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楊筱惠瞪着一雙美目,半張着唇,一臉無法相信地緊盯着眼前那位氣宇非凡、但臉上卻帶着深深微笑的男人。
“這位是宋宇!可別看他年紀輕輕的哦!他呀,可是國內知名‘宇雲’機構總裁。來!宋宇,我來替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舍妹——筱惠。”楊志堅親切地攬着宋宇的肩為他介紹着。
“你好!”宋宇起身,紳仕地伸出手。
“喔!你好,很高興能認識你。”楊筱惠也急忙伸出手。她目前正處於“失神”狀態中,所以所做的一切動作和反應都還不是很靈活。
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相親模式。男、女雙方相對各坐一邊,介紹人——她大哥;媒人——她大嫂也均到齊了,坐在一旁諂媚地說著既誇張且又不切實際的話,目的只為了能將雙方成功地推銷出去。但作夢也沒想到的是,她一直以為將會看到一個禿頭、大肚子,除了有錢之外,便一無是處的糟老頭……總之,宋宇的出現,着實讓她吃了好大一驚。
原來是什麼什麼雲的總裁,難怪上班時間不上班的,凈是往“迎曦坊”跑!拐我呀?害我還真以為他是跑業務的,白白替他操心經常往店裏跑會沒業績。唉!真是白擔心了。
“筱惠……筱惠……”
大嫂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飄進她的耳里。
“你在發什麼楞啊?麻煩你專心一點,好嗎?”一連串不滿的字句從大嫂的齒縫中宣洩而出,不過可佩的是,她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地注視着前方微笑着。“噢!知道了。”楊筱惠喝了口水,定了定隨時都準備出遊的靈魂。
“是啊!是啊!你說的實在是對極了!”楊志堅阿諛地附和着宋宇所說的每一句話。“年紀輕輕的,真看不出你對做生意還真有一套呀!哈……哈……哈……”“您過獎了。我只是訂個清楚的目標,然後一步一步地慢慢朝着自己所訂定的目標前進罷了。”
“好!好!年輕人就是要這樣!好……”楊志堅突然轉向正杵在一旁發獃的楊筱惠。“小妹,這一次你可要好好謝謝我這個當大哥的嘍!”
“嘎!為什麼?”她兩眼獃滯地問。
“哈……哈……我們家小妹還真是幽默呀!哈……”大嫂連忙插話。
她瞪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楊筱惠,心想:這個死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她今天所扮演的角色!幹嘛呀?搞破壞嗎?
“小妹啊!人家宋宇可是位年輕有為、事業有成的青年,你以後可要多跟人家學習學習,知道嗎?”楊大嫂皮笑肉不笑地叮嚀着她“親愛的”小姑。
“是啊!”楊家大哥也開口了:“剛好我們筱惠也是自己一個人住在台北,以後可要多麻煩你了。”
“不敢!不敢!如果楊小姐不嫌棄的話,我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不會的,我們家筱惠孤伶伶一個人在台北,也沒什麼朋友,如果宋先生願意替我們照顧她,那才真的是感激不盡呢!”楊大嫂急忙搶着說。
“大嫂……”楊筱惠推了她大嫂一把,低聲地說:“求你別一副急於把我推給別人的樣子,好嗎?”
“我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你!瞧他既年輕又多金,打着燈籠都找不到那麼好的人了,你還想怎麼樣呢?”她大嫂也低下頭和她交談。
“你們兩個女人別凈是在底下嘰嘰咕咕的,有什麼話不會提出來講嗎?反正宋宇也不是外人。”
“這麼快就成為自家人了?動作還真是夠迅速的了!”楊筱惠搖着頭唏噓地感嘆着。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呀?”楊大嫂聽得臉都綠了,不過,她臉上依然表露出最甜美好笑容、輕斥着她認為是來搗亂的小姑。“對不起呀!我們筱惠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有什麼就講什麼,也不懂得修飾,你千萬別見怪!”
“不會的。”宋宇對楊大嫂笑了笑,然後,便將眼光停佇在楊筱惠的臉上。和楊志堅初次見面是在一個商業派對上,經友人的介紹而認識。全台北最有身價的黃金單身貴族嘛!總是有很多人會搶着介紹女朋友或安排相親什麼的。不過,每每朋友瞎起鬨時,他總是會先報以最誠懇的笑容,然後再堅決地說聲“NO”!但何以他——全台北最有價值的單身貴族,此時此刻會出現在這區區不起眼小鄉下的相親會上呢?這就是重點了!誰教楊志堅當初也是起鬨的當事人之一;而不巧的是,他剛好有個妹妹叫做——楊筱惠。
“喂!你幹嘛這樣看我?”楊筱惠緊蹙着眉頭,粗聲粗氣地問。
她最討厭被人這樣盯着瞧,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一塊躺在肉架上,被一大堆蒼蠅圍繞着,卻無能為力的死豬肉一樣。
“啊……抱歉!你今天好像特別不一樣耶!”
“喔!是嗎?”她雙手交叉、橫抱在胸前,用斜眼睨着他。“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怎麼,你有意見嗎?”
“小妹!”楊家大嫂的腳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楊筱惠一下。“實在是很對不起,我們小妹年紀還小,比較不會講話,您千萬別介意才好!”
拜託!誰年紀還小?楊筱惠差點當場吐血。“大嫂!小妹我已經三十好幾了耶!”她提醒她。
“你安靜一點,行不行呀?”楊大嫂咬着牙說。如果下跪可以使她閉嘴的話,她想,她會毫不考慮這麼做的。
“哈……哈……哈……宋宇,你別介意,她們姑嫂倆一向都是這樣培養感情的,別介意知道嗎?哈……哈……”
楊志堅連忙以笑聲來打破僵局。唉!這兩個女人到底知不知道這個約會對我的重要性呀?楊志堅搖着頭暗忖着。
“啊……對了!”楊大嫂突然大喊,並努力地用眼神暗示着丈夫。“志堅啊!我突然想到還有一些事沒做,你陪我去處理一下,好嗎?”
“啊!是……對喔!我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我都給忘了。不好意思啊!宋老弟,我和內人必須先走了。”
他站起了身還故意看了一下手錶后,才一把拉起他太太。
“我們真的必須要走了,時間已經快來不及了。對了!我們家筱惠就麻煩你照顧了。”話一說完,楊志堅夫妻倆便像逃難似的離開了餐廳。
楊筱惠冷眼看完大哥與大嫂演完這幕戲,然後狼狽退場。她百般無奈地打了個大哈欠說:“好了他們退場了,那我們是不是也該結束了?”
“店裏生意還好吧?”他顧左右而言他地轉移了話題。
“本來是不錯的,但這個禮拜六、日的休假,着實讓我損失了不少;更可惡的是,那個罪魁禍首居然還風涼地在一旁詢問我的生意!”她故意看了他一眼后,說:“你說,那個人夠可惡了吧?”
“嗯!”他摸着下巴,故作思考狀地想了片刻。“是滿可惡的。不過……人非聖賢嘛!況且,他可能也不是故意的,你說,有沒有彌補的機會?”
“沒有!”她想也不想地搖頭。
“怎麼說?”他饒富趣味地看着她。
“本來嘛!影響生意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所以當然還不致死;但如果再冠上欺騙這條罪狀,那可就嚴重多了!”
“欺騙?”
“是的!就是欺騙。很抱歉,我實在是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請恕我愚昧,這會兒又是什麼意思?”他啼笑皆非地問。這個小女人的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麼呀?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並不討厭。
“咦!你真的不知道嗎?好吧!那就有勞你仔細聽我細說從頭嘍!”
她大大地喝了口水,準備開始她的長篇大論。“話說某天突然接到大嫂的長途電話,在此先做說明,平時我們姑嫂倆是絕不可能互通電話閑話家常的,除非有什麼目的或陰謀;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千篇一律的問候詞對答結束后,真正的陰謀就此展開了。她曖昧地笑着說我大哥尋尋覓覓、覓覓尋尋地找了那麼久,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讓他給找到了一個全台灣最優秀的青年才俊,並訂在禮拜天要正式介紹這個最優秀的青年給區區不才的我認識。受寵若驚的我怕辜負大哥、大嫂對我的期望,於是乎委婉地推拒,只盼大哥、大嫂能了解小妹我的一番用心良苦。怎奈大嫂竟因此撂下狠話說:此約會大哥非常之重視,如不在預期之內出現,後果自行負責。唉!為了怕影響我們兄妹情深,我只好不顧一切地關起店門,快速整裝回家。”她停頓下來喘口氣,又繼續說:“時間在期盼中緩慢地流逝,令人期待的禮拜天終於在大家的盼望中緩緩到來。一早,梳妝的梳妝、打扮的打扮,只希望在第一眼就能留給這個青年才俊一個好印象。舉國歡騰、普天同慶的相約時間終於到了,我們兄妹、姑嫂三人浩浩蕩蕩地移至約會地點等待此才俊的到來。”她刻意地瞟了他一眼。“你知道嗎?好扯喔!那個全台灣最有價值的單身漢,居然和我之前在店裏認識的一個熟客長得一模一樣耶!而且連名字也一樣!不過,人家可是大老闆,什麼某某公司的總裁;而他,我在店裏所認識的那個人,只不過是個在台北那種生活壓力和競爭力都大得驚人的地方苟延殘喘、忍辱偷生地討生活的一個小小業務員。唉!”她搖了搖頭,看着他。“怎麼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命運會差那麼多呢?”
“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可能是同一個人呢?”
“有啊!所以我才會說,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嘛!”
“哦——原來你說的欺騙就是這麼來的呀!”他笑了一笑。“你店裏那位你很熟的客人,有跟你說過他是做業務的?”
“嗯……沒有。不過,我曾經問過他是不是跑業務的,他並沒有否認。”“會不會他認為這並不是一件需要多做解釋的事?”
“或許吧!”她不可否認地說:“他有很多機會可以作澄清的。或許正如你所言,他認為沒必要。”
“別這麼想嘛!也許他還有他另外的解釋。”
“好吧!就暫且相信他還另有的解釋好了但他還做了一件也是無法讓人原諒的事。”
“還有?”他按了按開始發脹的額頭。唉!如果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一開始他就會全部講開來。“什麼事?”
“在看到他第一眼后,我就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
“怎麼會呢?”他開始覺得“欺騙”女人是一件最不智的舉動;而可悲的是,他連最基本的“欺騙”都還談不上呢!
“眼神啊!我感覺得出他一定早就知道這次約會的對象是我,而他居然沒事先告訴我,分明是有意見我出醜。”
“會不會是他想給你一個意外地驚喜?”他解釋着。
“你覺得呢?”她把問題丟還給他。
“我想……應該是這個樣子吧!”
“那你覺得他和我在店裏所認識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嗎?”她又問。
“是吧!不然,不會有那麼巧合的事。人長得一模一樣不說,居然連名字也都一樣!”
“那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嗎?”她瞪着他。
“筱惠!你別這樣嘛!是的,我是不該沒解釋清楚我是當老闆的,但你還記得嗎?那次我急着要走,你問我是不是要去跑業務,其實嚴格講起來,我的確是要去談業務沒錯呀!所以說,這隻能歸為沒講清楚,不能說是欺騙。再者,你後來也不曾再提起我工作上的事了,你叫我又從何解釋起?總不能強拉着你,告訴你我是某某公司的總裁,我的事業做得有多大又多大。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我怕我以後再也無法踏進‘迎曦坊’了?對吧?還有,一開始認識你大哥時,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你楊筱惠的大哥。一個在北、一個在南,這怎麼連得起來呢?後來是偶然的一次相聚,他提到他有個未出閣的妹妹,想介紹給我認識。在一堆朋友的起鬨之下,我只有答應了;當然,我之所以會答應,是因為你大哥說他的妹妹叫做——楊筱惠。”宋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接著說:“我也是到餐廳后,才肯定我多日來的猜測,我想,這應該也談不上‘欺騙’吧?”
“然後呢?”楊筱惠做了一個“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的表情。“你該不會就這樣,讓我大哥和大嫂誤以為他們終於找到了個金龜妹婿吧?”
“這有何不可呢?況且,我們也可以讓他們的以為成真呀!”宋宇笑着說。“不可能!”
“為什麼呢?”他不解地問。他可是隨時隨地被一大群女人追着跑的鑽石單身貴族耶!
“對我來說,你太遙遠了;而且,像我們這種平民老百姓,也實在是擔待不起你這種偉大的感情。”她喝了一口早已變涼的茶后,淡淡地開口道。
“你知道嗎?現在就是有太多像你這種想法的女人,害得我到了現在,都已經三十好幾了,還孤家寡人一個。”他大聲地感嘆着。
難道現今的社會已經演變成這樣了?外表太過吸引人、再加上不小心事業有成,就註定要被孤立在遙不可及的天邊下,永遠無法過着正常人一般的日子?“是你太挑了!”她不以為意地說。“憑你堂堂的外表,如果再報上為某某公司總裁的名號,相信想‘一親芳澤’的名門淑女們一定可以從這兒排到對街去了,哦!恐怕還不止呢!”
“喔!你真的這麼覺得?那你呢?也在行列內嗎?”
“當然沒有!我說過,我有自知之明。”
“但是,如果——”
宋宇欲說出口的話,突然被楊筱惠給打斷。
“不可能的!宋宇,如果還是朋友的話,就別再跟着大哥、大嫂他們也一起胡鬧了,好嗎?這輩子我已經放棄再去觸碰感情的事了。”
“我能知道原因嗎?”他問得非常誠懇。
“或許吧!但不是現在。”她意興闌珊地答道:“我想我先走好了,你再坐一下吧!”“我送你。”他連忙起身。
“不用了!”她輕輕地笑了笑。“好久沒回來了,我想自己到處走走。對了!如果不介意,歡迎晚上到家裏用個便餐,我想大哥、大嫂會非常高興見到你的。”語畢,她拿起她的皮包隨性地往身上一背,逕自離去,只留下在一旁望着她率性背影發獃的宋宇,痴痴地看着。
“好呀!你別這麼說嘛!你要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我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不願意呢?”
葛芸利用下課十分鐘的空檔,向張夢萍提出想搬去和她同住的想法,誰知連理由都還沒說出口,就馬上得到張夢萍大力支持。
“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安身,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你千萬別再這麼說了!我們是好同學、好朋友、好姊妹耶!現在你遇到困難,我當然要義不容辭地幫忙呀!否則,又怎麼可以算是好朋友、好姊妹,你說對吧?”
“謝謝你!”葛芸感激地握住張夢萍的手。
“啊……不用客氣。”
葛芸是一個極不喜歡讓他人觸碰到她的一個人,冷漠、孤立、不可侵犯。所以雖然和她相處了那麼久,但張夢萍甚至連她的衣角都很難得摸得到;然而今天,居然能和她手握着手,這……實在太讓張夢萍驚訝了。
“當……當……當……”上課鐘不識趣地在此時響起。
張夢萍百般無奈地放開了葛芸的手。“走吧!上課了,看你什麼時候要搬進來,記得通知我一聲,我好去幫忙,OK?”
“還是一句老話,謝謝你!”她一切盡在不言中地說。
“來吧!我等你解釋。”展傑替自己和葛芸各倒了杯酒,強拉着她找了個比較安靜的角落,悠哉游哉地坐了下來。
“什麼事?”她插着腰,硬是瞪了他一眼。“你沒看到店裏客人那麼多是嗎?你居然還悠閑地坐在這兒喝酒,有沒有搞錯呀?”
“坐下來吧!因為你的事對我來說,比任何事都要來得重要。”他舉起杯子,一口氣將杯中的酒飲盡。
葛芸不甘不願地隨手拉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別擺那副死人臉給我看,我並不欠你什麼!”
“喔!是嗎?那是誰還欠我一個解釋?難道是我記錯了?”他故意搔了搔頭,彷彿真的想不出是誰欠他似的。
“別再裝了!”她沒好氣地出聲,好阻止他所故意做的搔頭動作。“奇怪!我的私事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你是我的員工,我是你的老闆,老闆關心員工是很正常的事啊!”展傑理所當然地解釋着。
“你省省吧!我就快離職了,所以,你將不再是我的老闆,而我也不再是你的員工了,收回你那噁心的關心吧!”
“在我還沒批准你離職前,你哪兒都別想去,除非你給我一個好理由。”展傑一點商量的餘地都不給她地說。
“神經病!”葛芸像揮掉蒼蠅般的揮了揮手,低聲地念了一句后,起身掉頭就走,連頭也懶得再回。
展傑男性的自尊、老闆的尊嚴又再次嚴重地受創。“唉!我真的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展傑拿起另一隻原本是要倒給葛芸的酒,仰起頭來,想也不想地的將之一口飲盡——
“那天晚上怎麼不到我家吃飯?是我的邀請不夠正式嗎?”
正午時分,“迎曦坊”內——楊筱惠一邊低頭洗着杯子,一邊開口詢問坐在吧枱前正專心品茗的宋宇。
“當然不是!那天晚上你也沒回去,不是嗎?那我獨自一人去有什麼意思?”他放下杯子,抬頭着着她。
今天已經禮拜四了。回到台北后的他,今天是第一次出現在“迎曦坊”里。四天了,以前最久也只是隔兩天就會出現、報到;然而現在,是感覺不對了嗎?還是怎麼了……
“你怎麼知道?”她也抬起頭,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和我從餐廳分開后,你就直接回台北了。”他一臉正經地直盯着楊筱惠的臉,片刻后,才慢慢地開口解釋道:“是你大哥打電話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還以為他跟蹤她咧!還好他不是這種人,而她也沒看錯人。
“為什麼你看起來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有嗎?”她趕緊將頭低下,用力地擦拭着杯子,以掩飾她早已紅透的臉。“筱惠!”他看她手中的杯子已經快被她擦破,忍不住出聲喚她,以解救那即將解體的杯子。
“什麼事?”她還是低着頭。
“茶涼了,重新幫我沖一壺,好嗎?”他拿起茶壺。
“喔!好的,你稍等。”她接過他手中的壺,迅速替他倒掉冷水,換上熱水。“你泡茶的技術愈來愈好了。”他看着她純熟的動作,不禁開口稱讚道。想當初他剛教她泡茶時,她因為怕被熱水燙到,還摔壞了不少壺呢!
“是你調教得好!”她謙虛地說,並把重新沖泡好的熱茶交給他。“另外,我想一泡茶里,茶葉的好壞也是功不可沒的,對吧?”
“不錯嘛!學得很快喔!”
“所謂名師出高徒嘍!”楊筱惠俏皮地對他眨了眨眼。“不過……”她的眼神馬上黯淡了下來。“你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人不再那麼怕燙嗎?”她苦着一張臉,看了看手上因泡茶而被燙出的水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只要一觸碰到熱水,手就會馬上起水泡,而且還非得要等上好一陣子才會消褪;不過,這都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好痛哦!”
“是嗎?”他輕輕地將楊筱惠的手拉至自己胸前,仔細地看着那可憐兮兮的手,喃喃地說:“我一直以為剛開始接觸熱水難免會有些不適應,久了就好了。不過,這次我可能真的料錯了!不然,你就別再泡茶了,這麼細緻的一雙手如果佈滿大大小小的水泡,那就太可惜了……”
“你無聊!”她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就因為怕細緻的手長滿水泡會很可惜,從此就不再泡茶?怪了!你們做生意的人不是都很實際的嗎?怎麼像這種沒大腦的話也會出自你口中?真是破壞形象!”
“我的意思是——”
“好啦!別解釋了,我是開玩笑的。”她吐了吐舌頭。“別介意哦!小心是大人物哦,不可以跟我們這些個市井小民一般見識的!”
宋宇無奈地笑了笑后,繼續開口道:“對了!你大哥、大嫂事後還有沒有說些什麼?”
“有呀!不過,你真的要聽嗎?我怕你會受不了耶!”
“別開玩笑了,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他並不是在意他們對他的評價,他們高興都來不及了,怎可能會在背後說他的不是?他現在只想知道他們對她說的話,她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大嫂說,叫我回台北后要記得經常打電話給你,約你去吃個飯或喝個茶什麼的;還有,要把你的行程掌握住,千萬不可以讓你身邊出現第二個女人。她說呀!叫我不要笨笨讓一條大魚就這麼白白溜掉,以後想再找到條件這麼好的男人,可不容易了!”她故意仔仔細細地從他的頭一直看到他的腳,然後搖了搖頭說:“外形是不錯啦!而且也滿有錢的,身分地位也都有,不過,我覺得這並不能代表什麼。”
“那請問你,你覺得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感覺。我覺得有沒有感覺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外在條件有多吸引人,只要少了感覺,講什麼都是白搭。”
“那……我給你的‘感覺’又是怎麼樣呢?”
楊筱惠的心又開始噗通地亂跳了。搞什麼嘛!為什麼他們的話題總是離不開這些?怎麼轉都會轉回原點!更該死的是,她居然還會為了他又是臉紅又是心跳的。這到底是怎麼了?是哪個環節出錯了嗎?
“到底是怎麼樣?”他見她兀自在發獃,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沒聽清楚剛才的問題,還是怎麼的?於是,他只好出聲,又問了一遍。
“還好!”她硬生生地回答。
“還好?這是答案嗎?”
“嗯哼!”她點了點頭。“不然,你以為我要說什麼?或者,你以為你會聽到什麼?”
“當然不是,但至少也不該只是這兩個字——還好!你知道嗎?我覺得你把我三十幾年來的男性魅力完完全全地踐踏在腳底,根本無視於它的存在。”他受傷頗重地說。
“我們是朋友呀!”楊筱惠試圖提醒他他們倆的立場。
“在你心中,我們就只是這樣嗎?”他深邃地眼眸毫不掩飾地直盯入她的眼中。
“拜託!別用那種眼光看我,這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個即將餓死的人突然看到的美食一樣。”
“哦!有這麼可怕嗎?”天啊!她居然拿他深情款款的目光和一個即將餓死的餓死鬼相比!
“不過……這真的是我的感覺呀!”她有點不安地說。
把他比喻成餓死鬼也許真的太過分了一些,她應該說成“一隻看到小紅帽的大野狼”,會比較不那麼傷他的心吧!
“筱惠……我們離題了!”宋宇試着把話題再拉回來。
“是嗎?喔,對了!我們剛才是在講茶嘛!怎麼會扯到‘小紅帽’呢?真是的!”
“有嗎?我們有講到‘小紅帽’嗎?什麼時候?”宋宇莫名其妙地問。
他突然覺得和這女人講話要比談生意還來得困難得多了。真所謂“女人心,海底針”。不過,他們剛才真的有談到“小紅帽”這號人物嗎?她——“小紅帽”又是誰?他皺着眉頭。
“啊!對了!需不需要再幫你換個茶?光是顧着聊天,茶都冷了。”
“謝謝你!”
“不用客氣。”她趁着轉過身沖熱水之際,對自己的轉移話題成功做了一個大鬼臉。
“對了!我從以前就一直有個疑問。”她替他把杯子裏的冷茶倒掉,重新再注入熱茶。
他拿起楊筱惠重新加滿熱茶的杯子聞了聞后,才開口道:“是什麼問題?居然可以讓你困擾那麼久!”
“你不用上班嗎?怎麼可以天天往這裏跑呢?”楊筱惠見他不語,於是又接著說:“以前我以為你是跑業務的業務員。所謂業務員嘛,就是上班時開個早會,下班前再開個夕會,其餘時間都是自己的,反正在月底前有業績交差就可以過關了。如果你是這樣一個時間多得是的業務員,那就算天天來‘迎曦坊’報到,也就不足以為奇了;但……你是個老闆耶!大公司的總裁耶!怎麼你會有那麼多時間,三不五時泡在‘迎曦坊’內?”
宋宇笑了笑說:“就因為我是老闆,大公司的總裁,所以才能常來這邊報到呀!試想,那些忙碌的上班族,每天光是想抽空看個電視都沒時間了,又哪來時間可以泡在這兒和你聊天、研究茶道的?”
“那你是假公濟私嘍?”
“別形容得那麼難聽嘛!”他露出嚴重受到傷害的表情。“我也是從一個可憐的上班族,每天忙得連三餐都沒時間吃的小職員做起的。”
“哦?”楊筱惠好奇了。他的事業不是祖傳的嗎?她一直以為年紀輕輕的他能擁有今天的成就,是前人種樹的結果。
“所以說,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把一些事移交給其他人做,我當然是樂得輕鬆嘍!”他替自己點燃了根煙。“我有一個很悲苦的童年。很小,也記不清楚到底是多小了,我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雙雙喪生,之後的我便輾轉流落到各個親戚家寄住;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怎麼說自己都只是一個外人。最後,在受不了他們的冷言冷語后,我選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帶着幾件換洗的衣服,離家出走了;而那年的我,也不過只有十二歲。”
他將這一切說的很淡然,或許是時間久了吧?又或許是他的刻意隱藏,在他敘述過往時,臉上竟找不到一絲的苦痛。
“愈到夜深,風亦愈大、愈冷,後來,老天爺索性飄起雨來。又冷、又濕、又困的我站在馬路上,望着茫茫未知的前方,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何去何從。不過有一點可以非常肯定的是——我絕不會再回去的,我要擺脫命運,我拒絕再當個寄人籬下的寄生蟲。夜更深,而雨也愈大了,全身早已濕透的我就這麼呆站在馬路上,手裏仍死命握着那少得可憐的細軟。大概過了有一世紀那麼長吧!從馬路的那一端緩緩駛來一部車,他們是從隔壁村莊吃完喜酒歸來的一對老夫婦。在下着雨又視線不良的夜晚開車,本來就是件辛苦的事,更何況他們又是才剛喝完喜酒。不過,開車的老先生終究還是在距離我僅剩半公尺的前方緊急煞了車;而當時的我也不知道是累了?困了?還是嚇着了?總之,在他們煞車之後,我人也跟着倒了下去。”他頓了頓將眼光由遙遠的前方掉回楊筱惠無瑕的臉上。
“我頭痛欲裂、口乾舌燥的醒來后,赫然發現床邊站了一對在看到我醒后終於吁了一口氣的老夫妻。他們倆一個急忙問我還有沒有地方不舒服?要不要再請醫生過來瞧瞧?另一個也絲毫沒空閑地忙着替我張羅吃的。那種親切的感覺是我自父母死後,就再也不曾感受過的。爾後,我便在他們家住了下來。現實生活中當然不可能有戲劇性的發展,我並不是遇到一對異常富裕,但卻無奈膝下無兒無女的那種連續劇中才可能出現的大貴人;相反地,他們兒女甚多,且家境不好,勉強算起,也只能足以三餐溫飽罷了。兒女們全離家出外工作,而這兩老因不習慣外地的生活,且又眷戀着自己土生土長的家鄉,所以他們便留了下來。他們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一生,而我的出現也相對地豐富了他們倆的後半輩子。他們竭盡所能地養育我、培育我,什麼都給我,只要我開口;而我努力、努力,再努力,為了自己、為了他們兩老、為了那些瞧不起我的親戚們……”
“恭喜你,你終於做到了!”楊筱惠由衷地說。真是看不出來,除了有時感覺會有點“冷”之外他根本上給人的感覺就是在一個幸福家庭中成長的幸運兒。“謝謝!”他迷人的唇邊漾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使得他俊毅的臉更添加了幾分柔和。
“像你這樣一個人,身邊應該不至於缺乏女伴才對,為什麼你會答應我哥哥提出的相親呢?”
“我可以明白說是為了你嗎?”他笑看着她。
“你說呢?”她回給他一個“這樣的答案你最好別再說出口,否則……”的表情。
“說沒有,你一定不會相信。”
“沒錯!”她點了點頭。
“不過,是真的沒有……”
楊筱惠被他認真的眼神給震住了。這傢伙該不會也是“圈內人”吧?但如果真是如此,那他還纏着她幹嘛?掩人耳目嗎?
“別想歪了嘛!”他看着陰晴不定的表情在楊筱惠的臉上變換着。她八成是想到“那兒”去了,他肯定地想。現在這個話題可是非常敏感的呢!
“那為什麼……”她的語氣、表情、眼神,無一不露出“懷疑”之色。
“天啊!你想像力別那麼豐富,好嗎?”他無奈地翻了翻白眼,繼續說:“試問,求學時為了課業和接連不斷的考試,還會有多餘的時間嗎?在出社會後,面對接踵而來的工作問題、人際關係、事業成長,還可能有空談感情嗎?”
“可是……真的都沒有嗎?一個都沒有嗎?”她還是不大相信。“你一直過着和尚般的生活?”
“當然不是!”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問些什麼?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耶!怎麼可能會一直過着和尚般的生活?她到底有沒有大腦呀?
“那就對了呀!”她好似捉到他什麼把柄一樣地雀躍着。“還說你都沒有女人!”
“喂!小姐,那是不一樣的,別混為一談嘛!”奇怪!他幹嘛跟她解釋那麼多?他大可擺個酷酷的pose告訴她沒這回事,或是一開始就以“笑”來代替所有的回答。任何一種情況,相信都會遠比現在讓他發窘得不知該如何解釋,還來得高明得多。
“哦!是嗎?”
“是的!而且我們也沒時間繼續討論下去了。”他看了下表。“我必須走了,還有個會要開。”他站起身,急忙拿起隨身攜帶的公事包,喝下最後一口茶,說了聲“拜拜”后,便落荒似的逃離出“迎曦坊”的大門。
正可謂“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去他的鬼會議,藉口罷了!
“決定了嗎?就這個禮拜六下午?”張夢萍壓抑着自己內心拚命想大叫“萬歲”的情緒問。
“嗯……再拖下去的話,我怕他就找來了!”葛芸說。
“他?是誰呀?”張夢萍好奇地問。她並非害怕葛芸在外頭惹了些什麼麻煩,她之所以開口問,只是出於一種純粹的關心。
“我爸。”
“你爸?你在躲的人是你爸?”她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嚴格講起來,他也不算是。”
葛芸走出廚房,手裏端了杯替張夢萍倒的水遞給她。屋子裏一些該搬的東西大致上已都整理好了,所以此時,房間裏顯得格外冷清。
她順勢將自己投身埋進那張柔軟舒適的大牛皮椅中,心不在焉地說:“我們早八百年前就脫離父女關係了。”
“嘎?”
“連姓都改了,我老爸姓劉。”
“改得還真是徹底!不過,既然都已經脫離關係了,他還來纏你幹嘛?”張夢萍又不解了。
“為了錢。”從葛芸眼中明顯流露出鄙夷的目光。
“錢?”張夢萍儼然成了應聲蟲。
“以前是賭,後來是吸毒。這都是需要很多錢的,誰有能力長期下來無條件供應給他?”
“為了這樣,所以你躲他?”她自以為是地推理着。
“不是!不止是這樣,他的罪行多得數都數不清……算了,反正多說無益,不談也罷!”葛芸將此話題就此打住。她不想說太多,也不想讓人了解太多,那是一種恥辱,一種椎心刺骨的痛。
她痛苦地又想起那一幕幕不堪的過往……
“爸……我會乖乖的……你別讓他們把我帶走,好不好?”十二歲的葛芸淚涕縱橫地望着坐在一旁、正一臉笑意數着手中鈔票的父親。
視線一離開手中的鈔票,他一張臉就馬上垮了下來。他狠狠地瞪了葛芸一眼,絲毫不帶感情地說:“誰教你母親跟人跑了,沒辦法嘍!我只好拿你去抵債,你總不希望看到你老爸被人亂刀砍死吧?”他晃了晃手中厚厚的鈔票。“我好不容易盼呀盼、望呀望的,終於把你給盼到十二歲了,你以為一直養你是存着什麼心?哈……哈……就是等着這一刻啊!你最好給我乖乖地跟他們去,否則,小心我打死你。”
“爸……我不跟他們走……我要是走了就沒人幫你煮飯、洗衣服了,你別把我賣掉,好不好?”葛芸一邊努力想掙脫禁錮着她的兩隻手,一邊淚流滿面地哭訴着。
“喂……到底走不走呀?”開口的是拿錢給父親的那個人,她橫抱着雙手,萬分不耐地看着父親。
“走!走!當然要走呀!”父親見她不耐,急忙起身,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地說:“別理她,小女孩嘛,你儘管把她帶走好了不用給我面子,哈……哈……”“爸……”
劉父再度瞪了她一眼。“你給我住嘴!再吵,把你舌頭割下來!”語畢,他轉向那女人。“大姊,你快把她帶走吧!真是煩死人了!不過,以後可要換成你們被她煩了!哈……哈哈……”他自以為幽默地笑着。
為首的那個女人寒着一張臉,向捉着她雙手的人說了一聲:“走吧!”
隨即,葛芸小小的身子便被凌空抱起。
“不——”葛芸大驚。“放我下來!放我下來!爸……我不要跟他們去……救我……爸!救我……”葛芸踢着她的雙腳,試着做最後的掙扎。
“慢走啊!不送了……”
女兒就這麼被人帶走了,而她的父親則是繼續數着他心愛的鈔票,連頭也沒再多抬一下。
“葛芸,最近沒再交男朋友了嗎?”張夢萍換了個話題。
她了解葛芸。她不想多談的話題,就算打死她,她也不會再多吐露出一個字的。聰明如張夢萍,若再不換個話題,難不成就任空氣這麼膠着下去?
“怎麼突然這麼問?”葛芸飄忽的目光終於停留在張夢萍的臉上,漸漸凝聚成形。
“沒什麼,突然想到罷了!”張夢萍避開她的視線。該死!她難道不知道她那細長幽遠的眼神會攝人魂魄嗎?
“累了。”隔了半晌,她才開口。
“累了?怎麼說?”
“沒感情的戀情是很難持久的。”她聳聳肩。
“沒感情的戀情?”天啊!她說的每個字她都懂,但為什麼拼在一起就變成這般的教人難以了解?
“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她說得肯定、理所當然,似乎連小學生聽了都不會起懷疑。
張夢萍開始後悔提出這個話題。她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一隻受到嚴重腦震蕩的豬。葛芸所講的每句話明明她都知道,但為什麼卻又都好像無法理解?
“但……為什麼……”
“我卻一直不停換男朋友,是嗎?”葛芸替她接下去。
“嗯……”張夢萍如搗蒜般的直點頭。
“不平、泄恨吧!”
“不平?泄恨吧?”張夢萍又開始重複她說的話了,這是她聽不懂的前兆。試問,一個從小吃盡男人悶虧的女人,在往後有能力時開始猛交男友,再將之甩掉,這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態?泄恨?大概吧!
“夢萍……我有一個很不堪回首的童年……”葛芸的眼神再度飄向遠方。“哦……”她雖應了一聲,但思緒依然停留在剛才的話題中。“泄恨”?什麼跟什麼嘛!
葛芸沒理會張夢萍的不專心,她自顧自地繼續接著說:“從我有記憶開始,父母就不曾和平相處過。不是父親喝得爛醉回來打母親,就是母親無緣無故被打……”她頓了頓對正仔細聽着她說話的張夢萍笑了笑繼續說:“後來,她在一次無故被打后,離家出走了。她走得也真夠徹底的了,居然什麼都沒帶走,當然也包括我,我也是被她遺棄的東西之一。”她縹緲的雙眸在此時漾出了一絲痛楚。“你怪她嗎?”張夢萍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她篤定地說:“為什麼不怪她?她在時,雖然家裏天天都沒法子平靜、天天都有暴力鏡頭出現,但畢竟那還是一個家。可是在她拋棄我們獨自離去后,那個家就瓦解了,變成什麼都不是的一個地方了……”
時間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
片刻后,張夢萍彷彿才回復到自己,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問:“然後呢?”“然後?”葛芸輕輕地冷笑了一聲。“然後,那個每天被揍的人就換成我了。你知道嗎?那年我才八歲耶!每天被打得全身是傷,在好不容易舊傷口結痂快好了時,新的傷痕又馬上覆蓋下去,就這麼周而復始、周而復始一天過着一天。我怕得連學校也不敢去了,成天躲在家裏廚房的小角落裏,等着他喝醉回來,然後打我。”
“天啊!”張夢萍為她悲慘的童年心痛得垂下淚。難怪她會這般孤立!也難怪她會這般難以親近,張夢萍心疼地想。
“我逃家了,在受不了他長期的虐待下!”葛芸在身上找着了煙取出來,又將之點燃。“但……我根本還沒走出村莊就被逮了回去。很好笑是吧!身上空空的,連一毛錢都沒有的我,居然也想學人家蹺家!還好是被捉回去,否則,難保最後是不是曝屍荒野或成為野狗們的晚餐。”葛芸重重地呼出一口煙,調侃着自己。“也不知道是我天生苦命,還是上輩子造了太多的孽,今生投胎來償還?”縷縷白煙向上裊裊升起,而她的思緒也跟着漸漸飄遠……
“十二歲那年,他居然把我賣給一間私娼寮。那天,我一直求他、一直求他……但他只顧着收他手中的錢;那時,他眼中所看到的只有那些鈔票;至於我,就算我哭死了,他可能都還不會看我一眼呢!最後,當然我還是被押上車了。那是我長到那麼大第一次坐轎車,但可笑的是,目的地居然是——私娼寮!”
她先按熄手中已燒盡的煙,但很快地又燃起另一支。
“不幸中的大幸吧!在正要開始接客的前夕,有一個類似保鏢的人救我逃離那個可怕的深淵。把我送到車站后,他還拿了些錢給我,並且叫我走得愈遠愈好。他替我買了張到台北的車票,目送我上月台、上火車,而我,就是這樣來到台北這個大都會的。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被發現或怎麼樣,不過,他的救命之恩,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到了台北,下了火車,該何去何從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找了個不起眼的小角落,就這麼蹲了下來,看着人來人往,不禁悲從中來地大哭出聲,彷彿想將這一切苦難做了個總結。”
她順手彈了彈煙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現在不遠處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直看着我。就在他見我發現了他之後,他索性朝我這兒走了過來。他蹲下來問我為何獨自一人在這兒哭?而我則將我的遭遇源源本本地告訴他。你知道嗎?他聽完后居然說願意收留我!我不敢相信地直向他道謝,心中暗暗發誓願為他做任何事,以報他收留之恩。當晚,他帶我回他的住處在梳洗完畢后,他居然……沒錯!我是起誓願為他做任何事,但並不包括以身相許這檔子事……我當年只是個剛滿十四歲的孩子!”張夢萍在此時早已是淚流滿面。她不知道她該說些什麼才好?是笑着安慰葛芸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往後還有更美、更好的日子等着她去迎接?還是要緊抱着她,兩個人一起坐着痛哭?
“別哭了!”不知何時,葛芸居然出現在她面前,手裏還多了一包面紙。“事情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了,再爛、再難復原的傷口都也早結痂了。來,擦一擦!別再哭了。”葛芸隨手拉來一張椅子,在張夢萍身旁坐下來。她一邊替張夢萍擦淚,一邊詢問道:“還想繼續聽嗎?”
“當然……想!”張夢萍一邊用力吸着早已發紅的鼻子,一邊猛點頭地回答。思緒很快地又跌回六年前的那個夜晚——葛芸那略帶磁性的聲音緩緩地從她口中傳而出。
“我哭了,很大聲很大聲地哭了。我不知道我之所以大哭是因為疼痛的關係還是為了我可悲的命運?我以為我真正遇到貴人了,我以為命運之神終於也眷顧到我了,我以為從此以後,我就可以開始過着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了,我以為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哼!錯了……一切都錯了!這轉變只不過像是由一個深淵,跌入另一個谷底罷了,一切本質都還是一樣沒有變。我……還是得靠着出賣肉體來過生活……只不過換了個方式……”
她又再燃起一根香煙。
“他——那個我以為是我的貴人,在我放下防備后強暴我,事後,就這樣抽着煙叫我跟着他。他說不會再讓我吃苦了,當然嘍!只要我乖乖地聽話。我茫然地望着前方,想着往後的日子該怎麼辦?但就在洗完澡后,我毅然決然地告訴他,我決定跟他了。我在私娼寮待了整整兩年,對所謂的貞操觀念早已被洗腦得不知在幾百年前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之所以決定跟他,當然不是因為他是我第的一個男人,而是,若就這麼離開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哪兒可去。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小女孩,你叫她能怎麼辦呢?他是一個企業家,獨自擁有一間頗大規模的公司,他也是一個幸福家庭中的男主人、妻子眼中的好老公、孩子們口中的好爸爸。這些都是在我跟了他后,才慢慢得知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背着他老婆、兒女在外面偷偷地養我,我年齡小得足以叫他聲爸爸了。所以我說,男人……哼!沒一個是好東西!”
葛芸大大地猛吸了口煙,再仰頭對空將之吐出。
她閉上眼睛,繼續說:“他對我很好,供我吃、住,還不定期給我零用錢;但最讓我感動的是,他甚至還供我繼續念書。我連國小都沒能畢業。想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再走進學校,過着和一般人一樣的學生生活,背起書包,上課、下課。他怕我荒廢學業的那兩年斷層會讓我跟不上其他人,還特地為此去請了個家教到家裏來替我補習……我真的是很感動……很感動……就在我漸漸要接納他時,他太太出現了。”
葛芸停頓了一下,從嘴角漾出一絲無奈的微笑。
“只能怪命運作弄人吧!我也很無奈!有一天晚上,他說他公司臨時出了點事要處理,他怕處理完后可能會很晚了,所以打電話先告訴我一聲,怕我等他等太晚會影響到隔天上課,因此叫我別等他自己先睡。然而,就在掛掉電話后,電鈴聲隨後響起。我原以為是來收瓦斯或水電費什麼的所以絲毫不疑有他地將門打開。門一開啟,在什麼都還搞不清楚狀況時,就只聽到‘啪’的一聲,隨即我臉頰便傳來陣陣火辣、刺痛的感覺。她也夠厲害的了,人都還沒進門耶!這個下馬威着實讓我整個人都震住了。我連開口都還來不及開,只見她腳都還沒跨進屋裏,便像等不及似的一把將我捉住,拉着我的頭髮,劈哩啪啦地就是一陣亂吼、亂叫、亂搖。一張大得離譜的嘴巴就這麼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的。我嚇呆了,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試着想辦法擺脫她的禁錮,試着和她講理,但她根本不給我任何機會,一張漲成豬肝色的臉和罵出一連串難聽無比字句的血盆大口,嚇得我連最後的掙扎都放棄了,就隨着她扯、隨着她拉、隨着她叫、隨着她罵。
她面無表情地兩眼茫然直視着前方,半晌才回過神來。大概過了很久吧!她走了,我的耳根終於清靜了。我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身子不停地發著抖。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回來了。眼前的情景着實地嚇了他一跳!一地的玻璃碎片以及所有能搬得動的東西,幾乎全都移了位;打壞的枱燈、打翻的桌椅,還有被她用利刃劃破的窗帘布和皮沙發……他急忙跑到我身邊摟我,細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通常劇情在這時的發展會是,在驚見他回來后,我應該先抱着他痛哭一場,然後再破口大罵那潑婦的不是!但我居然什麼都沒做,我只是看着他,獃獃地看着他。我知道他有家、有老婆,我也知道自己是個人稱為第三者的狐狸精,但這並不是我自願做的。我認為那女人無權這麼對我,我不服氣,我真的很不服氣!原有對她的一絲愧疚感也在與她照面后被她打跑了。以前他一個禮拜大概只有三天會留在我那兒過夜,另外四天則是回家去享受他的天倫之樂。但,就在那女人來過後,我便開始努力地纏住他;我要讓那女人後悔曾找過我!我想盡辦法、用盡藉口,就是為了讓他夜夜都待在我這裏,甚至連撥空想家的機會都沒有!”
葛芸微微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隨即又恢復平靜,緩緩地侃侃而談。
“我做到了,雖然我什麼都沒有,但我有一個最大的本錢——年輕。人家不是都說年輕就是本錢嗎?那年我還未滿十六歲,本錢我多得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夜夜不歸營;因為我說,晚上我一個人會怕,他開始和他老婆談離婚;因為我告訴他,我‘突然’好想結婚。他也開始對他的子女無動於衷;只因我對他說,我想擁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我和他的寶寶。半年後,我提出分手的要求;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壞,人家用心、用感情對我;而我,卻只是為了報復。之後,我反而放棄報復的念頭,真心希望他能回到他老婆身邊。我和他講理,分析利害關係,軟硬兼施的,只求他能離開我。”
她給了張夢萍一個苦笑。
“很奇怪是吧!我是一個‘情婦’耶!竟然放掉這麼一條大魚,只求離開,別無所求。爾後,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緊抱着我,對着我說:‘你真是一個善解人的小女孩,雖然我是那麼地捨不得你,但我還是必須要離開你。我們全家明天就要離開台灣,移民加拿大。’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嚇了一跳。‘不會吧!’我只能這麼說。他捧起我的臉輕輕地吻着說:‘你知道我有多不想去嗎?但那女人把她爸爸,也就是我岳父抬了出來。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我只能點頭答應,我……沒辦法反抗他……。他從他口袋裏掏出一張面額為一百萬元的支票,遞給我說:‘拿着吧!這也算是我對你的一種補償。我知道你一直都沒能諒解我,不過這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做得太過分了。兩年了,時間真的是連一會兒都不等人。這兩年是我在這一生里過得最豐富、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你讓我重新年輕了一次,也重新再愛了一次……已不管怎麼說我都要感謝你……哦,對了!’他又從抽屜里拿出一疊文件,說:‘這是這幢房子的所有權狀,我已經將它登記成你的名字,以後你便是這房子的主人了。’我問他:‘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讓我想恨你都不知道要從何恨起!’我淚眼婆娑地望着他,他說:‘小傻瓜……我知道你一定很努力地想恨我,然而,我偏偏是一個最怕被人恨的人,所以只好拼了命地對你好,好讓你無從恨起我啊!’。唉!都什麼時候了,他居然還這般幽默地講出這些話來讓我笑,我真的是服了他了。如果我們的一開始不是這樣發展,如果他還是單身,我想……我應該是會愛上他的。”
葛芸再次將已燃盡的煙蒂按熄。
“後來,他走了,帶着他的老婆、兒女一起走了;而我?哼!諷刺的是,居然在他走後,我連是該為自己的重獲自由慶幸,還是悲哀自己被人家甩了都不知道。一個人守着那間空曠的房子,每晚每晚在黑暗中驚醒后,便只能獨自抱着棉被,一夜無眠到天明……然而,時間繼續在走,地球依然在轉,而日子也仍舊要過。在一個月後,我將房子委託給仲介公司賣了。十六歲的我在轉眼之間成了一個百萬富翁,這一切的發展還真是應驗了所謂的人生如戲!一件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成了事實!為了擺脫我過去的生活,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像自己,我離開了早已習慣的生活圈子,找了個完全沒人認識我的地方,租了間房子,就此開始展開我全新的人生。”
彷彿才擺脫那些陰影般,葛芸呼地鬆一口氣,但神情仍是凄苦的。
“我身旁異性不斷,無奈卻都無法長久。我想這一切都可歸溯於我在還來不及結束憂鬱享受青春時,便已終告結束的少女期,以及在父親一手導演下的醜惡事件。試問,在這種環境中生存下來的我,還能對異性及婚姻抱持多大的期待?我也曾幻想過我生命中男主角的影像,我也渴望過要一副忠實的肩膀,只給我溫暖的懷抱,一個平凡而安康的小家庭,遠離人群、遠離塵囂,找個清靜的山上或海邊,從此不再沾惹人世間醜惡的種種……但這一切畢竟只是微微閃過的模糊影像而已。在現實中,我那偉大的父親早已把我這些幻想完完全全破壞殆盡!”
此時葛芸的表情有一股哀莫大於心死後的凄冷。
“我想,我這輩子是不可能過所謂的婚姻生活了!”她做了一個結論。
“葛芸……”張夢萍忽地撲進她懷裏。“沒關係!你還有我,以後的日子就讓我來照顧你吧!”
“你在說些什麼呀?”葛芸一把推開兩人的距離。“你還好吧!?”
“還……還好!”張夢萍不安地搔了搔頭。“我的意思是說,從今以後,你就不再是獨自一人了呀!你還有我!別忘了,你要搬去和我同住啊……呃……我們要互相照顧……互相鼓勵……”
張夢萍暗罵自己的粗心。搞什麼!差點就表露了心事,還好腦子還沒生鏽,轉得夠快。
“是啊,以後還要多麻煩你了!”葛芸有點心不在焉地說。她心裏想,這並不是第一次躲老頭了,況且,她大可像以往再搬個住所即可,何以要向夢萍提出同住之議呢?所以,張夢萍吞吞吐吐的話語並沒有引起她太大的注意。
“你爸是怎麼找到你的?”一個來自遙遠的聲音將葛芸從自己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我怎麼知道?不過,找到我就等於又挖到了一座金礦銀山。你說,他是不是拼了老命都一定要將我挖出來?他現在的生活可是以找到我為目標呢……”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可是他老人家的生活重心呢,要是少了我他搞不好就此活不下去了!”
“你……就這麼讓他予取予求?你可以拒絕的呀!”
“怎麼拒絕?”葛芸想到他那張因吸毒而蒼白、蒼老的臉,因欠人賭債而永遠帶着傷的身子,以及在看着她時那雙又是乞憐又是貪婪的眼神。唉!怎麼拒絕?“可是,總不能就一直逃下去吧?對了!我們可以報警呀!你們不是早已脫離父女關係了嗎?那我們可以告他……騷擾!對,就告他騷擾!”張夢萍自顧自地說著。
“算了吧!就當欠他的,反正我也不差那些錢!”
“但是……”
“算了!”她揮了揮手,阻止了張夢萍欲說出口的話語。“我知道你是在為我想,不過……還是算了吧!他再活也沒幾年了,他日子已經夠苦了,我們何必要讓他更難過呢?”
“葛芸,我該怎麼說你才好?”張夢萍看着將自己蜷縮在牛皮椅里的葛芸。“他對不起的人是你,既然你都不再追究了,那我還有什麼好不平的?不過這次,總算又讓我多認識你一點了,我一直以為你的心和你的外表是一樣酷、一樣對什麼事都是無所謂的,現在我終於知道我錯了。”
“我一直將自己封閉在自己所限定的角落裏,我也一直以為我根本不需要親人,更不需要朋友,我這一生只要為我自己活就夠了……但,畢竟我還是輸了。我輸給上帝、輸給不變定律;人是群居的,這是任誰也沒辦法否定、改變的事。”葛芸閉上眼睛繼續說:“我作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將這些個醜陋的往事講給第三者聽!”
既然老天爺設下另一番安排,世上的凡夫俗子除了照走外,又能如何?
張夢萍了解地點了點頭。“我很榮幸自己是第一個走進你內心世界的人。別想那麼多了,我們都還這麼年輕,未來還很長呢!”
“謝謝你!”葛芸看着眼前的娃娃臉,張夢萍——第一個交心的朋友,她會好好珍惜的。
“唉!對了……”張夢萍被葛芸那雙深情的眼睛看得好不自在,連忙避開她的目光,並岔了個話題。她怕再這麼對望下去,她會忍不住做出什麼不智之舉來。“展傑那邊怎麼樣了?你要離職的事,他還是不準?”
“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葛芸習慣性地聳了聳肩。“我離職是為了他好耶!那個笨蛋,我會再去跟他講清楚利害關係的,我走是為了讓店裏正常營業下去!”
“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張夢萍由衷地說。“展傑,”可是她排名頭號的假想敵呢!大意不得的。
“不用了,我想我自己可以搞定的!”她言不由衷地說。和展傑這陣子相處下來,多少也了解他的臭脾氣,想叫他就這麼讓她走——作夢!
“那好吧!”張夢萍看了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必須先走了。”
拿起背包正打算出門的張夢萍突然又回過頭來。
“對了!這邊都整理好了,我看你今晚就先到我那裏去睡好了。喏,鑰匙。”她從門口拋來一串鑰匙后,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臨走前,依稀還聽得到她喃喃地說:“完了!完了!來不及了……這下准被惠姊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