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靈相通
坐在亦天的客廳里,又是緊張,又是心慌,又有莫名其妙的喜悅。
離開了不過十分鐘又回來,這是她完全想像不到的,亦天替她開門時也意外。
她說明了陸健要她回來的事,她就被安排坐在那兒,而亦天,他在窗前望了一陣,就退回卧室。
或者那並不是他的卧室,那只是一間房間。他在裏面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姮柔坐着無聊,又不知道自己要在這兒多久,就拿出棋子自己擺棋譜,漸漸的也就渾然忘掉四周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抬起頭,看見亦天坐在她對面,很專註的望着棋子。
“啊——對不起,”她有點窘迫。“曾雄他們是否走了?我能回家了嗎?”
他沉默的搖搖頭,再搖搖頭。
“對不好。把你困在這兒。”他說。
看看窗外,天已全黑,她不禁有點擔心。
“我——打個電話回家。”她說。
他沒出聲,任她打電話,任她慢慢走回來。
“小美他們呢?”她問。
“他們辦點事,也許很快回來,”他看見表。“阿嬸就預備好晚餐了。”
“其實——若曾雄日日在我四周,我出去也沒什麼關係,”她想一想。“陸健他們為什麼緊張得要我上樓?”
“他們一定有他們的理由。”亦天說:“和曾雄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人。”
“那也並不代表什麼,”她還是懷疑。“我根本沒見到他們。”
他沉思一陣,慢慢的,認真的說:
“如果你要回去,我送你。”
“不——我的意思是——”她臉紅了。其實她那麼講並不是想回家,只是——沒有話說,心中也的確懷疑。“我也相信陸健他們要我上樓有理由。”
“和曾雄一起那人,就是上次傷許志堅的。”他說。
“啊——為什麼不報警?”她叫。
他望着她好久,還是搖頭。
她也自覺過分天真,他們的事大概警察也管不了吧?
“對不起,我又說錯了。”她說。
“我們不明白他們的目的,所以——任何人也不能冒險。包括你。”他說。
“如果他們——”她想說“一夜不走呢”?話到嘴邊忍住了,因為她知道答案。
亦天不會放她去冒險,除非他送。但他送——那個傷許志堅的人會不會傷他?
“就由得他們在外面了?”她轉了話題。
“不會。”他極有自信。
“小美他們回得來嗎?”她擔心的。
“一定回得來。”
她又想起另一條出路的事。有另一條出路,會不會有第二條?第三條?
她閉口不敢再問。
“你母親——知道這些事嗎?”
“不,她完全不知道,”她立刻說。想起母親,又想起那天在咖啡店的事,臉就紅了。“她甚至不知道我工作的事,我不跟她講。”
“她是個好母親。”他說。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敢插口。
他對自己母親都沒有印象的。
“其實,有母親大概是件很好的事,”他又說:“你們在一起有說有笑,商商量量,很好。”
“不一定母親才可以有說有笑,商商量量。”
“情形是不同的。”他搖搖頭。“我沒有資格講這些,我對女性一無所知。”
“以前—一你甚至沒有共事者?”她忍不住問。
“小美!除了她小,我當她男孩子。”他搖搖頭。“你——可以說是第一個。”
她心中一震,她是第一個。
“那個時候——你也可以不用我。”她說。她的意思是當初可以不請她。
“是——”他猶豫了一下。“但我知道你是陳先生公司來的,我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你老早知道——”她叫。
“我們這些人比較敏感。”他說。
“當初常常替你擔心。”她笑起來。
“我知道開始時你對公司,對——大家印象不好。”他說:“尤其是我。”
“也許是不習慣。”
“你也許不知道,除了小美,他們——每個人都念書不太多,沒有人有大學文憑。”他說。
“大學文憑並不那麼重要。”她說。
“社會上的人並不這麼認為,”他搖搖頭。“他們是文憑論英雄,實力反而其次。”
“你——你呢?”她忍不住問。
他望着她——他很喜歡用這種眼光,這種神色望她。
“既然不重要,為什麼要問?”
“我——”她的臉一定又紅了。“我問的原因——你實在太令人好奇。”
“我記得你說過自己不是好奇的人。”
“我是說過——”她搖搖頭。“若不是好奇,我能說——關心嗎?”
關心?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兩個人都呆一下,她關心他?是嗎?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說:
“我不是在本地受教育。”停一停。“二十二歲時才回來,我一直跟着父親。”
“那與——兒童樂園有什麼關係?”
“十一歲以前,我總在兒童樂園,”這一次,他講得很爽快。“我記憶深刻。”
“那時父親——也不在本地工作?”她問。
“他一輩子都漂流不定,”他眼中有抹特別神色,“直到他去世。”
“感覺上,你很喜歡安定。”
“誰不喜歡安定?”他反問。
他的瞳孔漸漸縮小,看不見限中是否有憧憬。
“安定是可以追求的。”她說。
“追求——也要有條件。”
“不是條件,而是權力。”她說:“每個人都有權,不論他或她是做什麼的!”
“你不懂,不是人人有權。”他說。
“錯了。人人有權,除非那人自動放棄。”她說。
他考慮一下,思索半晌。
“或者吧!有人自動放棄。”他說。
她皺眉。他的意思是——他自動放棄?
“你看來是個勇往直前的人。”她試探。
“當背後有把利劍時,不勇往直前還能怎樣?”
“利劍?”
“只是個比喻。”他說。
“也許我太多事,但——擺在眼前那麼多神密,古怪的事,有時候會忍不住。”她說。
“我明白。”他點頭。“你已經比我想像中好得多,但兒女人—一我也許太過分偏激。”
“我不幫自己同性,我們是有許多缺點,”她笑。“我也有不少。”
“但你理智,你努力不犯錯。”他說得中肯。
“媽媽最不欣賞我的理智。”她突然說。
“哦——”他似不懂。
“她怕我永遠孤獨下去。”她笑。她不知道怎麼就這麼講了,而且講得如此坦率。“理智令我看很多人,很多事不順眼,我沒有朋友。”
他沒有出聲,眼中卻有似讚許的光芒。
他看來被鼓勵了。
“我並不在乎。”她又說:“朋友再多也沒有用,我只要求一兩個心靈相通的就夠。”
“我想,就算這一兩個也難求。”他說。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就在這一霎那間,他們的心靈就似乎相通了。
那是種很特別的感覺,但——他們都能了解,這就是心靈相通。
“是——我相信是!”她說。心中喜悅無限。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然後,無緣無故嘆息。
“你——為什麼嘆息?”平時她絕對不會問,但此時此地不同,內心裏,她已當他是朋友。
外表也許不是,甚至永遠不是。
“我覺得——很快樂。”他認真的說。
快樂,是種感覺。對了,就是感覺,他們之間的—切是感覺,不必用任何言語說出來的。
她微笑,因為他說快樂。
阿嬸輕悄的走了出來。
“小美還沒回來,要不要先開晚飯?”她問。
“啊—一是,”他的視線仍在姮柔臉上。“可以先開,留給他們。”
阿嬸又輕消的退開,她輕悄得似乎完全沒打擾過他們。
他們始終互相凝望着,那樣平靜,那樣安詳。那樣恆久——那樣溫柔。
“其實,我們可以等他們。”她說;
“等他們?不,不必,他們——”突然問,他呆怔一下,臉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了,他變回了原來的他。“不必等,我們肚子俄了,不是嗎?”
她看見他突然的轉變,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但——她並不太介意,因為她曾經看見過他不同的另一面。
深夜,亦天送姮柔回家。
小美和陸健一直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姮柔總不能留在亦天那兒過夜,不是嗎?
他們還是從後面的信道出來的。
其實她早想到可以從這兒出來,對方的人不會知道,但——她沒有說。內心裏她希望留在他那兒?
自然,他也知道,也同樣沒有提,難道他心裏所想的和她一樣?
坐出租車回家總是很快,無論多遠也一下子就到了。路上,兩人都沉默着。
“這麼晚—一謝謝你送我。”下車時她說。
他站在車門邊,凝目望她——也許是夜,也許是路燈,也許是四周的環境!她覺得他今夜眼光不同。
“其實—一我一早可以送你回來。”他說。
“為什麼—一不送?”她問。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乾澀,說話困難。
“不知道。”他說得這樣坦白。
“但——一定有原因的。”她不放鬆。
她有感覺,這——對她很重要。
“我想—一我不能確定,”他也說得極困難。“屋子裏有你——多一個人是很好的事。”
但“有時”和“多一個人”是不同的,他怎能混為一談?
“阿嬸—一也在屋子裏。”她站在門邊,就是不肯推門進去。
今夜她是下定決心弄清一切嗎?
“是。她也在屋子裏,但那是不同的。”他的話雖不流暢,但眼光卻是絕對堅定的。“她和你——不同。”
她吸一口氣,心中暖暖的。
“她和你不同”,雖然沒有清楚的說明什麼,但她懂,她感覺得到他的意思。
他們之間的一切是感覺,真的。
“謝謝你—一這麼告訴我。”她點頭。
“本來應該——早一點告訴你,”他突然又說:“我覺得突然,又不知道你要不要聽。”
“我自然是要聽,早——在什麼時候?”
“我不清楚——或者你一直在背後跟着我,”他淡淡的笑了。“跟我到兒童樂園,我覺得——背後有你是很好的—件事。”
“那麼早?”她輕聲問。
她的眼中也有“星”一樣的光芒,她並不知道,因為看見的只是他。就像他,他的視線那樣堅定,那樣深切,他自己也看不見,看見的只是她。
“或許更早,我不知道,”他說得好充實。“因為許多事是你來到公司之後——才有的。”
“我帶給你們麻煩。”她說。
“麻煩原本就有,你來—一反而振奮了我們。”他說。
“我沒想到情形會是這樣。”她輕輕搖頭。
他再凝望她一陣,轉身回到車上。
“告訴你之後,心中舒服多了。”他說。
汽車飛馳而去。
她深深,深深吸一口氣,才能把情緒平復。
她想告訴他的是,聽了他的話之後,她心中舒服多了,至少——沒有那麼多矛盾。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感覺是雙方都有的。
正要進門,黑暗裏閃出一個黑影,震驚之際,連大門也忘了開。
但——不是曾雄。
“你?白翎!”她意外的睜大眼睛。
“很驚訝,是不是?”白翎笑。“不是你自己要求不見曾雄嗎?我又被派來了。”
“這麼晚——有重要事?”她問。
白翎至少比豺狼般的曾雄好太多了。
“我並不希望這麼晚,是你回來的遲。”白翎靠在牆上,她永遠是這個懶懶、冷冷的模樣。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來,”姮柔說:“我——”
“真同斯亦天卿卿我我?”白翎笑。
“沒有——怎麼會呢?剛才只是——”
“我聽見你們所說的每一個字,”白翎揉揉鼻尖。“斯亦天何等人?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你——很了解他?”姮柔忍不住問。
“不了解他的‘真人’,了解他的資料,”白翎說:“他眼中沒有女人,任何一個。”
但—一亦天是這樣的嗎?
“當然,現在得除你之外,”白翎的眼光令姮柔窘迫。
“我們都知道斯亦天如一塊高速鋼,永遠剛硬,但——今夜讓我看到一絲柔,這是我的運氣。”
姮柔半垂着頭,不知該說什麼。
“當然,我相信你還沒有本事溶鋼,但你叫姮柔,是有點道理的,是吧?”白翎又說。
姮柔脹紅了臉,尷尬極了
“你——開我玩笑。”她說。
認識白翎以來,今夜第—次能跟她好好談談,而且沒有什麼敵意。
“我是不開玩笑的人,我寧願打架,”白翎搖搖頭。“我不像女人,也不喜歡女人。”
姮柔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但現在——我竟有點羨慕你。”白翎又說。
“我不明白。”
“斯亦天對你非常好,你也不明白?”白翎說。
“這——他對任何人都好,我是指——公司里的人。”姮柔又紅了臉。
“任何人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手足,他們同生共死,但你不是。”白翎說。
“我現在也是他的職員。”她說。
“怎麼同呢?你還是我們的人呢!”白翎笑。
“我—一的確身分尷尬,我並不願弄成這樣,”姮柔說,“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身不由己!”
“你是有點無辜,”白翎今夜的態度是大不同了。“以前我以為你貪錢,後來—一”
姮柔望着她,過了半晌,她才說:
“你能那樣強硬對陳先生,我欣賞你的個性,”停一停又說:“不過你會很危險,知不知道?”
“危險?”姮柔問。
“曾雄絕對不是個好東西,我不明白陳先生為什麼要用他,”白翎的不滿原來在此。“這對大家都不會好!”
“曾雄是不是常在我四周?”
“是吧!他的任務就是跟着你。”白翎說。
“陳先生不是答應調開他嗎?”姮柔委屈的。
“調開他?那麼曾雄有什麼事做?”白翎冷笑。“陳先生從鄉下把他找出來就是對付斯亦天的!”
“但他跟着我。”
“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你和斯亦天之間有些不同,”白翎笑。“斯亦天和誰去過兒童樂園?和誰常常下圍棋?”
“你們——什麼都知道?”她大吃一驚。
“這是小兒科的事,我們的一切斯亦天也一樣清清楚楚。”白翎說。
“那麼——我根本是完全沒有作用的人。”姮柔說。
“有沒有作用現在還不知道,”白翎站直了。“陳先生不會白走任何一粒棋子。”
“這件事——可有一天會完?”姮柔問。
“誰知道?人與人之間永遠有紛爭,我們的工作也永遠完不了,就是這樣。”白翎頗有感慨。
“你——為什麼做這行?”姮柔問。
“我——”白翎呆怔一下,臉上有細微的變化,路燈下卻看不清楚。“忘了,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你還那麼年輕。”
“年輕的只是外表,像你們的小美一樣,”白翎微微皺眉。“姮柔,你就是心太軟了。”
“天生的,改變不了!”
“誰說改變不了?”白翎抬高了聲音。“當你遇到一些事時,什麼都會改變。”
“你遇到過一些事?”姮柔關心的。
白翎的眉心聚攏。
“我得走了,”她歹回答。“我只是來看看你,你——要小心曾雄。”
“白翎——謝謝你。”她叫住她。
白翎揮一揮手,像男孩子般的轉身隱入黑暗。
她也是女孩子,她不害怕?不擔心自己安全?
再度預備開門,又聽見背後的腳步聲。
她警覺的轉頭,看見的卻是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亦天,他不是早就離開了嗎?
“你——”
“我看見有人走近你,於是我折回。”亦天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挺立有如山嶽。
“你——一直站在這兒?”她問。
“是。我不知道會不會有傷害。”他說。說得理所當然。
“只是白翎——”
“她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亦天彷彿不相信任何人。“她傷過我們不少人。”
“今夜——至少今夜她是善意的。”她說。
“誰知道是否爭權,爭寵?”他說。
她知道他聽見了今夜所有的話,心中有絲兒不自在。
“我——進去了,無論如何——謝謝你。”她低着頭打開大門。
“我想請問,我真給人一塊高速鋼的感覺?”他突然問。
“這——或者只是外表。”她為難的。
“請說下去。”他站着不動。
“內心雙,我覺得——你並不如此。”她說。
他默默注視她起碼一分鐘,轉身溶入黑暗。
這一次,炬柔才真正回到家裏,靠在門背上,地競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息。
喘息?為什麼?剛才並不害怕,也不擔心——喘息是為了面對亦天的緊張?
她想,她和他之間真是發生了一些什麼了,只是自己的感覺,但白翎竟也看得出來——或者小美,陸健他們也看見了,啊——她怎麼一直沒想到?
但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呢?
她捧着自己發燙的面頰回到卧室,啊!快兩點鐘,這麼晚了,她真沒想到。
匆匆洗澡上床,她真是全無睡意,神秘的喜悅在心中激蕩,千頭萬緒要自己整理——彷彿許多蛛絲馬跡,彷彿許多事情——真真假假,虛虛幻幻,她只是意外,事情的發展怎麼如此?
熄了燈,她躺在床上,面頰依然發燙,這是二十九年來的第一次。
斯亦天,就這麼不經意的走進了她的心扉,是這樣吧?她必須對自己承認。
承認了這一點就必須想到以後,以後—一
以後的事誰又能預料呢?
小美搬到亦天為他們安排的宿舍,陸健、許志堅及另外兩個同事也一齊住進去。
當然,姮柔知道亦天是為安全着想。可是小美住在亦天那兒該是最安全的了!
是不習慣吧?亦天那個孤獨慣了的人,不喜歡與人同住吧?連阿嬸都住在二樓最遠一間卧室。
搬家的時候,姮柔也來幫忙,大家忙出忙進時,一直沒見到亦天的影子。
他有事?他躲開了?他實在很不合群。
“亦天怎麼不幫忙?”姮柔問。
其它的人都彷彿意外的望她,好象亦天不幫忙是天經地義的,她問才多餘。
“怎能要他幫忙呢?”陸健說。
亦天在他們心目中是高人一等的。
“怎麼不能?平日他有事大家也幫他。”她說。
“幫他是應該的,”小美也說:“我們原本就是替他做事的嘛。”
“他至少應該在一邊看着才對。”姮柔堅持。
“他大概有事。”陸健說。
看一眼旁邊的許志堅,志堅總是沉默。
“最近事多,好久大家沒去吃日本料理了。”姮柔想令氣氛輕鬆些。
“想去嗎?我們搬完就去。”陸健說。
“我不是說要去,”姮柔看看大家。“我最初到公司也最深刻的印象是你們喜歡吃日本料理。”
“我們無所謂,亦天喜歡,”小美說:“他總是去。”
“他去了多半不吃!只喝清酒。”姮柔笑。
“好象是這樣。”小美點點頭。
“我看他不是喜歡吃,或者只喜歡那裏的氣氛。”姮柔又說。自己也控制不住。
幾個人都很意外的望着她。
“哎——我只是這麼想,”她臉紅了。“不一定對,剛來上班時對一切好奇,只是這樣。”
小美笑了,笑得很特別。
“大家都對亦天好奇,可是我們了解的沒有你這麼多,”她說:“真的。”
“我不是了解,是猜。”姮柔知道不能再說下去,否則會泄露心中秘密了。
“猜也猜得比我們准。”小美笑。
七手八腳的,加上搬運工人,“家”很快搬好。
是一幢有花園的兩層樓高屋子,不是太新的那種,但無論如何,價錢會相當貴,在市區里哦!
亦天從哪兒找到這樣的房子?他很富有?
他們大家都不談這件事,姮柔自然不會問,但心中懷疑是有的。
黃昏的時候亦天才出現。
他看來風塵僕僕——很奇怪的感覺,他只不過從家裏來到此地罷了!
“搬好了?”他四周張望一下。
“是,我們等着你來請我們吃日本料理。”小美看姮柔一眼,笑笑。
“日本料理?”亦天很意外。“為什麼?”
“姮柔說你喜歡!”小美還是笑。
“不是喜歡日本料理,是那種氣氛。”陸健補充。
亦天望姮柔,她窘紅了臉,怎能開如此玩笑?
“好。我們去吃日本料理。”他說。
幾個人一起叫好,唯獨姮柔不出聲。
她心中有自己也難明白的情緒。亦天這樣——是表示什麼?尊重她?她猜對了他的心?
叫出租車去,兩部車正好坐滿,姮柔擠在沒有亦天的另一部上。
和眾人一起面對他,是很為難的事。
她一直很沉默,即使在吃的時候也不敢再注意亦天,她怕小美再開玩笑。
小美是小女孩子,她對這些事特別敏感,但她——她和亦天實際上什麼也沒有,除了感覺。
是,除了感覺。
感覺是不可言傳的,所以她怕小美講,因為講出來的一切一有點變質,不那麼真切了。
“姮柔,你吃得又少,又不說話,”小美果然頑皮,不肯放過她。“為什麼?”
“我平日也吃這麼多,”她不好意思。“我聽你們講。”
“你像在想心事。”小美又說。
“沒有,怎麼有心事呢?”姮柔令自己淡然。“聽人講話是種享受。”
“但今夜你太沉默,不像平時。”小美說。
“或許她累了。”陸健打圓場。“姮柔幫了我們一下午。”
亦天的視線也在她臉上,她益發不自在了。
“也沒幫到什麼忙。”她臉紅。
還好,亦天把話題轉到另外方面,她才能脫困。
他們又聊了些,很奇怪,他們從來不講與陳先生對壘的事,一個字也不提,甚至曾雄。
姮柔想,他們另外有時間討論嗎?或者他們真是什麼都不講,只應付對方的攻勢?
這一餐吃得很久,很久,付帳出來時已十點了。
亦天看看大家,最後把視線停在姮柔臉上。
“你們一起回去,我送姮柔。”他說。
姮柔心中喜悅,卻忙着推辭。
“我自己可以回去,不必送。”
“亦天送好些,”陸健說:“我們肯定曾雄是跟着你的!”
“但——他並不在四周。”姮柔天真的。
“他怎會讓你看見?”少說話的志堅也開了口。“但是我已經知道他在哪裏。”
“他在哪裏?”姮柔和小美一起問。
志堅冷冷一笑,指一指不遠處的轉角。
他們並沒有真看到什麼,亦天和陸健都一起點頭,甚至小美也稱是。
“我——看不見。”姮柔說。
“這些事——感覺最重要。”亦天可是另有深意。
可是他又說感覺。
姮柔不再反對,跟着亦天跳上一輛出租車。
“如果總要這麼送來送去,豈不太麻煩?”她說。
“出了事豈不更麻煩?”他說。
“你認為會出事?”
“不知道。但—一反正我沒事,送你回去很方便。”他是這麼說的。
只是這樣?想問,不敢問。
“平日我上下班,他也在四周?”
“是吧!那時時間早,不會有危險,”他說:“即使不是曾雄,太遲回家對女性來說也不安全。”
她想一想,也有道理,於是不再出聲。
“小美搬離我家,感覺上——比較好,”亦天說:“雖然她在時並沒有打擾我。”
“但是讓他們住在一起,你認為比較好?”她問。
“他們可以互相照顧,是安全些。”
“但是——也可能更危險些。”她說。
“哦——為什麼?”
“最近恐怖分子沖入黎巴嫩總部和美軍軍營的事不是很可怕?”她說。
他呆怔半晌,終於忍不住笑起來。
“我們不是恐怖分子。”他說:“就算陳先生他們,也不是恐怖分子。”
“我不是指你們是恐怖分子,”她連忙解釋。“而是他們太集中,被攻擊的目標豈不太大?”
“不——怎麼會?”亦天皺眉。“事實上,任何攻擊不會明日張膽,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可以告訴你,你想錯了,我們不是打仗。”
“但你們的確給我兩軍對壘的感覺。”她說。
“或者——我們是斗另一方面的東西,”他考慮着。
“暴力有時不能免,但最重要的不是這些。”
“是什麼?”她忍不住追問。
這實在引起她太大的好奇,他們斗的是什麼?
“或者——我的解釋是善與惡,對方卻未必,”他說得很怪。“也許是是與非,也可能爭權。”
“越來越不明白。”她說。
“不要明白比較好,”他看她。“你只站在我們外圍,已經覺得痛苦了。”
“你們也覺痛苦?”
“是。凡有鬥爭總有痛苦,免不了的。”他說。
“既然痛苦,為什麼不放棄?”她說:“世界很大,你們也都各有條件,為什麼不離開?”
“說起來容易,做——卻難。”他搖搖頭。“因為每個人還有自己肩上的責任。”
她想一想,笑起來。
“我還是別問了,問了也不懂,”她說:“我甚至不知道你們的真正身分。”
他盯着她看半晌。
“真的不知道?”他似不信。
“你以為誰會告訴我?”她反問。
“不——我以為經過了這些時間,還有發生的事,你至少該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他說。
“聽你這麼說彷彿很簡單,在我眼裏,你們卻是絕對神密的。”她說。
“你知道陳先生的身分?”他問。
“是,他是政府的情報人員。”她說。
“你以為我呢?”他反問。
“既然他是,你——是他對頭,我可猜不到,”她搖頭。“但你們肯定不是壞人。”
“我說過是非黑白,是敵是友,是好是壞很難在表面上分別的,”他說:“如果我說——我也是情報人員,你信或是不信?”
“信。你應該是,不過——不知道屬於哪一方面。”她認真的。“你們是敵對的。”
“我也是政府的情報人員。”他正色說。
她簡直不能置信,他也是屬於政府的?但——但既是同一陣線,怎可能又是敵對?
“你和陳先生之間有私人恩怨?”她自以為聰明。
“我甚至不認識他。”他扯一扯嘴角。
“那——為什麼?”她不能明白。
“所以許多事不能只看表面,”他說:“就算看全部——也未必明白。”
“但——沒有理由。”她說:“派系之爭?”
“極少的一部份。”他笑了。
“看樣子你們想拼個你死我活。”她說。
“很矛盾,是不是?”他攤開雙手。
“上面不管你們?”她突然想起來,該有上級的。
“上面?”他重複一次。“上面。”
“有什麼不對嗎?”她再問。
“慢慢——你總會知道。”
下班時因為多做了一點事,姮柔遲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家,到巷口時,天已全黑。
此地並不冷清,可能因為晚餐時間,行人也不多。姮柔不擔心,她只要多走二、三十尺就可以到家,而且他們這區的治安一向也不差。
可是才走兩步,有人攔住她。
曾雄?曾——雄?
她是吃了一驚,可是又立刻鎮定自己,不必怕他,諒他也不敢怎樣。
“攔住我做什麼?”她昂起頭,冷漠嚴肅。
“自然有事,”曾雄斜睨着她,十分可惡。“否則我不會另找妞兒?”
“你—一尊重些。”她氣壞了。
“我是粗人,就是這樣的了!”曾雄嘿嘿笑。“我不懂什麼是尊重。”
姮柔想越過他而去,他卻阻擋。
“我說過有事,你急什麼?”他一付惡劣狀。“陳先生懷疑你不忠哦!”
“你——胡說。”姮柔又氣又急。“我的事不用你管,陳先生說過的。”
“可是陳先生叫我來的,”他死魚般的眼睛盯着她。“我受命跟蹤你,想來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要見你。”她說。
“我知道你不要見我,所以每天只在你四周而不出現,當然啦!我又不是斯亦天!”他嘻皮笑臉。
“如果你再不說什麼事,我就走了。”她警告。
“我說了啊!陳先生懷疑你不忠,”他還是那副德性。“讓我來警告你!”
“憑——什麼這麼懷疑?”她吸一口氣。
“有些事你知情不報,”他斜着眼又點一根煙。“你每周的報告寫得不盡不實。”
“沒有。我知道的全寫了。”她忍不住說。
她忘掉了這些事不必和曾雄嚕囌的,現在她的聯絡人是白翎。
“不。肯定沒有。”曾雄洋洋自得。“我每天跟在你後面,知道的比你的報告更多。”
“胡扯——”她咬住唇。“這件事如是真的,叫陳先生跟我說。”
“陳先生是上級,叫他來?”
姮柔冷哼一聲,再度想越過他而去。
他的雙手又伸出來,毫不客氣的攔着她。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冷冷的。
“我不跟你說話,”姮柔強硬一點。“讓開。”
“不讓,你能怎樣?”他動也不動。
他就是那種無恥至極的人,專門欺負女人。
“我——”她呆怔一下。她能怎樣?真是沒想到。“我告訴陳先生。”
“求之不得,這表示我負責。”他居然還笑。
“你——無恥之徒,”她忍無可忍的揮開他的手,預備衝過去。“讓開!”
曾雄不但不讓,還捉住了她的手臂,她嚇得大叫起來,這豺狼怎能碰她?
“叫什麼?”他的手指加鐵鉗。“講完話我自然會走,你再罵人我就打你!”
“放手,”她情急的掙扎。“你敢。”
“我曾雄出了名的專打女人,”他嘿嘿怪笑。“不管你是誰,惹火了我——”
“惹火了你怎樣?”一把冷冷的女人聲音加進來。
姮柔如逢救星,轉身大叫:
“白翎,他——他—一”
曾雄一見白翎如見老虎,手鬆了,神情也變了。
“白翎,你怎麼來了?”他立刻換上笑臉。“我—一哎,跟她開開玩笑。”
“開玩笑?你配?”白翎一點也不留情面。“你是什麼東西?比狗還不如,你配?”
“嘿——我——也是奉命做事。”曾雄被罵得服服貼貼,真是沒見過比他更賤的人。
“奉命?奉誰的命?誰讓你來的?”白翎音聲不大,只是冷得刺骨。
“我——哎——陳先生——”
“放屁,老陳會叫你來?”白翎盯着他。“你想在姑奶奶面前要花樣?”
“不,不敢——”曾雄真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我怎麼敢耍花樣,我也是——為你!”
“滾!下次再有類似情形,我要你的狗命,”白翎陰沉沉的。“姮柔——是我的朋友!”
“是,是,下次絕對不敢。”曾雄轉身,沒命的大步逃走了。
兩個女人之間有些沉默,還是白翎先開口。
“下次他真的不敢了,放心。”她說。
“謝謝你,白翎,”姮柔撫着被曾雄握痛的手臂。“你怎麼會剛好在這兒?”
“那癟三不懷好意已經很久了,我不放心,”白翎淡淡一笑。“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為什麼如此恨我?”
“—來你當初不給他面子,再則——他恨小美,你是小美朋友,他就報復在你身上。”白翎說。
“今夜如果不是你,真不知該怎麼辦?”
“你大聲叫好了,時間早,附近又有人家,”白翎說:“時間太遲就不行,你要人送。”
“我總不能老麻煩人家。”姮柔說。
“有人或者喜歡你去麻煩呢?”白翎笑了。
“你又開玩笑。”
白翎倚在牆上望着她,過了半晌。
“說真的,是不是有些事你知情不報?”她問。
“沒有——怎麼會呢?”姮柔努力令自己不臉紅。“其實我知道得並不多。”
“想來他們也不會真正讓你知道什麼。”白翎似自語。“算了吧!”
“白翎,你最近和以前不大相同了。”姮柔說。
“是嗎?”她淡淡的。
“真的。你以前很尖銳、很偏激、做事說話很不留餘地。現在——淡了很多。”姮柔說。
“淡了很多,”白翎笑。“人是會變的,也許我看開了,什麼勁也提不起。”
“看開?”
“有的時候,我真懷疑自己做的事是否有意義,”白翎居然肯說心底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不是說過,為政府,這是大前題。”
“是。但——你可知道斯亦天的身分?”白翎問。
“剛知道不久,,他和你們一樣。”
“是。我們是同樣的人,做同樣的工作,但互相間有矛盾,有爭鬥,”白翎攤開雙手。“很無聊。”
“陳先生是主動,是不是?”
“很難說,事情已經過了兩代。”白翎搖搖頭。
“兩代?斯亦天的父親?”姮柔很敏感,立刻就聯想到了。“死在兒童樂園的?”
“看來你知道得還真不少。”白翎笑。
“不。我知道他父親不因為工作,他告訴我時是象朋友般,你——明白的,是不?”
“我明白。斯亦天當你是朋友。”白翎點點頭。“這已經十分難得。”
“哦——”
“他知道你是我們派去,又是女人,他卻能當你是朋友,他對你很特別。”白翎再說。
“感覺上他對任何人都很真誠,友善。”
“除了女人。”白翎說。
“你們有一個人去找過他。”姮柔衝口而出。
她註定不能做這一行的了,別人對她好些,她真是什麼話都說出來,不考慮後果。
“我知道。那也沒什麼,他們原本是朋友。”
“是不是陳先生冤枉了斯亦天?你們其中有人並不同意陳先生所做的。”姮柔問。
“誰知道?”白翎不置可否。“陳先生——也不是壞人,這個人太固執了。”
“那麼斯亦天呢?是不是壞人?”姮柔問。
“那要看從什麼角度來看了。”白翎臉上有淡淡的笑意。“這很難下斷語。”
“從我們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呢?”姮柔不放鬆。
“你和我可能認為他是好人,陸健、小美他們可能認為他是聖人,而老陳——當然認為他是壞人啦!也許不是壞,是敵人!”白翎說。
“你一定知道原因的,是不是?”姮柔天真的。
“不很清楚。我知道的只是資料,是死物,而且文字的運用上一點點偏差就給人很大的錯誤印象,”白翎慢慢說:“所以我可以算不清楚。”
“誰最清楚呢?”
“當然是當事人了!”白翎笑。“斯亦天、他的父親、老陳、和老陳的上一代。”
“陳先生的父親和亦天父親有仇?”
“老陳的上一代不一定是父親,可能是上級,”白翎解釋。“他們之間的事很複雜。”
“亦天說並不認識陳先生。”
“很有可能。事情從上一代開始。”白翎搖頭。“無論如何,你是最無辜的一個。”
“如果相信命運的,可不可以說命中注定?”姮柔也笑。
“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白翎笑出聲音來。“我得走了,和你聊天是很開心的事。”
“那麼,白翎,”姮柔吸一口氣,很真心誠意的。“如果有空,我們可否約好一起喝杯茶,看場電影?”
白翎顯然呆怔住了,這是她意料之外的話,喝杯茶、看場電影,好久不曾在她生活中出現的事了。
“你——真這麼想?”她轉頭看姮柔。
姮柔認真的點頭。
“是。我很希望這樣。”她說。
“為什麼?我又冷又硬又凶,完全不像個女人。”白翎自嘲的說。
“你剛才說——我們是朋友,記得嗎?”姮柔說。
朋友,非常溫馨,美麗的兩個字。
“好!有空時我打電話約你。”白翎臉色十分柔和。“你很好,難怪斯亦天對你另眼相看。”
“白翎——”
白翎已飄然而去,溶入黑暗中。
她已得到了白翎的友誼,是不是?從當初的極不友善,針鋒相對到今天的友誼,這其間也經過了好多,是不是?這友誼也真不容易。
雖然經過了曾雄的不愉快,但和白翎的友誼比起來,姮柔還是開心的回到家裏。
白翎——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想,白翎會對她很重要,真的。
白翎的友誼令姮柔暗暗開心了好久,但同時,搬到宿捨去住的小美好象漸漸離她遠了。
也許不是遠,但下班時他們一伙人行色匆匆,令姮柔有孤獨感吧?
而陸健,再也沒有在她面前表示好感了,當然再也不會請她看一場電影了。
後起她發覺,小美他們行色匆匆似乎有原因,他們有工作要做,於是她更不敢問了。
她有個感覺,亦天把他們放在一起住,是否方便工作?又或者可以避開她,避開她?
這是很荒謬的事,她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但——這感覺真實。
她在公司變得更沉默些。
亦天和她的接觸也少了,他們其實根本不可能沒有單獨相處的時間,只是——只是——
她心中莫名的不安和煩悶,以前——不是這樣的,是不是?以前——
以前是否曾有些事發生呢?
當然,那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覺,她能感覺到,亦天呢?也能感覺?
亦天是個什麼都不說的人,怕——她永遠不知道他心中曾有感覺吧?
心中常有所掛,常有所憾,做起事來就無法把精神集中,她居然把這個月的帳弄錯了。
出錯的地方雖小,但數目的事錯就是錯,大錯和小錯是沒有分別的。
“對不起,”她站在亦天面前,垂着頭,好懊惱。“是我錯,我再做一次。”
“只是一點點錯,志堅不說我也不知道,沒關係,”亦天很仁慈。“不必再做一次,改一改就行了。”
“我重做。”姮柔堅持。
她不容許自己做的帳上有改過的痕迹。
亦天望着她半晌,點點頭,把帳簿交給她。
他知不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呢?她在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來。
雖然是星期六,姮柔下了班不回家,一個人獨坐辦公桌前埋頭苦幹。
不做完她是不會回家的。
所有的同事都離開了,包括阿嬸。
星期六是沒有午餐供應的,她只胡亂買了兩個麵包吃,工作時根本不知肚子餓,她一直工作到晚上九點多鐘。
寫完最後一個數字,她抬起頭。
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只有自己,肚子突然又餓了,再看看時間——她驚覺還沒有通知家裏——連忙拿起電話打,母親在電話中埋怨一大堆,也難怪母親擔心,十多小時漢消息呢!
她也真是,竟然忘了打電話回去通知。
“我就回來。”她在電話里對母親說。
連忙收拾桌子,把重新做好的帳放在亦天辦公室,這才往外走。
就在這時,亦天從後門出現了。
“原來——你還沒有走?”他睜大了驚異的黑眸。
“我做帳,已經做好了。”她吸一口氣,莫名其妙的就覺得委屈。
“誰叫你今天做?又做得這麼晚?”他盯着她,目不轉睛的。“如果你不打電話,誰知道你在這兒?”
下面的電話一定和上面通的,一有人用,上面必然會發現。
“我說過要重做!”她不看他。
“你太倔強,太固執了。”他說,還輕輕嘆口氣。
他一嘆氣?她沒聽錯嗎?
“不——這是我的工作態度,”她揚一揚頭。她覺得這次在他面前做錯事,自尊有損。“就算做到半夜,做到明天天亮,我也要做好才行!”
他還是那麼望着她,眼光卻柔和多了。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我們——不必談工作,”他說:“你——一定肚子餓了。”
“不——還好。”她不肯承認。
在他面前,她第一次表現得這麼任性、倔強。
“怎麼會不呢?從中午到現在——”他向她走了幾步。“或者——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不——不必,”她下意識的後退。“我回家——我現在就回家!”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是我令你工作到現在,請接受我的歉意。”他說。聲音低沉真摯。
“不,這不關你事,是我錯——”
“能不能把倔強、驕傲收起來,”他凝望她。“我真心想陪你吃點東西。”
她的心突然間前所未有的亂起來,他的話——他竟然說了那樣的話——那樣動人的話,那絕對不是平日的他能說得出來的,白翎說過,他是一塊高速鋼——
“走吧!”他不再等她答應,領先往外走。
她幾乎是不受控制的跟着他走出去。
理智上,她告訴自己別跟他去,別去,因為——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感情上——她控制不住。
他帶她到附近一家小小的,但很安靜,很乾凈的餐廳,不是晚餐時間,只有他們一桌客人。
他為她叫了食物。
他並沒有徵求她的意見,就這麼替她叫了食物,感覺上——她反而覺得很好。
她喜歡他這些不過分的大男人主義。
“你真是一直——這麼倔強,驕傲?”他問。
今夜他的眼光一直很柔和,一直停在她臉上。
“不知道。以前——沒試過這情形。”她說實話。
“也許上午我說得太直率,很抱歉,我想我傷了你的驕傲。”他說。誠心的。
“不,我恨自己居然出錯。”她搖頭。
“誰都可能出錯,誰能保證一輩子不錯?”他說。
“我——”她考慮了—下,終於說:“我不能容許自己,在你面前出錯。”
他呆住了,這句話的份量極重,他不會不懂,但——那麼驕傲的她居然講了出來。
“為什麼——不能容許在我面前?”他無法不這麼問。也無法控制心靈的震動。
“因為——”她下意識的舔舔唇,她又緊張又莫名的心虛。“你是你,不是其它任何人。”
他眼中難懂的光芒一閃。
“我—一原本就是我。”他說。
“我不知道。對我——”她深深,深深吸一口氣。“對我——你是不同的。”
突然間,她看見他臉上的痙攣,他—一看來那樣怪異,她的話令他——痛苦嗎?
是痛苦嗎?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他的大手重重的握一握她的手,立刻就放開。他的聲音——竟在顫抖。“真的,謝謝你這麼告訴我。”
“我說的是真話。”她無法猜測他,心中更是不安。“我——說錯了!”
“沒有,你沒有錯,”他顯得激動。“你完全沒有錯,如果有錯,錯在我。”
錯在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她再吸一口氣。
今夜,他們似乎互相接觸到對方的心靈了,也許只是一點點,但這接觸是極真實的。
“不,不要明白,”他有點慌亂。“不,我的意思是——很謝謝你說這些話。”
很明顯的,他避開了。為什麼呢?她真是不懂。
食物在這時繼續送上來,打斷了他們話題。
“曾雄——麻煩過你,是吧?”他說。
說這些話時,他完全平靜,完全正常。
“是,前幾天的晚上,好在遇到白翎,她替我解了圍。”她照實回答。
離開了剛才的題目,她覺失望。
“白翎。”他默默念了一次這名字。
“現在她已跟我成為朋友了!”她說。
“任何人跟我說這話,我不會相信,因為我深知她是怎樣的—個人。但是你說,我信。”他說。
“為什麼?”
“白翎寧可殺人流血,不會和任何人做朋友,”他搖搖頭,“但你——不是任何人,你是你。”
他用了她剛才說的話,你是你!
“我有什麼不同?”她反問。
“我說不出,因為只是些感覺,”他說。他又說感覺。“你能令任何人——付出真誠。”
“我還是不明白。”她說。
“感覺是不可能完全明白的,”他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的,你也未必明白我的。”
“可以說明。”
“說明了,那還算什麼感覺呢?”他說:“我喜歡去感覺一卻事,因為那才是最私人,最秘密的。”
“所以你把自己弄得這麼神秘。”她笑。
“白翎——常常跟着你?”他又轉了話題。
“不知道,因為我看不見她,但有需要時,她會出現,”她說:“想來她跟着我。”
“她又跟,曾雄又跟,為了什麼呢?”他皺眉。
“曾雄一定不是奉命的,”她說:“我聽見白翎罵他。”
“白翎也不是奉命,因為老陳還不夠資格命令她。”他說得奇怪。
“白翎的地位很高?”
“她是個很特殊的人。”他說:“她從十二歲就開始了這行的工作。”
“十二歲?”她不能置信。“這麼小她能做什麼?”
“她比許多人能幹,他們說她是天才,”他思索着。
“而且十二歲時的她和現在的樣子也差不多。”
“會嗎?她現在大概二十一,二歲吧?”
“她近三十。”他正色說。
姮柔睜大了眼睛,簡直不能置信。她開始覺得,做這一行一定要奇能異士吧?
“你呢?也是從小開始的?”她問。
“所以我對白翎——可以說熟悉。”他不置可否。
“但是她說她只熟悉你的資料。”她說。
“因為我這個人和資料差不多。”
“怎麼會?資料是死物,沒有生命。”她叫。
“你以為——我有嗎?”他望着她。
她大吃一驚,他怎麼講出這麼怪的一句話呢?
“你是人,當然有生命!”她叫。
“或者吧!”他冷冷的哼一聲。
想追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們都是很奇怪的人,”她說:“甚至—一我覺得你和白翎有點相像。”
他又皺眉,卻是沒有出聲。
“真的,你們很像,”她被自己的想像鼓勵了。“你們都冷、都深沉、都善良又都從小做這行,你們——”
她說不下去,她就想起,白翎提起亦天時不是神情很特別?莫非他們之間——不,不,白翎說他生命中沒有女人,但——
“怎麼不說下去?”他問。
“沒什麼了,”她吸一口氣,心中立刻不舒服起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沒什麼了!”
他審視她半晌,搖搖頭。
“女人是很難懂的,”他說:“像你、像白翎。”
“你們曾經很熟?”她問。
“不算熟,工作上的接觸,”他說,“好多年前了。”
“很合得來?”她追問
“沒有。”他漠然說:“你怎麼會這麼想?”
“不——只是好奇,因為你們相像。”她說。
“我跟她沒說過十句話,”他搖搖頭。“我想——我跟你比跟她更合得來些!”
他——是這麼說的?
姮柔得到通知,陳先生要見她。
如約到那間小餐廳,他已坐在那兒,神情冷峻如故,而且看來——不很開心。
被他約見一定是有較嚴重的事,姮柔知道。坐在他面前,沉默的等着他出聲。
“我知道你不曾真心替我工作,”這是他開始第一句話。“你一直以為我是壞人,又冷又惡。”
姮柔愕然,為什麼這樣講?
“你不必承認也不要否認,事實就是這樣,”他似乎在發泄。“我自己深切知道。”
她吸一口氣,只好不出聲。
“這是我的失敗,”他臉上有一抹暗紅。“其實——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姮柔真被弄明塗了,她來聽他發羅嗦的?
“陳先生,我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就算我把心掏出來,也沒人會明白,”他有點激動。“我是鬼見愁。”
鬼見愁!姮柔幾乎忍不住想笑,誰替他取的花名?再貼切也沒有了!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攤開雙手。“我生成一付惡人樣子,有什麼辦法?活該!”
姮柔忍不住了,終於說:
“陳先生,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事?當然有事,”他說:“你們每個人替我做事,個個都在敷衍,不盡不實——”
“陳先生,請別這麼說——”
“這是事實。”陳先生臉上的暗紅隱現。“每一個人都對我這樣,這是我的失敗。”
又是失敗,和誰比較呢?
“你吩咐的事我都盡心在做,但——有的事我也沒辦法,是做不到。”她說。
“試問你可對我忠心?”他盯着她。
忠心?當然不!她替他做事是迫不得已,與忠心兩個字完全拉不上關係。
她無言。
“是不是?人家手下一大班人,可以同生共死,我呢?我呢?”他有點喘息。
姮柔皺眉;這種事怪得了誰呢?
亦天的手下對他忠心耿耿,而亦天對他們也萬死不辭,這種感情,這種聯繫是相對的。
“我想——上司對下屬,下屬對上司是否忠心,是否愛護,該是相對的。”她說。
她總有這毛病,想到什麼就說出來。
“相對的?”他叫:“你的意思是我對你們不夠好?”
“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她好難啟齒。“雙方——應該建立起感情。”
“感情?”他問。彷彿聽不懂這兩個字。
“是,感情,”她肯定的點頭。“這很重要,因為我們是人,受感情支配的,感情——可令我們做很多事,很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事。”
“像——斯亦天對他的手下?”他問。
“斯亦天沒有手下,他們是手足。”她吸一口氣。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事給陳先生聽,她也不知道他懂不懂,但——她認為告訴他比較好!
“手足!”他看來真的不懂。
“是。同胞手足,”她加強語氣。“如果他們有人受傷了,亦天是會痛的!”
“那不可能,又不是他自己受傷。”
“他們的心是直連的,”姮柔再說:“在感情上,他們互相溶入對方。”
“怎麼可能?我不能相信。”他說。
“這是我在他們公司工作以來的最大發現,也是——最真實的報告。”她誠心說。
“你——”陳先生盯着她看半晌。“我不可能象他那樣,我們的工作是不能帶感情的,否則容易導至失敗。我絕對不可能象他。”
“沒有人要求你像他!”她說。
“但是——我手下有人出賣我,甚至我的夥伴。”他非常的不平靜。
“也不算出賣,你們難道不想是非黑白分明嗎?”她心中總是偏着亦天的。“那人尋求真相。”
“我說的就是真相,有一切資料、證據。”他說。
他太剛腹自用了,是不?
“連白翎——也認為是非黑白很難分。”她試探。
“白翎!”他眼光一閃。“她說了什麼?”
“也沒有什麼,她只是不想分你們誰對誰錯。”她說。
“但——正邪是分明的。”他說。
“觀點與角度是否會有偏差?而且——文字也可能誤導人錯誤。”她說。
“這都是白翎說的,”他一口咬定。“她也想跟我作對?”
“你們都是自己人,誰會和誰作對呢?她也只不過就事論事。”她說。
“我才不信,”他冷冷的笑起來。“白翎——她的事我不清楚嗎?她和斯亦天——有瓜葛。”
有瓜葛?她睜大了眼睛。
“別不信,他們以前——”他故意不說下去。“很多人都知道他們的事。”
“他們有什麼事?”她忍不住了。
“為什麼不問他們?”他得意的笑。“白翎和斯亦天不是跟你很談得來嗎?為什麼不問?”
姮柔吸一口氣,令自己平靜,她不要上他當。
“別人的事我不必一定要知道。”
“但是斯亦天——現在不是對你很好?”他說。
“哪有這樣的事?”她脹紅了臉。
突然覺得,這陳先生有點卑鄙,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難怪他的手下對他不好。
誰可能對這樣的人有歸屬感?
“有沒有大家心裏有數,”他還要繼續講。“但是我不同意你們——認為我做得不夠好,我只不過是——是樣子長得不討人喜歡。”
姮柔幾乎忍不住笑起來,陳先生居然這麼天真?他一切推在長得不好上面?
“我知道,這是我最大的缺點,他們叫我鬼見愁?”他恨恨的。“其實——他們只是看不見我對他們好!”
然而看不見也能感覺,大家也感覺不到?
“好,言歸正傳,”陳先生面色一沉。“事情到了今天——也該有決定性的行動了。”
姮柔望着他,感覺上好象世界大戰要開始。
“我和斯亦天的事要弄清楚,”他眼皮緊張得在跳“我不想再拖下去。”
“請問——你們之間有什麼事?”她問。
“不只我和他,還有上一代,還有好多人,”他說:“有人流血,有人喪命,有人失去名譽。”
“我的感覺是—一直是你在對付他。”她忍不住說。
“什麼?”陳先生眼中光芒暴露,類似——凶光。“你說什麼?你在幫誰做事?你收誰的錢?而且——你難道不知道我一切為政府。”
“他也是政府的情報人員,”她有點生氣,提起錢,令她有侮辱感。“而且錢也是你強迫我收的。”
“你已經認定了是我錯?”他沉下臉。“你象他們那些人一樣只是看外表?”
“不,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更不判斷誰是誰非,”她覺得厭惡。“有工作的話,請吩咐。”
“有,當然有。”他眼中暗紅又現。“替我約斯亦天出來,我跟他當面解決。”
“我可以替你傳話,不擔保約到。”她說。彷彿極複雜的事,兩人單獨見面就可解決?
還有—個曾雄——想到此人,對陳先生連一絲好感也消失,他能用這樣—個人。
“你們的事這麼簡單?”她問。
“當然不,我們發生過不少衝突,傷了不少人,”他說:“上面開始——注意,我要速戰速決。”
“是上面讓你們斗的?”她再問。
“這些事你不必問。”他拒絕回答。“我只想把複雜變成簡單,一次——弄清楚。”
他眼中有奇怪的光芒,類似——犧牲、成仁,但——這不可笑嗎?
“我試試。”她吸口氣。“其實——你們都是同—陣線,又都不是壞人,有什麼事不能解決?”
他眼中光芒一閃。
“你認為我不是壞人?”彷彿很意外,很高興似的。
“是壞人也不會投身這麼有意義的工作,”她由衷的。“而且你只是冷,只是嚴,沒有人說你壞。”
“你真——這麼想?”他眼中竟有喜悅。
“是。”她點點頭。
他突然沉入自己的思緒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好一陣子之後,他臉上的所有神色才漸漸斂去,他又變回原來的樣子。
“吩咐你的事你儘快做,”他的聲音又似結冰。“做好了通知我。”
他遞來一張紙條,上面有個號碼。
“不必經過任何人,你直接跟我聯絡。”他說。
他對手下的人真是完全失去信心。
“如果——他不肯應約呢?”她說。
“你也告訴我。”他說:“我——總要辦完這件事。”
“然而血已流,命已喪,權力已失,現在再來追究是否失去了意義?”她忽然說。
他呆怔一下,突然間變臉。
“我的吩咐就是命令。”他站起來,大步衝出去,
下班的時候,姮柔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慢的踱進亦天辦公室。
他用視線默默的迎着她進來,那神色很特別,彷彿——期待。
“有一件事必須跟你說,”她深深吸一口氣。在他視線下,她呼吸都不暢。“陳先生讓我來的。”
“是他,”他看來完全不意外。“再也玩不出其它任何花樣,所以叫你來。”
“不,我來只是傳話,”她頗不自在。“我不會牽扯在事情裏面。”
“是嗎?”他反問。
她呆怔一下,他怎麼這麼問,難道——他認為她已脫不了身?她已扯進旋渦?
“當然是,我是傳話人。”她再說一次。
“哦——好,你說吧!”他定一定神,彷彿才醒來,剛才他心不在焉?
“陳先生希望約你見面,他說所有的事情—次解決。”她認真的說。
“我——不認識他。”他皺眉。
“這要緊嗎?”她不明白。
“我不想見他,”亦天接著說:“因為他卑鄙,他—直用小人的方法在對付我。”
“我是否這樣照實對他說?”她問。
“是。”他點點頭。“而事實上,他沒有資格做他—直在做的事。他沒有資格。”
姮柔再吸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知道嗎?他以為自己在替天行道,”亦天說:“有些人是有理說不清的。”
“所以你不見他?”她問。
“沒有這必要,”他斷然說:“無論他要怎麼對付我,我根本不怕。”
“但是你們的上級——”
“與上級無關,”他打斷她的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獨斷獨行,老實說,他已越權。”
那麼,是否陳先生心怯?他越權?
“那麼——我告訴他你不願見他!”她說。
“我會用我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亦天說:“他欠我的,我會一次索回。”
“用武力!”她擔心的。
“以前他用什麼方法對付我們,我們也會同樣回敬。”亦天冷冷的笑。
“但是他們人多。”她提醒。
“人多沒有用,我們有鬥志,我們齊心,”他說。今天他的話突然多起來。“而他們——只是象曾雄般的烏合之眾,我們不擔心。”
“曾雄——又麻煩過小美嗎?”她問。
“他敢!”亦天淡淡的一笑。“他只是欺善怕惡的走狗,他玩不出什麼花樣。”
她咬着唇猶豫一下,再站在這兒也沒用,而且尷尬。
“那麼——我走了,”她說:“我會把你的話告訴陳先生。”
他沒有出聲,望着她轉身,望着她慢慢往外走。
“可——有興趣下盤圍棋?”她都快走到門口,才聽見他的聲音追出來。
他是在猶豫、在掙扎、在矛盾,她卻——等得幾乎心臟都變硬了。
是!她一直在等,等他的邀約,等他開口——
她驀然轉身,遠遠的凝望他。
“你該知道——圍棋是我最大的興趣。”她說。
“我知道。只是——”他沒有說下去。
站起來,他一步步走向她。
“只是什麼?”她不放鬆。
“只是有時候情緒、時間、環境都不對,”他想一想說:“所以我寧願一個人擺棋譜。”
“有對手總比沒有對手好。”她說。
“對手難求,我——很挑剔。”他說。
轉身往外走,她跟在他后而。
“和許多人下過棋?”她搭訕。
“下棋最多的人是——父親,”他慢慢說:“那時很小,六、七歲。後來——再難找對手,直到你出現。”
她——一她心中一陣顫動,她和他父親相提並論。
“我並不是個很好的對手。”她說。
“好不好由我來決定,”他笑了。“正如你所說,有,總比沒有好。”
回到他二樓的家,阿嬸替他們預備好茶就默默退下,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他們。
她又看到牆上那把帶殺氣的古劍。
“那是你祖先傳下來的?”她悄聲問。
他呆怔一下,然後才意識到她是指劍。
“是。”
“他們說——有歷史的。”她問。
“誰都有歷史,”他說:“人活了幾十年,東西存在了幾百年就是歷史。”
“我不是指這些,我是說特別些的——”
“沒有。”他搖頭。“只是祖先傳下來,傳到我這代而已,他們說它殺氣大,於是就把它封起,如此而已。”
“誰說它殺氣大?”姮柔忍不住。
“他們——家鄉的人,”他想一想,還是說了。“父親去世時,手上握此劍。”
“他死在兒童樂園。”她說。
“是。被人殺死,”他臉上掠過一抹暗紅。“或者說,他在互相打鬥中死亡。”
“是——陳先生那邊的人?”她敏感的想到。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神情變化了好幾種。
“你若知道,我怕你後悔。”
“後悔?不,永不,”她激動的,沒經考慮的就叫起來。“我絕對不會後悔。”
“你只是個局外人,如果知道了,你——就再不是——外人。”他凝望她。
他的話——可是另有深意?
“我不介意,我希望知道。”她在喘息。
感覺上,她早已當他是自己人,真的,只是她一直每說出來。
“真的?不後悔?”他眼中有特殊的光芒。
“不,絕不,請相信我。”她說。
他輕輕的把一粒棋子放在棋盤上,然後說:
“兩個朋友奉命去做一件事,很危險,很機密的,但——失敗了,機密老早泄漏,兩人中的一個失陷,據說——死了,只剩下一個回來,這一個人是我父親。”
姮柔靜靜的聽着,很全神貫注。
“父親回來后被人懷疑,以為他泄漏機密,其實,他是無辜的,”他又說:“他被罰停職,回到家鄉很失望,常常往兒童樂園跑——後來,有—天波發現死在裏面。死時手上握劍,劍上有血。”
“血——是自己的?”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問。
他很意外的望着她半晌。
“你怎麼會知道?”他反問。
“不——我猜的,”她搖搖頭。心中有模糊的概念。“別人一定說他自殺,是不是?”
“是,”他黑眸中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這麼說,但我肯定,有人殺死了他。因為——他要死,也不會用這把劍,劍在我們家族代表光榮。”
她望着他,什麼話也說不出。
“而且父親個性和我一樣,我們不會以死來解決事情,”他正色說:“死是懦夫的行為,而且父親還等待着復職,因為他知道自己冤枉。”
“那——與陳先生有什麼關係?”
“與父親一同派出任務的人是他的上司,”亦天嘆一口氣。“他們情同兄弟,他認定父親害他,但——他忘了一件事,那人是父親的好朋友,可以說——生死之交。”
“事情到今天都查不清楚?”她問。
“相信有些文件會證明一些事,有些文件會歪曲一些事,”他說:“我一直在追查,但——陳先生阻止我,我不明白為什麼。”
“怕你查出真相?”她說。
“你知道嗎?”他皺起眉頭。“一起出任務的那人——陳先生說是父親所殺。”
“什麼?”她嚇了一跳。“他們是朋友。”
“他肯定說是,是查到的,”他淡淡的,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我原本不相信,怎麼可能呢?後來——想了許多年,今天我說——也有可能。”
“你說什麼?”她大吃一驚。
“是有可能,”他正色說:“當你知道對方是出賣政府的人時,會不會憤而殺人?”
姮柔傻傻的聽着,覺得——切彷彿都不真實,像看小說,看電影一樣。
“這是唯一的可能性。”他再說:“我努力去證實,但陳先生不肯接受這事實。”
“然而——是不是事實?”她問。
“問問白翎,讓她告訴你。”他說。
白翎?難道白翎和亦天果真有關係?
“你們就為這件事而爭執?甚至還傷人?”她說。
“我只在找尋事實,陳先生——卻不顧一切,”他說:“他說自己替天行道。”
“你又沒犯錯,為什麼他針對你?”
“我是父親的兒子。”他吸一口氣。
她思索半晌,抬起頭。
“這事——並不太複雜,為什麼好象難解決似的?”
“因為——人性的缺點。”他說。
人性的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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