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宿命

她自黑暗墓地來到陽光之地,

溫暖的太陽想要治癒月亮冰冷的傷口,

卻沒想到暖陽熱切切的光線,

卻被清冷的光暈襲面籠罩……

西洋諺語說,好奇心足以殺死一隻貓,而且,有可能是一隻九命怪貓。這句話用來形容岳海粟十九歲那一年的事,是再貼切不過了。

海粟在十九歲以前,果真是有九條命,他跌不死、淹不死、撞不死、打不死,在歷經種種撼動全鎮的驚濤駭浪后,都能夠安然無恙。

他是鎮上人最寵愛的寶貝,也是最令人頭痛的人物。

寵愛的原因,除了他來自地方望族的岳家,及有個警察局長的父親外,就是他個人豪爽俠義又機靈善交際的作風。

從他會走路會說話開始,就能夠由鎮頭的叔叔伯伯阿姨們喊到鎮尾,哄得大人們心花怒放。

等他到了會爬樹、會游泳的年齡,儼然成為眾孩子們的領導者。無論是個頭高的、矮的,身材胖的、瘦的,都唯他馬首是瞻。只要他一站在建築工地的沙包上,在各種遊戲中指揮東指揮西,大家都立刻心服口服。

但這也是海粟最教人頭痛的部分。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聚在一起,若沒有大人盯着,准做不出幾件好事。他們一伙人去打球,總會弄破幾扇窗,幾盞路燈或幾個人的頭。

若他們安靜一點,湊合著看電視,打電動玩具,不久就會掉人色情王國;其他的,比如到教堂寺廟撒尿、戳破老師的車子輪胎的氣、裝鬼嚇女生……等各式各樣的把戲,更是層出不窮。

大家都以為,跟着警察局局長的兒子走,准沒有錯。

但現實及理想總是有點差距的,在警察界的岳昭輝,以紀律嚴格及擁有一張壞人見了就怕的閻王臉聞名,但他卻對這自幼就精力充沛的兒子拿不出一點辦法來。

他之所以能治外而無力安內,不外乎那幾個老掉牙的理由--像是他上有一個疼孫疼入命的老母,海粟身兼獨子、么子及長孫的多重身分等等……

說實在的,岳昭輝本人是逃不掉祖先千古以來重男輕女的觀念,但他卻盡量不讓它顯露出來。

在妻子連着生了三個女兒后一舉得男,岳昭輝比誰都高興,再加上這男孩方頭大耳,眼睛清俊有神,更讓他好幾次自夢裏笑醒。

但他同時也決定,所謂“重”男,就是加重海粟所有的責任,例如,岳家的女兒是標準的富家千金,碗都不必洗一個,海栗就必須做些擦窗、洗車或搬運的粗活來訓練體魄。

又如,幾個姐姐們念書考試隨意,海粟就偏有幾分以上的標準;再者,最不“公平”的是,岳昭輝對女兒

總是和顏悅色,罵都沒罵過,對海粟卻常常疾言厲色,還特製一根戒尺隨時待命。

岳昭輝這一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教育方法,因為老母的關係,效果全打了一半以上的折扣。

老祖母好不容易才盼來這麼一個金孫,又加上這金孫聰明嘴甜,她寵溺都來不及,怎會容許別人動他一根寒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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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母生前最常提的就是替長孫批八字的事情。

海粟出生頭幾年,能吃能喝能睡,挺好帶的,唯一麻煩的便是常常喊心痛。

四、五歲的孩子應該不會騙人,於是,大人們帶他訪遍了南北的名醫,做了數不清的檢查,就是查不出一點毛病來。

“岳海粟健壯得像條牛,”眾人的結論都是如此。

老祖母很自然地就把方向轉向中醫,由中醫又到求神問卜,她跑的寺廟及算命攤,比醫院還多好幾倍,拿回來的流年批算和符咒,也堆了像一座小山。

隨着海粟的成長,心痛猶如呼吸般逐漸變成身體的一部分,他不再提,大家也逐漸遺忘了。

只有老祖母,始終對其中一位師父的說法耿耿於懷。

這位師父在哪兒修行早已無跡可循,老祖母只記得,她那天帶着海栗轉了好多趟車,在山裏繞來繞去的,最後才找到一個香火冷清的破廟。

住持師父是個邋遢的中年男子,先是用污黑的指甲畫著海粟的八字,很快便說:“這個人的命又硬又重,上輩子是帝王將相,這輩子也會榮華富貴一生。”

“大家都這麼說哩!”老祖母雖然聽多了這種話,但仍然笑得合不攏嘴,讓自己再歡喜一次。

這時,山頭傳來一陣滾雷聲,轟轟地像是輾過破廟的瓦頂,室內忽明忽暗,師父的臉色也又黑又白。

雷過後,師父驀地瞪住小海粟,問:“老太太,這八字是替這孩子批的嗎?”

“沒鍺,他是我的孫子。”老祖母說。

師父仔細觀察海粟的濃眉及挺直的鼻樑,若有所思地說:“這命盤配這臉相……不得了呀!令孫聰明絕頂,人緣好,有領導才幹,又兼長袖善舞,以後可吃遍黑白兩道,是人中之龍呀!”

老祖母並不大懂師父用的那些詞句,但一聽到個“龍”字,就表示這孩子成器,而且吃遍黑白兩道,不就和他父親一樣了嗎?

兩個大人正談得契合時,海粟卻突然臉一僵,手緊按住心口,像是要昏倒般的大喊:“痛,好痛呀!”

老祖母慌張地抱住他,一邊說:“看!他就是這樣,說發作就發作,治都治不好,師父有辦法救也嗎?”

師父楞了好一會兒,初時有些愕然,接着,彷彿有人推他一把般,他脫口便說:“她已經來了,你還痛什麼?”

說也奇怪,師父才講完這話,海粟就倏地安靜下來,臉上也沒有受苦的表情,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老祖母張大了眼,用崇敬的口吻說:“師父,你是怎麼做到的?你的一句話,可勝過所有的仙丹靈藥啊!”

師父自己其實也是莫名其妙,他的目光再一次回到海粟的八字,但此刻他不敢再隨便亂蓋,而是抱着慎重的態度,用所有易經五行的知識分析,愈分析則愈心驚。

“你剛剛說‘他’來了,那個‘他’又是誰呢?我認識嗎?”老祖母見師父眉頭緊攏,忍不住催促的問。

師父也不知道答案,只能說:“令孫命帶陽剛,是有大作為的人,但偏偏又散着一股陰氣,而且很陰很陰。我想,是他前世有造過孽,這輩子人家要來討債了。”

老祖母一聽非同小可,馬上叫道:“天呀!這可不行!海粟是我的寶貝孫,沒有人能奪走。師父,求你指點明路,要怎麼樣才能去除那股陰氣呢?”

“這就是最難的地方。陰氣籠罩,會毀掉他的富貴之命;但沒有這股陰氣,他又會持續心痛,無法長命百歲。”師父神情嚴肅地說。

“我不懂,師父能不能再說清楚一些?”老祖母問。

“呃!天地萬物都需要陰陽調和,純陽或純陰都無法存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令孫要做的,就是讓陰陽之間達成平衡狀態……”師父試着解釋。

“哎呀!師父,你就別陰呀陽的,講得我頭都昏了。”老祖母打斷他說:“你乾脆告訴我,要付多少香油錢,早晚拜什麼,海粟要防哪些東西,列個單子,我一定統統照做。”

“防得過要歷劫,防不過也要歷劫,又有什麼差別呢?”師父遲疑了一會兒,又說:“除非……”

“除非什麼?”老祖母急切地問着。

“除非令孫留在這裏,剃渡出家,永遠不再下山,不再管紅塵之事,或許還能看破痴嗔恩怨,永保平安。”師父雙手合十的說。

老祖母陡地臉色大變,驚坐起來說:”你……你說這是什麼鬼話?海粟是我們岳家的命脈,是要傳宗接代的,怎麼可以出家呢?你根本是騙人的,想拐我的金孫當你的徒弟。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老太太,出家人是不打誑語的!”師父淡淡的說。

“你就是想拐我家的海粟,你看他長得聰明俊秀,就打算佔為己有。”老祖母說著,便一把抱起孩子奪門而出說:“我們快走!這山裡沒半個人影,死了都沒有人曉得!”

自這件事之後,老祖母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不敢再帶海粟四處算命,而那位師父說的話,也如其他江湖術土之語,被打入招搖撞騙之流。

哼!要海粟當和尚?就是觀音娘娘出來講也不行!

但偶爾海粟又喊心痛時,老祖母也不禁學那師父說:“‘他’已經來了,你還痛什麼?”

唉!這倒是邪門得很,這句話彷彿一道葯符,回回見效,可讓老祖母在心中糾結了不少的嘀咕,害怕海粟真的有孽債,一生不順遂,所以疼孫也疼也更離譜。

好在隨着年歲增長,海粟喊心痛的次數遞減,那句話不再為人所用,也就被淡忘;而老祖母在過世前,有點老年痴獃,有時甚至連金孫都不認得,更不會去記那師父的警告之言了。

總之,海粟是生氣勃勃地長大了,體格健壯,交遊廣闊,所到之處都受人歡迎。

他的陽氣之盛,鬼見了都愁,大概連討債的前世冤魂也不敢上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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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祖母的寵溺下,岳昭輝左躲右閃的,兒子該管的部分,其實他都很儘力了。

基本上,海粟是個很有原則分寸的孩子,他儘管頑皮搗蛋,但還是很敬畏父親,懂得凡事適可而止,從不闖觸及刑法的大禍,讓家人下不了台。

然而,他的人緣也實在太好,就彷彿天上的太陽般,照耀四方,所有三教九流的人都集聚來歸,從他十來歲外號叫“獅王”的情形看來,就可見一斑。

要當“獅王”可不容易,所有鎮裏出的大小事,第一個就想到海粟的頭上。如誰家牆壁有塗鴉、某處路燈被砸碎、西邊果園的芭樂被偷摘、廟裏的供果被偷吃……等等,大家常直接就往岳家去算帳。

海粟做人成功也就在這一點,他雖小小年紀,可不論有做或沒做,常一肩就扛下所有的責任,他這種講義氣的作風,更讓身邊的朋友心服口服,甘為犬馬。

可是這卻苦了海粟的母親吳素麗,後來,她乾脆自動自發的每天巡視鎮上。看到路燈壞了、牆上有塗鴉,就二話不說的立刻請人來修來洗。

時日一久,她甚至造橋鋪路、訪病濟貧,結果贏得了“好人好事”的代表,還差點去競選鎮長,這大概算是養了海粟這種孩子的另一個“副作用”吧?

以海粟每日“外務”忙碌的情況,功課自然不可能念得呱呱叫,但他天生腦袋靈光,即使臨時抱佛腳,也讓他矇混上一所公立高中。

不幸的是,他人未到,“獅王”的聲名就先到了。

在高中的第一學期,就因為替朋友擺平糾紛,被記了一個大過,其實他什麼也沒做,只不過是被名氣所累,但他並不爭辯,只是乖乖等着回家挨父親的戒尺罷了。

這一着棋,讓他成為城裏高中生最受歡迎的人物,正如那位師父所言,吃透黑白兩道,再加上他有個警察局局長的父親,真是酷到了極點。

海粟有驚無險的混到了十九歲,在這之前,岳昭輝已經無數次和他面對面談到前途的問題。不能免俗的,岳家對這獨子也抱着“唯有讀書高”的期盼,希望他就算不是醫生,也該是個博士。

但海粟壓根不像會在書桌前苦讀的人,他想,能繼續在黑白兩道悠遊的,也只有警察一條路,所以,他決定步上父親的後塵,當個伸張正義的人民保母。

岳昭輝本能地反對,說什麼警察工作太辛苦、太危險,威脅利誘地要兒子死心;但海粟從小就不是個會輕易妥協的人,他一旦下定決心,誰也別想再更動他的目標。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海粟並沒有成為父親理想中的醫生博士,

也沒有達成當警察的願望,反而搖身一變,成了滿身銅臭味的商人。

大家都忍不住好奇的想問,到底是出了什麼狀況呢?

這就要從海粟十九歲時,差點被好奇心害死的那件事情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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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岳昭輝的關係,岳家的書房裏擺滿了各種有關刑案、犯罪的檔案和書籍,很多都是市面上買不到的。而海粟在很小的時候,就可以一面吃飯,一面看着那些人橫死的彩色照片,包括弔死、淹死、跳樓死、砍死、服毒死……甚至死了好多天,全身腐爛長滿蛆的屍體。

“好噁心呀!”每一次,他的幾個姐姐看了全躲得遠遠地說。

“這證明我們海粟是讀醫科的料。”岳昭輝則是一廂情願,笑咪咪地說。

每當岳昭輝在說辦案的故事時,也只有海粟最專心捧場,他會問遍每個細節,提出各種疑點,強迫父親形容命案現場的情況,他甚至巴不得自己能親眼見到那些恐怖的景象,就算是挖墳開棺,他也不怕。

等海粟稍長,岳昭輝因陞官而變得更加忙碌。

他乾脆自己到書房去翻那些檔案資料,滿足某種對人類黑暗面的興趣。

十九歲的一個春天午後,他放下聯考的功課和朋友的邀約,又坐進父親的黑皮沙發里,書桌上有一份文件夾,正中內整齊地印着三個字--蘭斐兒。

他第一個反應是,好特殊的姓,好美的名字呀!

明知道父親有些東西是他不該看的,但海粟卻敵不過如狂潮般的好奇心,伸手便翻開文件夾,沒想到迎面就是一本書,還是英文的,淺米色的底,上面有綠色大大的兩個字--

CHILDKILLER

兒童殺手?是指專殺兒童的人,還是殺人的兒童?

前者常聽見,後者就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了。

海粟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便常常一發不可收拾,他也不管自己的英文有多爛,就囫圖吞棗地讀完了那本心理學書籍。

天呀!書中所舉的孩子,小到五歲,大到十六歲,都有一連串令人髮指的犯罪紀錄,有人縱火、有人謀殺、有人弒親……

比起來,海粟和他那班兄弟的所作所為,都算是頂着光環的小天使的淘氣罷了,他們除了打架及偶爾要要流氓外,若論及足以列入“殺手”級的,大概只有在田裏拿冰棒棍剖開青蛙和小鳥的肚子而已。

作者在最後寫着,兒童儘管純真,但當他們的心中有魔鬼的恨意時,也是極其殘忍的。若小小的心靈不及時被治療,長大后必會成為連續性的冷血殺手。

這本書和這個美麗的名字有什麼關聯呢?他暗忖。

文件夾里還有一個大信封,上面蓋了一個封印,表示不相關的人禁止翻閱。

但“蘭斐兒”就像個禁忌般蠱惑着他,纏到他的心底,讓他無法剋制揭開秘密的手。

首先掉出來的是一張年輕女孩的半身照片,她直發及肩,臉又小又白,一雙眸子毫無表情地向右看,整個人空洞得像冬天裏的荒原。

海粟的心頓時被揪緊,他沒見過她,但不知為什麼,他竟對她產生一種無法解釋的感覺。

就彷彿在火熱的地上走着,突然一塊冰掉下來,而且正好砸在他的心坎上,要移也移不開。

他猛地搖搖頭:放下照片,再拿起那堆文件讀着。

蘭斐兒,十五歲。哦!才十五歲就有這種似鬼的陰冷表情,她到底有個怎麼樣的童年呢?

海粟一頁頁的翻着,到最後忍不住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哇!這女孩的紀錄有夠酷的,她玩的可不是太保、太妹的小把戲,而是真正的成人犯罪。

六歲,第一次縱火,燒掉一排倉庫。

九歲,將鄰居由樓頂推下來,造成對方腦震蕩。

十歲,第二次縱火,燒掉幾間違建及三條大狼狗。

十一歲,蓄意用碎玻璃割傷同學的手腳。

十四歲,第三次縱火,焚毀自宅,死亡人數一名(即蘭父)。

什麼?她竟然燒死自己的父親?

這下了,連向來天不怕地不握的海粟也無法接愛這種可怕的行為了。

而問案部分,大概是因為蘭斐兒年紀尚小,所以回答的並不多。關於縱火,她從六歲到十五歲,三次的解釋都一樣--

屋裏有鬼;是鬼放的火。

紀錄中倒是蘭母說的較多。她說:“斐兒一生下來就是怪胎,不哭不鬧,幾乎沒有聲音;四、五歲時,她就犯失眠(或夢遊),常在半夜走來走去,或在黑暗裏發獃。”

老師說:“蘭斐兒是個不尋常的孩子,功課很好,卻沉默得厲害,可能有自閉的傾向,同學們都怕她,說她像鬼。”

心理學家說:“蘭斐兒來自不正常的家庭,有嚴重受忽視的情況,所以,才會產生人格上的疏離,性情冷漠無反應,做任何測試的指數皆很低,內心反社會的成分極大,治療輔導的過程相當困難。”

文件的尾頁,不知是誰用鉛筆下了小小的註解,寫着--

就像和一塊石頭說話,頑石不點頭,又奈何!

這個蘭斐兒,真是海粟一生見過最有趣的人了。

他再一次把照片拿起來端詳。一個沒有聲音、像鬼般的女孩,是不是頭腦有毛病呢?不,紀錄上說她功課很好,看起來也很冰雪聰明的樣子呀!

那她為什麼縱火又傷人呢?是天生的邪惡嗎?

海粟突然好想見見她,人家說他是鬼見愁,那蘭斐兒看到他,會不會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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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粟居然會對一張照片朝思暮想,這簡直不合他狂傲不羈的個性。

他的人緣極好,不只在男人方面,還有女人的。

他在小學的時候,因為愛吃麵包和牛排,身材便竄得很高;他的長相併非俊美型的,但因為一雙眼睛亮而有神,鼻型、臉型有稜有角,再加上淡淡的須影。顯得極陽剛,女孩子見了他,不會說他帥,但若再多看他幾分鐘,很少有不暗暗動心的。

海粟的桃花運可以從幼稚園開始算起,但真正嚇到他,是上高中以後。

他每次在外頭鬼混,總會有一大堆衣着暴露的妹妹,拿發育飽滿的胸部在他身上又貼又粘又磨的,再用花痴般嗲軟的聲音說:“獅王,帶我回家好不好?”

人非聖賢,他又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自然會想入非非,但很奇怪的是,或許是他家教太好了,在百花叢中混了那麼多年,竟然當了柳下惠,從來不亂“把”馬子。

總之,他岳海粟若要女人,漂亮的、火辣的、成熟的、煽情的……隨手都可以招來好幾個,絕對不可能看上蘭斐兒這根本還沒發育的小蘿蔔頭。

所以……一切都是好奇心的緣故吧?!

但這好奇心又讓他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焦躁情緒中,他甚至設法打探她的下落。她應該在哪裏呢?少年法庭?觀護所?兒童福利之家?中途之家?輔育院?

然後有一天,蘭斐兒竟出現在他家的客廳,就彷彿上帝聽見他的禱告,把他的願望丟到他面前來一樣。

“這是斐兒,因為她母親住院,所以,暫時在我們家待幾天。”帶她回來的岳昭輝簡單地介紹着。

岳家當寄養家庭已經有好幾年的歷史了,三不五時都會有些青少年來來去去,素麗早習以為常,立刻熱心地迎上去。

海粟敢打賭,老爸一定沒有“詳細”說明斐兒的背景,否則,老媽面對她時不可能還有一副慈母的面孔。

老爸也實在是太大膽了,他難道不怕半夜被捅一刀,或者房子被一把火燒掉嗎?

不過,這想法在海粟的腦袋裏並未停留太久,因為他已經被好奇心弄得水深火熱,“解答”一旦出現,他當然“撲通”地完全陷落,整個人完全被眼前的“兒童殺手”迷住了。

斐兒比他想像中的瘦小,一頭薄薄的髮長短不一地掛在兩前頸旁。她的膚色極白,像透明的瓷器,泛着微微的青光;而她的眼眸雖黑,卻迷濛離散,和眼白形成恍惚的灰淡,讓人難以捉摸。

她比照片中的人更冷漠,更清秀,也更吸引人!

“嗨!我是岳海粟!”他綻開一抹微笑說。

“他是我的兒子,也是目前還住在家裏的孩子,你可以叫他岳大哥,以後若功課上有什麼問題就去找他。”岳昭輝親切地說。

“不只是功課啦!任何生活上的疑難雜症,我都會義不容辭的幫忙,”海粟迫不及待地接口。

岳昭輝看了兒子一眼,對他的過度熱切有點兒納悶。

比起海粟的態度,斐兒的反應反倒像是一潭遲滯的水,面對着奔流的大川。

她招呼的聲音很輕,目光與人接觸時常會慢半拍,不過,至少她還會笑,雖然笑得很細微,彷彿夜裏螢火蟲短暫的光,但對神經上緊發條的岳昭輝父子而言,已是萬丈光芒了。

至於在毫不知情的素麗眼裏,斐兒是個文靜又乖巧的女孩。她擁着那單薄的肩,愛憐他說:“看你瘦成這樣!岳媽媽家什麼都沒有,就是吃的最多,我保證可以把你喂胖!”

看着母親將斐兒帶到大姐原有的卧房,海粟的警覺心又跑回來了,忍不住問:“媽安全嗎?”

“你說什麼?”岳昭輝皺起眉頭問。

海粟發現自己竟說溜嘴,忙噤了口。老爸極有職業道德,若知道他愉看重要公文,一定會十分生氣。

“斐兒的家裏發生重大事故,心裏非常脆弱。你給我安分一些,少去招惹她,明白嗎?”岳昭輝瞪他一眼說。

這不是矛盾嗎?方才斐兒在時,說有問題就找他,現在又偏偏命令他少去惹她。他其實能了解老爸念怎不安的心情,但太慢了,他對斐兒的好奇,已如磁鐵般,一旦吸附住,就再也轉不回來了。

***

海粟活到十九歲,還不曾對哪一個女孩子這麼感興趣過。他不再四處遊盪,也不再呼朋引友,每天放學后就準時回家;在家裏,斐兒在哪兒,他的注意力就在哪兒。

他先為她設定了一個“女鬼”的標準,不過,當然是屬於情女幽魂那一類貌美有靈氣的,而斐兒的一舉一動,恰巧都在他的期盼之中。

她年紀雖然小,但態度卻像大人般沉穩內斂。她走路輕飄飄的,說話細聲細氣的,沒事不會離開房間,即使有事進入客廳,也一定會勤快的幫忙,有禮的應對,讓人完全看不出任何不正常的樣子。

好幾次,他一進門就看見老媽和她有說有笑的一起做飯,好似一對母女。

老媽也曾私下讚美她說:“現在要找個像斐兒這麼貼心的小女孩,已經不容易了!”

貼心?斐兒可是帶着魔鬼的人格,紀錄“輝煌”哩!

海粟一定會把握能和她聊天的機會,而且每回他都表現出一頭熱的德行,但斐兒的反應卻總是冷淡生澀,常讓他這以雄辯著稱的獅王遭逢啞口無言口的景況。

她的回答不外是“有”、“沒有”、“對”、“不對”、“可以”、“還好”……之類的詞句。

果然是有點自閉的傾向。

但這些都無法澆熄他心裏的熱切,她愈是無動於衷,愈是乖張異常,他就愈想挖出她隱藏的秘密。

鬼,是午夜行動的,偶爾他也會直盯着她的房門熬到天亮。

這些監視糾纏的舉止,對海粟而言,是追根究底的辦案精神,但看在素麗的眼裏,卻是男性求偶的徵兆。

有一天,她乾脆大剌剌地走進兒子的房間,先是閑話幾句后,便說:“海粟呀!你是不是喜歡上斐兒了?”

海粟先是一楞,等他弄清老媽“嚴重”的用詞后,立刻大叫:“拜託,有沒有搞錯?斐兒是個國中生那!發育都還役完全,我怎麼可能看上她?”

“那你於嘛每天跟着人家轉?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素麗說。

“是斐兒抱怨的嗎?”海粟驚疑的睜大眼說。

“她什麼都役說,是我自己看到的。”素麗回答。

“我只是好奇罷了!你不覺得她是全世界最奇怪的十五歲女孩嗎?”海粟強調的說。

“奇怪也不干你的事。你沒有喜歡她最好,你也不想想,外頭天天有女孩子打電話來,女朋友從不缺,我可不希望你去招惹你老爸的被觀護人。”

“放心啦!我還沒有頭殼壞到那種程度!”海粟轉念一想又說:“媽,你知道斐兒的底細嗎?”

“就只有她父親死,母親生病那一些,你為什麼問?”素麗皺着眉說。

“呃……我是想說,你和她相處一個星期下來,覺得她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好還是不好?她心理有沒有問題呢?”海粟換個方式打探。

“岳海粟,收起你的好奇心吧!”素麗的臉頓時垮了下來,“你要辦案,最好等你考上警察學校再說!”

那還要等上好幾個月哩!問題是,斐兒會在他們岳家待那麼久嗎?

***

兩個星期後,斐兒依然如風般飄來飄去,讓海粟連她衣裙的一角都還摸不到邊。結果,他沒當成神探福爾摩斯,也沒當成心理大師佛洛伊德,反而成為不要臉的偷窺狂。

那天,他的運氣可真是背,先是大考小考一堆,考得他暈頭轉向,接着是放學時候,某校老大來找他爭風吃醋一番,而他甚至連對方女朋友的長相一點概念都沒有。

兩方廝纏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可以走人,所以,海粟回到家時,不只憋了一肚子的氣,還有滿膀胱的尿。

當時.他早忘了老媽“家有外人,入廁先敲門”的叮嚀;而好死不死的,那天浴室的鎖又恰好故障,當他扯下褲子拉鏈,掏出“寶貝”,直衝向馬桶時,只聽見斐兒驚恐的呼聲。

天哪!她竟一絲不掛地站在浴缸前面!

不!不是全部!她身上還有一件小小的白色內褲,只是在她本能的用雙手遮住胸部之前,他早已看盡了一切,並且就像烙鐵烙下印痕一般,腦海中的影像再也無法磨滅。

海粟對女性的裸體並不陌生,由A片,色情刊物及身旁一些有暴露狂的辣妹身上,沒有十,也有九了,但對於斐兒這種十五歲的。安靜沉默的女孩,這卻是第一次。

他自己也是驚愕萬分,斐兒擁有的身體,不像他所見識過的那些,前凸后翹、充滿肉感;她的肌膚細白,骨肉勻稱,修長的四肢如同山間奔躍的小鹿,給人一種清純美麗的感覺。

而她初初發育的胸部,微微隆起,頂端的顏色是粉紅色的,不像有些女孩早熟或平坦,那大小恰似一朵初綻的玫瑰,迎着晨曦新月,足夠詩人寫出一首讚美詩哩!

但現實中,這卻不是一首詩,而是一個詛咒!

海粟狼狽不堪地向外退,門“砰!”地一聲撞上他的鼻尖,接着是身後匆匆趕到的母親。

“怎麼啦?”素麗看着衣衫不整的兒子說。

“我……她……”海粟再善辯,此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狀況。

“人家在洗澡,你闖進去?”素麗張大眼睛說。

“她……我……”海粟還是舌頭打結,最後才湊出一句,“是……是意外!”

這時,浴室的門打開,斐兒走出來,身上是整整齊齊的白T恤和運動褲,完全遮住了她少女動人的曲線。

這是第一次海粟沒把她當成“兒童”或“殺手”,而是一個女人,一個若活在古代,都足以勾引男人,可以結婚生子的女人。

此刻的她,濕發覆額,眼中漾着一團水氣,臉上泛着紅暈,顯得特別地盾紅齒白,海粟心動了一下,發現她竟是如此美麗,而那美麗早已超過十五歲的年齡。

斐兒理都不理他,只是冷靜的像無事般地對素麗說:“我剛好洗完了,岳大哥什麼都沒看到。”

嘿!她真是個說謊的高手,不必打草稿,就能演得跟真的一樣。

如果海粟猜測得沒錯,她裸體被人撞見,應該不是“常事”.而他自己也是首次在日常生活中出這種糗,這件事對他們兩個來說,應該都是一種衝擊吧?!

斐兒真是個特殊的女孩,不得不教他另眼相看。那晚,他甚至豪爽地想,被他看光光又有什麼關係?大不了他娶她,不嫌棄她過去可怕的歷史,照顧她一輩子嘛!這樣也算負責到底了吧?

但結果證明,斐兒要他付出的代價,比這個還多得多。

***

海粟自己也不明白,斐兒是被看的女生,她都不在乎了,他為什麼還婆婆媽媽的想不開?若以這種標準來看,那些曾經在舞會中被他上下其手的女生,如果聯合起來向他討公道,他就算有十個分身也不夠償還。

但無論如何,他仍在兩天後,以省吃儉用攢下的零用錢,買了一個進口純白的玩具熊,打算向她賠罪。

為什麼是進口的?他也解釋不清楚,但他很確定,在付那筆錢時,他的心在滴血,可是手卻依然掏光所有的口袋,去換取那有着一臉呆相的熊室寶。

他還記得那一晚,是春末初夏時分,也是過年以來第一次感覺有暑氣的夜晚。

他等到老爸和老媽都入睡后,便抱着白熊寶寶,輕輕去敲她的房門。

剛開始時房內並無反應,海粟楔而不舍,知道“鬼”絕對不會那麼早睡的。

果然,沒有多久,斐兒便來開門。她穿着一身白睡衣,房內沒有燈光,只有月影投入,將一切襯得朦朦朧朧的。

她用眼睛詢問他的來意。

“我是來道歉的,呃……為了那天在浴室的事……”海粟邊說,邊遞上那隻白熊。

斐兒並沒有接過去,也沒露出一般女孩可能表現的喜好神情。她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側身讓他進入房間。

月光在地上灑下一層白,大姐的房間變得比以前素凈,沒什麼花俏的小玩意。斐兒就站在那兒,比他矮一個頭,赤着腳,白着臉,一言不發。

那種心動的感覺又來了,這次還加上一點說不出來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此情此景,彷彿曾經發生過。

“你不開燈嗎?”他和她面對面說話。

“我習慣黑暗。”她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你五歲就失眠。”海粟脫口而出。

“你看過我的資料?”

海粟沒察覺斐兒聲音中的不悅及冷意,靈光一閃,就自顧自地說:“哈!我想起來你像誰了!你活脫脫就是金庸小說里的小龍女!”

斐兒警戒地看着他。

“你不會沒聽過小龍女吧?”海粟自以為聰明的繼續說:“小龍女是一個生長在古墓中的女孩,美麗而陰冷,你就有那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斐兒轉身坐在床邊,似乎對他的話起了興趣。

“你真的見過鬼嗎?它們叫你縱火和傷人嗎?”海粟自動的拿把椅子坐在她的面前。

“你一直在注意我,是因為好奇嗎?”斐兒微微抬頭,眸子黑而明亮,濃密的睫毛閃動着。

此刻,她完全不像十五歲了,反而比他接觸過的女人都還要神秘,魅惑人心。黑暗將他們緊密相連,又與外界隔絕,突然,海粟覺得心跳加速,身體的某一處甚至疼痛了起來,然後一起彙集在心底。

哦!他久未發作的心痛又出現了,像要窒息一般!

“你不舒服嗎?”她以清純溫柔的聲音問。

“心痛。”他咬着牙說。

一隻小手伸人他的襯衫,按在他的心口上,沁涼似水,奇迹似的解除了他的痛苦。

然後,她的睡衣敞開,他的手被牽引到她的胸前……哦!觸手可及之處是不可思議的柔軟,如絲如絨,他霎時忘了她才十五歲,體內湧現如排山倒海般的慾望。

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海粟向前傾,斐兒則往床頭仰,他俯在她的身上,唇觸及她的,感覺如冰如火。

轟地一聲,時空消失,他們脫離地心引力,向上飛升……

的確是有一聲巨響,不只在他們的心裏,還有斐兒掃下的小枱燈。然後,她推着失去理智的海粟,手腳並用着,但這舉動卻讓他貼她更近。

“走開!”斐兒掙扎着吼道:“不要碰我!放開我!”

她大叫時,岳昭輝和素麗同時衝進房間,他們無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混蛋,你在做什麼?”岳昭輝一把拖起兒子。

同時,素麗打開屋內的電燈,瞬間的光明讓海粟倏地清醒,他一眼就看到掉在地板上的白熊寶寶,不曉得事情是怎麼會演變成如此不堪的局面?

一旁低頭哭泣的斐兒,一副差點被強暴的樣子。

“你這畜生,我知道你荒唐,但沒想到你竟荒唐到這種地步!我……”岳昭輝受了太大的刺激,連着幾巴掌及拳頭就打向兒子。“我打死你!打死你這不肖子!”

“我……我沒有……”海粟又躲又閃,全亂了方寸。

“你怎麼會做這種事呢?”素麗一邊哭,一邊安撫着斐兒。

海粟想說他沒有,是斐兒先碰他,再以手和唇誘惑他……

但強烈的燈光下,她分明就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女孩,頭髮短短的,一臉純稚無辜,誰會相信她能在黑暗中引發出他的慾望呢?

其實,他自己也迷糊了……

接下來是海栗被“審判”的日子,斐兒被帶走,永遠離開了岳家,而岳昭輝認為海粟是受壞朋友影響太深,乾脆直接把他送到美國讀書,希望他能重新做人。

就這樣,為了在生命中出現不到一個月的女孩,海粟徹徹底底地改變了他的人生方向,當然,他是連警察也當不成了。

十五歲的女孩究竟會不會誘惑人?十年後,已是情場老將的海粟,答案是肯定的。

他生性不是喜歡鑽牛角尖的人,很早就不再怪斐兒了。不過,斐兒的確是給他上了一課,告訴他,任何年齡的女人都是不可以信任的。

從此,他在女人堆中能來去自如,不受一點羈絆,大概是這件禍事的唯一收穫吧!

總之,他學會不再對人、事做沒有必要的好奇,他可不想再干連九條命都不夠應付的傻事。於是,蘭斐兒這名字,就成為海粟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個懸案。

只是他偶爾會想,那個冷血的現代小龍女結果如何?有沒有成為冷血殺手?而她的紀錄上應該有這麼一筆--

十五歲,色誘一個年輕男孩,毀掉他行俠仗義及除暴安良的偉大夢想,讓社會少了一個好警察,也少了一股正義之師。魔鬼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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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心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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