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月
她死寂的心化成一塊頑石。
活在萬世的黑暗之中,
當個陰晦飄蕩的鬼,
不去感覺這世間有溫度的一切……
水是潔凈的,但有的骯髒,是怎麼也洗不掉的;只有火,它可以吞噬掉所有的醜陋污穢,無論好的壞的,它一視同仁,全部都公平地毀滅。
當那赤紅的烈焰燃起,熊熊地向四處奔竄,上天入地的,多壯觀呀!難怪聖經中的未日審判,也要有一片深不可測的火湖,而不是滔天的洪水。
火湖……斐兒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
現在是夜裏兩點,萬籟俱寂,偶爾只有幾隻狗及牆縫裏的怪蟲會發出一點聲音。
她不能睡,因為她要等着抓鬼。
其實,她這次住的房子,並沒有鬧鬼的紀錄,但是它的鄰居卻非常“精采”。
右邊的小樓,幾年前發生過情殺案,高高的窗猶留着暗紅的血跡,門被木板死死地釘封起來。
右邊是半塌的瓦屋,房客來來去去,往往沒住多久,就帶着灰敗的臉倉皇離開。
對面隔着天井,是一間放滿木材的儲藏室,沒有人跡,卻常常有走路及流水的聲音。
後面連着陽台的是另一戶人家,前些時候女主人剛上吊自殺,今夜正是她的頭七祭日,此刻,招魂道士正陰森森地念着經文,其中還夾雜着幽幽的低泣。
斐兒不敢睡,因為怕會在夢中遇到鬼,然後永遠醒不過來。
在這偌大的城市裏,也只有這種房租便宜得離譜的地方,才得以讓她們母女棲身。
因為流離及貧困,斐兒從小就住在一些陰陰暗暗的角落,所以,她早已習慣這種詭異及恐怖的氣氛了。
這個角落很像墳墓,滴着冷冷的水,爬着細細的蟲,終年不見天日,黴菌佈滿皮膚及頭髮,同時也悄悄滲人眼底及心裏。
她記憶中的第一個家,是一排倉庫。前面是一年到頭轟轟作響的各種機器,後面則分成蜂窩似的小格,住着許多工人及他們一家人。
小小的閣樓,足夠讓六歲的斐兒站直身走來走去,但對斐兒的媽媽芝秀而言,卻必須彎腰或跪爬。可是小斐兒從不敢隨意走動,以免樓下的人破口大罵或敲打木板,那刺耳的聲音總會教人從心底發麻。
所以,她寧可坐着,甚至坐上一天,從天亮到天黑,唯一的事便是找牆角的蜘蛛和壁虎比賽,看誰按捺不住先動,誰就輸了。
在這幾十個人聚集的地方,只有一個廁所和小廚房,廁所沒有門鎖,常常方便到一半就有人闖進來;而廚房擠滿了人,芝秀一面和人吵架,一面搶爐子,所以,她們有時要捱到晚上土一點才吃得到晚飯,以致斐兒也養成了半夜上大號的習慣。
黑漆漆之中,看不見四周的寒傖,聽不見眾人的咒罵,感覺很平靜自在。於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自然而然的喜歡上“夜遊”。
後來,有人開始對芝秀說:“蘭太太,你這女兒有病!”
一晚,芝秀在廚房裏被幾個婦女圍毆,飯也不煮了,就哭着跑回房。斐兒好餓,摸黑下樓晃着,沒幾分鐘后就起了大火,人拚命往外逃,木造的倉庫不一會兒便全付之一炬。
“是斐兒放的火!”有人說。
“警察先生呀!他們不讓我煮飯,我女兒肚子餓,她想自己生火呀!”芝秀呼天喊地的申訴。
六歲的斐兒.看着那片廢墟,只想着蜘蛛和壁虎朋友,還有夜裏大火的亮麗及熱鬧。
***
風在窗外呼嘯吹過,某處傳來隱隱的聲響,隔着三夾板的芝秀,突然叫道:“斐兒,你沒事幹嘛穿着木履走來走去?吵死人了!”
木履?媽媽忘了嗎?木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沒人穿,她們家也沒有。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日據時代留下的鬼,於是便走到窗前,在冷冷的月光下搜尋。
這時,芝秀的聲音又傳來,“快睡覺,別再抓鬼了!我還沒被鬼嚇到,就先被你嚇死了!”
天色陰得發青,女主人弔死的那家屋頂上,有一團飄忽的白影,不進不退,像在對天喟嘆。
這樣的白影,她在另一個家也常看到,那是個兇殘之氣很重的巷子,住的都是一些鬼鬼祟祟的人。
她們的鄰居是設神壇的人,養着他那被淹死的兒子的鬼魂好替人求神問卜,終年陰氣繚繞,煙灰瀰漫。
他有個女兒,是斐兒的死對頭,在家裏時常放狼狗咬她,在學校時便捏她或扯她的頭髮,而他的妻子則欺負媽媽沒有男人,常乘機佔盡所有口頭上及行動上的便宜。
有一天,斐兒在樓梯頂和死對頭起了衝突,她不住的抗拒着對方伸來的“鷹爪”,誰知手才輕輕一推,那女孩便從梯子上摔下去,頭流出了血,而斐兒只是靜靜的看着,眼底有一絲快意。
但從此,她們的日子便充滿了不斷的迫害。
設神壇的人開始對她們家施毒語。念咒文,還買通警察來拆掉她們住的木屋,一次又一次,她們剛修補好屋子,就有人來拆,整個夏天,她們就睡在星月及風雨交替的蒼穹之下。
後來連電也停了,她們只能用臘燭照明。
秋天來了,她們的日子也幾乎快過不下去了。就在一個半夜,設神壇的人替顧客施法時,十歲的斐兒走進去,抓起小鬼木偶就往火里丟,嚇傻了所有的人。
沒多久,小巷便陷入火海之中,設神壇的人大叫:“是蘭斐兒放的火,那女孩子是魔鬼,不是人!”
芝秀辯解道:“你們斷了我們的電,我們只好點臘燭,是臘燭不小心倒掉才起火的!”
結果,死了三隻大狼狗,因為它們被鐵鏈拴住,無法逃生。
無論如何,從此斐兒的生活里,便開始充斥着社工人員。他們起初都十分熱心,但遇到自閉的她,不免碰了一鼻子灰;後來他們改用筆談或問卷調查,效果也好不到哪裏去。
有一次,在一連串的性向測驗后,一位輔導員苦笑地說:“蘭斐兒是我唯一見過沒有性向的人,她根本連活的意願都不高,我看哪!她以後只有尼姑可以當了。”
當然,這是閑談,不列在紀錄之中。
白白的影子飛下來了,成為青面撩牙的鬼,是那淹死的男孩,他一直扯着半醒半睡的斐兒,要把她拖到遠方某處的墓地。
斐兒用力的抵抗,身體忽上忽下。她用盡吃奶的力氣喊道:“別拉我,我早就在墳墓里了!”
接着,有衣服裂開的聲音,她往下跌落,而那鬼影則倏地飄然而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那種話,但想想,她長久以來與鬼魂邪靈為鄰,也的確像是住在一具具棺木之間。
十歲的斐兒,感覺自己的心冷冷的、肌膚冷冷的,就連目光也似乎透明飄渺起來。
“你不怕鬼嗎?”有一名輔導員曾問她,怕嗎?外人看她生活在恐怖的鬼魅中,全想不透她怎麼還能承受?但事實上,她早已經習慣,就像修墳
及撿骨的人,陰寒之氣早已成了呼吸的一部分了,何足畏懼?
***
斐兒還在注意那弔死的女人。
芝秀則在隔壁房間尖叫着,彷彿有人正掐着她的脖子。
斐兒走過去,喚醒了她。
芝秀睜開眼睛,眼珠混濁,眼袋沉重的下垂,才四十歲的女人,卻已被歲月折磨得樵悴蒼老不堪。
“我又夢到他了!”芝秀緊抓住斐兒的手,急喘着氣說:“那個穿披風的人猛追着我叫道:‘把她還給我!把她還給我!’我知道他說的是你,他要你,他是從前世追過來的!”
“媽,你又忘了吃藥,對不對?”斐兒靜靜地說。
芝秀恍如遇到鬼般,用力甩開她,整個人靠向牆,激動地說:“你為什麼用那種表情看我?你以為你能置身事外嗎?不!不可能,因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的痛苦,我的病。我的悲哀,甚至是我的孽,都是因你而起的啊!”
“媽,別吵了。”斐兒安撫着她,這種如墓地般靜寧的夜,實在不適合喧鬧。
“我才沒吵呢!你一天說不上一句話,我不大聲點,這屋子裏還會有人氣嗎?”芝秀又拍掉女兒的手說:“你曉得你為什麼叫斐兒嗎?斐就是‘悔恨’,我後悔生下你!你不但沒把你爸爸留下來,
還把他逼得更遠,現在,你甚至把他逼進了陰曹地府!”
“沒有男人不是更好嗎?我們也就不需要等待了。”斐兒簡潔乾脆的說。
“等待?”芝秀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口氣也放軟了,她摸着床頭的骨罈說:
“但失去了等候,人生更空無呀……”
但空無原本就是人生的本質,任何悲喜都不能改變,不是嗎?
斐兒趁母親心情稍稍平和時,便哄着她把葯吃了。
她們其實過了好長一段沒有戶長的日子,雖然斐兒已很熟練地寫着--
戶長:蘭建山,職業:船員。
因為是船員,所以很自然的就可以在家庭中經年累月地缺席,甚至置妻女的死活於不顧,也有他男兒志在四方的合理借口。
也因此,芝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常到每個港口去打探丈夫的下落,而斐兒就跟着她,在她的沮喪哭泣中,餓過了一頓又一頓。
十多年後,蘭建山因為腳傷,不得不放棄飄泊,回到她們母女身邊。
她們終於有了一棟像樣的房子,但仍是鬼影幢幢,斐兒就常在夜裏看見白白的臉貼着窗,笑的時候發光,哭的時候流血。
這房子,天氣若晴朗,屋內一切便好像停止了運作般靜止不動;若陰霾欲雨,則有千萬隻白蟻齊動,用透明的小翅膀攪亂空氣。
而蘭建山就像白蟻一樣,回來后就狠狠地蛀蝕着原有的平靜,他酗酒打人,把陸地當大海,橫衝直撞,無一日不浪潮洶湧。
斐兒可說是個靜止不動的娃兒,她不長高也不增重,在學校的座位也被調到了第一排,功課雖然好,但卻很少說話,蒼白瘦小的臉上有一雙如深潭的眸子,而那潭水很死寂。
唯有一次,潭水變了色,那是因為有同學笑她住在鬼屋,又暗諷她父親是通緝犯,母親是精神病患,以致斐兒打破玻璃杯,拿銳利的鋒緣讓那人住了嘴。
她不犯人,但也不允許別人犯她。
芝秀平常是一張白白的臉,直到見到蘭建山時,才會散發出太陽的光芒,整個人有說不出的亢奮,從早到晚像小鳥般忙來忙去,嘴裏也吱吱喳喳的,彷彿一輩子沒說過話似的。
但她還是哭的時候多,因為蘭建山思念大海,他恨透了陸上的單調、妻子的束縛、女兒的負擔,也厭惡“丈夫”這個名詞。
所以,蘭建山常把沮喪的怒氣發泄到芝秀身上,對斐兒則是視而不見。
有一回,斐兒直直的走到他面前,像是要說什麼,卻一句話也沒說出口,而蘭建山卻抽着煙,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她很清楚,自己對這父親並沒有任何感覺。
他們是彼此依附的腫瘤,而芝秀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
當芝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她以為自己終能拯救這個家,但蘭建山卻日夜咆哮地叫道:“我寧可死!我寧可死!”
那時斐兒十四歲,好不容易正常上學一年多。
一個蕭瑟的秋天,她下課後,不見父親,也不見母親,家裏沒錢也沒有食物,她只有餓着肚子等。當天慢慢黑了,草葉無力的下垂,秋蟲也不再唧唧時,她疲累得睡著了。
第二天,她仍不見父母,逕自背起書包上學去,肚子及心口卻痛得如有一把火在燒。
直到第三天放學回家,見到芝秀坐在客廳,臉色灰敗。嘴唇發紫,圓圓的肚子如消了氣的球般不見了。
“他又想離開了,我好怕等呀!”芝秀哭着說。
小產如生產,斐兒懂事的幫母親燉補品,房內時時充滿着藥味及藥水煮沸聲,然後,火災再一次發生,那時,蘭建山醉得不省人事,沒人搬得動他,所以就葬生在衝天的大火中。
斐兒有縱火的紀錄,這次又出了人命,而且,她的年齡也不小了,因此進了觀護所,來看她的警察不比社工人員少。
她還是習慣個做任何回應,在這麼多人中,只有一個叫岳昭輝的警官讓她印象深刻。
岳昭輝並沒有刻意盤問、分析、威脅或做苦口婆心的勸解,只是對她說:“你現在還不是法定的成年人,但再過幾年,你的縱火就成了公共危險罪,如果死傷了人,還要加上謀殺罪,你想在牢裏過一輩子嗎?”
她當然不想!但熊熊的烈火,一直是她肅清四周醜陋的方式呀!
“……方式。”岳昭輝像在接她心裏話似的說:“我知道你從小就生長在不健全的環境中,所以,我要你看看,什麼叫父慈子孝的正常家庭,這才是人類運作的正常方式。”
後來,岳昭輝帶她回家,她的確是從黑暗之地,來到陽光之地,但她也同時發現,正常無法治癒不正常,不正常卻吸引着正常。
她終於曉得,人間除了火之外,還有其他毀滅的力量,只要有技巧的運用,並不會觸犯法律。
誦經聲停止了,天微微白亮,屋頂上的白影也漸漸化入空氣中。
斐兒仍沒有抓到鬼,那些在夢裏壓住她,不讓她由墳里出來的東西,仍滑溜得無法尋覓。
***
斐兒準備上學時,芝秀還在睡夢中,她把自四處收集來的手工分門別類的放好,有粘標籤、綉手帕、做鳥籠……等,她還特別寫了一份備忘錄,表明哪些是急件,要優先完成,並且繳回工廠。
自從她離開岳家,把芝秀由療養院帶出來,她們母女的關係就開始有點倒置,芝秀變得怕她,凡事都聽女兒的安排。
此刻.斐兒望向鏡中的自己,她總算熬過十六歲的生日了,但來路茫茫,去路也茫茫,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鏡里的女孩漸漸有女人的味道了,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彎彎的弦月眉、俏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比例完美地分佈在一張瓜子臉上,而這張臉隱隱透着教人憐惜的清純美。
只是,這樣的清純,不僅僅是少女的乾淨,或是故意的不食人間煙火,事實上,其中還帶着一絲鬼氣。
鬼少了七情六慾,既寒且冰,她神情冷漠,眼光虛無,聲音像流蕩在空谷中,有着不真切的迴音。
但奇怪的是,男孩們偏偏受她吸引,認為她是高不可攀的公主,而想學騎士精神,爬上那孤懸的城堡,一親芳澤。
想學她嗎?這鬼氣得來不易,必須在鬼屋中長大,很習慣半夜聽鬼哭泣,受鬼干擾,又不會被嚇得精神耗弱才行。
她微微笑了,眼眸中有清澈的光,清到不帶任何生命體的溫度。
男人很可笑,不愛正常的女人,反倒對狐鬼幻化的女人充滿綺想。狐來自荒山野地,鬼來自陰濕墳墓,外表可以美,內心卻腐爛着,為什麼眾人總是聞不出那掩鼻的臭味呢?
像岳海粟,她的第一個犧牲者。
初見這個大她四歲的男孩子時,斐兒心裏着實吃了一驚,就彷彿在一片荒原走了許久,突然發現面前長了…一棵奇怪的大樹,而這大樹老是她走一步,它就退一步,永遠晃在她眼前,成為一個在心上除不去的疙瘩。
她習慣鬼的虛無飄渺,所以不能適應海粟的實實在在,有一陣子他甚至變成母親夢裏那個穿披風,從前世來追她的人。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怕某個人,怕他揭開她黑暗的心。
海粟並不像她所認識的那些男孩,以她的標準來看,他並不英俊,渾身上下只有粗野和率直,眼光也毫不含蓄,一臉像要吃掉她的樣子。
她很自然地討厭他、避開他,有時還把他想成是來抓鬼的鐘馗,或者是地獄派來的使者,專門來和她作對的。
岳媽媽曾說,海粟自幼便是有名的“鬼見愁”,難怪她看見他,就會覺得徹頭徹尾地不自在。
而這“鬼見愁”卻又是她成長過程中,頭一個窺見自己裸體的異性。
說起那件事,斐兒仍打從心裏不舒服,雖然她強裝老練地應付了那尷尬的場面,但腦海里永遠無法忘記兩人面對面時那強烈的驚駭!
她一向在很困難的環境裏成長,所以十分保護自己,但就因他的莽撞,她僅余的自尊差點就要碎裂。
而當時的海粟,手提褲子,也讓她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本來情有可原,但他眼內竟不自覺的閃着屬於男性掠奪的神情,那種佔人便宜的感覺,無疑地使得她更加羞憤難堪。
接下來的日子,若他有些愧疚,就該離她遠遠的,不要再讓她的怨氣更深,但他沒有,反而在她面前招搖得厲害,甚至買了禮物,在夜深入靜時來敲她的房門。
她的冷,在她周圍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冰牆,只要有一點讓她委屈的事,她絕對無法忍受,這時,她心中的鬼就會從她的言行中流放出來。
鬼傷人、鬼縱火、鬼害死人。
那晚的黑暗,帶出一種很奇怪的氣氛。她是討厭海粟,但還未想到要如何“報復”他對她的身心干擾。當時她才十五歲,根本傷不了一個比她高壯的男孩,最多就是毀了他心愛的東西或壞了他重要的大事。
真的,在他走進她的房間之前,斐兒對勾引或接吻的事完全沒有概念,可是,看到他緊追不捨、充滿探試的眼睛,一股熱氣便將她冰冷的魂魄激出體外,讓她變得不太像自己。
十五歲能懂什麼呢?但她就是表現得那麼自然,那略帶生澀的誘惑,竟然如此容易地引他上勾,斐兒自己也是驚訝萬分。
是她太厲害,還是海粟太脆弱?
那個吻是她的初吻,一直很難從記憶中磨滅。她由女孩蛻變成女人,世界再也不一樣了,以前是沉封的箱子,現在箱子掀了蓋頂,她發覺掌控及玩弄人性是另一種無形的縱火方式。
她堅持海粟要強暴自己的說法,裝出又羞愧又可憐兮兮的樣子,她很明白,岳昭輝絕不願這種事張揚出去,以免毀了他在警界多年來辛苦建立的聲望。
她用極無辜的話語暗示,若她再繼續被觀護,難保海粟的事不會被社工人員查問出來。結果,岳昭輝放棄觀護行動,還給她的自由,並且給了她一筆能夠上學及生活的錢。
她接受了這筆錢,覺得問心無愧,也不需言謝。
本來嘛!反正岳家很有錢,能再多養十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她取用的也不過是其中的一點,他們連眉毛也不必皺一下,不是嗎?
至於海粟後來如何,並不關她的事,反正他是岳家的兒子,從小不必在人鬼的夾縫中求生存,再怎麼樣,都比她幸福好幾倍,當然不是她操心的對象。
她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和母親,其他的人,她不是踩過去,就是狠狠的踢到一旁。
殘忍嗎?不!只是不悲憫,她的生命要對抗的太多,根本沒有時間讓她去浪費貓哭耗子的感情和遊戲。
她摸摸自己的臉,細緻光滑,其實不過是假象而已,男人若要喜歡,她也不能阻止,反正終是無情,只是她比別人都早看透。
在她成長的房子裏,那些飄飄無所依的孤魂野鬼,告訴了她許多故事,把她的心化成一顆石頭。
在人世猶如在墳里,生猶如死,不具有人的溫度,自然不會有人的感情,沒有感情,就沒有淚。
正如芝秀說的:“斐兒是個怪胎,出生時就很少哭笑,老是一個人靜靜的。嬰兒時期,我還忍不住常會探探她的鼻息,怕一個不留意,她就斷了氣。”
***
晨霧輕輕的飄過窗子,這幾棟相連的陰宅,夜裏令人毛骨悚然,白天卻平淡無奇,只是純粹的破落傾頹。
十六歲的斐兒穿着白衣黑裙的制服,背着書包,不直接走出巷子,而是七彎八拐的由另一頭到車站去,因為她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住在凶宅附近半廢棄的屋子裏。
沿路有一排新公寓,潔自的外型,陽台是黑色雕花的欄杆,上頭栽種着五顏六色的植物,很有圖片上的歐洲風味。
她常想像自己就住在裏面,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老師,她自幼便學鋼琴和芭蕾舞,有許多心愛的玩具,周日上午全家會去茶樓飲茶,暑假時出國旅遊,她是個快樂的女孩,有許多小秘密和人分享,總和朋友一起看電影、喝泡沫紅茶、唱歌、逛街買衣服……
這個幻夢很好,但夢中的主角不是她,而是她認識的一個女孩,王曉凡。
王曉凡雖然沒考上前三志願的高中,但父母捨得花錢送她進昂貴的私立學校,每日有校車接送。
她本來和王曉凡沒什麼接觸,但王曉凡有個念明星高中的哥哥王逸凡,他和斐兒是在同一個站牌下等車,他喜歡上斐兒,便央求妹妹傳達心意。
每天,他都會像白馬王子般在固定的地方等她。
王逸凡算得上是個好看的男孩子,眉目俊朗、高帥挺拔,舉手投足間都表明他來自高尚富裕的家庭,一種沒沾染過塵埃的白凈感覺,人生對他而言,像是漲滿的風帆,然後前途一帆風順。
他和海粟出身背景相似,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典型,他是斯文的學者風範,一切規規矩矩;而海粟則帶着野性,渾身漾着不安定的因子,像是隨時要衝出樊籬的樣子。
連海粟都能栽在她的手掌心,那王逸凡就更沒有問題了。
她甚至不必逃避王逸凡,只要靜靜的掛着笑容,聽他海闊天空地談理想未來,偶爾插上一兩句慧黠的話,表示心意相通,就足夠他為她痴狂了。
有這樣體面的男朋友是值得向人誇耀的,但她更喜歡的是他花錢請她吃飯、看電影,又買書、買禮物給她,因為那些都是斐兒平日負擔不起的消費項目。
她熟知他的種種,但他卻對她一無所知。斐兒明白,等他發現她其實是來自那樣畸型的環境時,也就是他們分手的一日。
或許他父母看到他過度認真,會先出面干涉,他們以為她想套住王逸凡,當他們王家的媳婦嗎?
想到此,斐兒忍不住笑出來。
或許她可以要到一筆錢,就如岳家一樣,反正是濟貧的善心行為嘛!
誰教王逸凡硬要把初戀的感覺投注在她身上,她又沒強迫他,至少不像海粟,還有肉體上的引誘。
對王逸凡,她是完全的冷眼旁觀,有時甚至還暗示了他,她有個不可靠的心。
比如最近,她要他讀“少年維特的煩惱”和“人性枷鎖”,一個是男主角為不愛他的女人自殺,浪費了生
命;一個是男主角奉他痴戀的女人為至高無比的聖潔,最後才發現她的淫賤低俗。
斐兒甚至挑明了說:“有些男人就是喜歡活在幻想里,明明不值得愛的女人,他們也要爭得粉身碎骨,實在是好愚蠢。”
“他們的確沒有眼光。”王逸凡站在客觀的角度上,很有自信地說:“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好了,她算是仁至義盡了,作為一個過江的泥菩薩,她對他將會有個以傷心做結束的初戀,也無能為力了。
在新公寓的轉角,她看到穿卡其制服的王逸凡,他的模樣健康有神,笑如燦爛的陽光。
他迫不及待地展示他在校刊內為她寫的一首情詩--
霧中走來的你,如倘徉山林的繆思女神似夢的清靈,化成我生命中的道道彩虹浪里泅游出的你,如誕生海洋的維納斯輕盈純美,填滿我心田最狂野的期待
斐兒只念了四句便再也看不下去。
王逸凡寫的是誰呢?反正絕對不是她,若真的讀完,她保證會頭皮發麻,當場不顧一切地嘔吐出來。
她感覺到王逸凡熱切的注視,只好把臉不客氣地轉開,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到岳海粟,他那個人,絕不會寫詩,在這種情況下,他多半會接採取行動吧?
她對海栗的記憶,比她想像的還深,儘管人海茫茫,她和他再見面的機率不大,但她總是覺得他正潛伏在四周,有時甚至重重的壓在她的心坎上,或在她的夢中徘徊。
海粟現在如何呢?還會不會心痛?她想起兩人在黑暗中擁吻的那一刻,如野火燎原,猛烈地燒掉她想擺脫的那一段。
路還會這樣走下去,等她力量夠了,能扳倒她身旁所有的陰晦戾氣時,便會有逃脫這強大宿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