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禹推開了宅門,便看見大廳的桌子上放了一封信跟鑰匙,洋洋洒洒的毛筆字寫在宣紙上,文言的遣辭用字,所幸青禹高中時代國文讀得還不錯,要不然真鬼才看得懂。
其實內容簡單明了重點只有三:一,他感到非常對不起青禹。二,為了表達歉意這棟宅子包括全數的古董傢具珍寶全部交給青禹。三,提醒他若找到了下一位,得在月圓之日把自己沉入湖中。
特別交代,沉入湖水時必須除去所有衣物,怎麼來這世界,怎麼離去。
「好個輕描淡寫……」青禹氣得把信揉成一團,他當然不知道寇翎在這個宅子足足等了他一個月想要親自跟他解釋這一切,最後卻坳不過阿枝的再三催促,提筆留了這封信才離去。
他只知道這個姓寇的傢伙竟然這麼莫名其妙害死人,留封信瀟洒地就拍拍屁股去投胎,可惡至極……
青禹又生氣又絕望地往一旁的太師椅坐了下來,頭一轉卻瞥見一旁小几子上有筆墨,硯台里的墨汁還沒幹,他立刻跳起來奔出宅子。
抬頭一看,月亮圓如盤,今天是滿月。
俗話說得好,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
寇翎屈着膝坐在月亮湖畔,凝望着一湖深紫,沉思着,做他最後的人生回顧。
算算,陽壽陰壽加起來,自己也是個百多歲的老人了,回想這一百多年的歲月,竟是沒有什麼可以追憶的事情,沒有什麼可以懷想的人。
當然,沒有人會因為寇翎這個人的存在而感到欣喜,除了阿枝以外,也沒有人會因為他的離去而感傷。
一輩子說穿了就是孤獨兩個字。
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在乎的,原來還是有所期望。
期望能夠活在一個像家的家,就算不是大富大貴,起碼有親愛的家人彼此重視着。
這個期望只好等到下輩子。
然而他卻也沒忘記那個時候他對父親說的話,投胎也生不到什麼好人家。
自己也是害了別人的性命才得到轉世的機會,所以大概也沒能有好的來世。
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這件事情了。
那個祝青禹……
他現在怎麼了?能夠適應嗎?有家庭孩子嗎?能不能順利找到「接班人」?
抬頭看着天空有兩三抹微雲像棉絮般飄過滿月又飄離,又起風了,再不走,今夜就來不及走了。
也罷,現在想這些,也都是無補於事。
他解開他那間月白色長衫上的布扣子,脫下衣服,脫下鞋襪,還有眼鏡……那個年代這是最時髦的東西了,他一直都很喜歡,但也是帶不走的。
跨入了水中,一步一步地往湖的深處走。
赤裸的肌膚上有水的觸覺,卻沒有冷的感覺。
因為身體總是比什麼都還要冷,於是很悲哀地不知寒暑渡過了八十幾年。
而今,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鬼算不如天算,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手掌,從後方牢牢扣住了寇翎的肩膀,粗魯地硬是把他連拖帶拉扯回岸上,然後用力地把他摔到草地上。
「唔……」寇翎被這一摔頭撞到地板登時眼冒金星,等他凝過神爬坐起來看清楚了站在眼前的男人,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
「……」
祝青禹惡狠狠的表情,加上他倆一站一坐的對等姿態,寇翎只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好像放大了幾倍一樣的巨大有壓迫感,本來就理虧的他好半天才吐出三個字……
「對不起……」
「對不起個屁,媽的,說句對不起就可以了事嗎?」
「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寇翎實在說不出其它的話來應對。
「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
「……」
這男人一張俊秀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得很嚴重,真不折不扣的夜叉模樣,寇翎下意識地往後退縮,想要避開那浪濤般迎面而來的怒火。
可是這個舉動卻讓青禹以為他要落跑,他手一伸扯住了寇翎的腳踝,反手一折並用自己的膝蓋頂壓下去,喀嚓一聲寇翎的腿骨竟硬生生給他折斷。
「啊!」寇翎眼前一黑整條身子痛得弓了起來,疼痛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只差那麼一點就要哭出來。
青禹當下愣住了,他實在沒料到,這本來只是學來制伏歹徒的幾招防身術,竟然有那麼大的威力把腿給折了,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早就非人哉的事實。
這一折,本來打算罵不還口的寇翎也火了,他一個少爺向來就是給人捧着敬着高高在上地,從來沒有人敢冒冒失失地碰他一個衣角兒,更不要說是膽敢這樣弄痛他。他極怒地咬着牙忍着痛,抓起手邊的石頭就往青禹丟去。
這一着來得太突然,青禹根本閃避不及,前額被砸了個破洞,痛得要命卻沒有血從那血窟窿流出來。
「你!去你的媽!」理智給燒斷線,也不檢討是自己先動手摺人的,青禹把寇翎往地上一壓,跨坐在他身上捏起拳頭就是一陣亂打,寇翎的力氣雖然也異於常人,但青禹不是常「人」,他是個無論身高還是體型都比寇翎大一號的死鬼,於是儘管寇翎不停掙扎也只有挨揍的份。
最後還得等那祝青禹打累了,手也酸了,方才罷休。而寇翎被他打得渾身是傷,那張漂亮的臉蛋也遭殃,青一塊紫一塊,連嘴角邊也裂了幾道傷口。
打了一頓人,積得滿滿的怒氣得以稍微宣洩,青禹的理智也稍微回來了一點。
這也才注意到被他壓在身下的寇翎,摸起來光光滑滑柔柔軟軟,竟是一絲不掛……
纖瘦的身軀,細細的腰身,修長的四肢。
雪白色的肌膚在月光下是半透明的,白皙地彷彿可以看到肌膚下的血管,就算是上面佈滿了被揍打的傷痕纍纍,但卻不減其妖嬈美麗。
對於已經禁男色非常多年的青禹而言,這裸露的身體實在太刺激了。
他有點慌張地放開寇翎爬起來別過臉,幸而人都死了也不會臉紅心跳,但臉上的表情還是尷尬萬分。
「你,你幹嘛沒穿衣服……」
問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問得蠢。
他不是在信上交代過了嗎?怎麼來,怎麼離開……
而寇翎不知道是氣傻了還是被揍傻了,獃獃地坐在那動也不動,只是瞪着青禹不語。
很快地,他身上那些傷漸漸地癒合,就像科幻電影裏看到的特效那樣,傷口從大變小,變淡,然後淡入了白色的肌膚里,消失……
「……啊!」
突然回過神的寇翎這才意識到自己什麼都沒穿,真是羞恥地恨不得立刻跳入湖裏,他連忙地腿一縮把重點部位隱起來,然後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摸慌忙地撿着地上的衣物,然後也不顧前後正反地就往身上套。
看着他那活動自如的樣子,那條腿想是也復原得差不多了……他果真不是人。這讓青禹也想起了自己也是像他這樣一個不是人類的怪物,真噁心,本來還在驚艷中的心情頓時嫌惡了起來。
「穿什麼?穿得人模人樣的鬼!」
「你!」寇翎從地上爬起來,一面扣着扣子,又羞又惱地道:「你就不是鬼了嗎?」
「是誰害的?!」真是哪壺不開提那壺,青禹火又冒了起來,握緊了拳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寇翎急急往後退了幾步,險些沒摔到湖裏去。
剛吃了一頓揍現在皮肉還發著疼,他可不想再吃一頓。
「君子個屁,跟你這種陰險卑鄙的小人講什麼君子?」
「你說我小人?!」少爺的自尊跟人格哪容得人這樣侮辱?原本還抱着的那些愧疚和歉意全飛了,現在只剩下一股惱地怨怒,講話也不客氣了起來:
「是誰貪吃得像頭快餓死的豬?我沒阻止過你嗎?」
「你、還、有、臉、給、我、放、屁?是誰先來勾搭人的?你什麼居心?!」
「我……」我什麼居心?我只不過是太久沒碰到人想要和人講話這樣……
「屁放不出來了吧?你少裝清高!如果真的想要阻止,你何不直說明白?」
「……」沒錯,為何不直接告訴他?
如果告訴他,他會相信嗎?
但重點是自己根本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說,打從心底就是不想讓他知道自己連個人都不是,不想讓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個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
他的確是有想要阻止,他不想要害人。但無法否認,能夠脫離這無邊無盡孤寂,他內心深處不也是很快樂嗎?
要不然,難道還想要將這八十年的孤寂無限延長下去嗎?不想,不想,不想……
「我不想……我不想要再當鬼了……」寇翎低聲地說。
「所以我就該倒霉?老婆跑了,小孩變孤兒,家破人亡,難道都是活該?」
越說越不爽,青禹一把扯住了寇翎的衣領,把臉湊進,冷聲道:「都是你的錯,你得負責。」
「負責?」意思是,他不能去投胎了?意思是,他得繼續活在這無趣味的人間?意思是,他還是得躲在黑暗中?
「我不……啊!」寇翎驚叫一聲,扣子還沒扣好的衣服被青禹揪住,這一掙扎沒料到衣服又溜了下來,露出光溜溜的身子。
青禹只好又別過臉,把手中的衣服丟給他,而少爺羞憤地無地自容,默默地咬着唇穿着衣服。
「反正,你就是不準去投胎,走。」
這回,青禹謹慎地不去拉扯他衣服了,他改抓他的手腕。
「去……去哪?」將近百年沒離開過這個地方,這下他可慌了。
「回我家,煮飯,打掃,照顧小孩。」
想到那一屋子的凌亂,青禹就頭痛。
妻子到底會不會回來也沒個頭緒,青禹卻說什麼也不可能動手作家事的,所以在那之前,他很需要一個可以給他使喚的,起碼把家弄得象樣一點。
這個少爺,看起來細皮白肉嬌生慣養,似乎也不是很適當的人選……但將就將就用着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反正專家不也是訓練有素的狗嗎?沒有人天生就會作家事的嘛!
再說,他現在這樣一個鬼,要到哪去請菲佣還是印佣?既然如此,這鬼佣也就湊合湊合,順便就近監視,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他,不會放他投湖逍遙去的。
打定了主意,也不管寇翎同不同意,拉了就走。
「等,等……掃地?!煮飯?!」寇翎驚愕地聲音提高了八度。
這個少爺,打從出生就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起床有人幫他準備好盥洗用具和衣物,洗澡時有人幫他放熱水,睡覺前有人幫他燃熏香,風一起衣服就送上,雨一來傘就打上,喝湯有人幫他吹涼,喝茶還有人幫他溫杯。廚房?種地方他能不進去就不進去,古聖人不是都說了,君子遠庖廚嘛?煮飯這事情他怎麼可能會?!
「你有什麼意見?」見他張口結舌的樣子,青禹停下來問。
「那是下人乾的粗活……」
「下人幹得成,下鬼也成。」
「不成,我不會!」少爺的任性脾氣發作了起來,他不走就是不走,任憑青禹怎麼拖怎麼拉,寧可跌倒就是不再往前跨一步。
就在兩人拉拉扯扯之際,一個消瘦的身影從林子裏冒了出來,兩個人停下了爭執,無聲地望着那個人。
與其說是個人,還不如說是個比他們兩個還要像鬼的生物,提着手電筒,無聲無息地從他們身邊走過。
當然,他看不見他們。
好幾次,阿洛都差點被腳下的石頭絆倒,青禹的手不自覺地伸出去想要扶他一把,但卻見得到,摸不着,彷彿阿洛只不過是投影機製造出來的影像那樣,手一伸就穿透過去。
青禹無言地看了寇翎一眼,放開了抓着他手腕的手跟在阿洛身後走着。
寇翎有些難堪地低下了頭,他知道青禹那個沉默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他在說:「都是你造成的。」
嘆了口氣,他也跟上前去。
阿洛在林子裏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路旁的風物景色看起來都很相似,不過阿洛卻像是腦袋裏早有地圖,他絲毫不遲疑地往某個目的地走着,想必那個地方,他已經去了很多次。
終於,他在一顆大石頭旁邊停下了腳步。
站在他一旁的青禹順着他的眼光望去,那裏有個簡單的長方形石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祝青禹。
這就是自己的墓了?
看着那墓,青禹忍不住一身發毛的不自在。
真的死了?埋在這土堆中?
一直到現在,他還是很難接受自己已經死亡,塵歸塵土歸土的事實。
阿洛往旁邊的那塊石頭坐了下來,呆望着那墓碑出神。
如果那天……如果那天晚上他沒讓青禹出門就好了。
怎麼也想不到那晚關於台灣黑熊的對話,竟是訣別。
還以為自己會死在前頭,真的,得了不治之症的自己隨時都有可能翹掉,而青禹,年輕健康,至少還有五六十年好活的。
如果是他比青禹先死的話,也許青禹會一直懷念着林洛平這個人。
哪知道他卻先走了,留下他風中的燭火一隻,來不及告別,來不及把這些年來一直想要對他說的說出口……只來得及抱着他還沒全冷的屍體哭了一天一夜。
阿洛沒有報警,也沒有請衛生所的人來驗屍開死亡證明什麼的,青禹的老婆打電話來找人時,他也只淡淡而簡短地說:「他死了。」
儘管他真真不想承認,他那樣喜歡着的青禹就這樣死了。
至少在最後,青禹算是回到他這裏了,他給他在山裏找了塊地方,埋葬起來,也把他的行李燒給他好讓他順利上路,從此阿洛他僅剩無多的的生命力也彷彿一同被葬掉燒掉了。
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青禹真覺不忍心,他問寇翎:
「怎麼讓他可以看到我?」
「你很努力要他看到你,就會看到。」
「就像我之前能夠看到你那樣?」
「嗯。」
青禹蹲到阿洛的面前,他不知道怎樣「努力」,但他是真的很希望阿洛能夠看見他,希望最後至少還能給他說些安慰的話,好讓他安心地度過他的餘生。
可是努力了半天,阿洛還是那樣缺乏表情,空洞的目光穿透眼前的青禹,直達他身後的墓碑。
他就是看不見。
「……」青禹困惑地向寇翎投了個問號的表情。
「我想,一開始不是那樣容易……」
「為何?」
「你還沒習慣你是個鬼,你排斥接受這個事實,你想用人類的身分去跟他對話……」
寇翎努力地想着簡單點的說法來讓青禹明白,人與鬼,終究是殊途。
「……」似懂,似不懂。
魂歸何處?
他死了但他卻沒有消逝,他不只是一些分子原子的組合,他是個非生命的存在卻行着有生命的思考,他是一個鬼……
難以置信,想必阿洛他,也不會相信吧。
「我幫你。」
「嗯?」
「你要跟他說些什麼?」
「……他叫阿洛。」
「阿洛。」
阿洛聞聲抬起了頭,叫喚着他的人是個從來也沒見過的古裝青年,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也不知道站在他面前多久了。
「他在你面前,有話想跟你說。」寇翎手指着蹲在阿洛面前的青禹。
「誰?」
「青禹。」
「……」阿洛不理他又低下了頭,他不打算接受這無聊又殘酷的玩笑。
「大學的時候,」聽着青禹的話,寇翎轉述着:「本來想要一起辦個『無鬼神』的社團,社員湊齊了五個人,但主任就是不給過關。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家裏是開神壇的。為了要說服你們相信鬼神,他還親自起乩了一次給大家看……」
「啊?」阿洛抬起了頭,又驚又疑地望着寇翎。
多遠古的記憶……依稀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們笑了整個晚上笑到隔壁寢室的都來罵人方休,記得那一段期間他們倆個只要在校園裏看到主任,就忍不住噴笑……
「青禹說,他從來就不相信有鬼神。所以現在他不知道怎樣讓你看見他。」
「然後他說,儘管如此你肯定還是不相信。你是學醫的唄,所以他要你看看我是不是活人。」
說著,寇翎把他纖細白皙的手腕伸到阿洛面前,阿洛遲疑了一下,用手指搭上了他的脈搏。
沒有脈搏,也就是沒有心跳,但他卻站在那對着他說話。
「他不知道有什麼話可以說,本來,你們就應該沒什麼話好說了,早就決定要個自好好地活,不干涉彼此的生活。他很抱歉最後他還是擾亂了你的清修。」
「就這樣,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嗎?」
「……」千言萬語,但終究想表達的……
「如果,如果你想說的是那件事情,他說,他早就原諒你了。」
「……」是了,終究想表達的,就是後悔跟抱歉了。
阿洛彎下腰把臉埋入手掌中,劇烈地抖着的肩膀,啜泣着。
良久良久,等他再抬起頭來時,那個年輕人也不見了,林子裏除了他再也沒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