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匡!”一個酒壺被摔碎在地上,狹小的店內,所有客人同時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這些客人中就有第二次來吃飯的楓紅。

只見一個大漢怒氣沖沖地對那負責點菜的小姑娘大聲說:“什麼兩菜一湯的破規矩!老子排了半天的隊只吃這麼點東西,根本不夠塞牙縫!你們那個什麼狗屁廚子說的話,趁早收回去,多吃我多付錢,有什麼不好的?宋老闆,你說是不是?”

一抬下巴,頗有氣勢地瞪着站在櫃枱後面的宋老闆。

他急忙迎了出來,“是王老二啊,怪我剛才眼拙沒看到你。怎麼?是菜不夠吃是不是?抱歉抱歉,下次我一定吩咐廚房加大菜量。不過這兩菜一湯的規矩是我們廚師定下的,連我都……”

“怎麼,你也管不了?你不是老闆嗎?難道你還怕那個廚子?不行!今天我一定要吃飽了再走!”王老二拍著桌子,還在大聲嚷嚷。

楓紅停住手中的筷子,偏著頭,看店內的人怎麼應對。

那個小姑娘見對方氣勢太凶,跑回到廚房去,半天不見人影,宋老闆還在好言相勸。過了一會兒的工夫,那個小姑娘又回來了,手裏捧著一個白瓷盤,盤上扣蓋著一個碗。

將盤子大力地擺在桌上,小姑娘口氣也挺沖的,“你別難為我們老闆了,這是我們師傅給你做的菜,你吃完了就請走吧!”

王老二看他們既然軟化了,也就一邊氣哼哼地走回到桌前,一邊快速伸手去掀扣碗,沒想到一掀之下大驚失色,“你、你們這、這賣的是什麼菜?”

旁邊的人都伸過頭來看,也不由得都變了臉色,只見白瓷盤上紅紅的一片湯汁中擺著幾塊肉,這肉看起來實在恐怖,乍看好像是人的手指形狀,那些紅汁就像是血。

別看那王老二外表囂張,在看到這盤菜后,臉色立刻刷白,踉踉蹌蹌地倒退著往門口跑,嘴裏還說著,“你們居然賣人肉,我、我要去報官!”

除了那個小姑娘,連宋老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此時卻有一雙筷子從旁伸過來,夾起盤中的“手指”放進自己的嘴裏,大聲地咀嚼,還不住地讚賞,“味道真是不錯,這是用鱈魚肉和白面做的吧?”

這人當然只可能是楓紅。

小姑娘微微詫異地看着他,點點頭,“是,師傅說還多加了些甜汁入味兒。”

“這道菜有名字嗎?”說話間他已經快要吃光一整盤。

小姑娘一笑,“叫‘驚魂肉’。”

“好名字,果然驚魂。”楓紅將盤子端起來,連甜汁都喝光了,然後對著王老二擠眉弄眼地笑道:“不好意思,我看你沒什麼興趣,就代勞吃了,不過閣下似乎還沒有付帳吧?”

眾人鬨笑起來,都有種“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王老二在鬨笑聲中狼狽地付了錢,轉身跑掉。

楓紅將空盤子遞迴給那個小姑娘,“雖然無心,但是我也破了你們家師傅訂下的規矩,今天一共吃了三道菜。”

他笑咪咪地說:“師傅說了,如果王老二不吃,這道菜就當白送,誰有膽子吃就給誰。你的膽子還真是不小,要不是看着師傅做,連我都不敢吃。”

“美食當前,不吃才是傻瓜。”他放下自己的飯錢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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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天下第一樓與滿香樓的恩怨,起源本是很簡單的。

天下第一樓身為老招牌、老字號,樓主歷來被評為南江七省食會總長,而滿香樓則是近兩三年來崛起速度甚快的一家新飯館,據說它背後有強大勢力支援,為了爭取客源、賺得口碑,向來是用盡手段,難免和天下第一樓結怨。

如今南江七省食會又逢召開,滿香樓早已放出風聲,要在這一次的食會比賽上奪魁,並取得新總長之位,而天下第一樓當然不會拱手讓出,於是兩邊的明爭暗鬥就來得更加激烈了。

當楓紅陪同富老闆前來雪南茶社赴約,一到茶社時,即有茶童上來迎接,“富老闆難得您來,真是榮幸榮幸,是來找馬老闆的吧?他在樓上等您好久了。”

“嗯。”富老闆走上樓,回頭又看了楓紅一眼。

他笑說:“放心上去,他們吃不了你的。”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滿香樓的馬老闆已經在樓梯口迎接。

“富老闆,見您一面還真是不容易呢。”

富老闆一直懷疑自己手下幾員大將在這個節骨眼上會出各種意外,有可能是滿香樓在暗中做手腳,所以不敢和馬老闆走得太近。

他笑着回道:“好說好說,馬老闆相請怎能不到呢?”

“這位是……”馬老闆看着楓紅,“是富老闆的夥計?”

他笑了笑,“是個朋友。”

“叫我小楓就好。”他主動開口,微笑致意。

馬老闆也不十分在意。小楓這個名字聽來就是個夥計的名字,想來不會是什麼大角色。

兩位老闆同坐在茶桌兩側,馬老闆主動倒茶獻殷勤,“富老闆常來喝茶嗎?”

“樓里事情忙,可沒有馬老闆這份閒情逸緻啊。”

“哦,那就更要品嘗一下這家的茶,聽說這裏所有的茶葉都是從雲南長途運來的,滇茶的味道和我們常喝的那些茶種都不大相同,第一次也許未必喝得慣,但喝久了反而會喝上癮。”

“哈哈,是嗎?那我來品茗看看。”富老闆端起茶杯,用眼角餘光看向楓紅,只是站在旁邊,並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他只好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世上的事情不就是這樣,喝慣了、吃慣了的東西,卻未必就是最好的。富老闆,你說是不是?”

這話中帶話,富老闆豈會聽不出來,立刻回應,“不過,老的還是有老的好,所謂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幾年的光景怎麼能和上百年的歷史比?馬老闆,你說是不是?”

楓紅在旁邊聽著,心中暗叫不妙。商人的火氣就是大,嘴上又死硬得很,一點虧都不肯吃,再這樣說下去,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吵起來了。

於是咳了一聲,提醒富老闆,他立刻反應過來,連忙轉換話題,“難得今天馬老闆請我來喝茶,這些無聊的事情我們就別談了。”

但是馬老闆卻緊追不放,“過幾天南江七省的食會,富老闆是誓在必得吧?”

“客氣客氣,如今群雄崛起,不可小覷,今年的滿香樓不就很受矚目。”富老闆到底年長也見過世面,反過來吹捧起滿香樓,倒讓馬老闆一愣。

“再怎麼樣,還是比不上天下第一樓。不過,我聽說今年你的幾位名廚好像都有事情,恐怕不能出席啊,富老闆是否已經有了替換的人選?”

“天下第一樓可不是浪得虛名,別的沒有,名廚多得是。”富老闆臉上堆著笑,心裏卻恨不得踹他一腳。

馬老闆又說:“萬一你們有照應不過來的時候,只要富老闆吩咐一聲,我立刻就派人過去幫忙。”

“哈哈,多謝好意了。”富老闆又看了一眼楓紅,“小楓啊,樓里是不是說今天還有什麼事情?”

楓紅接話,“好像是說從北方運來一批山珍材料,等著老闆回去驗看。”

這是兩人出門前約好的暗號,吃完茶就走,絕不多留。

富老闆忙說:“哦,是啊是啊,看我這個記性,居然都忘了。馬老闆,不好意思哦,我要先走一步。”

“且慢。”他臉色一沉,“話還沒說完就要走,富老闆該不會是故意不給我面子吧?”

“馬老闆怎麼會這麼說呢?實在是樓里有事,改天換我發帖子,回請這頓茶如何?”

“我又不缺這茶錢,富老闆難道真的不明白今天我約你見面的原因嗎?”他拍了拍桌子,“南江七省食會總長之位,你要坐多久才肯讓賢?”

話題一挑明,富老闆也陡然神情僵冷,氣氛頓時凝結在那裏,楓紅待要開口化解,忽聽到樓梯傳來聲響,有人正在上樓,只是這足音特別的輕,不疾不徐,連節奏都很有韻味,宛如清風點水,雪花落梅。

誰能有這樣的足音?楓紅心頭赫然閃過一個名字。此時此地,那個人怎麼可能會來?

幾個人目光陸續移向樓梯口,因為就在他們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人站在那裏。

俊逸的白袍、清貴的氣質、如沐春風的笑容和優雅的舉止,世上除了他,再不會有人配得起“謫仙”這樣的評價。

“是行歌公子?”富老闆情不自禁地先開口。

“富老闆真是貴人多忘事,三年前我踏歌山莊開宴,特請天下第一樓的名廚到場,富老闆和我曾有過一面之緣,這麼快就忘了嗎?”

這樣的人物他怎麼可能忘得了?只是不太敢相信如神龍般難得一見的行歌公子,竟會突然出現在此時此地。

他走過去拱手行禮,“沒想到行歌公子會現身此地,小老兒失敬了。”

馬老闆也不甘落後,急忙追上道:“行歌公子,久仰大名,在下是滿香樓的馬有財,沒想到今日有緣得見公子風采,榮幸之至。”

行歌微笑地一一點頭,將視線投向兩人身後的楓紅,“真是巧呀,人生何處不相逢,是嗎?”

楓紅也笑着回應,“這話應該是我對你說才對,你這次來是‘又有’什麼事要辦了?”

“只是路過此地,初舞要我幫他帶一點這裏的茶葉,並沒有其他的事情,你別多心。”

“那最好。”

兩人的對話讓旁觀的兩位老闆各自納悶。

富老闆知道他們兩人的身分關係。本以為他們是最親的好友,但是看他們雖然彼此微笑,但是很明顯的那笑容,並非出自心中的愉悅,實在是奇怪?

馬老闆就更不會懂了。一個看似夥計的小人物,怎麼會和鼎鼎大名的行歌公子這麼相熟?

行歌又說:“臨行前,初舞問及滿香樓的一口酥,說是冠絕南江的甜食,叫我一定要帶點兒回去。既然馬老闆也在這裏,不知道可否幫這個忙呢?”

“當然、當然。”能和名滿天下的行歌公子攀上交情,不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所以馬老闆立刻丟下其他人,引著行歌下樓。“我的店距離這裏不遠,店裏還有不少甜點做得不錯,是否需要我為公子一一介紹?”

“我的時間不多,若是方便攜帶貯存,倒也無妨。”

聽著兩人的聲音逐漸遠去,富老闆久久才呼出口氣,“沒想到行歌公子會半路出現,這也好,省得馬老闆糾纏不清,我們也趕快走吧。”

楓紅眸光幽深,嘴角噙著一絲難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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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抹昏黃的燭光,依然是那條纖細的身影,楓紅站在琳琅小店廚房門口時,故意大聲咳了一下,“請問,我可以進去嗎?”

裏面的人影停住,哼了聲,“就知道你會再來,早上那盤驚魂肉還沒吃夠?”

“大概我是貪得無厭那種人吧。姑娘若是不方便,我在門口說話也行。”

“你我無話可說。”

“好吧,”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台階上,“那就我說,姑娘聽著,若有說得不對的地方,姑娘再批評指正。”

“居然還有人喜歡自說自話。”冷笑聲后一片沉默,屋內的人還在忙自己的事情,不願再理他了。

“姑娘做菜的手藝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看姑娘的菜,風格似乎不是中土本地,倒有點像外邦異域的味道,前年我路過格-山,那邊有位異族老者曾給我做過一道烤肉,也叫驚魂肉,雖然姑娘的做法與他大相逕庭,但是難得名字相同,不知道是緣分,還是有別的原因?”

屋內原本微弱的動靜瞬間停了下來。

“聽宋老闆說,姑娘姓孟?孟這個姓氏其實很平常,只是在南江七省中並不常見。據說百年前,有一支外族人遷徙至南江,而後隨著南人的文化風俗,連名字都改了。那些人以姓‘抹顏’的居多,後來抹顏氏則大都改姓為孟,于是之后就少有人提及‘抹顏’這個奇怪又美麗的姓氏了。

“姑娘有這樣一身驚動天下的廚藝本事,卻甘心屈就於這家小店中,似乎是不想太過引人注目,但是又訂下諸多規矩,引人好奇,趨之若鶩地來店中吃飯,這或許可以說是因為姑娘的性情雖然冷,但是冷中有熱,既想遠避塵世,卻又不甘寂寞,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還有……”

房門猛地被嘩啦一聲拽開,她冷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當面說吧。”

楓紅起身回頭笑說:“終於肯出來見人啦?是被我猜中,還是要反駁我?”

“你滿口都是胡說八道,我才不在乎你說什麼。”她雖然口氣強硬,但是語氣不再是那樣冷淡無波。“你是存心來找我麻煩的嗎?”

他搖搖頭,“只是來請姑娘幫個忙。”

“什麼忙?”

“我有個朋友是開飯館的,最近要和滿香樓比試廚藝,但是他手下的廚子都有要事無法趕赴,我偶然發現姑娘的廚藝驚人,所以想代他來請姑娘幫這個忙,不知道……”

“不可能。”她未等他說完就斷然拒絕,“我對天下第一樓和滿香樓之間的恩怨沒興趣。”

“你還真是聰明!”楓紅苦笑道:“不等我點明就猜到了。沒錯,富老闆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一定要幫他這個忙。”

“那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我用不着幫他。”

好硬的釘子!“那……要用什麼才可以打動你呢?”

“哼,承蒙你看得起,只是我說過了,對於這兩大店的恩怨我沒興趣,我只是路過此地,很快就要離開,如果菜做壞了會得罪天下第一樓,如果做好了又會得罪滿香樓,我一個小女子犯不着做這種傻事。”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姑娘留在這裏兩個月以上了吧?我記得姑娘好像說是要等人?可否問姑娘,要等什麼人?”

“不可以,這是我的私事。”她仰起下巴,好像有些惱火。“我問你是誰,你也沒有說過,不是嗎?”

“若我說了我是誰,你會說你的身世之謎嗎?”他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目光在一瞬間閃開了。

“算了。”她重重地搖頭,“你走吧,我不喜歡和外人打交道。”

楓紅微一沉吟,忽然爽朗地笑道:“我當然要走,不過我還會再來,下次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常讓大家叫我小楓,楓葉的楓。”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她勾起眉梢,隨口念了句詩。

他卻吃了一驚。這兩句詩中有自己的名字,難道……“你知道我是誰?”

很少見的,她居然笑了,還是有點得意的笑容!他沒有猜透她的身分,她卻早已認出了他,那她之前問他的名字,其實只是想確定猜測,並且看他是否坦誠。

“天下間除了楓紅公子,還有誰會這麼嗜吃如命?而你身後背的那把劍,看起來雖破爛,卻傳聞可以移形換影,日走千里。有這兩點擺在眼前,怎麼可能不叫人認出你來?看來你也是那種想遠避塵世,卻又不甘寂寞的人吧。”

她以他的話回敬,口氣更加犀利。

楓紅哈哈大笑,拍手道:“說得好,說得妙,難得我這個臭脾氣居然被你一眼看出,古人說傾蓋如故,我原本還不大相信,現在我信了。不過,我是不是有些吃虧?你知道我是誰,可我卻還不知道你的身分。”

“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她撂下的一句話,讓他又陷入新的困惑之中。

“等你要等的人等到了,你就會說了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她模稜兩可地回應。

正要回身,冷不防地,他忽然攔擋在她面前。

她皺起眉,“又想幹什麼?”

“我是想問,你要等的那個人不會就是我吧?”他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促狹而又頑皮地向她眨了眨眼,身影一晃,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怔了怔,她唇角扯動,似是笑又像不是,未曾留意她身後另一片的黑暗中,有道人影正緩步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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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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