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宇妥就是知道陶垚農會逃。

有種男人很奇怪,平時打架、工作受傷,血流如注,傷口咧咧似魚嘴,絲毫也不覺得痛,卻怕一根細小的針。那天,宇妥治療陶垚農的傷時,早發現陶垚農是這種男人。他怕打針,怕一根細小、微不足道的針侵入他肉里。他一定是聽說了健檢得抽血,所以遲遲不來做檢查。

宇妥核對過名單,這兩個禮拜,在菜園灣系統下工作的人,也就是碼頭一帶至農牧場區的成年男性,全來健檢了,就剩陶垚農跟那個混帳臨時獸醫梁望月未露面。

窗外的天空已渲染上瑰麗的夕彩,農場的一天又將過完。宇妥關上醫護所診療室的門,走到大廳玄關。那幾幅擺在採光窗邊的畫作,出自梁望月的手筆,畫裏呈現的大多是自然風光與生物百態,據說他是個挺有名氣的科普作家。十幾天來,宇妥聽多了人們的閑聊,大夥最常掛口的話題是陶垚農、皇廉兮與梁望月,此三人儼然是「菜園灣三傑」,尤其是陶垚農,幾乎被神格化,受人尊崇着。

宇妥輕笑。如果農場的人們知道他們的「老大」怕一根細小針頭,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妳在笑什麼?」一個陌生嗓音冒失地傳來。

宇妥旋身望去。一抹蒼勁昂藏的影子無聲無息地朝她接近。宇妥看向長廊盡頭那扇被開啟的後門,挑挑唇。「想必閣下就是名科普作家──梁望月先生。」她諷刺的嗓音,很婉轉。

梁望月行經宇妥身邊,落日的光束穿進採光窗,輝映在他玳瑁框的眼鏡上閃爍,令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妳好。」他繼續走到正門,在傘架前停住,說:「我的畫,畫得不好,讓妳見笑了。」

宇妥瞇眼瞅他。這男人的個性應該挺令人討厭,那眼鏡下又挺又直的鼻,真是刻薄;緊抿的薄唇,毫無情感,一看就知道是沒血沒淚之人!

「要來點檸檬甜酒嗎?」梁望月突然問道。

宇妥凝起眉心。

他又說:「我自己釀的──」

「那就不用了。」宇妥很不給面子地回絕。

隱約間,梁望月似乎嗤笑了一聲,然後才打開正門。

「望月?」門外的陶垚農正巧也握住門把。

「嗨。」梁望月簡短打了聲招呼,欲往門外走。

「等等,望月,」大掌扣抓梁望月的肩膀,陶垚農語氣堅定地說:「你回來得正好,做完健檢再走。」

梁望月回頭,對着採光窗方向,那雙被眼鏡反光給模糊的眸子,不知是在看畫,還是看宇妥。「健檢嗎──那就不用了。」他的語氣很淡,說完便走出門。

「望月!」陶垚農叫道。

宇妥哼笑一聲,走過來。「算了──反正他是個獸醫,他自我檢查,最適合。」梁望月果然是個不得她緣的傢伙。

陶垚農轉頭看着宇妥。她今天穿着跟農場很相配的工裝吊帶褲,內襯V領線衫,九分褲長,露出她纖細的足踝,收腰的編織皮帶,讓她看起來更清瘦,似乎……就算她講的話惡毒又苛刻,還是無損她的優雅美麗。

她對他一笑,笑靨如花燦爛。「我以為你不來健檢呢……」她往診療室移動步伐,說:「快進來,我要先幫你抽血。」

陶垚農皺起眉,覺得她是故意的。他的弱點竟已意想不到地被她給掌握了。陶垚農不安地關上醫護所正門。

「沒有人會來,你放心吧。」宇妥從診療室探出臉蛋,一綹綹長長的波浪鬈髮,垂在肩側,她神秘又狡黠地笑着。

陶垚農像要赴義般,緩步穩重地走進去。

「托你的福,這診療室總算是個診療室。」宇妥穿上白袍,把長發紮成馬尾,從阿拉伯鏤花屏風后,走出來。她被牛追那日,陶垚農承諾她的事,大致已完成了一半。診療室里,原屬於梁望月的私人物品,全教陶垚農派來的手下們給搬到樓上空房。

寬敞的診療室,窗明几淨,宇妥站在問診桌后,要陶垚農過來坐下。

陶垚農坐在軟墊椅上,完全沒注意到宇妥何時拿出了器具。他注視着抽血針筒,不自覺地吞咽,喉結上下滑動,顫顫慄栗。「我……」

「嗯?」宇妥將他的手臂抬放在皮枕上,紮好橡皮條,取出酒精棉。

陶垚農眸光閃了閃,道:「我有些事要跟妳說──」他想把手抽回。

宇妥拉住他。「你說呀,不影響我的──」她完成消毒的動作,利落地將針頭扎進他血管里,鬆開橡皮條,他的血液汩汩流進針筒試管。

陶垚農臉色明顯翻白。

「疼嗎?」宇妥顰蹙雙眉看他。

陶垚農搖頭,但不說話。

「是嘛,我的技術這麼好,應該不會痛的。」她額心綻開,笑容像個小女孩一樣。「你不是有事跟我說嗎?」

陶垚農抬眸,一臉肅穆。「等會兒說。」終於順利發出嗓音。

「好吧。」宇妥低垂臉龐,表情一下變得沈靜溫柔。

陶垚農默默地注視她,只有這樣他才會忘記那扎在肉里的針,直到她熟練地抽出針頭,封了試管、貼了標,給他遞上一件罩衫,他才回神。

她說:「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了,換這一件……」

陶垚農看了看那罩衫,眼神有些懷疑。

「貼身衣物都要脫,只能穿這件。」宇妥又說。

「只能穿這件?!」陶垚農挑眉,一臉驚訝且困擾。「這像一件圍兜──」

「來健檢的人都這麼穿,別懷疑,快去換。」宇妥繞到桌前,將他拉起身,推往屏風后。

陶垚農抵抗地定住雙腳,大掌扳在屏風邊緣,說:「來健檢的人,全這麼穿?妳一個人看那麼多男人穿這樣的圍兜,幫他們做檢查?」他的語氣好僵硬。

「我是個醫師呀──」宇妥輕鬆答道。不想告訴他,高原醫療中心有派護理人員下來支持她。

「我知道妳是個醫師,但妳怎麼……」陶垚農眉頭糾結,說不出話來,想到她獨自面對一堆男人,他心裏就是一陣怪異。

「你知道我是個醫師就好。合作點兒,快把衣服換了,你是最後一個來健檢的人,我會給你特別服務喔!」她嫵媚地眨眨眼,半催半推將他請入屏風後方。

陶垚農嘆了口氣。如果最後一個人不是他,她也特別服務嗎?到底是什麼特別服務?陶垚農有點不是滋味,沉着眸光貼近屏風的鏤花雕飾望出去。宇妥坐在桌子上,長腿交迭,雙手抱胸,鳳瞳就對着他的眼睛。陶垚農一詫,趕緊轉身,換衣服。

他走出屏風時,宇妥依舊坐在桌子邊緣,像在看戲。桌邊何時多了一盆凌霄花,那蔓性藤本植物,從桌邊迤邐至地板,混了蛋黃似的粉紅色花朵,嬌艷又優雅,親昵地貼着她雪白的足踝。

「怎麼了?」陶垚農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很尷尬,渾身不自在。「可以……可以開始了。妳的檢查──」

宇妥笑了起來,跳下桌,調皮地吐吐舌頭。「對不起,陶先生,其實……」欲言又止地說。「其實,我剛剛想起,你今天一整天應該有進食吧?」

陶垚農點點頭。

她又說:「有喝酒吃肉吧?」

陶垚農又點頭。「中午在碼頭,吃海鮮,喝了啤酒。」

「哎呀!」宇妥叫了起來。「這樣健檢就不會準確了!」

「什麼意思?」陶垚農臉色緊繃。

宇妥脫掉白袍,在他面前走過來走過去。「其實,健檢前得保持空腹的……你這一整天吃了不少東西,做出來的結果一定不行。」她停下腳步,看着他。「我剛剛幫你抽血,都白做了──」

陶垚農額際一抽。

「唉──」宇妥長長嘆了口氣,一副自己是受害者般的苦惱表情。「好啦,衣服可以換下來了,雖然你腿長,穿起來很好看──」

陶垚農茫然呆站着,手抓着身上可笑的兜衣。

宇妥抱起桌上的凌霄花盆,轉過身,又長聲嘆氣。

陶垚農看着她的背影,覺得她應該在笑──

這個小女人,絕對是故意整他的!

「呵……這個酒好好喝喔──」宇妥拿着甜酒杯,每輕啜一口,就開心地笑着。

這真是美好的向晚,她喜歡坐在診療室落地門外的花園庭廊,看夕陽。花花草草披覆了一層暮靄,垂柳在水池旁搖曳着,草坪中央的那棵橄欖樹,似乎已結出了青綠果子,陶垚農站在冬青樹下的洗手台,掬水潑洗臉龐,他修長的體魄融在典型南歐風情的庭園景緻中,看起來好浪漫。

「嘿──陶先生!」宇妥的聲音好清脆柔膩,如鶯啼一般。「你趕快過來喝一杯吧!」她笑着,拿起酒杯,仰頸喝光杯子裏的汁液,一滴也不放過。

「這酒真的好好喝喔──」她連連稱讚。

「還要嗎?」一個聲音問道。

宇妥放下杯子,望着斜倚在庭廊石柱的梁望月。這男人不知為什麼老站在光域裏,教人看不清他那副鏡片下的真面「目」。

「想不到名科普作家,除了充當獸醫,還挺會釀酒的!」宇妥肘彎拄在大理石桌面,柔荑托腮,語帶調侃地說。

梁望月露出整齊的白牙。「我會的事,絕對比妳知道的多。」

「比如,偷走我的醫療皮箱是吧──」宇妥接道,視線移到一臉沈思、正往庭廊走來的陶垚農身上。

「哼……」梁望月低笑,沈聲問:「妳住在樓上的房間嗯?」

宇妥瞪他。「你不是很清楚嗎?」她反問。他都偷走了她的醫療皮箱,還好意思裝胡塗。

「對了,望月──」陶垚農踏上台階,到了庭廊。「你把宇妥醫師的皮箱拿哪兒去了?」他拎起放在石垣上的玻璃酒瓶,走向桌邊的宇妥。

宇妥接過瓶子,為自己,也為陶垚農倒酒。

陶垚農伸手阻止她。「我不喝──」

「嗯?」宇妥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明早還要健檢不是嗎,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我都不會進食。」陶垚農把宇妥的話記得一清二楚。

宇妥垂眸笑了。

陶垚農拉了把椅子坐下,眼光朝向梁望月。

「你說她叫宇妥?」梁望月雙手環胸,依舊站在薄暮的夕光中。

陶垚農沈凝神色,不作回答。

梁望月說:「我沒拿她的醫療皮箱──」

「你說謊!」宇妥站了起來。「你明明拿了我的皮箱,並且開走廉兮留給我的車!」說到這兒,她的臉有些激動泛紅。

陶垚農離開座位,安撫地要她坐下。「我來跟他說。」

宇妥沒好氣地坐下。「你最好拿出你馴服蠻牛野馬的魄力,壓制這個不誠實的傢伙!」

陶垚農瞳眸一閃。真不曉得那些健檢過的傢伙跟她說了些什麼?

「陶垚農!」看他失神了半晌,宇妥不悅地喊道。

陶垚農凝視她,點點頭。「妳放心,我會照妳的話做。」他倒很順從她的脾氣。

梁望月冷眼旁觀,淡笑着。

陶垚農走到梁望月身旁,搭着他的肩,兩人離開庭廊,往花園邊境的冠狀憑欄走去。

「怎麼──這麼快就變了個人?」梁望月站在憑欄前,面對遠方的夕陽。

陶垚農轉身,腰背靠着憑欄,倚身半坐,眼望庭廊下的宇妥。

「高原的女醫師真有魅力,沒幾天時間,就把你給迷住了?」

「一個多月前,我就見過她了。」陶垚農的視線離不開宇妥。

梁望月撇撇唇。「這麼說──再過一個多月,男人就是女人的俘虜。」

陶垚農皺皺眉。「我不跟你扯這些。」他回到正題。「你何時才要把皮箱拿出來還她──」

「我說了,我沒有拿『宇妥』的皮箱。」梁望月回身,眼鏡鏡面下那雙眸子清澈又深沈。

陶垚農轉頭瞅他。「你到底是拿了一個皮箱,是吧──」

梁望月不否認。「多婕──」他說:「那個皮箱上有個火烙的名字──『多婕』。」

陶垚農瞠眸。久久,他開口:「看樣子,是她拿錯了皮箱。」他揉揉後頸部,站直身軀,往庭廊走。

「等等,Farmer。」梁望月叫住他。

陶垚農停下腳步,回頭。

梁望月走上前,一手臂橫過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語:「你要讓宇妥繼續住在醫護所里,我可以選擇晚上把她吃了,或者將你穿可笑兜衣的事,到碼頭宣傳一趟──」

陶垚農猛地瞪住他。

梁望月退開,臉上帶着嘲弄似的笑容。這個時而陰沈的傢伙,躲在診療室外看盡陶垚農被宇妥整的過程,最後才無事人般,悠閑地拿着一瓶檸檬甜酒,邀陶垚農和宇妥到庭廊賞夕陽……從頭到尾,他就是存心算計陶垚農!

「你知道我要什麼──」

「我會讓她搬到主屋。」陶垚農回道,大步走向庭廊。

梁望月噙着笑,緩緩走往藏酒的地窖入口。

「為什麼要我搬離醫護所?!」宇妥不滿地叫道:「你沒有拷問出我的皮箱下落,反教那個混帳獸醫趕我走!」

陶垚農看着桌上的空酒瓶,皺起眉,才一會兒功夫而已,她竟然獨自喝光一瓶檸檬甜酒。

「陶垚農!你到底是不是這座農場的主人!為什麼被一個外人反客為主……」她開始教訓他。

陶垚農覺得她應該是醉了,儘管她罵起他仍是口齒清晰、有條有理,但她暈紅的雙頰和飄飛不集中的目光,明顯透露酒精在她體內起作用了。

陶垚農扶起她的身子,把椅子靠攏。「醫護所里,總有些不方便,妳住主屋,要什麼有什麼──」

「我工作不方便!」宇妥掙開他的手,拉出椅子,重新坐下。「我是個醫師,醫護所里本來就有給醫師住的房間,我當然住這裏!」

「不行!」陶垚農厲聲喊道。

宇妥睜大雙眼,半張開唇,胸壑沈緩起伏,喘着氣,站起來。「陶、垚、農──」一字一句,嗓音先慢后快,兇狠地說:「你有毛病是不是!真正佔據醫護所的人,你拿他沒辦法,就知道欺負我……」

「我沒有欺負妳。」陶垚農在她指控聲中,焦急地解釋。

「你跟你的牛一樣……不講理!」宇妥生氣地往室內走。

陶垚農跟着她。「妳聽我說,搬離這裏,對妳有好處的──」

「有什麼好處!」她反駁。「上面如果知道我沒有接管好醫護所,為你們的健康把關,才對我有壞處。」

她生起氣來,步伐走得又快又急,一瞬間已登上樓梯。陶垚農跨大步,大掌按在樓梯扶手,腳跟一提,躍過欄杆,擋在她身前。

宇妥頓了頓,叫道:「讓開!」

陶垚農搖頭,說話的聲調認真又清楚。「我們這個醫護所從來就沒人接管,因為農場的人,根本不會生病,我們不需要醫師。」

宇妥抬眸,似乎對他說的話感到震驚。

「你們不需要醫師?」好一段時間,她才問道。

陶垚農沉着臉。「沒錯。」這語氣再肯定不過了。

彷佛,她這個從高原來的醫師給他們帶了很大的困擾,一向無病無痛、十足健康的他們不但必須來健檢,還得想盡辦法清空地窖配合她。農場的地窖,尤其是建在山岩的醫護所地窖,本來就適合存放酒和奶酪,她一來,他們持續多年的習慣竟得改變,生活方式教她弄亂,他們當然不需要醫師!也許,他們根本討厭醫師,討厭一個高原來的女醫師!

宇妥瞅住陶垚農,眼眶有些紅。「那我回高原就好,何必去住主屋。」說完,她穿過他身邊,一步一步,然後跑起來。

陶垚農一愣,回身追她,爬上二樓。「我不是在趕妳走。」他看見她進房,坐在床邊,收拾着衣物。

「你們只是不需要醫師。」宇妥說。她眼神停在衣服上,一件件折好,收進行李袋。

「但我希望妳留下。」陶垚農嗓音怪異地說。

宇妥仰起臉龐看他。他站在門邊,目光灼熱地凝視她。

「我希望妳來住我的主屋,而不是跟望月共處在這醫護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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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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