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再次凱旋迴京,夾道的民眾眼睛看着隊伍在找尋他們的親人。找到的,驚叫歡呼;找不到的,傷心啜泣。霍修治的臉上一直沒有半分笑容,隊伍整齊踩過街道直走向紫陽殿,沉重的足音讓人驚惶不安,感覺戰事尚未平息。

飄著驍騎營和征北大軍旗幟的隊伍浩浩蕩蕩立在宮殿四周。

軍隊為何整齊排列在紫陽殿的廣場?出來迎接皇上的皇室家族和文武百宮低聲討論。

霍修治令跪迎的文武百官起來,然後躍下馬背,直接走向定國公。

定國公沒有看到他的孫子,臉上頓時失去血色,一身老骨頭忽然都直不起來,更別說站了。

「皇上。」定國公賣老,伸出手,盼霍修治親手扶他。

「哼!」霍修治陰鷙深沉地站定在老邁的定國公面前,重重哼一聲。

張忠命人將放着霍簾首級的木盒和他們通敵的書信放在定國公面前。

霍修治尚未進殿議事,先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責斥他祖孫二人的通敵罪狀,削去他世襲的爵位,沒收其家產,全家老小關入天牢待審。

定國公老淚縱橫,就為了他對皇位痴迷不悟,到頭來卻禍及家人。他高聲嘶喊孫兒的名字,忽然,「碰」一聲,將頭撞向地面,了斷他貪婪自私的一生。

總算結束了。霍修治視若無睹地跨過地上的屍體往紫陽殿進去,滿朝官員對皇上此舉面面相覷,並忙着跟上。

當霍修治和一幹將軍走進紫陽殿時,集中在廣場上的軍士們整齊大喊:「吾皇萬歲!萬萬歲!」

那些之前不服他的臣子開始畏懼他的無情和權威,元毅時代真正來臨。

☆☆☆

尹翠鳳自珍珠被掌嘴之後,算是得到教訓,也漸漸接受她無法生育子女的事實,徹悟了世事難得十全,像她貴為皇后,但不能為皇上生下一兒半女;楚花雨擄獲皇上的心,卻無法待在皇上身邊;有些嬪圮雖然替皇上生下公主,卻得不到皇上的愛。

皇上率大軍回朝,在殿外上演的下馬威早就傳進宮內,皇后率領嬪妃立在鳳儀宮外相迎。

多虧姑媽疼她,在皇上登位之前請忠義王點醒皇上,讓她親自撫養先皇的幼孫霍劼。霍劼雖非嫡出,但聰穎可愛,母親染病而亡,唯一舅舅就是剛正愛國的岳御史。忠義王一提出此議,霍修治馬上答應。尹翠鳳是聰明人,她將十歲的霍劼視如己出、愛護有加,又每天上佛堂虔誠誦經,祈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龍體安泰,因此得到一個「賢德」虛名。

幸好有霍劼當橋樑拉近她和皇上的距離,因為皇上很喜歡他,一有閑暇即親自教他功課,還要霍劼叫他父皇、叫她母后。

皇上進來了,尹翠鳳喜道:「臣妾等恭迎皇上。」

「叩見父皇。」

「都平身。」霍修治放下嚴肅的面孔,笑着定到霍劼和兩位小女兒面前,拍拍他們的頭頂。「劼兒長高不少。」

霍劼笑了,仰頭看着他崇敬的父皇。但是平常受盡呵護的金枝玉葉看到父皇戰袍上剛沾到的血漬,嚇得哭着紛往自己母親懷裏閃躲。讓她們的母親只能尷尬地哄騙,其中一位就是昭儀呂億秋。

「皇上,卒苦了。臣妾替皇上先把戰袍換下,再宣公主們過來玩。」尹皇後面帶笑容上前說道。

霍修治點頭。「你們都先退下吧。」

「是。」眾人依序退下。

尹翠鳳替霍修治解下沉重的戰袍時,看到他這次的傷口,失聲大叫:「文明,快宣太醫進來!」

「是。」

「文明。」霍修治將文明喚住。「一點小傷,毋須大驚小怪。怎樣?」

文明看到皇上詢問的眼色,提着嗓,笑着說:「皇上洪福,天下太平。」

「這道傷口明明好長,你們一個說勿大驚小怪,一個說皇上洪福,我實在不懂你們。文明,小心伺候皇上沐浴,我出去了。」尹翠鳳淺笑着,捧著皇上換下的戰袍交給珍珠仔細清洗。

珍珠默默接過濺血的戰袍,皇后嘆了口氣。

「過去,我一直相信修哥是英雄,將來一定會成為偉大的皇帝,我沒有看錯。但是當他穿着這件沾血的戰袍談笑自如地站在我面前時,我忽然畏懼他。珍珠,他愈來愈不一樣了。」

珍珠笑了笑。自她被當時的殿下處罰后,她已經不敢再存非分之想,皇後天天誦經拜佛,她在旁邊服侍著,仗勢欺人的個性收斂掉了,並且盡量不在皇上面前出現。

☆☆☆

元毅十年,天下太平,國庫豐盈,民生富庶。

霍修治是老百姓口中的好皇帝。

這幾年來,皇帝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打扮成平民,帶著張忠和文明混到市街聽老百姓高談闊論。用這樣的方式來了解他政績,可比在御書房看大臣用文字堆砌的奏章來得快又真實;老百姓背後誇皇帝就是簡單的一句「好皇帝」,可沒像奏摺裏面寫的內容,全是肉麻無趣的逢迎文字,但老百姓罵起皇帝來可也句句辛辣,奏摺看了十幾年,老百姓說的話,那些大臣們打死也不敢拿來用。

☆☆☆

潺潺溪流聲來自層林灌木茂密的枝葉下,鮮花盛開的原野,有農人在耕作、童子在牧羊,一隻小松鼠,捧著一顆比它的嘴大上幾倍的松實,撐起後腿,張著黑豆般的眼睛好奇看着一位活潑的十七歲美少女跋足狂奔。

在大夥帶笑的注視下,娃兒奔進綠茵山莊的廚房,熟練地從灶上端出保溫著的葯,雙腳平穩迅速走進書房。她一進去,什麼也不管便抽走楚花雨手上的筆,合上她的帳冊。

「姐姐,別累著,趁熱先把這碗葯喝了。」

「娃兒,你管姐姐管得太凶了。」楚花雨忙着找另外一枝筆,不理一旁監督的少女。

娃兒合上她的薄子,鼓起腮幫子說:「看你喝下我才離開。聽話,快喝。」

「好會管我,到底誰是姐姐?」楚花雨笑着伸手輕捏娃兒的粉嫩臉頰。

「你啊!所以我才要照顧你。」娃兒撒嬌地摟住楚花雨的肩膀。「而且我也習慣照顧你了。不吃藥,我去告訴師父。」

時間過得很快,當年被楚花雨撿到、小嘴裏只會卜卜的娃兒,現在已經成長為十七歲的花樣少女,嬌俏動人、天真活潑,早成為綠茵山莊的寶貝。楚芸娘讓娃兒叫楚花雨姐姐、叫她師父。奶娘則在五年前,於睡夢中去世。

綠茵山莊在楚芸娘和楚花雨努力經營之下,格局已經超過先代,不只藥材商,連京城的香粉鋪都指定來這兒採買香油、香膏原料。

而娃兒自懂事起就搶著要照顧溫柔又漂亮的姐姐,尤其秋冬和冬春季節交替之時,姐姐最容易犯心疼,而負責煎藥,按時逼姐姐喝葯的人就是她了。

楚花雨皺著眉把葯喝下,娃兒馬上端上一杯微甜的桂花茶讓她漱口。

楚芸娘進來,看到娃兒挨着楚花雨有說有笑,桌上還放着空葯碗,她心裏再度感謝奶娘把娃兒救了回來。

楚花雨看到師父回來,上前拉着她的手說:「師父,您回來了。」

「嗯。」楚芸娘笑着坐下,娃兒端了一杯熱茶過來。

「師父,喝茶。」說完,趕緊雙手抓着耳垂,讓楚芸娘師徒忍不住同時笑了出來。

楚花雨輕擰著眉向娃兒笑道:「又燙到手了,讓姐姐看看。」

「都這麼大了,個性還像條泥鰍,叫師父如何放心讓你跟姐姐出遠門。」

「要出遠門?」娃兒睜大了眼睛,臉頰因興奮而浮上兩朵健康的紅雲。

「光聽到出遠門就高興成這個樣子,真的讓她去了,恐伯會樂不思蜀,我還得花心思把她騙回來。」楚花雨雙眼瞟著娃兒,故意說這些話。

「我就是太少出去見世面才會像個鄉巴老呀!師父,姐姐出門不能沒我跟着,我要盯着她吃藥,還負責保護她耶。」

「保護我啊?」楚花雨笑着搖頭。「師父,您要我去哪裏?」

「京香堂故意拖欠我們一年的貨款,把帳結清,往後不跟他們往來了。」

「好啊,京香堂在京城裏,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京城耶。」娃兒跳起來,比誰都高興。

楚芸娘笑瞼變成嚴謹的交代:「雨兒,辦好事就快點回來、娃兒,別吵你姐姐留在京城裏玩,知道嗎?」

「喔!是的。」先答應師父再說。娃兒抓着一撮頭髮在小指上繞。京城該不是都住着怪物猛獸吧,不然為何師父以前都不讓她們上京城?要不是管叔年紀大了,她大概到嫁人都沒機會上京城逛大街開眼界吧。

☆☆☆

娃兒掀起帘子東張西望,她不曾看過這麼多漂亮高大的房子。

走過這麼寬整的道路,車兒一點都不顛耶,真是舒服極了!還有,怎會有這麼多的人在做各式買賣?天子腳下,果真樣樣不同凡響呢!

「姐姐,你以前來過京城嗎?」

這話觸痛了楚花雨內心的傷痛,時間真能讓人忘記過去嗎?怕是不見得。

楚花雨很快回答:「沒有。」

「那你怎都沒興趣看?真的好熱鬧耶!」娃兒一直被外面的景物吸引。

「每個大城市都一樣,沒啥好看的。你是太年輕了,所以才會覺得所見的樣樣都稀奇。」楚花雨輕輕淡淡地說。

又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了。娃兒就是要逗笑姐姐:「人多得像河裏的魚群哪。姐,看哪,那些大姑娘和大嬸們打扮得像過年一樣。哇,好富麗堂皇的頭哦!兩支橫長出去的角撞到轎門了。」

楚花雨探頭往外看,哪有橫長出去的角?是人家千金大小姐頭上誇張得過分的發簪。楚花雨笑着將娃兒的頭拉進來。「說話別得罪了人。」

「喔。姐姐,京香堂到了。」娃兒將嘴附在楚花雨耳邊小聲說:「有更多橫長出去的角互相撞來撞去,一定都是來買香油香膏的。京香堂生意這麼好,分明故意想賴咱們債嘛。」

楚花雨也有相同感覺,她改變進城就直接到京香堂收款的主意,吩咐車夫先到客棧。馬車停在京城最大的客棧門口,楚花雨將包袱掛在手上。「娃兒,下車去看個夠吧。還有,別直盯着人瞧,她們沒一個比你美麗的。」

「嗯,我也看不到一個勝過姐姐的。」娃兒收回視線,抓着另一個包袱隨著楚花雨下車。

兩人走進客棧,立刻吸引不少眼光,楚花雨沉着臉帶着娃兒走向掌柜,訂了上房,寫了一封信請小二遣人送信給京香堂說明她申時要去會賬,然後教人送飯上樓,邊吃邊想要如何教有心賴債的京香堂不噦嗦地付錢。

吃過飯,娃兒馬上遞上藥丸,楚花雨皺著眉吞下時,忽然有了主意。

☆☆☆

到了申時,這一對漂亮的姐妹花準時出現在京香堂。

京香堂老爺臉胖胖的、眼小小的,兩年前死了夫人後,心裏直懸念著楚花雨的倩影,去年,六十歲的他向楚莊主提起,沒想到被楚芸娘給回絕了,所以他故意拖欠款項。如今看到綠茵山莊派兩位小姐來收款,開始不懷好意地笑了。

「楚小姐,請到內廳坐。」

娃兒討厭他尖嘴賊頭的笑臉。「不用了,我和姐姐事情多了,沒時間到裏面坐。何老爺,貴店生意真好。」

「哎呀,小本生意,薄利多銷而已。」何老爺搖頭。

楚花雨嘴角往上一牽,不急不緩地說道:「我已經送過信來,想必何老爺都準備好了。」

「是準備好了。京城從來沒有這幾年來得熱鬧繁榮,二位楚小姐遠道而來,說什麼都要留下來讓何某招待幾天才行。」

楚花雨避開令人不快的注視,拿出一盒混合她吃的藥丸的香膏放在手上。「何老爺真客氣,這是我們新做出來抹頭髮的香膏,裏面加了人蔘等各種珍貴藥材,抹上去后,頭髮能由白變黑。」

「沒錯,我姐姐的頭髮就是長年抹這盒香膏的,瞧,一根白髮都沒有,又黑又柔又亮。何老爺,你聞聞看,人蔘味是不是很重?」娃兒扭開盒子,將黑色的香膏拿給何老爺聞。

老婆可以慢慢等,做生意賺錢可是一瞬間的,何老爺閉上眼,想像聞到的是楚花雨的秀髮。「嗯,果然有人蔘味。」

「你正好有很多白頭髮,我替你抹一些。」娃兒挖了一些糊上何老爺的白髮。

「您去照照鏡子,才抹上就變了顏色。連續抹上一個月,您的白髮就會統統變成黑髮,起碼可以年輕二十歲呢。」

何老爺拿面鏡子左看右看,果真白色變成灰色,他心動萬分。「今年的產量,我全都買了。」

「何老爺果然識貨。」娃兒豎起大拇指說:「保證又會讓您賺大錢。」

但是,楚花雨卻帶著歉意的笑容說:「對不起,家師交代,盛香堂沒欠我們銀子,所以會先考慮跟盛香堂合作。」

「哇!」娃兒一臉惋惜,立刻將她的大拇指包進手心裏。「給盛香堂賺到了,光這個發膏,王老爺要是說少賺的話,一年至少也能買進一棟房子了。」

好賺的生意怎可以讓別人拿去?何老爺馬上拿出銀票放到桌上。「京香堂什麼時候欠錢了?是你們綠茵山莊不缺銀子,晚來收款。回去跟楚莊主說,這筆發膏的生意只能跟京香堂做。」

楚花雨看了一下,拿了就站起來。「回去我會跟家師說受何老爺盛情款待,謝謝何老爺。」

「是啦,謝謝何老爺。」娃兒隨著楚花雨走出京香堂。「姐姐,那何老爺看起來好討厭,我不喜歡跟他做生意。」

車馬雜沓,楚花雨拉着娃兒的手說:「往後就算他捧著黃澄澄的金子到綠茵山莊來,我們都不跟他做生意。前面有好幾間布莊,咱們進去挑些衣料吧。」

☆☆☆

霍修治聽說這家客棧換了南方來的名廚,生意好得不得了,所以就來試試口味。一進去,果然人聲沸騰,見多識廣的掌柜看到富商打扮卻嗅不到一絲市儈氣的霍修治,認定其身分不凡,立刻殷勤地上前招呼。

「爺,這張大桌行嗎?」掌柜笑問。

常客們都知道,這張大桌訂有底價,是特別留給富商或大官用的,當然沒人敢隨便亂坐;而坐上大桌的人,自然就成為食客們注意羨慕的焦點。

霍修治點一下頭。文明馬上說:「可以。好酒、好菜盡量上來,別讓我家老爺等久了。」

「是。」掌柜的笑着,大聲往廚房呼喝去了。

「上菜了。」跑堂的一吆喝,大家說話的聲音變小,眼睛全往大桌瞧過來。頃刻之間,桌上已經先擺滿十道精緻昂貴的菜肴。

掌柜親自一道一道介紹,霍修治開心地叫跑堂將桌上菜肴分裝成幾小碟,送給別桌的客人享用。

大家吃得正香,張忠發現跑堂收走他的辣醬碟,不辣可就什麼都不好吃了,張忠忽然站起來叫住跑堂,因而粗心撞到了人。

雖然張忠現在是皇上身旁的一品武將,不過撞到人一定得道歉。張忠回過身,正要開口時,突然像啞掉了一樣說不出話來。

楚花雨抬起眼來,不是很舒服的心口突然揪了一下,她別過瞼,扶著娃兒的肩說:「我們上樓。」

掌柜趕過來緩頰。「楚小姐,您們回來了。對不起,這位客倌不是有意的。」

「楚……」張忠以為眼花了,經掌柜證實,他想叫出名字卻又急得口吃。

「杵!你才別杵在這兒。」娃兒黛眉已經豎起來了。「怎麼京城裏的老男人都特別色!」四周不知不覺靜肅許多。

文明發現皇上舉箸不動,便轉頭隨著皇上炯炯發亮的目光看去。

張忠愣得不會回話;楚花雨向掌柜點點頭,扶著娃兒裊裊上樓。

霍修治低喃。「雨兒!」

張忠等楚花雨她們上樓不見了,大手將掌柜扯過來問:「被我撞到那女客人叫什麼名字?在這裏住多久了?」

「她叫楚花雨,是綠茵山莊來的小姐,午前才到達的、爺,快放手。」掌柜被張忠揪得差點斷氣。

張忠衝到霍修治面前──

「皇……」他急道,霍修治輕咳一聲,張忠趕快改口:「老爺子,您聽到了沒有?錦兒一定不會相信的!」

霍修治說:「文明,把客棧全包下來。」

掌柜聽到,搖晃着胖胖的雙手說:「老爺,這……這不行啊!」

「老爺開金口了,不行也得行。」文明攤開一千兩銀票給掌柜看。「這是租金。」再拿出一千兩銀票出來。「這讓你賠給客人。除了楚小姐,全部都遣走。」

張忠橫著臉、瞪大牛眼,粗著嗓說:「不夠可以再說!」

「夠夠夠,這夠包下十天了。」掌柜拿着銀票偷瞥撒銀子的貴客,躬身退了幾步,回到櫃枱后馬上抬起雙手招回大小夥計,不一會兒,不論是住宿的,還是吃飯的客人都開心拿着客棧補償的銀子一個個離開。

突然,娃兒從樓上咚咚跑下來。

「掌柜的,跟你借個爐子煎藥。」這時她發現很多人提着包袱從房裏出來,她猶豫地踩下最後一層樓梯問:「怎地大家都要走?」

掌柜回道:「那位大爺包下整間客棧。」

包下客棧,那她們要住哪裏去?娃兒衝下來。「不行,我才要跟你借爐煎藥。先跟你說喔,除非我姐姐好了,否則我們不走!」

「放心,那位大爺沒要你們走。」掌柜一臉好心地告知。

「為什麼?」娃兒問,回頭瞥視靜坐一旁的三張臉。

掌柜聳肩。有錢大爺心裏想些什麼誰知道,說不定是看上她們二位姑娘了。

娃兒不爽地看着掌柜瞹昧的眼神,決定還是快上樓去和姐姐商量。她轉身,輕快地奔回樓上。

不一會兒,楚花雨偎著娃兒的肩慢慢走下樓。

楚花雨將銀子放在櫃枱上,然後靠着娃兒說:「掌柜的,麻煩替我們準備馬車。還有房裏那件包袱替我們拿下來。」

「楚小姐,你們不用走啊!那位爺沒說不給你們住。」

「我姐姐說你這家店有問題。」娃兒抱着楚花雨的腰。「我們要換客棧。」

霍修治上前規勸:「我看她人不舒服的樣子,果然生病了,剛才實在太吵,我才包下這整間客棧想讓她安靜休息。」

楚花雨聽到這聲音,身體僵直,一張秀麗的臉倏地失去血色,讓娃兒緊張地將她抱得更緊。「姐姐,還是聽他的?」

楚花雨堅持搖頭。

「雨兒……」霍修治心痛地叫苦。

本以為佳人早就香消玉殯,沒想到今日在此重逢,藏在心裏多年的相思,盡化做深情款款的輕呼。

往事已矣,楚花雨用力閉上明眸,排拒那對勾人的眼神和聲音再度將她摧毀,她焦急地拉着娃兒。「娃兒,我們快走。」

「嗯。」

「娃兒小姐,等一等。」霍修治說什麼也不能讓她這樣離去,就上前橫阻在她們面前。

「娃兒就是娃兒,叫娃兒小姐你不奇怪啊?讓開啦!」娃兒抱着楚花雨,不耐煩地頂撞當今皇上,膽子之大,讓忠心站在旁邊觀看,對皇上感情之事關心卻使不上力的文明和張忠變了臉色。

霍修治心急,沒耐心跟小輩鬥嘴,陡地動手將娃兒推開,雙手抱住身體往下滑的楚花雨,心疼手上人兒的輕盈和蒼白。「掌柜,帶我到最好的房間。」

「是。爺,跟我來。」掌柜跑上樓領路。

霍修治邁開大步走上樓梯,娃兒趕快追上,拉着他的衣角。「你搶人!我去報官抓你。」

「娃兒!」霍修治臉一沉,聲音冷峻,犀利的黑眸進出威嚴不可冒犯的氣勢,嚇得娃兒趕快住口放手。「你剛才不是要借爐子煎藥?跟我上去,把葯拿出來交給文明就好。」

他雖然凶了點,但不像壞人!

先救姐姐再說。

娃兒停下來從手上的包袱里拿出一包葯,文明馬上上前接過,轉身跟跑堂到廚房煎藥去。娃兒先不管樓下的事,她跋足追上野蠻不講道理的大叔。

進了房,霍修治輕輕將楚花雨放下床,楚花雨感覺好一點了,逞強想要起身,卻又被他輕輕壓下。

他順手替她拉上被子,手壓著被子兩側看着她的臉;楚花雨雙眸迅速模糊,緊抿著顫抖的雙唇。霍修治見到楚花雨泫然欲泣、凄楚的模樣,失去很久的溫柔又駐進他的心裏。

「雨兒,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如今見面,恍如隔世,我們好不容易才重逢,不要這樣。」

如此溫柔的請求,他內宮的后妃聽到了,怕不感動得流淚,可惜宮廷中的每一件婚姻,都是為著穩定政權而結,要是對哪一方好,哪一方的氣焰就高漲起來,這種結合政治和利益的婚姻,一開始就很難付出真感情。

「相見不如不見,放過我吧!」楚花雨漾著水霧的明眸遇上霍修治那對憂傷溫柔的黑眸時,刻意閉上。

他們講的話好難懂!姐姐很少離開山莊,她又是姐姐的跟屁蟲,壓根就從來不曾見過這號人物。奇怪,為何姐姐看到他就流下眼淚?娃兒不明原因,見楚花雨流淚又生氣了。

「這位大叔,你能不能別粗手粗腳壓著棉被,你想謀殺我姐姐啊!」她的話配合她的動作,小巧的雙手將「皇帝爺」的龍手霹啪拍開。

冒犯皇上是要砍頭的,楚花雨並沒忘記他的身分,趕快睜開惶恐的眼睛。「娃兒,要有禮貌。」

娃兒理直氣壯說:「我生氣這位大叔把你弄哭。姐姐,現在還痛得厲害嗎?」

楚花雨輕輕點頭。

娃兒馬上說:「我下去看葯煎好了沒有。這位大叔,我警告你喔,你別想欺侮我姐姐,我剛才在你手上擦了獨門毒粉。」娃兒踏出房門時又把頭伸進來警告。「我會馬上回來。」

聽了娃兒的話,楚花雨唇邊忍不住露出笑意。

霍修治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他傻看那朵笑,直到那朵笑自她臉上逸去,他才裝傻問說:「她真的在我手上擦了毒粉?」

想起娃兒的古靈精怪,楚花雨眼裏又有笑意。雖然不舒服,但她仍撐着手坐起來替娃兒求情:「皇上,她不知道您的身分,請您恕罪。」

霍修治聽到楚花雨叫他聲「皇上」,心生不悅,重重說道:「皇上有什麼用?在你眼裏不如一個娃兒。」

龍顏真的生氣了,楚花雨急忙說:「娃兒從小就跟着我,習慣照顧我,如果……如果……」

「如果什麼?」霍修治逼問。

「如果皇上能念一點舊情,民女懇請皇上饒恕娃兒,她天真爛漫,絕對無心冒犯龍顏。」

「念舊情!是誰左一句皇上、右一句皇上,故意將過去撇得清楚乾淨的?」

是誰自純樸的村莊擄走她,又偷走她的心,更讓她為了不能保有他的孩子而自責,十幾年來,獨自黯然傷心?楚花雨瞳眸又模糊起來。

霍修治馬上改口,一邊替她擦淚一邊輕柔說道:「不過,看她天真爛漫,又不遺餘力保護你的樣子,朕很感動,怎會怪她。」

楚花雨說:「多謝皇上。」

「雨兒,你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叫我修哥?」霍修治露出期待。他對她從來不曾忘情。

以前,分開他們的是身分;現在,身分更加懸殊,更不該重逢。楚花雨用微笑對抗上天的惡作劇。「皇上,您該自稱朕。聽說您是位好皇上,民女替您高興、替萬民高興。」

她還是那麼善良。霍修治搖頭摸着她蒼白的臉說:「在你面前,我就是我,不是朕、不是皇上。我曾經去童家村找過你,村人說你和楚大夫都不在人世了。」

「可惜天違人願。」楚花雨說著,突然皺著眉用力吸口氣。

霍修治受不了楚花雨臉上痛苦的表情,覺得那痛是痛在他的身上。「雨兒,你哪裏痛?我立刻派文明去找御醫。」

楚花雨拉住霍修治的手,看着他搖頭,勉強露出微笑。「心痛,沒法醫。」

「心痛?多久了?」霍修治嚇得將她摟進懷裏,濃眉忍不住糾結在一起。

多久了?何必去記它。

「張忠。」霍修治對著門外大聲呼喝。

「臣在。」守在門外保護萬歲爺安全的張忠立刻推開門進去。

在臣子面前這樣不雅,楚花雨欲要掙開霍修治強壯的胸膛坐正,不料霍修治手臂稍一使力,她又落回他的懷裏。

張忠眼神溫柔地看着被抱在皇上懷裏,一生可以說是被文明害慘的楚花雨。當年,中毒箭差點喪命,失去意識的小王爺是不會搶人的,撮合皇上和楚花雨、分開他們的,都是文明這不男不女的愚忠宦官。

這時,娃兒端著葯邊跑邊嚷:「葯來了。讓開,讓開。」

文明跟在她後面。

娃兒看到那大叔抱着她姐姐,先愣了一下,隨即將湯藥端到楚花雨嘴邊。「姐姐,我吹涼了,快喝下。」

楚花雨很聽話,蹙著眉大口喝下,娃兒掏出手絹輕擦她的嘴角,馬上又端上另外一碗。

「號稱京城第一大的客棧,他們桂花釀沒我們親手釀的香,將就喝一點,嘴裏才不苦。」

娃兒又說。楚花雨聽話喝了兩口。

霍修治趁娃兒將葯碗放到桌上時低聲跟楚花雨說:「她真能幹。」

「謝謝誇獎。」娃兒聽到讚美,卻沒好瞼色地走回來。「男女授受不親,你再不放開我姐姐,本姑娘就不幫你解毒了。」

給皇上施毒?張忠「唰」地一聲,鋼刀已然拔在手上。

「大膽賊子!」文明也撲上前抓住臉色嚇白的娃兒。

楚花雨一急,脫口而出:「修哥,叫他們別嚇娃兒。」

就為了這魂縈夢回的一聲,霍修治馬上下令叫停:「聽到沒有?張忠,把刀收起來。文明,放開娃兒。」

「皇上,她說下毒……」張忠瞠大虎目。

「皇上?你們是唱戲的啊,想唬我!」娃兒雙眸也瞪得挺圓挺大。「皇上可能逛大街,隨便就給我這生平第一次上京的路人看到的嗎?」

「娃兒,少說話。」楚花雨輕聲制止娃兒,不過被霍修治抱着的她,發現他胸膛上下震動著。他在笑。

霍修治說:「沒錯,一眼就被你看穿。娃兒,如果我決心不放開你姐姐,你怎麼辦?」

「我就報官來抓你!就不信天子腳下沒有王法,我告到皇帝老爺家去!」

霍修治仰頭哈哈大笑。「好厲害。好吧,我可以放開你姐姐,但你們要到我家作客。」

「我不答應。」楚花雨斷然拒絕。不管是王府還是皇宮,她都不想再走進那深紅的大門一步。

霍修治的笑聲突然停止,兩道濃眉不覺併攏。從他自戰場回來那天,在紫陽殿前大義滅親,刮過那些愛唱反調的老臣的鬍子之後,就沒有人膽敢跟他說不。

「你不答應,我就把娃兒抓走。」

「你……」楚花雨第一次發現霍修治任性,搗著心口氣得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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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身卻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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