石桌遠不夠用前面鋪了一條新床單上面放滿了祭品:各種熟食、蔬菜、果品點心等一盒“中華”香煙、兩雙筷子、兩隻小碗兩瓶“青稞酒”。董榆生看見丁阿姨兩隻手端起兩杯酒左右手相對輕輕一碰左手的酒灑在地下右手的酒端起來一飲而盡。就這樣幾次三番一瓶“青稞酒”快要見底了董榆生不知丁阿姨的酒量如何他擔心她會喝醉。他挑着水桶擔子悄悄站在遠處他不敢再往前走甚至連肩上的擔子都不敢放下他怕驚動了阿姨。他要讓阿姨和父親好好敘敘舊他們分隔的時間太久了他們有許多的話要講……

“榆生你來了。”丁蘭巧並未轉過身子說話她怕榆生看到她臉上的淚痕。

“阿姨我爹他……“話沒說完董榆生先把兩串淚珠掛到臉上。

“沒出息大小夥子還是當過兵的老戰士呢!就這麼不經風、不經雨的以後怎麼干大事業呢?”丁蘭巧一邊責備着一邊把一塊雪白的手絹塞到董榆生手裏。

董榆生放下水桶止不住眼淚婆娑地說:“阿姨我一見您來不由得就想起我爹心裏像針扎一樣難受……”

丁蘭巧猛地一把抱住董榆生身子急劇地抽搐不止大滴的淚珠奪眶而出:“榆生過去這個世界上還有你爹這個人在而今叫我再去想誰去?”

娘兒倆在山頂上的墳塋前抱頭痛哭。一隻烏鴉不是聽見了哭聲還是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從“三姓廟”那邊飛了過來大咧咧地落在董榆生新栽的小樹上更是平添了幾分無盡的蒼涼。

先是董榆生掙了開來他把丁蘭巧的小手絹在水桶里過了一遍擰乾了雙手遞給丁蘭巧說:“阿姨您擦把臉我去給小樹把水澆上。”

大哭一場丁蘭巧頓覺心情好了許多來之前的鬱悶悲傷統統為之一掃。她注視着幹活的董榆生心裏一動迅即從脖子上摘下一枚銀元項鏈幽幽地說:

“榆生這是你爹臨別時留給我的禮物現在我當著你爹的面把它交給你保管。這不是一枚普通的銀元敵人的子彈從中間穿過子彈還留在你父親的體內。拿着吧孩子終歸是個念想。”

觸物生情董榆生眼圈又紅他強力忍住顫聲說:“阿姨還是您留着吧!”

“你這個小孩咋這麼犟!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記住你是你爹的兒子你爹怎麼活人你就怎麼活人懂我的話了嗎孩子?”

董榆生使勁地點點頭遂把銀元項連結過來掛在脖子上鄭重地塞進懷裏。停了停董榆生關切地看着丁蘭巧說:

“阿姨事情已經過去了您也別太傷心您身體不好。”

“榆生你不知道阿姨是天生的苦命。那一年日本鬼子到我們村搶糧食那是什麼年代呀?兵荒馬亂的人都挖野菜吃哪有閑糧留給他們。鬼子沒搶上糧食就拿人撒氣把我們一家七口反鎖在一間屋子裏外面點着火***鬼子還往屋裏扔進一枚手榴彈。俺爺爺、奶奶俺爹俺娘倆兄弟還有一個正吃奶的小妹妹七條人命啊!那天我正好去姥娘家沒回來才躲過這場災難。人是躲過去了可是心沒躲過去。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想我殘死的親人想我犧牲的戰友想着哭哭着想。如今你爹也去了他才四十來歲正是活人的時候啊!”

董榆生看丁蘭巧說著說著又要流淚趕忙拿話岔開問道:“阿姨您是山東什麼地方人?”

“聊城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丁蘭巧嘆息一聲說“多少年了也常會兒想回去看看。親人沒了還有鄉親嗎!想回家又怕回家唉叫人不由自主就想起過去……”

回家吃過飯爺爺、母親陪着丁阿姨說話聊天兒。董榆生插不上嘴就找開車的司機去吹牛。

司機笑笑說:“剛才不知道是你早在部隊就聽說你董班長的大名了。”

董榆生硬把一盒香煙塞到司機的口袋裏試探着說:

“戰友讓我開一把?”

“以前開過?”

“當兵時開過幾天時間長了手有點生。”

“行開慢些。”

董榆生換檔、加油、啟動離合器雖不是很熟練基本要領還行。司機在旁邊指指點點不斷鼓勵:

“董班長熟悉熟悉考執照學開車吧!”

董榆生笑道:“這輩子怕是沒機會了。再說學了往哪兒使啊?”

丁蘭巧臨走放下一千塊錢說:“嫂子您收下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趙春蓮說啥也不肯接推脫說:“他姨農村裏有錢也無處使上次您給的五佰塊錢還沒動哩!你們軍隊上風裏雨里不容易怎麼好意思讓您老破費?”

丁蘭巧說:“嫂子您別多心。剛才在山上我就跟榆生講好了叫他抽空多種樹。我這人從小就喜歡樹等榆生栽的樹長高了寫信告訴我我再來看你們。”

趙春蓮還是不肯接說:“幾棵小樹苗子能值多少錢?榆生在部隊就沒讓您少操心他爹如果在世也不會……”

說話的無心聽話的有意。趙春蓮可能是說漏了嘴她本想是找出一個不能收錢的借口沒料到卻觸動了丁蘭巧的心事:從心裏說丁蘭巧恨過趙春蓮這個人如果不是她她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老處*女就是那麼好當的?先不說那些鋪天蓋地的閑言碎語光就是求婚的說媒的就幾乎要踏破門。上班傳達室送來的是情書下班回家門縫裏塞的是求愛信。有一段時間她煩躁得連自殺的心都有過。世界上有一種女人叫“痴女”一旦有某個男人進入她的情懷不是這個男人吃苦而是女人本身受累。好則便罷否則她將會終生陷入深深的單戀之中。不可能再讓她去愛第二個人她見了別的男人就像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只有友情之說絕無感情可談。丁蘭巧大概就是這一類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說的“一頭碰到南牆上”。丁蘭巧是知識型的女人她知道如何用理智戰勝感情她把痛苦(其實她自己並不認為是痛苦)深深地隱藏起來一直到老到死矢志不渝。這樣的女人你和她談婚論嫁無疑於與虎謀皮想都不要去想。隨着時間的推移丁蘭巧已經不再恨趙春蓮了。將心比心換了誰都一樣。怪誰呢?誰都不怪。要怪就怪老天爺。老天爺也怪不得這一輩子搞錯了下一輩子再換過來還要仰仗老天爺哩!愛屋及烏丁蘭巧此生沒丈夫但不能沒兒子。如今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把董榆生認作自己的乾兒子即便是在實際生活中不可能享受到真正的母子之愛但起碼在精神上總是有個依託。丁蘭巧幾次想說話到嘴邊又猶豫再三始終開不了口今被趙春蓮逼到“絕路”上不說也不成了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嫂子您別把我當外人。我和傳貴是啥關係可能榆生也告訴您了。他是傳貴的親兒子起碼也算我的干、乾兒子吧!”

“趙春蓮是善解人意的明白人她想她和丁蘭巧雖是同齡但畢竟人家是沒成過家的女人臉皮終歸要薄些何苦這麼小家子氣於是就說:

“什麼親不親、干不幹的以後榆生就是你的親兒子了要緊要忙捎個話讓他立馬去看你。要是這樣我也不客氣了錢我收下等榆生娶媳婦……”

“不不。榆生娶媳婦我再寄錢來。我還能不親自來?”丁蘭巧高興得忘乎所以剛才她還擔心自己開不了口沒想到事情竟這麼簡單。

“榆生娶媳婦那麼大的事你不來能成?待會叫榆生過來給你磕個頭這事就算這麼定了再定個稱呼。我們這地方叫娘現在時興叫媽不知你的意見……”

“叫娘叫娘我們老家都是叫娘……”這是丁蘭巧心裏想的她的心在嘣嘣直跳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說出來的卻是:“怎麼都行。”

丁蘭巧總算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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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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