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午後三點,直升機降在菜園灣碼頭的平台。今天天氣極好,陽光燦爛,海灣沒起霧。鷗鳥停在獵魚船桅杆斜桁,嘴裏叼銜着魚兒。載貨小火車沿着碼頭區鐵路線緩行,水上起重機將貨櫃吊得半天高。

直升機螺旋槳慢慢靜止,一抹身影提着小皮箱,從機艙跳下,通過碼頭坡道,朝浮塢上的露天酒館走去。那是一名體態窈窕、身材修長勻稱的女子,穿着嫩綠色連衣裙,頭上綁的白色頭巾,織綉了海螺圖案,像一條西藏哈達,兩端隨鬆散的長髮辮飄飛在背後。幾名男性驚艷地對她吹口哨,嘴裏叫着「妞兒、妞兒、美麗的俏妞兒」。女子哼笑,不以為意,她知道在碼頭──尤其在農牧場碼頭工作的男人,特別直爽不拘禮節。

女子到達酒館,目光敏捷地掃視一圈。橡木椅座上,大多是年輕力壯的男人,彷佛工作累了,在這兒飲小酒,短暫休息,吹吹海風,聽聽音響里播放的歌謠。女子沿着桌位移動步伐,涼亭式吧枱里有個男子探出頭。

「嘿──女士,找人嗎?」

女子定住腳步,回眸看着男子。對方還算禮貌,唇角揚着笑紋,俊逸的臉容有種獨特氣質。

女子美眸親切地閃爍,頭部微微斜傾,柔荑環胸,清亮悅耳的嗓音說:「陶垚農──我找陶垚農先生。」

「噗──」怪聲突來,坐在最靠吧枱邊,額頭纏繞毛巾的年輕男子,噴出一口啤酒。「哈……哈……」爆開一陣大笑,說:「聽聽、聽聽,這妞兒稱呼老大什麼?『先生』『陶垚農先生』哈……」

高低錯落的笑聲和鷗鳥的嘎嘎亂叫連貫起來,彷佛,女子真說了什麼笑話。

女子微笑着,手敲了敲年輕男子的桌面,問那年輕男子。「有什麼好笑嗎,『先生』?」她坐上吧枱椅,將小皮箱放在吧枱,打開箱子。

年輕男子看見箱子裏,有聽診器、注射器、藥棉、藥罐……一排亮晃晃的小刀子。

「你如果不喜歡我稱你『先生』,本醫師不介意幫你一把,或許你會比較喜歡被人叫『妞兒』嗯?」女子拿起一把刀子,眼眸直視年輕男子,笑容加深,刀刃鋒芒在她美麗的眼尾閃了閃。

男子一恍,不自覺地打哆嗦。原本笑個不停的酒客們,也合嘴噤了聲。

「女士,」吧枱里的男人,走出來,整座酒館只有這個男人懂禮貌。「我帶妳過去找Farmer。」他盯着她的刀,樣態輕鬆地微笑着。

女子挑挑唇,收好皮箱。「我是宇妥醫師,很高興認識各位男士──明天別忘了到農場醫護所,做健檢。」她一笑,神情驕傲又嫵媚,愉快地離開酒館。

這是祭家海島農牧場的碼頭,有不少人住在此地,碼頭圍繞天然海灣而建,歷史與海島一樣久遠,房子沿着地勢上升鱗次櫛比,銹紅的、紺藍的、檸檬綠的……各色屋頂層層迭迭,光彩熠熠,像一張從海水裏拖起的大拼布,披覆在斜傾的山坡上曬太陽。一群拿風車的男孩女孩從石階小巷跑出來,跳上停在街邊的腳踏車,風車插在把手立管,嘻笑地往碼頭公園的方向騎去。路邊麵包店飄縈着剛出爐的鮭魚派香味,載滿鮮花的小卡車停在石板道路上卸貨,水族館和糖果店的櫥窗最是繽紛。宇妥從來不知道這裏是一座依山傍海的熱鬧小城市。以往,她離島返島,都是在中央碼頭搭船上岸,這是她第一次深入菜園灣碼頭,在二十二歲這年。

「這麼年輕,已經是個醫師!」開車的男子姓「皇」。島上叫得出名號的家族姓氏,並沒有「皇」這一支,但他走起菜園灣碼頭這一帶,又熟門熟路,說話不帶任何腔調,使人無法斷定他是否是外來客。

「這島上的人們似乎特別優秀。」

宇妥側轉臉龐,瞥一眼後視鏡下方的皮雕掛飾,再看着操控方向盤的男子。「皇先生是來這兒訪游的嗎?」她眨眨雙眸,抓開掃弄頰畔的一綹黑髮,下巴微揚,美顏迎風。

吉普車駛離了碼頭街道區,路旁建築物少了,路面轉成綠草地,蒼翠的絲柏一棵高過一棵。遠方廣闊的青色丘陵,跟海島上的中央高原比起,只能算是小山,但丘陵中央那幢莊園主宅,看起來卻像城堡。

「我五年前來這兒,住在Farmer的庄園裏。」

「你是陶先生的客人?碼頭的露天酒館,是你開的嗎?」

他搖搖頭,笑了笑。「我和Farmer是朋友。酒館是大家的,我偶爾幫忙服務一下。」

車子經過古樸的磚砌小亭,兩排漆白木柵沒盡頭似的無限延伸,左右側全是果園;爬過一座緩坡,道路開穿在果園裏。車速不快,宇妥探手拉住青綠的樹枝芽,欲採下鮮紅櫻桃;車子頓了一下,宇妥猛地扯下整段枝芽。

「哎呀!」她叫了一聲。

車子正往下坡滑,風吹走了她的頭巾,宛如一片纖雲,浮在陽光中卷裹。男人的大掌朝上一抓,攫住那輕柔的絲料。車輪唰地停住。宇妥下車,微微昂首,瞇眼看着斜陽里的高大男人。

男人戴着一頂獵帽,逆光中,他的臉暗成一片,隱約只看得出他頭髮很短,下頦有點鬍髭,露在卡其襯衫外的肩頸與胳膊很結實、黝黑,應該是長期勞動鍛鍊出來的。他身材真好──挺拔健美,像野蠻人,粗獷力感,無文明氣息,卻是天生的衣架子,穿着牛仔褲的筆直長腿下是一雙騎馬靴,彷佛是男模特兒在展示農牧場人員裝扮。

宇妥款步走向男人,嗓音帶着和善的笑聲說:「謝謝你,不過,你這樣正面朝行進中的車輛走來,是很危險的,先生──」

陶垚農抬眸,心頭震了一下。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女性,就站在他眼前──

大概是一個月前,陶垚農接到高原上祭家老太爺的通知,要他上高原一趟。老太爺說他二十六了,該有個對象安定下來。老太爺給他安排的相親對象,是高原龍鱗湖區多家的多婕。他知道多婕;他的妹妹陶子墨和她的侄女多聞是同學,他送妹妹上學時,偶爾會遇見多婕。多婕是個才貌兼具的女醫師,老太爺介紹如此完美的女子給他,真是他的榮幸。他不會推辭這麼一個機會──雖然,他曾和多婕閑聊,並且除了閑聊,他想不起還有什麼感覺,但是,這麼一個機會,是老太爺用心良苦安排的,他應該珍惜,應該珍惜……

陶垚農上高原和多婕相親那天,多婕仍照常工作,為病患看診;他到醫療中心等她。

高原的醫療中心設在龍鱗湖區,是一幢典雅的地中海建築,有花園、有水池,濃密的葡萄藤攀纏着中庭白色樓梯的扶手。陶垚農傾靠在診療室外長廊底的窗檯,盯着屋瓦下晃悠的陶鈴,幾聲呼叫從某一間診療室傳出來。陶垚農挺胸站直,循聲走到那間診療室。門微敞着,他望進門內,診療台前站着一名姱修纖細、身穿醫師服的女子;一名男性病患躺在診療台上,時不時嫌女子太年輕,不信任她的醫術,喊着要換醫師。女子完全不理會病患的要求,雙手沿着病患腹部做觸診,直到病患右下腹,她動作沈緩地往下按壓,停了一會兒,突然放開,病患隨之從診療台上彈起,冷汗直冒,又哀嚎又咒罵。

「急性闌尾炎,手術。」女子簡短地做結論,撥撥一頭波浪長發,纖指摘下口罩,唇邊的笑容,冷淡,卻很迷人,看在陶垚農眼中,她既獨斷專橫又充滿嫵媚伶俐。

那是陶垚農第一次見到宇妥的情景。她的一舉一動,深深吸引着他。他幾乎在不知不覺的意識中,流露出貪饞目光,凝望她絕倫的容姿,那濃密鬈翹睫毛下的慧黠眼眸,攏挺秀氣的鼻,嫩紅櫻唇,曲線優雅的纖頸……她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女性,他記住了她的容顏,連她上唇邊緣那顆小小的紅痣,都清楚地深刻於心版。陶垚農覺得自己不需要相親了──他走出那幢地中海屋宇,經過花園,風鈴聲清清脆脆地響着,嬌艷的玫瑰盛開一大片。

「先生?」

陶垚農中止腦海里的回憶畫面,定定看着宇妥。他彷佛看見她站在花海中心,渾身罩着熹微的陽光,清艷絕人。宇妥盯着陶垚農的臉,他的五官周正俊朗,黑眸炯炯有神,只是表情有點古怪。

「Farmer,你怎麼了?居然站在路中發獃。」駕駛座上的男人下車走來。

「廉兮?你怎麼在這兒?」陶垚農此刻才真正回神。

皇廉兮拍拍陶垚農的肩膀,一手朝向宇妥,介紹着:「宇妥醫師──」

「原來你就是陶先生啊。」宇妥打斷皇廉兮,挑唇瞇眼微笑。她一笑,唇緣的小紅痣,更為她增添了性感。

陶垚農眸光恍了又凝聚,盯着宇妥殊妍的笑靨。

宇妥揚眉,像在問他有何疑問,與他四目交接。「我是宇妥。」她伸出細白的手。

陶垚農沒反應,一徑瞧着她。

「Farmer……」皇廉兮微微作聲,推一下陶垚農。

陶垚農愣了一下,局促又僵硬地伸出右臂。

宇妥笑出聲來,眼眸看着自己的頭巾在他握拳的掌中,像綵帶一樣,跟着他的動作拋甩出來。

「抱、抱歉。」陶垚農干窘地開口,左手摸摸帽子,不知是否要拿下,比較禮貌。

宇妥搖搖頭,收住銀鈴的笑聲。「我才是,我不該笑你的──」她碰觸他的右手,欲取回自己的頭巾。「謝謝你。」

「嗯。」陶垚農應了聲,鬆開手掌。

宇妥微笑,將頭巾接過來,垂眸。「陶先生,你手掌受傷,是嗎──」她看着生絲織品上的血漬。

皇廉兮挑眉,拉起陶垚農的右手,拇指下方魚際處果然有個血口子,是刀傷──這倒罕見!「這是幫馬兒修蹄壁角質時,弄出來的?」

「一閃神,刀子就刨進肉里。」陶垚農抓開皇廉兮的手,壓低帽檐,不痛不癢地說。

「哦,你也會分心這還是頭一遭──你在想些什麼事?」皇廉兮很好奇。

陶垚農沒回答,轉向宇妥說:「抱歉,弄髒妳的絲巾。我會請人洗乾淨,再送回高原還妳──」

「誰跟你提絲巾了!」宇妥嗔道,柔荑握住陶垚農的手腕。「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傷。」翻過他的右手,讓他掌朝上,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他。

陶垚農震了一下,說:「我不要緊──」

「你是醫師?」宇妥美顏冷凝,朝陶垚農瞪了一眼,然後看向皇廉兮,道:「請把我的皮箱拿來。」雖說了「請」,卻完全是命令的語氣。

皇廉兮遲疑了一、兩秒,看着陶垚農,撇撇嘴,俊臉的表情近似取笑。「Farmer一向比較習慣獸醫……」他低喃,踅回車邊,取來宇妥的皮箱。

宇妥拉着陶垚農坐在路邊的石塊上,用生理食鹽水沖洗他的傷口。「有點深,得縫──」

「血止了,就行。」陶垚農說道。

皇廉兮接著說:「在農場工作,受傷是常有的事,不管流血多寡、傷口深長,大伙兒總是找那個臨時獸醫搽搽藥了事──」

宇妥抬眸,對住陶垚農的眼睛。「你很不愛惜自己。」她收妥小皮箱,站起身,往吉普車走。

陶垚農盯着她的背影,覺得自己還沒處理好的傷口灼熱起來。

「廉兮先生,麻煩你把他架上車。」宇妥停在車門旁,回首瞅着兩位男士。

皇廉兮點頭,低聲笑着,靠近陶垚農,說:「她真是個敏銳的醫師,一眼看穿你會逃走。」大掌抓住陶垚農的肩膀,動作流暢地展露一手擒拿,有模有樣地將他押上車。

陶垚農皺眉,來不及反應。一上車,宇妥立即宣佈:「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

離農場主屋半哩遠的山岩台地,有一座古羅馬風格的花園別墅,佔地遼闊,居高臨下,從農牧場到菜園灣碼頭的自然美景、人文脈動盡收視野里。花園最西的邊界就在懸崖上,欄是古城遺迹般的冠狀牆垣,呈弧形繞彎,順過小水池後方。水池由手工釉彩燒磚砌成,水裏養着小睡蓮,魚兒躲在荷葉下覓食,蜻蜓飛離水面,漣漪一圈一圈泛開。

宇妥站在水池旁,靜心細數花園裏的花草樹木種類。這幢房子是農場的醫護所,園裏種的,大部分是藥用植物,除了這一點,宇妥看不出來,還有哪裏像醫護所。原本,花園裏有三處地窖,專給醫護所醫師做實驗室,以及存放藥品使用,但這醫護所一直缺乏正式醫師,地窖已被農場的傢伙善加利用,成為葡萄酒貯藏室和奶酪培養室。

宇妥一接近地窖,就聞到濃烈的奶酪味兒,她沒敢下去,站在入口踱着步子。

「妳是誰,在這裏做什麼?」

一大一小的兩抹白影子,自地窖下走上來。

宇妥瞠眸。他們竟然穿着無菌衣,手裏抱着包了錫箔的奶酪。都說了,這地窖是給醫護所醫師當實驗室的……更別提,那無菌衣根本不是給他們製作奶酪時使用!

「妳是高原來的醫師嗎?」較小的那抹身影衝上前來,抬起戴着防塵隔離帽的頭顱,拉下面罩。

那是一張健康紅潤的雪白小臉,紅唇秀鼻,大眼睛溜溜秋秋,流露着鬼祟似的頑皮性兒,耳垂上有一對小巧、閃爍綠光的粉紅耳環,形狀像帶葉桃子。「妳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到主屋,跟我們一塊用餐?」小女孩打量着宇妥,講話語氣好比管家婆。

宇妥想笑,笑不出來,柔荑慢慢舉起,陰影劃過女孩臉蛋。女孩愣住,獃獃看着宇妥的手。

「誰准妳穿醫護所的隔離衣,小桃子?」宇妥哼笑,纖指彈一下女孩耳垂。

小女孩反射性摀住耳朵,驚訝地瞪着宇妥。「妳怎麼知道我的小名?!」

「我怎麼會知道呢──」又看一下女孩的耳環,宇妥拋出輕蔑眼神,轉身走向屋門。

拉開三片式玻璃門,宇妥進入屋裏,玄關採光落地窗前堆置了幾幅畫作,種在大陶瓮的蔦蘿長出花冠五裂的星形小紅花,沾滿泥土的登山靴歪倒在地磚,明顯是剛從一雙大腳踢卸下來的。宇妥快步移身至診療室。

診療室的鎖已解開了,門大敞着。門邊的木製阿拉伯鏤花屏風上披掛着沾泥的衣物,宇妥走到屏風后──

古典洗臉盆架上有──污水一盆,臟毛巾漂在水面。大理石桌上,放着空酒杯與透明酒瓶,甜杏酒的味道散發在空氣中。

「噢,這個討厭的獸醫……」宇妥低語。

昨天傍晚,皇廉兮將她和陶垚農送達醫護所。她準備縫合陶垚農手上的傷口時,才發現最主要的診療室被人上了大鎖,連陶垚農這個農場主人也沒鑰匙可解鎖。皇廉兮說,幾年前開始,農場醫護所就是某人的個別地盤。他們叫某人「臨時獸醫」,意思是,某人不是真的獸醫,或許連「醫」字都夠不上資格。可這個臨時獸醫,在這兒為動物看病,偶爾也醫人。宇妥簡直不敢相信,這些人竟如此胡亂瞎搞,把設備齊全的醫護所交給連庸醫都稱不上的傢伙!她真不曉得陶垚農是怎麼管理農場的。她一氣,直接先給陶垚農一針破傷風,命令皇廉兮抓着他的手,不施麻醉,當場在醫護所玄關大廳縫他的傷。整個過程,陶垚農幾乎是蒼白着臉,冷汗直冒,但不敢吭出有違男子漢氣魄的哀聲;皇廉兮有時不忍,為他叫痛幾聲,卻像幸災樂禍。

他說:「Farmer,宇妥醫師對你真好,瞧,她幫你縫的是美容針,一定不會留疤……」

陶垚農越想回應越是咬緊牙,怕一開口不是威武地命令人閉嘴,而是沒形象的凄慘哀嚎。

「想免皮肉痛,就請那個獸醫搬出醫護所;都這麼大的人了,不應該胡鬧,把診療室當個人『遊戲間』,不然,我怎麼幫你減輕痛苦嘛──」這樣的說話方式,讓人以為她是溫柔的──會撒嬌又溫柔的女子。

「混帳獸醫!」

二樓傳來物品掉落的細微雜音,宇妥回神,走出診療室,迅速不失優雅地趕到樓上。

她昨晚住的房間,居然這麼輕易被人打開!她明明上了鎖的……

宇妥盯着傢具陳設好一會兒,終於發現異樣──

她的小皮箱不見了!

通往露台的落地窗門也被打開了,泰絲遮陽簾臨風飄逸,多花素馨的芳香味兒和在空氣里。

宇妥衝到露台。護欄石垣左邊的樓梯門開着,一陣汽車引擎聲傳來。宇妥急步靠向護欄,柔荑抓着牆緣,俯望下方。

吉普車自花園邊境的瓦亭駛出,沿着石塊鋪設的車道繞過花園;剛剛那一大一小穿着無菌衣搬奶酪的身影,正舉着手對逐漸遠離醫護所的吉普車猛揮。

宇妥倒抽了一口氣,提着裙襬,啪嗒啪嗒地奔下樓梯。

「好可惜喔……望月哥哥跟我們不同路,不然就可以請他載我們回主屋了……這個乾酪真的很重耶……」小女孩把奶酪放到一台特殊設計的推車車斗里,邊脫無菌衣邊嘀咕着。

「梁大哥有自己的事要做,看他提着醫療箱,肯定又是哪兒有動物受傷了……我們自己有推車,不需要耽誤他嘛。」脫掉無菌衣的大女孩幫小女孩鬆開衣領。

「妳們說那個『賊』獸醫叫什麼?」宇妥插進她們的對話。

兩個女孩循聲轉頭,露出一樣的表情,同時發出嗓音。

「妳為什麼說望月哥哥是『賊』?!」

「梁大哥怎麼會是『賊』?!」

「哦,叫梁望月是嗎──」宇妥挑眉。「這個賊偷走我的醫療皮箱和吉普車。」那吉普車是皇廉兮今早留給她的,沒想到她還沒使用,就給人接收了。「我的東西丟了,誰該負責?」她慍怒。

小女孩看着宇妥冰山似的美顏,不自覺地瑟縮雙肩。昨晚吃飯時,她聽廉兮哥哥說了,這位女醫師是會教不聽話的人吃苦頭的!

「Farmer哥!」大女孩急聲喊道。「在農場,東西失竊,Farmer哥會負責……Farmer哥一定會負責的!」

宇妥瞇細眼眸,紅唇勾弧。「很好。那──現在就告訴姊姊──妳們Farmer哥在哪兒?」她停住語氣,笑容加深,看起來好迷人好和藹。

女孩們卻打了個冷顫。「這個時間,Farmer哥一定是在放牧場。」大女孩誠實地答道。

宇妥一笑,上前摸摸大女孩年輕的臉龐,纖指捏一下小女孩白皙的鼻樑。「真乖──姊姊最喜歡妳們這種乖巧的小美女了。明天,一定要記得來醫護所做健檢嗯。」說完,她翩然離去。

放牧場位在山腰與山谷之間,幅員深廣,圍欄內外種着絲柏和檸檬樹,大片草海不着邊際,長長的木柵,不知入口在哪兒。宇妥左瞧右瞧,遠望近望,似乎沒有羊群或牛隻,她大膽地攀爬木柵,跳進放牧場區域。

「哞──哞──」突如其來的牛叫,使宇妥嚇得回首。

一隻黑白乳牛伏在樹蔭的草叢裏,瞪着她這個「入侵者」。

宇妥深呼吸口氣,動作細碎、徐緩地往前移。「我只是來找你的主人,不吵你休息,你吃你的草嗯……」她喃喃自語,盡量無聲地加快步伐。

綠草在腳下窸窸窣窣,風吹得她衣袂飄飄。一個黑影從後頭迭過來,宇妥僵住,不自然地偏轉頭顱。

鼻孔噴氣、右前蹄磨擦地面、蓄勢待發的蠻牛影像,深深映入女人黑幽的眼帘。

「哞──」這叫聲像是恐怖怪獸的嘶吼。

宇妥氣息一窒,轉身,拔腿就跑。那牛隻開始追趕她,發狂地追趕她。她想尖叫,喉嚨卻發不出聲音。牛蹄達達聲,又快又重,近在耳後。冷汗順着她的肌膚流淌,風好大,牧草在她小腿割出血痕。

幾年前,她在意大利遊學,居住的小鎮大多是西班牙裔人士。每年夏天,意大利農村的西紅柿盛產時,這個族裔會舉行慶典,把奔牛節和西紅柿節合併。

她永遠都記得,那鮮紅西紅柿齊飛,牛隻猛奔,追擊着渾身流染血一般的西紅柿汁液的人們……

「啊!」她絆倒了,想再爬起,竟使不上力。牛鈴鐺鐺,催命似的接近。她想起西紅柿被牛蹄踩爛的情景──在那場「西紅柿奔牛節」的冒險中,如果跌倒,人也會像西紅柿一樣……

宇妥閉上眼睛,抓緊草根,奮力地想爬開。她好恐懼,腦海不斷出現西紅柿奔牛節的景象,那根本不是刺激……這種事怎麼會是刺激?

她感覺自己面臨生死一瞬間,死亡面佔大部分……她以為黑影就要將她吞噬了──

一個力量猛然將她卷裹,挾着她翻滾,徑直往下滑。宇妥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不清,一下是綠草,恍眼又成了天空白雲,到底是什麼溫暖力量在保護着她?她有些安心地抓緊手邊物,直到一切平靜下來,牛蹄聲、牛鈴聲逐漸淡去。

「妳沒事吧?」

宇妥凝聚目光。陶垚農那張俊朗性格的臉,懸在她上方。她和他躺在草坡下的排水道邊。

「有沒有受傷?」陶垚農沈聲低問,大掌小心地撫上她的頰畔。

宇妥一震,猛然直起身子,撞着陶垚農的下巴。「那頭牛……」她急言又語塞。

陶垚農皺起眉,覺得她可能嚇壞了。

「我今天又不是穿紅色……」宇妥呢喃的嗓音還在發抖,柔荑虛軟地摸着身上珍珠色的裙裝。「那頭牛為何要追──」停住嗓音,她突然想起什麼,伸手往發后抓下髮帶,叫道:「一定是這個!一定是這個紅色髮帶!」

陶垚農搖搖頭,接過她手中的髮帶。「不是的,不是顏色的問題。」他理理她被風吹亂的長發,說:「牛是色盲──」

宇妥睜大眼睛。

「只要有東西在面前晃動,任何牛隻都會因為受刺激而發怒……」陶垚農盯着她的美顏。她似乎還沒回神。他沈斂眸光,表情流露出憐惜,安撫地說:「一定是妳的身姿迎風蹁躚,牠受妳吸引,才──」

「你混帳!」宇妥叫一聲,哭了起來。「你這座農場全是些混帳,連畜生都是混帳!」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委屈過,頭差一點如西紅柿被牛蹄踏過。他居然還說什麼「迎風蹁躚」……真有心情咬文嚼字!「為什麼我得來接管你們的醫護所?你們的醫護所,早已不是醫護所,地窖變成你的私人倉庫,被你用來存放農牧產品……為什麼我要幫你們做健檢?你們根本不當一回事……今天就只有廉兮一個人來健檢……他留給我用的車,被那個該死的獸醫偷走,害我走了好久才找到放牧場……混帳獸醫還闖進我的房間──」她用力捶打他。

陶垚農神情一凜。「望月闖進妳房裏?!」

宇妥吸吸鼻子。「他偷走了我的皮箱!」

陶垚農垂眸,沈吟了一會兒,摘下帽子,看着她,撥撥她凌亂的發,將自己的帽子戴到她頭上,抱起她,沿着長滿雜草的排水道走。

夕陽里,他說:「我會另外撥一輛車給妳、找回妳的皮箱、管好牛群、盡量移走酒和奶酪,恢復醫護所功能……命令農場所有的人明天開始一定去做健檢──」

「你也得來!」她說道:「不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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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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