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怎麼了?」
「嗯?」
「那個阿洛先生,他病了?」
「嗯。」
「那不給他請大夫嗎?」
「請神仙也沒屁用。還有,」青禹面色不善地說:「你可不可以安靜一下,我現在心情很煩。」
「抱歉。」寇翎乖乖地閉上了嘴。
那個阿洛……想必是青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吧?
寇翎打從心底羨慕了起來。
羨慕青禹,有這麼一位真摯的友人在他的墳前為他的死亡難過,而自己呢?就連死了也被人說成宅子裏歹毒的惡靈作祟害人,天知道他根本什麼都沒做,看着自己的親人一個一個遭到不幸,他也是很無能為力只能在一旁感傷……
也羨慕阿洛。
他看得出來青禹那悶悶不樂的表情,是因為看到阿洛哭了才……
「唉。」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干麻老是嘆氣?」青禹問他。
「我?」我也不知道,明明早就斷氣了,還是有想要嘆氣的衝動。
「愛滋病,是我們這個年代的不治之症。」青禹簡短地說。他可不想花太多力氣跟這個古人解釋什麼是免疫,什麼是病毒,還有卡波西氏瘤。
「咦?那,會死嗎?」
「快了。」他不是沒注意到阿洛手臂還有頸子上紅紅紫紫的斑塊,以及浮腫的淋巴結。
「……你很難過嗎?」寇翎小心翼翼地問道。
「如果我現在還健健康康的活着,也許會。」
不過既然都死了,哪有已經死的人替快死的人難過的道理?
真要覺得有那說不上的惆悵,是因為感嘆明明兩個人就是那樣重視着對方,可是繞了那麼大圈的路,卻怎麼也走不回原點了。
「對不起。」寇翎低下頭,扭着他白白的手指。
「你是很對不起我,但我不太喜歡老聽人家說對不起說個沒完。」
「那……」
「等一下。」
青禹阻止了寇翎的話,他起眼睛望向遠方,好象有台車子往這個方向來。
車子再駛近些,很幸運的是一台小發財,而且行駛的速度並不算很快。
「我們的交通工具來了。」
「那是什麼?」少爺有近視眼,所以看不清楚。
「發財車。」
從來沒聽過這個名詞,聽了「發財」兩字,寇翎腦袋只想到棺材之類的東西。
「你平常運動嗎?」青禹斜眼打量着眼前這個纖細的傢伙。
「走路算嗎?」
「不算。」
「打水漂?」
「也不算。」
「那沒有。」
運動對一個鬼而言,沒有什麼太多的意義,又不能強健身體,也不能鍛煉肌肉……
「……沒關係,等會那台車經過,想辦法跳上去它的後車廂。」
「為何?攔下來不就成?」跳車子?那多粗俗啊!
「你看你那模樣,攔得到車才有鬼。」
這個大少爺是隱居太多年了吧?一副「何不食肉糜」的模樣……
「……」
寇翎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長衫剛剛在湖邊又打又滾的,髒兮兮皺巴巴地,想那一頭本來又長又黑緞子般的頭髮定是亂七八糟的鬼樣。
「真要跳?」
「準備。」
「……摔下來了怎着?」寇翎彎下身不甘願地把長衫下擺往腰間綁露出了身下同樣是白色的長褲,一面嘟噥着。
「又摔不死鬼。」
「……」難道就不會痛嗎?真是的……
「來了。」
「天……」這什麼玩意?生長在那個年代只看過牛車馬車人力車,早知道這「發財車」竟然是跑這麼快的巨大怪物,寇翎說什麼也不跳!
無奈車都來到了跟前,臨陣退縮實在不是大丈夫的作為,寇翎只好硬着頭皮,車子一經過立刻有失優雅地快步追上一跳,抓住了後車廂的車板勾在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一旁的青禹早就輕巧地翻入車廂內,寇翎學着他把一條腿先跨進去,而另一條腿卻沒踩穩整個人又往下滑,青禹連忙一把抓住他,用力把他扯上去。
「謝謝……」天搖地晃,沒坐過汽車的寇翎一上車就覺頭暈……
咦,沒道理啊?自己是怎麼就這樣胡裏胡塗跟着他走了?
先前不是堅決黏在湖畔說什麼也不動搖的嗎?
剛才……剛才應該趁着他跳上車以後跑人的!
要被帶去干粗活了還跟人家道什麼謝啊?!
可是,看着車外急速往後退去的道路,現在要他再跳下去,也是萬萬不可了。真跳了,滾到山崖下要碎成幾段還能不能再組回來都是問題。
「發財車都是這樣臭嗎?」寇翎用力地嗅着空氣,皺着眉頭問道。
「不一定……」青禹也聞到了那臭味,回過頭,才發現後車廂的黑暗角落,幾頭黑色小豬仔被他們兩個嚇得縮成一團,車廂上儘是豬屎豬尿的……
「嘖,誤上豬車……」
*
「這我家。」
「打擾了……」
一番折騰,兩個人終於來到了T縣祝青禹那獨棟別墅院子裏。
這一路上曲折離奇,顛顛簸簸遙遙晃晃,暈得寇翎光是忙着分辨頭跟四肢的位置就夠他受的了,也沒閑情去好好見識這個他早已脫節的花花世界。
感受到的,除了吵還是吵,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路燈讓人眼花撩亂,多年以來過着侶魚蝦友麋鹿的生活,寇翎覺得非常不安,只好寸步不離地緊跟着青禹的屁股後走着。
眼前這棟房子看起來很奇怪,說不上來是中式宅子,還是洋宅子。
但和先前看到的那些宛如中藥鋪子裏的百子櫃一樣,青禹稱那叫「公寓」的小住家閣子比起來,青禹的宅子似乎顯得有些過大了。
不清楚青禹他是從事什麼的,不過看這宅子,想必也是有頭臉的人家吧……
若不是地主也許是作官人家……
想到這兒,寇翎緊張了起來,他努力地扯着衣衫下擺想要把那上面的皺紋扯平,然後用他的十指耙子耙着他那一頭打結的頭髮。
失禮,真是太失禮了!
想當年,他少爺要去拜訪某某人家,十日前就請家中的僕人穿着體面去給對方送上名帖以示禮貌;拜訪之日,穿着配飾皆有節度,什麼場合對方什麼身分,都關係到身上的顏色樣式,過或不及都是失禮的。當然,見面扮手禮也早先打點妥當,轎子抬去,主人早在門外恭候,彼此寒喧,才登門上座……
「你在干麻?」青禹在一旁冷眼地看着寇翎在那手忙腳亂地。
「整理整理……」
「免了吧?又不是范進中舉,家裏只有我女兒一個在。」說著,青禹逕自走向了門前,舉起手想要按電鈴,手卻停在那半空中按不下去。
如果小然看不見他怎麼辦?儘管他在路途中已經很努力地在作心境的調適,思考着許多「鬼生哲學」,但難保不會失敗,畢竟自己也不過是個嫩鬼。
可是,難道又要叫那個寇翎當傳聲筒嗎?小然可不是阿洛,她才幾歲?小女孩總是怕妖魔鬼怪,嚇着她了該如何?
但是,多想要抱抱女兒,像平常那樣把女兒扛到肩頭,互相摸摸頭髮,親親臉蛋……這些都還能夠實現嗎?會不會永遠都……
說不出來的無限恐懼讓青禹遲疑了。他放下了手,把雙手插入口袋,有些焦躁地在門前踱着步走過來又走過去。
看他幾乎把門前的那塊高級韓國草皮踱得扁爛,寇翎多少也揣測到了青禹的遲疑。
他沒有機會能夠有個孩子,也沒機會當個有爹娘疼愛的孩子,所以他實在無法體會為人父母的心境。但看祝青禹那張始終冷冷淡淡臭臭的臉上,竟有這樣不知所措的苦惱表情,想必是個疼愛女兒的父親吧。
會愛孩子的人,應該也壞不到哪裏去……
「煩死了,我需要靜一靜。」青禹不耐煩地低聲說道。
「啊?」我可沒說半句話……
「不是你,是它。」他指向隔壁人家院子裏那頭打從他們一來到就在那啊嗚喔嗚嚎個沒停的小博美。
「麻煩你一下,去讓它閉嘴。」
「呃……」不是吧!寇翎生來就怕這種毛茸茸的小動物,小鳥、小狗、小貓、小兔子……到死了還是一樣怕。但「我不敢」這三個字,說出來肯定要惹那青禹又是一頓嘲笑了,那他寇翎還有臉做鬼嗎?
心中咒罵著青禹,但少爺面子是怎麼也擱不下,只好牙一咬,心一橫,鼓起勇氣跨過了木頭欄杆來到隔壁院子。
「請……請安靜些!」
「啊嗚喔嗚~~汪!汪!」狗不鳥他。
「……」
沒什麼好怕的!這麼小的狗兒,又不是獅子老虎的。
從前聽下人說過,狗這種動物,你越是表現得害怕它,它就越囂張,所以必須壓過它的氣勢……
寇翎又小心地一步一步接近那嘶牙裂嘴的口,然後停在它面前兩步的地方,這是他能夠忍受毛絨小動物的最近距離了。
清了清嗓子,他伸出他發著抖的細長玉指,指着那博美的不友善嘴臉:
「你,閉上嘴!」
這是他對毛絨小動物能夠表現出來的最大氣勢了。
無奈小博美不領情,冷不防地從草地上跳了起來,張着口以接飛盤的跳躍姿勢往寇翎的手掌咬下去……
「唉喲!」
寇翎大叫一聲,又驚又痛地一屁股摔坐到地上。想要弄掉那可惡的博美,但狗嘴簡直像鱉嘴一樣,一咬上就不放,甩也甩不掉。
「……」實在看不下去這場鬧劇的青禹跨過了欄杆,手一伸一把抓起那頭小狗,狗一吃痛立刻張嘴亂叫放開了寇翎的手,轉過頭想要發威,只見來者那高大的身材和兇巴巴的表情,連忙夾着尾巴四腳亂撲奔回他的小木屋。
「來。」青禹伸手把地上的寇翎拉起來,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一看,白白薄薄的手掌上幾個血肉模糊的牙印子,看來咬得還不淺……
「痛嗎?」
「……」廢言!怎你不去拿個鑽子往自己手上鑽幾個口子看看痛不痛?沒良心的天殺鬼!這麼厲害只需要舉手之勞怎就不自己來跟狗交涉?
寇翎在心中把青禹咒個沒完,又丟臉又疼痛。青禹看他那倔着嘴要哭出來的表情,又可笑又可愛,實在無法想像這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鬼……
「抱歉,我不知道你怕狗。」忍住了笑意,青禹裝着正經着表情說。
「我才不……」少爺也是有脾氣跟自尊的!
「我幫你教訓教訓它當作是賠罪好了。」說著,青禹走向那個狗屋一把就把那隻早就嚇得全身發抖屁滾尿流的博美抓出來,啪啪啪把它一身毛東拔一叢西拔一撮,原本一隻漂漂亮亮的狗被他拔得像癩皮……
「謝謝……」
原本來在咒罵青禹的寇翎,看他這麼有誠意地幫他報仇,心裏又開始覺得他是個好人了。殊不知青禹根本也不是想幫他出什麼氣,只是本來就看這條狗不爽,又驕傲又愛跑到他家院子亂大小便,常常在晚上他的趕稿修羅地獄時叫春叫個沒停,礙着鄰居的情面不好發作,這下總算讓他找到機會教訓這死狗一頓了……
教訓完了狗子,青禹又回到了他的門前繼續苦惱着,可憐草皮也繼續受着踐踏。
寇翎實在看不下去,看天色都快亮了,再這樣下去兩個死鬼都要再死一次了,他過去曾經有過不小心碰到一小絲陽光的慘痛經驗,打活他也不要再痛一次了。
他忍不住說道:「就按下去了吧,怕什麼?」
「你懂什麼,少啰唆。」才不是害怕,是……是……是什麼?
「你不敢我來幫你吧。」說著他走向前,青禹還沒來得及抓住他,他已經按下電鈴。
「你這雞婆!」青禹扯住寇翎的頭髮往後一拉破口大罵,寇翎也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
「男子漢大丈夫的敢死就敢當,別在那婆婆媽媽……」
「什麼敢死敢當?!誰想死啊?!」
『啪』的一聲門打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穿着花花的小睡衣站在門口。
「……」完了,她肯定看不到我……
「……」喔!這麼可愛的小女孩,長得跟他那兇惡的爹真不像。
「唔……」小女孩揉揉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半天,才驚喜地大叫着:
「把拔?!你回來了?!」然後像顆小子彈一樣發射撲往青禹身上。
「……我回來了。」
青禹蹲下身緊緊抱住了女兒,把臉埋在女兒卷卷的頭髮里,不想讓一旁的寇翎看見他大男人的感動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