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歸途生變

十七、歸途生變

董榆生匆匆下了汽車一路小跑着直奔縣民政局。他本想和朱桐生打個招呼來着。看人家那副神態愛理不理的樣子也就不再搭訕獨自一人辦好了手續。

接待他的同志姓高年約四十多歲長得面善人很和氣笑笑說:“行了三天以後來辦學習班。”末后還加上一句“小夥子挺精神嘛!才多大呀就當了四年兵了。是黨員嗎?”

董榆生急着要回家不想多耽擱時間指指背包說:“大叔能不能先把行李放您這兒?”

“可以可以。我給你找個地方放下沒啥貴重東西吧?”

董榆生大包換成小包一身輕鬆地走到大街上他還想給家裏買點東西。臨走時他給爹買了兩瓶“青稞酒”價錢雖然不高在當地可是名酒爹見了還不知有多高興哩!小夥子四年沒回家了想想馬上就能見到爹娘心中一激動決定當天趕回家今日不是昨日幾十里山路對於一個老戰士來說能算個啥?

今天的高原縣城和四年前已無法相比牆上、樹上、電線杆子上到處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大字報、小字報。啥內容都有有造謠的、有避謠的有罵人的、有找人的(通緝)琳琅滿目雜亂不堪。滿街人群衣着單一或藍或灰要麼深藍要麼淺灰僅此而已。男裝女服式樣統一不是軍便服就是中山裝。偶爾幾頂黃軍帽腰裏扎着牛皮帶軍不軍民不民儼然就像電影裏的“武工隊”(沒準懷裏還揣着把槍)。來往行人個個鐵青着臉佝僂着頭來去匆匆誰撞誰一下誰踩了誰的腳既不搭理也不道歉甚至看也懶得看一眼。碰巧熟人見面少了往日的熱情不叫大哥大姐皆是以“師傅”相稱。曾經十分流行的“同志”不摸底細絕對不敢貿然呼叫生怕混淆了階級陣線惹出口舌造成是非。聰明的中國人啊每個不同的時期都有不同的稱謂把先人留下來的詞稍作修改不論男人女人官大官小年高年低好人壞人(關進牛棚的除外)一律以“師傅”相稱不能不說是一大明。而“師傅”一詞叫起來順口聽起來親切既不失體面又顯示了對人的尊重而且還少了同流合污的嫌疑。

董榆生心裏有事緊趕慢趕才到城效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陣唱歌不像唱歌、口號不像號的嘈雜聲:“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董榆生本能地往旁邊一閃一台拖拉機開足馬力從他身旁呼嘯而過。車上十數個青年男女揮拳掄臂又喊又叫氣氛十分熱烈。走出不遠拖拉機停下一個“武工隊”打扮的人尖聲叫道:

“同志們革命的戰友們不能便宜了這個臭婆娘。讓她和我們一道享受現代化的運輸工具好像是她立了多大的功勞凱旋而歸似的大家說怎麼辦?”

“推下去把她扔下去!”緊接着三五個壯漢不由分說連拉帶拽從馬槽里拎出一個披頭散的中年婦女。一聲號子一二三眨眼間那婦女便“噗嗵”一聲被撂在路邊壕溝里。隨着一陣狂呼亂叫拖拉機絕塵而去。

董榆生緊走幾步到了跟前眼睛一瞅那女人兩手抱頭縮成一團止不住渾身瑟瑟抖。只見她頭零亂衣服破爛身上還沾滿斑斑血跡。董榆生不忍心想時下天寒地凍別說是條人命就是雞鴨貓狗也不能這樣處置。該殺頭該槍斃那是法律上的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里不是說不能虐待俘虜嗎?他一步跳下路基大聲叫道:

“大嬸您醒醒。大嬸您怎麼樣?……”

女人挨了一跌又驚又怕好在路邊是浮土細沙傷得不算太重。她剛才緩過神來聽到有人叫她睜眼一瞧見是個黃穿軍裝的年輕小伙以為又是“造反派”找她的不是趕忙把眼閉上說:

“別管我你走吧!”

董榆生看那婦女灰頭土臉狼狽不堪。臉色焦黃行動不便看樣子傷勢不輕。急忙俯下身把她扶起來坐好拍拍她身上的土解釋說:“大嬸您別怕我和剛才那些人不是一夥兒的。我是路過這兒看您摔成這樣。大嬸告訴我您家住哪兒我送您回去。”

“師傅你……”

“大嬸您別叫我師傅。我是剛複員的戰士今天早晨還在部隊上站過崗呢。”

“你是解放軍?……”

“對大嬸。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是解放軍了。大嬸您一定渴了吧我這兒帶的有水您先喝兩口?”說著董榆生從挎包里掏出一包餅乾又從肩上取下軍用水壺壺裏是剛從民政局老高那兒灌的開水打開壺蓋裏面還冒着熱氣。

婦女還要推辭看小夥子滿臉誠懇不忍拂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再說天剛放亮就出門被折騰了整整一天又累又餓又有傷嗓子眼裏正冒火哩!她接過水壺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又吃了兩塊餅乾稍微緩了緩她掙扎着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土充滿感激地說:

“師傅謝謝你救了我。我好多了你走吧!”

“大嬸我不是說了不要叫我師傅嗎。我叫董榆生涼水泉子人您叫我榆生也成小董也成。”

“董榆生?你知道董傳貴嗎?”

“那是我爹。大嬸您認識我爹?”

“不不只是聽說人沒見過。”婦女搖搖頭說。

不管咋說既然是“熟人”了更不能撒手就走。董榆生執意要送大嬸回家婦女拗不過只得讓董榆生攙扶着走了一段路。到了三岔路口中年婦女停下來說:

“榆生咱倆到此分手。我走東邊去茨萍你走西面上涼水泉子。幾年沒回家了快回吧!大嬸的身上不幹凈遇到個熟人說不清楚可別因為我影響了你的前程快回吧啊?”

“大嬸您怎麼這樣說話?您是我的長輩身上又有傷幫您一把是我的本份。沒偷沒搶沒反革命熟人見了怕哈呀?”說著董榆生不由分說一貓腰背起中年婦女邁開大步朝東邊的路上走去。

“榆生你是個好人。”大嬸俯在董榆生的背上不由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淚水落在董榆生的脖子上火燙火燙的。婦女騰出一隻手來擦擦眼睛接着又說“咱倆萍水相逢你這樣待承我大嬸這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

“…………”

走走停停。山路崎嶇又趕上月黑天半夜時分他們才趕到大嬸家。

一個女孩倚在大門口聽到聲音衝過來一頭撲到婦女的懷裏聲音哽咽着說:“媽您怎麼了?我聽他們說把您扔到半路上了有心去找您又不放心家裏媽您把我難心死了……”

“快回屋說快回屋說”進屋點上燈大嬸指着董榆生說“狼女呀不是你這位大哥哥今天也許就沒媽了!”

藉著燈光叫“狼女”的女孩這才看清楚眼前這位既像解放軍又不戴紅領章的年輕人:他滿臉汗水面帶微笑還有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起來好面熟啊!哦他不就是那《月夜哨兵》上的解放軍叔叔嗎?那副畫就貼在他們教室的牆壁上她天天和“他”見面沒想到今天看到“真人”了。女孩又驚又喜搓着雙手忽閃着明亮的眼睛盯盯地注視着她的解放軍大哥哥傻傻地笑着半天不知該說啥、叫啥?

“你這個死女子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啦?見了恩人不磕頭還愣在那兒幹什麼?”媽媽生氣了坐在炕角上責備女兒。

“哎。”女孩慌亂中敬了個少年先鋒隊禮剛把手舉過頭頂立刻意識到未戴紅領巾急忙換個姿式恭恭敬敬鞠了個躬。心裏在暗暗怪媽媽:都啥時代了還興磕頭?說出來的話卻是“謝謝你大哥哥!”

董榆生立時羞紅了臉。四年的部隊生涯除了和尚就是光頭接觸的全是清一色的鬚眉好漢哪有和女孩兒說話的機會?眼前這位小妹妹穿着雖然破舊但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看年齡不大頂多也就十四五歲可是她氣質不凡又不怯生面白如雪雙目似電梳一對黑油油的小辮子扎兩根紅艷艷的頭繩兒。看人不亢不卑說話不慌不忙。如果不是眼見誰信深山陋舍里還有這麼出色的小丫頭?

女孩張羅着做飯。大嬸礙於客人之面不便上炕就寢半歪着身子在炕沿上小憩。董榆生幾次要走都被大嬸苦苦勸住非要他吃口飯才許動身。趁這時間董榆生藉著晨曦和昏暗的燈光開始打量起主人家的住室。房子不大坐北朝南應該是堂屋。一盤大大的土炕佔去一半的地方。炕頭上三個小孩一男二女在被窩裏一字兒排開伸出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新來的客人。炕上僅有一張顏色黑灰的破席上面看得着的也就一床被子。屋裏沒什麼陳設一張又當桌子又是面櫃的木質高箱算是這間屋裏最豪華的裝飾品了。桌子上方端端正正貼一張領袖像左右兩旁一副條副。上聯是:聽**話下聯是:跟**走領袖像左下角掛着一個黃書包書包上綉着紅字:革命到底。一條碎成條條縷縷的紅領巾和書包掛在同一枚釘子上。屋地掃得很乾凈屋地下幾雙大小不等的布鞋不是幫子露口就是底兒破洞……

女孩端一鍋熱氣騰騰的洋芋進屋炕上的小傢伙們頓時來了精神個個圓睜雙目猛地往前躥了一截。最小的弟弟最先沉不住氣帶着哭腔喊道:

“大姐我要吃!”

“沒規矩!”大女孩一邊申斥着小弟弟一邊挑了兩個黃澄澄的大洋芋雙手遞給董榆生很抱歉地笑道“大哥哥別笑話山裏頭就這條件。”

小弟弟已經在小聲抗議了:“大姐昨晚沒做飯……”

董榆生把手裏的洋芋分一個出來拿給小傢伙說:“小兄弟這個你先吃。”

小傢伙瞅瞅大姐看看媽沒敢伸手接。

大女孩說:“鍋里有別給大哥哥爭了真沒出息下來吃吧!”

這話真靈好比是埋伏的士兵聽見了衝鋒號小傢伙們爭先恐後衝下炕。兩個丫頭多少還穿點衣服小男孩乾脆就光着屁股下了地也不管冷熱好幾隻手伸進鍋里抓洋芋。大女孩不好意思地瞅了董榆生一眼轉過臉來喊道:

“行了行了給爹留兩個。”

董榆生這才意識到家裏還缺了一個人。

大嬸說:“狼女呀給你哥擀碗面吃吧。洋芋怎麼打客人呀?”

“媽……”女孩噘着嘴嘟囔着“都多大了還叫人家小名?又不是我不會又不是我捨不得……”

董榆生一個洋芋吃下去搓搓手站起來說:“不了大嬸我該走了。”

大嬸掙扎着站起來攔擋說:“急啥呢?吃了飯再走。”

董榆生從內衣口袋子裏掏出一疊子錢數了數說:“大嬸這是我的二百塊複員費你們留着花吧!”

“不行不行!”大嬸雙手推開董榆生口氣堅定的說“你救了大嬸一命還不知啥時候能報答你呢又怎麼好意思再收你的錢。榆生聽話快把錢裝上以後還要成家、娶媳婦……”

董榆生噗哧一笑說:“大嬸我才二十歲不忙娶媳婦。這錢您一定得收下算我借您行不行?”

“傻娃盡說傻話。吃飯穿衣量家當”大嬸邊說著話兒邊翻身出溜下地。穿上鞋想站起來一下子沒站住幾乎跌倒董榆生和女孩兒一邊一個趕緊扶住。大嬸左右瞅瞅接着又說“榆生你看大嬸家窮成這個樣子拿啥還你莫非叫女兒跟了你不成?”

“跟就跟!只要大哥哥肯要我我就、我就……”雖說是快人快語但畢竟是婚姻大事。女孩兒儘管年齡小這些事多少還是懂一些的話一出口才感到唐突不禁臉熱心跳。想想董榆生的好處心好人好哪裏能碰上這樣好的大哥哥?索性把話說完整“我就跟了大哥哥去!”

大嬸本無此意只是話趕上了隨口就這麼說了一句沒料到女兒倒當了真。細一想榆生和女兒一個內強一個外剛模樣也般配真真是天生的一對。但往深里一想榆生是複員軍人父親又在村裡當幹部。女兒雖好只是這個家不成黑窩子裏頭出來的鳥能飛多高?遂打消了念頭說:

“丫頭別難為你哥了。這麼大的事哪是隨便說的?時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送你大哥哥走。”

董榆生是挨過餓的人他深知挨餓的滋味。大嬸家的情況他猜也能猜個七八這個家快要揭不開鍋蓋了!至於其它問題他想不了那麼遠也管不了那麼多。他見大嬸死活不接錢就從挎包里掏出一包點心放在當面櫃的桌子上又把手裏的二百塊錢壓在點心下面。憨憨一笑說:

“大嬸我走了。”

大嬸正待要阻止無奈拖着個病身子心到腿不到只好眼巴巴瞅着榆生和女兒出門走了。大嬸慢慢挨到桌子邊顫抖着手抽出那二百塊錢攥在手心裏忍不住潸然淚下默默念道:

“榆生我的娃呀大嬸知道娃是好心可是你讓我拿啥還你的這份情啊?”

村裡人看狼女子和一個複員兵並排走在一齊覺得納悶都拿好奇的眼光看他們有的人還交頭接耳嘀嘀咕咕。那個“武工隊”打扮的漢子也在現場突然像是悟出了什麼故意放大嗓門吼道:

“還是解放軍哩!立場哪裏去了?打聽打聽什麼單位告他去球!”

女孩理也不理只顧和她的大哥哥說話兒。董榆生問:

“你為啥叫狼女?”

“我媽把我生在狼窩裏所以就起了個這麼難聽的名子。你以後可不敢叫我狼女否則我就不叫你大哥哥了。”女孩嫣然一笑說。

“那你叫我什麼?”

“我叫你大灰狼哥哥。”

董榆生不由得咧嘴大笑他已經好久都沒有這麼開心了。

女孩不等董榆生開口接着又解釋說:“我叫吳天嬌記住了:口天吳天空的天女喬嬌。下次忘了我找你算賬。”

“噢記往了記住了。吳天嬌天之嬌女好名字有氣魄。天嬌你們家就你一人上學嗎?”

“家裏窮讀不起書爹媽供我一人都困難。我現在在外縣上初中媽不讓我考高原縣中寧肯讓我多走幾十里路我就不信高原縣裏有老虎?”

“你爹呢?”

“我爹在公社的牛棚里。生我那一年村裡搞階級鬥爭少一個壞分子有人提議抓鬮我爹自告奮勇自己要了這頂帽子戴上了。人家笑我爹傻我爹還說是個帽子總得有人戴省得天冷了花錢賣。你沒見過我爹我爹可好了。誰要說我爹是壞人真正是眼睛長屁股上了。”

“你媽怎麼了?”

“我媽原先也是工作人不知怎麼就下來了。外爺家成份高舅舅繼承了’地主’帽子媽媽充其量也就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又沒幹啥違法的事。都是那個黃軍帽***公報私仇想讓我給他當媳婦瞎了他的狗眼……”

“哦?——”董榆生不由得深嘆一口氣。也不禁暗暗佩服起眼前這位小姑娘她年歲不大頭腦清楚說起話來有條有理紋絲不亂真應了那句老話窮人的娃娃早當家。

吳天嬌一怔詫異道:“大哥哥你怕了?”

董榆生坦然一笑說:“不我怕啥?”

“你是**嗎?”

“不我不是……”董榆生最怕別人問他這件事誰一問起他馬上想到朱桐生、想到那二百元錢。

“劉胡蘭十五歲就入黨了我才比她小一歲紅衛兵都參加不上怪誰呢?大哥哥你有心事?”

“沒有怎麼會呢?”董榆生急忙掩飾道“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吧還要給你爹送飯哩!”

“大哥哥你還會來看我嗎?”

“會到時候我一定來。你歡迎嗎?”

“你說呢?”吳天嬌使勁地點點頭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榆生足足有十秒鐘的時間。沒等董榆生回話忽然她用雙手捂住臉轉過身飛也似地朝回村的方向跑去。

董榆生原地不動猛然間像是失落了什麼心裏頭空蕩蕩的。抬眼望去只見吳天嬌單薄的身軀在寒風中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化作一顆綠豆般大小的圓點在他的視線中逐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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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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