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魂
她的黑髮襯着冷白白的臉龐,
她的黑眸彷彿隱藏了千年的寒光,
將他的魂魄震向某個黑暗空間,
瞬間,他被奪去了呼吸……
秋日裏,天空特別晴藍,陽光似平比夏季還好,但過了六點.天就倏地暗下來,不留一絲餘溫的風冷冷地吹着。讓那些懶得帶外套的人簌簌發抖,海粟就站在飯店大門的風口處,等着從家裏出發的父母。他身上只有薄薄的白襯衫、黑西褲,上衣的袖口還捲起來,一副落拓不羈的模樣。
一個高佻漂亮,打扮得極為端莊嫻雅的女人由自動門內走出來,她手上拿着西裝和領帶,溫柔地對海粟說:“天涼了,把外衣穿上吧!”
“涼什麼?我可熱死了!”海粟拒絕地說。
她是郭德鈴,海粟的機要秘書。她在海粟回台灣開設公司的第一年,就跟在他身邊,看着“偉岳”企業由小到大,看着海粟成為中美兩邊排行榜上有名的年輕富豪。
這六年來,她用她的細心和縝密,不但在公事上成為海粟的左右手,也打入他的私人生活圈子。最近幾個月,他們更一起出去吃飯約會,海粟開始對她和別的女人不同,讓她愈來愈有“妻子”的感覺。
“賓客快要來了,總要穿上西裝、打好領帶吧?”德鈴很有耐心地說。
海粟着看手錶,才嘆口氣說:“好吧!”
他套上西裝,正要拿領帶時,德鈴說:“我來。”
對這脖子上的事,海粟向來都是自己動手的,因為他不喜歡有人掐着他咽喉的感覺。但此刻,父母的黑色轎車駛入眼帘,他顧不得身旁的德鈴,就趕緊迎上去。
於是,岳昭輝和素麗一下車,就看見德鈴倚在兒子胸前管他打領帶的情景。兩人不禁對視一下,發出會心的微笑,因為德鈴乖巧賢淑,正是他們理想中的媳婦人選。
“爸、媽,恭喜呀!今天可是你們的大日子!”海粟一等領帶完成,便前進一步說。
“希望很快就會輪到你的!”岳昭輝意有所指地說。
德鈴聽出了弦外之音,臉微微泛紅,但海粟卻毫無所覺。
他這人就是有一些教人討厭的脾氣,比如說,一旦專註於一件事,旁的枝節就一概不管,說他不注意嘛!又不能掉以輕心,因為哪一天他可能又會把所有的細節全傾倒出來,讓人手足無措的無法招架。
總之,海粟習慣我行我素,只看他要看的,聽他要聽的,其他一切都可以暫時排除到意識之外,任人敲多少邊鼓都沒有用。
這一點,對他勇往直前的事業很有幫助,但對他身旁的人就很辛苦了。
因為他的個性變化多端,一下子熱情豪爽,一下子又冷漠排拒,就像他的“獅王”外號,沒有人能順得了他的毛。
德鈴也是花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才稍稍能掌握海粟的情緒。所以,她常對人說,她在“偉岳”的幾年,最有成就的不是進入公司的決策階層,也不是日日攀升的股票,而是能夠“搞定”才華洋溢又喜怒無常的海粟。
她愛海粟,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只希望他能滿意並期待哪一天他能覺悟到,她不但是他事業上的左右手,也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伴侶。
德鈴用欣賞的眼光,看着正和岳昭輝高談闊論的海粟。
素麗走過來說:“德鈴,讓你多費心了,我聽寶文講,今天這場晚宴都是你親手策畫的,真是謝謝你了。”
“伯母,你這樣說,我就太過意不去了!”德鈴連忙說:“今天是你和岳伯伯結婚四十周年慶,同時也是岳伯伯的退休宴,當然要辦得隆重,不能有絲毫馬虎,這不但是海粟交代下來的事,也是我敬愛你和岳伯伯的一點心意啊!”
素麗聽了,心裏十分愉快,很親切地拉着她的手說:“海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他總有一天會感謝上蒼的。”
但願如此,但願他的內心已有她的身影,德針在心中暗忖。只要他一開口求婚,她必定會立刻點頭,她有自信,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比她更適合海粟了。
***
晚宴席開二十桌,現場貴賓雲集,氣氛非常熱鬧豪華。
個性一向儉省的岳昭輝,本來很不願意自己的事情而如此大張旗鼓,但算一算,他在警界多年,又做到了局長的職位,上下有數不清的同僚好友,若要一聲不吭地退隱山林,也實在難以交代。
再加上海粟已經具有身分地位的人了,認識的商賈名流遍及各地,若他能風風光光地配合這些孝心排場,也算是為兒子做了一次絕佳的公共關係。
反正,今天以後,他就可以做個真正清閑的人了。
他不斷的和新知故友們招呼着,等大家都坐定時,就由幾個兒女輪流上台,以記者的方式發問,讓岳昭輝和素麗說些人生感言。
比如,大女兒寶如問:“爸媽一生最得意的事是什麼?”
岳昭輝很識相地不提他破的那些大案子,更不提解散北門幫讓他光榮退休的事,只說;“我最得意的是生了四個優秀的子女,還多了三個優秀的女婿。”
“爸媽最遺憾的事又是什麼呢?”二女兒寶娟問。
“我呢!大家都知道啦!”素麗想都不想地說:‘我最遺憾的是海粟到現在還沒娶老婆,讓我抱孫的希望遙遙無期!”
大夥的眼光立刻全集中到海粟身上,他只是無辜地笑着。
“爸,你呢?”寶如又轉向父親問。
遺憾的事……以他六十二歲的年齡,多少也有幾樁,但在這喜氣洋洋的場面上,他卻一下子了說不出口。
“我曉得!”三女兒寶文說:“爸最大的遺憾就是海粟沒能夠當一個警察。”
“嘿!你們把所有不好的都推到我身上來,這太不公平了。”海粟假裝抗議。
“以海粟兄的成就,若他能當警察,也是了不得的。”一位賓客討好地說。
“對呀!海粟從小就一直吵着要當警察,後來居然跑到美國,還走上從商的路。”一個岳家親戚說:“這對我們都是個不解的謎,今天你們父子們正好可以解釋一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海粟的臉上雖然仍掛着笑容,但眼眸卻暗沉下來,而另一邊的岳昭輝和素麗也是一副訕訕的表情,此刻,他們三個人的心在同時浮上一個名字--蘭斐兒。
這三個字已是十年不提的禁忌,雖說時間能冷淡一切,海粟世事業成功,但“強暴未遂”的污點仍如同陰影般罩在他的頭頂。
假如是別種罪狀,或許不會讓人覺得如此齷齪吧?
然而,再齷齪也不過是小小的一根刺,傷不了人,更不能毀了今天的喜慶場面。
只見海粟煞有其事地說:“人都會改變志願的嘛!我看我老爸幹了一輩子警察,卻兩袖清風,天天講清廉,連我們有漂亮衣服都不能穿。我個人是銅臭味較重,錢看見我,都不斷的朝我‘砸”來,害得我不做生意都對不起老天爺!”
海粟的一番話引起鬨堂大笑,他一方面應付了親友的質問,一方面也誇獎了父親,其是一舉兩得。
不過,說是錢“砸”到他身上來也不無幾分道理。
那年,他被送到三藩市附近念書,本來也只是打算混一混,以迴避斐兒帶來的烏煙瘴氣,但他海派的個性,即使飄洋過海來依然沒變,馬上中、美、拉丁美洲的朋友交了一大堆。
其實,他當時也想要回頭圓他的警察夢,但以父親的觀念,他已是有“前科”的人了,不能再做這種“人民保母”的工作,所以,他只好被迫去修商業及電腦的課程。
後來,恰逢經濟起飛,他身邊多的是手裏一大把鈔票的朋友,海粟最初也是好玩,想說財富集中后可試着投資看看,卻沒有想到,他人緣太好,一呼百應,錢竟滾滾而來,從此,為了怕辜負朋友的信任及厚愛,他不得不全力以赴,背着大擔子往前走。
所以說,他成了青年企業家,也是相當意外的,但他從未被成功沖昏了頭,因為他明白商場如浮雲,他的資產有一半都是經濟繁榮中的紙上談兵,以致,他只相信經過他手上的錢財,行為絕不浮誇。
看來浪蕩狂野的海粟,行事又往往實在穩重,這大概是他令人不解,又是吸引人的地方吧!
***
宴會進行得十分順利,賓主盡歡,岳昭輝和素麗兩個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會場的氣氛、食物及流程,安排的恰到好處,這完全是德鈴的功勞。岳家人都分別講過了,只有海粟因交情太廣,不斷地與人寒暄,時間都過之半,還沒有私下和德鈴碰頭的機會,以表示一些由衷的讚美。
好不容易,德鈴穿過人群,逮住前腳才要跨出的他,微笑地問:“怎麼樣?我並沒有辱沒了董事長的使命吧?”
出道至今,海粟一直不習慣董事長的稱呼,堅持人家叫他“老闆”。不過,知他甚深的德鈴故意使用,這就表明她真的需要他的嘉獎了。
海粟也很不吝嗇地說:“德鈴,你辦事我放心,我只能以超完美的詞句來形容今天的一切,而我爸媽也會永遠記得這一天的。”
海粟的一張嘴死的都可以說成活的,德鈴並不希罕,她要的是實質上的報償,於是說:“就這樣?不能請我去吃一頓燭光晚餐嗎?”
“有何不可?反正我的行程表都在你的手裏,你就自己安排呀!”海粟看到她臉上如花的笑靨,正想着或許可以再送些鮮花和珠寶時,就見王振邦和何詠安夫婦前他走來,他便甩下德鈴,熱情地迎向客人。
“對不起,來晚了。”何詠安開口說:“碰到幾個請願的人,一下脫不了身,振邦還直罵我呢!”
“嘎?我們居然佔用了選民的時間?真是罪過罪過!”海粟故意誇張的說。
“少挖苦我了。”何詠安笑說:“永洲千交代萬交代,叫我們一定要親自來向岳伯伯恭賀,北門幫的事還多煩擾你們收尾了。”
“哪裏!這是我們身為國民應盡的義務。對了,永洲近來還好吧?他真的跑到雪城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去了嗎?”他好奇的問。
“沒錯!他真是頭腦不清楚了,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自毀前程,你有空也多勸勸他吧!”何詠安無奈的說。
“別指望我,別的事他還能聽我的,對於感情的事--免談!”海粟連忙搖頭。
“怎麼你和振邦、我大哥的說法都一樣?”何詠安轉頭瞪了丈夫一眼,說:“有時我不免懷疑你們男人早就連成一氣,正在進行某種陰謀,要消滅我們這些有理想、有智慧的新女性。”
海粟正要反駁,一旁站着的德鈴說:“何立委的論調於我心有戚戚焉,我也有這種感嘆耶……”
接着,這兩個女人便開始談兩性進化的問題,箭頭不時的指向男生,海粟和振邦左擋右擋,最後只好擺出“西線無戰事”的白旗,才得以全身而退。
又周旋了幾圈,海粟多喝了一些酒,覺得有點熱,便到休息室去緩緩氣。
永洲為雁屏而放棄榮華富貴,這在世俗的眼光看來,的確是不智之舉,但這種生死相許,又是權勢與金錢所買不到的愛,海粟說不羨慕也是假的。
其實,若他肯放掉內心的憤世嫉俗,現成就有一個為他痴情的女子。
在他的眾多女友當中,德鈴算是最優質的了。她細心體貼又溫柔大方,兼有“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的特性,若要她生死相許,想必她也是願意,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沒辦法像永洲那般投入,他也不認為在愛情的狂潮中翻天覆地,是一種美麗的經驗。
在他的觀念里,感情之事最好順其自然,反正,是你的賴不掉,不是你的更要少沾惹為妙,這是他本身經歷過切膚之痛所得的教訓。
海粟伸伸懶腰,正打算回到宴會去,就聽到走道上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是誰膽子那麼大,竟在這個好日子拆他的台?
他才踏出門,王姐夫葉盛年就如一陣風般沖了過去。
“怎麼回事?”海粟及時抓住他問。
“你自己去問她!”葉盛年掙脫開來,迅速消失在後門。
其實,海粟很不想插手這事,前幾天與母親閑談時,提及二姐的婚姻有問題,但他卻故意不問細節。
雖然葉盛年是他的拜把兄弟之一,這樁婚姻他也勉強算個媒人,但“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以後夫妻間的事,可就和他無關了。
眼見葉盛年已離開,三姐一個人也吵不起來,不會再妨害到父母的晚宴,海粟便靜悄悄地想由另一頭溜掉。
“岳海粟,你別想置身事外!”寶文抬起頭,含着淚眼叫道。
岳昭輝在家庭教育中,非常強調“姐友弟恭”四個字,所以,海粟雖已三十歲,又事業有成,但碰到姐姐們,仍是會自然的表現出必恭必敬的態度。他以一種很無奈的口吻說:“三姐,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在事內事外都沒有用的。”
“誰說是家務事?就是你們公司的事!”寶文見弟弟沒有進一步詢問,忍不住接著說:“盛年有外遇,對象就是他的秘書!”
海粟這下子懂了。葉盛年的公司是“偉岳”的一部分,因此,他和女秘書有私情,也就成了“偉岳”的事。
海粟很實際地問:“這件事是真的嗎?你請徵信社的人調查了嗎?你手上握有哪些證據?”
寶文看他一副冷酷理智的樣子,情緒又再度失控的說:“還需要什麼證據?盛年自己都承認了,他說他喜歡那個女人,和她在一起很快樂,是我不能比的……”
哦?事態的確是比預期的嚴重。
海粟心裏惦記着前頭的宴會,於是直接問:“你要怎麼做?告他們妨害家庭?離婚?”
寶文愣了愣回答,“不!我只要他辭掉那個秘書,並且保證永遠不和她見面!”
就這樣?海粟有些納問了,於是又問:“盛年同意了嗎?”
“沒有!他說他的秘書沒犯錯,沒理由要辭退人家!”寶文跺跺腳說:“我真是被他氣死了!那個狐狸精才來一年,他就給她加薪,又給她經理級的紅利和股票,全公司的人都傳透透了,他還不知悔改!”
海粟的臉色霎時變得很沉重,“整個‘偉岳’企業,唯一能擁有股票的秘書就只有德鈴,那還是董事會特許的,盛年怎麼可以違反規定呢?”
“你就曉得那女人有多厲害了吧9”寶文見弟弟終於有與她站在同一陣線的跡象,忙又說:“那女人臉皮之厚,也是舉世無雙的。我去找她談判,她居然說她工作認真,錢拿得問心無愧,若我要她辭職,必須有賠償金,以負擔她名譽及生活上的損失,我氣得當場賞她一個耳光……”
“你真打了人家?人家恐怕要拿驗傷單告你了!”海粟立即反應道。
“那女人就是這麼說的!可惜她閃很快,我沒打到,否則,十張驗傷單我也不怕!”寶文忿忿地說。
這果真不是純粹的家務事了!他們“偉岳”竟然有那麼囂張跋扈的員工,雖是外圍的分公司,但畢竟多少也會影響正常體系的運作。
他拍拍寶文的肩膀說:“這件事就交給我了,光是那秘書支領紅利及股票的行動,就足夠我們炒她魷魚了。明天一早我就叫德鈴速辦,讓她一個禮拜內走路。”
才說德鈴,她人就到了,彷彿找他們很久似的說:“原來你們都躲在這裏!已經有客人要離席了,還不快出來送客!”
寶文急忙到廁所去補妝。
海粟在她轉身之際,突然想到地問:“那個秘書叫什麼名字?”
“她的名字很怪!姓蘭花的蘭,叫斐兒,電腦上應該有她的資料。”寶文匆匆的回答。
斐兒?蘭斐兒?海粟頓時整個人呆住了,他沒想到這一生還會聽見這名字或再見到這個人,而她竟然就在他的公司里?
一個在墓穴中長大的小龍女,他以為她不是混到監獄,就是淪落在三教九流的魔窟中,怎麼會只當個平凡無奇的小秘書呢?
不!或許她根本不平凡,因為她懂得勾引老闆,又懂得勒索金錢,這兩者看起來一樣邪惡。只是,這在他的想像中仍然太過普通,這些年來,他一翻開報紙,就會下意識的在社會版找她的消息,父親的秘密宗卷中,不是說她極有可能會成為連續性的冷血殺手嗎?
那她為什麼又變成“正常”了呢?她的言行仍是一貫的“鬼氣森森”嗎?
呃!他不能好奇,不該再和她扯上一丁點關係,上在回的教訓沒淪到“卧薪嘗膽”的地步,他是賺不夠嗎?
在走向父母的主席位時,德鈴忽然問,“你剛剛和寶文姐談什麼?你要我速辦誰?是誰出了差錯?”
只要交給德鈴,一紙令下,他根本就不必和蘭斐兒碰面,但他心底就是有一股奇異的騷動,經年累月的像已埋藏了許久,猛地就指揮起他的理智,害他說出口的竟是--
“有嗎?我不記得有需要你速辦什麼事,你大概是聽錯了。”
在熱鬧的場合中,十分鐘過後,海粟所受的震撼便已逐漸平息。但他冷靜下來的頭腦卻依然不改初衷,他很想再見斐兒一面,看着十五歲及二十五歲的她有何不同?
喂!你不是說不再做假事了嗎?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
這次不一樣,我已有心理準備,曉得蘭斐兒是何等人物了!他心裏的另一個聲音說。
而且,只有一次,過了這次之後,他就會叫德鈴接手,將斐兒趕出“偉岳”企業,不許她再和岳家有任何瓜葛了。
***
海粟從“偉岳”的員工電腦檔案中,調出了蘭斐兒的資料。
短短的簡歷之中,連一張照片也沒有,只大略記載她是由大學夜間部國貿系畢業,有多年的工作經驗,上一個任職的公司在中部,其餘的便是專長介紹。
海粟花了一段時間找出那間公司,卻發現它已經解散,即使他想打探更多斐兒的事,也無從問起。
她的那一連串縱火傷人的紀錄呢?葉盛年怎麼能憑這簡歷上的幾個字,就重用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可見公司的人事管理,仍需要更精確。
由於德鈴將他的行程排得極滿,每天都有要開的會、要看的貨、要巡視的工地,想偷偷去會斐兒都抽不出時間。
總算,在三天後,幾件美國貨櫃的事提早解決,他有多餘的兩個小時,便不回總公司,穿着一身汗是的T恤、牛仔褲,就直接往葉盛年的辦公室去一探究竟。
這間位於市郊的分公司,海粟幾乎不曾涉足,一方面是它於“偉岳”,屬於類似衛星公司的關係;一方面是葉盛年是他的姐夫,又年長几歲,他不好干涉太多。
當他推開玻璃門,裏面有幾個職員抬頭看了他一下,但因為他曬得黝黑,又渾身不修邊幅,那德行還具有幾分外勞的味道,所以沒有人對他打招呼。
海粟也不生氣,只是靜靜的在一旁等待。
終於有個小姐從廁所出來,她走到總機的位置,帶着不耐煩的表情問:“你要找誰?”
海粟還來不及回答,後面就有個男職員說:“八成是桃園派來的工人,老闆等他一天了,到快下班人才到,太遲了啦!”
工人?他竟被當成工人?!
海粟明白自己不是那種文謅謅的英俊小生,也不是胖嘟嘟的商賈大戶,他的粗獷帶着極重的江湖味,一點都不像坐辦公桌的人。
總機小姐又轉向他說;“所以,你知道啦!老闆不在,明天清早!”
海粟覺得很好笑,但依然有禮地說:“老闆不在,我就見他的秘書蘭斐兒小姐。”
他一出口,是字正腔圓的國語,聲音低沉富有魅力,在場的人又忍不住多望他一眼,開始重估他的身分。
但他們絕想不到,這個年紀不過三十的人,竟會是總公司的大老闆,因為在他們的印象里,“偉岳”的創辦人,起碼也要比快四十歲的葉盛年老上一截才對。
然而,總機小姐的態度已有些微的轉變,她打了內線電話,再以比較像樣的待客口吻說:“蘭小姐請你直接上二樓。”
海粟大步跨向電梯,還不忘回頭做個頑皮的鬼臉,唬得大夥一愣一愣的。
二樓隔了幾個小房間,海粟來到秘書室前。一進門,漆成整片淺藍的牆壁映人他的眼帘,像沉到海底,沁冷的中央坐的正是他的蘭斐兒……
哦!他說錯了,她不是他的,這種女孩,誰擁有難倒霉!
儘管他內心對她全是負面的想法,但仍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分別十年的“故友”,腳底也不禁如貓般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她變得極多,不再是那瘦弱蒼白,帶着神經質的小女孩。
海粟的目光順着她那頭烏黑柔順的長發,到她剪裁合度的白色套裝,她的身材修長,腰肢纖細,海粟憶起他曾“不小心”看到的裸體,暗自遐想,她的胸部現在應該已發育成熟,宛如綻放中的玫瑰了吧?
這念頭不知為什麼,竟讓他全身燥熱起來。
斐兒緩緩地抬起頭,眼眸直直的射進他的眼裏。這一面對面,海粟的胸口立刻像狠狠地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腦袋也轟轟作響,魂魄彷彿被震懾在某個黑暗的空間,令他無法呼吸。
她真美!但不是以世俗的標準,而是空靈的。她的臉尖而小,膚色幾乎是沒有血色的白,近眼窩處還泛着淡淡的青,白瓷般的透明感仍在,好像許久不見陽光。
她仍習慣在半夜走來走去嗎?
連她的黑眸子也彷彿被漂白了,比十五歲時更深邃、更幽渺,仿如隱藏着千年的秘密.又仿如億萬光年外發出的光,細細微微的,交會了,就如藤絲,頑纏得難再移開。
怎麼會呢?他岳海粟所見的美女不計其數,多的是比斐兒更亮麗的,他不可能怔忡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毛頭。唯一能解釋的是,他只看到那些女孩的外表,卻看見斐兒的心——乖戾異常的心。
但斐兒可不這麼想,她一臉的冷漠,根本沒有一點認出他的表情,只是以單調的語氣說:“你們李監工要的資料,早2天前就已經Fax給他,並且check過了。你今天來,我們的條件仍然不變,當初合約怎麼寫,我們就怎麼付錢,出了任何問題,你們要自行負責,一切與我們無關;若你們毀約,就按賠償條例來做,其餘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哇!她還真是個談判高手呢!用詞簡明扼要,沒有一句廢話。其實,桃園工程的事,海粟略有耳聞,因為葉盛年有資金周轉的問題,卻一直不肯向他這小舅子求援。
此刻,海粟故意帶着有些考試的意味說:“你們是不是有財務上的困難嗎?”
“開玩笑,有‘偉岳’當靠山,你還怕我們倒嗎?”她表情不變,一段挑釁的話也被她說得沒有任何抑揚頓挫。
斐兒有着小龍女陰柔水清般的美,但她絕不遺世獨立,甚至現代謀生的“武功”還練得相當好。而且,他很訝異她也知道余“偉岳”,她難道一點都認不出他這個十年前的“受害者”嗎?
他忍不住說:“你還沒問我的名字。”
“請說。”她回以簡單的一句。
“岳海粟。”他一個字一個字咬合清楚地說:“岳飛的岳,大海的海,苗粟的粟。”
着他期待她會有什麼睜大眼或驚呼的反應,那就錯了,斐兒只是很職業化地記下,說:“我會告訴葉老闆你來過了,不過,我剛剛所說的話,就是他的意思,不會改的。你請回吧!”
斐兒說完,便走到檔案相前,完全不再理會他。
連名字都出現在她眼前了,她還是不認得他?這讓海粟的內心浮現一種說不出的沮喪。照理說,他的名字也並非那麼大眾化,難道是她作惡多端,根本不把他這“小案子”放在腦海里?
今天八寶山,豈能空手而回?
他的腳沒有往門外跨,反而走到她的身後,幾乎要貼上她的背,清楚地看見她皮膚上的小血管。
瞬間,她的白皙、他的黝黑,她的纖秀、他的壯碩,她的冰冷、他的火熱,在近距離內,竟幻化成了視覺及感官上極強烈又令人興奮的對比。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他吐出的氣吹拂在她的耳旁。
斐兒很有技巧地閃過他幾近輕薄無禮的姿勢,但她沒有像一般女人般尖叫或唾罵他,只是用依然陌生的眼神望着他。
如果她是假裝的,演技也未免太逼真了。此刻,海粟也沒心情再和她玩遊戲,很坦白的說:“你不記得我,我卻一眼就認出你來。十年前,你曾寄住我家幾個星期,走之前還告了我一個‘強暴未遂罪’。我父親是岳昭輝,而我就是那個倒霉的岳海粟,這些敘述對你的記憶有沒有幫助呢?”
她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當然不會是羞愧或歉疚,但也只不過是眼瞼下垂,閃閃長睫說:“我記起來又如何?”
好問題,他發現,這女人特別喜歡一針見血的話。
海粟只能以一副大肚量的口氣說:“別怕,我不是來討公道或者報仇的,我只是想告訴你,那晚的一個吻,讓我和我老爸差點斷了父子關係,也讓我警察的夢成為泡影。從此,我岳海粟眾叛親離、名譽掃地、落魄潦倒,才會淪落到今天做工人的地步。”
他愈說愈順,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把中國的成語用得如此漂亮滑溜。
“你們岳家是有財勢的人,再怎麼潦倒,也不會壞到哪裏去。”斐兒毫不動聲色地說。
“小姐,‘強暴未遂’可是我父親最痛恨的罪名。”他在話中加點不平說:“那晚明明是你先摸我,又主動躺在床上誘惑我,最後竟然說我強暴?雖然你只有十五歲,但說話也要負責呀!”
“是你到我房間的。”她氣也不喘一下地說:“何況,我並沒有真正的告你。”
“我父親給了你一筆錢,不是嗎?”他接下去說。
“還有離開觀護所及消除案子的保證。”她回答。
“所以,我們父子算是被你利用了。”他瞪着她,而她也頑強的回瞪,臉不紅、氣不喘,以致他只好說:“你還縱火傷人嗎?”
她走回座位,收拾起東西,根本沒有回答的打算;當海票正想近一步再問時,有人正好在門上敲着。
“岳先生,你若沒事的話,就請回吧!有事再聯絡。”斐兒公式化地說完,便和來人討論幾份文件,彷彿海粟不存在般。
如果他現在表明自己的身分,她會不會立刻換成方媚的樣子?他暗忖着,最後仍暗自嘆口氣,算了,他都三十歲了,不該再有這種意氣用事的無聊舉動。
海粟走到大街上,人處在一種不確定的矛盾情緒中。
他該按原定計劃叫德鈴接手來開除她嗎?但小龍女也是個狠角色,若循線追起,弄清他是“偉岳”的頭頭,會不會以為他是公報私仇呢?
不!不!他一向以海派及豪氣着稱,可不想讓斐兒認為,十年前的那樁事曾造成他任何蝕心刻骨的創傷。
但他又不能不救救日漸沉迷於她的魅力的葉盛年,他知道斐兒的心硬如石,是沒有愛的,到時只怕會把三姐的家啃得屍骨無存。
他走回車子裏,大哥大響起,德鈴在另一頭說道;“海粟,你別忘了六點的餐會,需要先理髮和洗澡,五點半有人會去接你。”
“告訴他們,我不能出席。”海粟心不在焉地說。
“為什麼?”德鈴驚訝地回道:“這很重要……”
“你去好了。別再爭論,拜拜!”他簡短的說完后便關了機。
生活千萬不要被女人控制,不論女朋友或女秘書都一樣。以德鈴這樣的行事方式,若真娶回家當妻子,他豈不是要成為二十四小時的籠中鳥?
海粟邊想邊看看錶,還有一小時斐兒就會下班,他必須挫挫她的銳氣,不能再縱容她去害人了。
***
斐兒匆匆的走在巷道間,除了看路之外,很少看人,她那專心一致的表情,輕飄飄的腳步,像是隨時要飛起來似的。
其實,從海粟站在門口時,她就認出他了,但她下意識的排斥和他相識的感覺,直到他報出大名,她才不得不面對。
能有什麼感覺呢?她冷冷一笑,她早將自己關在陰暗中,連七情六慾都模糊不清,不管是會動的人或靜止的物,再大的意外,都驚嚇不了她。
她突然想到方才的那一幕。海粟在十九歲時,就顯得高大老練,現在更是一副闖遍江湖的模樣,那麼多年過去,他依然和她所見的男人都不太相同。
她從來不怕什麼,卻下意識的有些怕他;她也從來不躲什麼,卻特別想要避開他。
他說他落魄潦倒……真是一派胡言!但願……但願這討厭的人,不要再出現在她的生活圈子裏。
斐兒這念頭才剛落下,海粟就從某個角落裏蹦出來,活生生的,如強風過境般,只差沒把人吹走。
“我必須和你談談。”他說。
斐兒故意裝聾作啞,視而不見的繼續往前走。
海粟沒辦法了,只有用力拉住她的手臂,急速地說:“我現在不談桃園工地的事,也不談我們的‘過去’,但我必須問清楚,你是不是葉盛年的情婦?”
他的咄咄逼人,並不如他的當街攏人帶給她的震撼大。唉!他依然是那麼粗魯、那麼莽撞!
她像被燙到般,往後退一步說:“你到底要做什麼?”
“葉盛年是我的姐夫,據說他給你不合常理的薪資和紅利,提供大量的金錢,並且打算為你拋妻棄女。”海粟說:“這事關係到我姐姐的幸福,所以我必須插手。”
斐兒不解釋,也不反駁,只說:“你此番的來意,若是要我辭職,我的回答還是個‘不’字。”
“所以,你真的和我姐夫上了床,用狐媚的手段勾引了他?”海粟不知為什麼,心中竟湧起一般說不出的氣憤。
“是或不是之間,你們不都有答案了嗎?”她仍是淡淡的說。
海粟很少發火,對女人更是不曾有過,但這個斐兒,卻讓他有想使勁搖晃她的衝動。
他很努力地忍下怒氣說:“我們是按常理判斷,若你和他沒有特殊關係,他會獎名其妙的給你那麼多好處嗎?”
“他是個好老闆,我也工作認真,彼此間心無愧。”她仍是同一套說詞。“至於別人怎麼想,我不在乎!”
“你必須在乎!”海粟氣得頭都要痛了,他終於明白寶文為什麼會想打她耳光了,“我姐夫自己都承認喜歡你了。”
“那是他的事。”斐兒冷白着瞼說。
天呀!世界上竟有這種女人?
海粟咬着牙,厲聲說:“那不只是他的事,也是你的事!你享有不該拿的股票和紅利,明天只要“偉岳”的總公司一個命令下來,就可以立刻開除你,而且還能讓你不留一點尊嚴,也拿不到一點補償!”
“那你豈不是也弄垮你姐夫的公司了?因為規矩是他破壞的。”她說。
“他垮不垮全在我,因為‘偉岳’的董事長就是我!”海粟終於說出事實,而且很滿意地看到她眼中的震驚。
她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不說一句話地轉進一條巷子。
海粟三步並作兩步的趕上她,還未開口,她就說:“既然你是‘偉岳’的老闆,我當然會辭職。”
這是什麼意思?“偉岳”老闆是他,她就辭職;那“偉岳”老闆不是他,她就死說活說也不辭?!
海粟覺得一頭霧水,發現自己正穿梭在一片低矮破舊的房子中,他以為這種違章建築在台北早已不存在了呢!
他一下子要避開地上的污水,一下子要小心架出的竹竿,差點跟不上前面走得飛快的斐兒。
最後,她停在一個油漆剝落的淺綠色門前,摸索着開門。
這下子可輪到他震驚了,這個冷漠詭異的小龍女,就住在這比狗屋好不到哪裏去的房子裏?瞧那生鏽的鐵窗、碎掉的磚瓦、龜裂的牆壁……她一直都生活在這種貧窮的環境中嗎?
說真的,這些年來,他所想的就只是她的犯罪、狡詐、邪惡和不同凡人的美麗,卻很少去想她必須為生存所做的一切掙扎。
他見她要關門,連忙抵住門板說:“慢着!我姐夫提供你優握的薪水,你竟只住這種可怕的地方?!”
“對你岳家少爺而言是很可怕,但對我們來說算是最好的了。”斐兒說完,又要關上門。
“慢着--”海粟再度阻擋。
“我明天就辭職,你還要怎麼樣?”她緊咬着下唇恨恨的說。
海粟當場被問住,正當他吶吶地說不出話來時,一個頭髮半白的中年太太,手拄着拐杖,行動很不便地由巷口踱過來。
“媽,你又去買東西了嗎?”斐兒迎了上去,接過母親手中的塑膠袋,臉上的線條也緩和許多。
芝秀沒有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海粟問:“他是誰?”
“一個同事。”斐兒說。
海粟正要禮貌問候時,芝秀就猛插手說:“你怎麼能讓他來我們家呢?這種破地方不該讓任何人看到的!”
“他以後不會再來了。”斐兒連忙安撫受到刺激的母親,扶她進屋后,又轉頭對海粟說:“你走吧!”
“等一下!”海粟急急地問:“你明天辭職后,生活怎麼辦?會不會有困難?”
“不關你的事!”斐兒說。
“工作也不是馬上就能找到的。”海粟腦中的念頭陡地一閃,順口就說:“乾脆你也不用辭職,明天我就用調動的方式,讓你到總公司來上班,薪水比以前多三分之一,當然,紅利和股票是不能再有的,但你也沒吃虧太多。”
斐兒愣在那裏,不明白情勢為何會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只是直覺地回答,“不!總公司太遠,我母親身體不好,我必須就近照顧她。”
哦?這小龍女還挺有孝心的嘛!
海粟乾脆好人做到底的說:“總公司附近有的是房子,我幫你們租一間,房租公司付,就算補償你原有的紅利和股票……反正你們也該換個住處了。”
他瘋了嗎?沒有一個公司會包辦員工的房租,除非……除非他別有居心。
斐兒搖搖頭說:“不!既然要離開‘偉岳’,我就要走得徹底。”
海粟仿如被雷打到般的震撼,他已經不記前前嫌,低聲下氣到這種程度了,她還不知領情?她那顆石頭心到底是怎麼想的?可以領葉盛年的“好”,就不肯接受他岳海粟的一點“慈悲”心腸嗎?
海粟火大了,於是脫口就說“我開的條件已好到不能再好了,你就非到總公司上班不可,你若不來,我也可以保證你找不到其他的工作,因為我知道你的底細,隨便說一兩項,就沒有一個企業敢用你!”
“你是在威脅我嗎?”斐兒冷冷的問。
“是!”海粟乾脆地回答。
“你不但不把我趕離‘偉岳’,還讓我升職?這太荒謬了,別人會怎麼想?”她不解的又問。
“套一句你的話,我不在乎!”他一臉無所謂的回答。
她愣愣地看着他,臉又恢復了面無表情,許久才說“升職加薪和房租紅利是你主動給我的,我並沒有強迫你,或者用什麼手段,對不對?”
“對!”他說。
“你不會後悔嗎?”她問。
“不會。”他的語調斬釘截鐵。
“好,我答應到總公司上班。”她說完,便輕輕地關上大門。
什麼?連聲道謝也沒有?不過,她該道謝嗎?方才他是用盡了威脅利誘的手段,才讓她首肯的。
海粟頭昏昏地在髒亂的小巷中行走,他到底做了什麼?本來是要除掉一個潛伏着殺手因子的害人精,不料卻讓她靠得更近,他究竟是着了什麼魔?
葉盛年是不是也像這樣不知不覺地陷入的?這十年來,還有多少男人受害?而他是最不可原諒的,已經有過一次被整的經驗,應該曉得她的可怕,居然還再度被她“利用”?
走到大馬路上,四周一棟棟整齊的大廈,這才是正常文明的世界。一離開斐兒那殘破不堪的貧民窟。他的頭腦頓時清醒,所有從今天見到她以來的種種,馬上重新在他的理智中過濾。
她說要辭職,他就不該再叫她留下;但她的生活怎麼辦、她會不會再引誘她的新老闆呢?
魔女害人,與其害別人,不如來害他吧!至少他會有所準備。
走着走着。他耳旁一直響着她詢問的聲音:“你不會後悔嗎?”
事實上,他已經後悔了,但,他依然不想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