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攜手共進

第六章 攜手共進

-柔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滿身大汗,口渴異常,坐起來,還不停的在喘息。

剛才發的是什麼噩夢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一連串的血腥,一連串的追殺,嚇得她現在仍心跳不已。

是亦天的“故事”嚇倒了她。

當然那不是個故事,就是因為它的真實性所以才令人吃驚,彷彿--血流成河似的。

好半天,她才定下神來。

實在口渴得厲害,又彷彿在發熱,她輕手輕腳出去為自己倒杯水喝。

回來時看見鬧鐘才指着四點。

回到床上她再也無睡意,她覺得胸口悶悶的好不舒服,額頭又發燙。

莫非病了?她被亦天的“故事”嚇病了?

苦笑一下。亦天說過別知道好些,是她堅持要知道的,不能怪別人。

然而這樣的事--

她開始想,到底真相如何?會有一天找出來嗎?

亦天的父親是否真殺了同伴?那同伴是否真出賣政府?又或者那同伴是對方人所殺,亦天父親被冤枉?

還有,亦天父親是被殺或自殺?這--那麼多個死結,是不是可能解開?

而且--這麼多年前的事,真相公佈了,是否有人完全相信?又或不信?

陳先生和亦天不是各執一詞嗎?世界上又真有--真相這件事?

她的心好亂,思想不受控制的奔馳,想這個,想那個,一會兒又憶起流血,殺人的場面,下意識的,她又喘息起來。

或者亦天說得對,她不該知道這些事,她只是個女人,一個局外人--她在自尋煩惱。

然而--亦天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她已控制不住自己,她--她己不知不覺走進了他的生活,或者--如有可能,她願走進他生命。

她臉紅了,即使黑暗的屋子裏只有自己。

她願走進他的生命。第一次,她有這盼望,某些事上,他可以說是個陌生人,但--心靈上、感情上,她覺得與他已極接近。

真是這樣,在心靈上,感情上,他們極接近。

亦天雖然什麼也不說,不表示,然而感覺--是共通的,是不是?

屬於他們的是感覺,絕對美好的感覺。

亦天--她心中流過一抹柔情,好溫暖的,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現了,雖然--顯得那麼輕描淡寫,對她來說是滿足的。

感情的事是那麼奇怪,當初-一她甚至不能接受這個男人做上司。

她輕輕嘆一口氣。嘆什麼?她不知道,彷彿是快樂,亦天--想起他也覺愉快,他的確是小美他們所說的,正直,勇敢,公正,善良。

這樣一個男人--是值得的。

她又想起他的難題,他的鬥爭,該說這兩個字吧?她能幫得上忙嗎?

胡思亂想到了天亮,她想起床,突然覺得頭好重,又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

怎麼回事?難道病了?

連忙找出溫度計探熱,啊!三十九度六,發高燒了呢!真的病了。

躺在床上,直到母親出現。

“-柔,怎麼不起床?不用上班嗎?”母親走進來。

“我發燒。”她痛苦的躺在那兒。“等會兒請替我打個電話請假。”

“發燒!”母親摸摸她又搖搖頭。“昨夜回來還好好的,涼到了嗎?”

“我不知道,很難過,”她揉揉胸口。“很悶。”

“等會兒我陪你去看醫生,”母親說:“我先倒杯水給你喝,好好休息一下。”

“記得先打電話請假。”她說。

母親拿水進來,又用熱毛巾替她洗臉,無論長得多大,在母親眼中始終是孩子。

“先睡一陣,我們十點鐘去,醫生沒有這麼早。”母親說:“看你,眼睛都紅了。”

“發燒的人是這樣子。”她說。

雖然覺得難過,心情卻是很好,也沒什麼原因。

母親出去后,她真的睡了一陣,然後,模模糊糊的發了-陣夢,又聽見人聲--亦天的聲音,她夢到了他,是吧?這陣子總夢到他--

“-柔、-柔醒醒--”母親推她。“有人來看你--啊!你衣服都濕了,出了一身大汗。”

她睜開眼睛。有人來看她,聽見的人聲不是發夢?

“誰來了?”她支撐起來。

“斯亦天。”母親笑。“別起來,我先拿衣服給你換,一身汗別又着涼。”

“不要緊,”一聽亦天來了,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翻身就下了床。“我自己換,你先出去。”

“我約了醫生等一會兒來,我怕你不能出門。”母親退出去。

母親永遠是母親,一點點小病還約醫生來。

她迅速換衣服,胡亂的梳梳頭,好在剛才洗了臉--因為發燒吧?她的臉看來滿布紅雲,似一臉的羞澀。

推門出去,看見亦天坐在那兒。

他用眼光迎着她,深深沉沉的眼光。

“伯母說--你病了。”他說。

深深沉沉的眼光中,竟讓她看出了關懷--他是關心她的,否則他不會來,是吧?

“是--發燒,昨夜可能着涼。”她摸摸額頭。有絲甜絲絲的尷尬。

這樣不算太整齊的樣子給他看見了。

“昨天還好好的,”他說:“可是--我說的事令你不安?”

他不但關懷還了解,真的。他一語道破呢!

“也許是,”她又摸模頭髮。“昨夜發了好多噩夢,四點鐘就醒了,很不舒服。”

“我--不該告訴你。”他搖搖頭。“我說過--做局外人比較好。”

“我不介意發燒,也許不是局外人局內人的關係,”她咬着唇。“我很--擔心。”

他凝望着她,眼光更是柔和了。

“真的,我很擔心,”在他強有力的眼光下,她垂下了頭。“這件事情--怎麼解決呢?”

“我不知道,也沒有想過,”他輕嘆一聲。“我一路追查只想尋求真相,替父親洗脫冤枉,我沒有想過真相尋出之後的事。”

“可是--我想到了。”她吸一口氣。

“你--”他好意外,好意外。

“真相尋出後有兩個可能性,”她慢慢的,有條理的說:“如果--伯父清白,那麼陳先生的上司必然有罪,反過來說,伯父可能有罪。”

“我不介意誰有罪,我對父親極有信心,我們父子都不會是出賣政府的人。”他慎重說。

“那麼--還不明顯嗎?”-柔嘆口氣。“陳先生阻止你追查,是不想真相被查出。”

“那--”他呆住了。

“他可能早已知真相。”她搖頭。“你父親那夥伴,他的上司--是有罪的。”

“如果是這樣,我更要追究,”亦天的臉上掠過一抹暗紅血色。“爸爸--不會自殺!”

-柔閉上了嘴,因為這件事她無法分析了。

“爸爸不會用古劍自殺!”他重複一次。“他是被別人害死的。”

“一切-一要有證據。”她悄聲說。

“我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受到別人阻止。”他的神色堅硬如盤石。“但我堅持--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有人阻止--你想會不會真相被消滅?”她問。

“我知道有這可能,”他點點頭。“但我始終相信正義在人間,公道在人心,不可能真正被消滅。”

-柔思索半晌,終於說:

“真相找到后--又如何?”

亦天呆怔半晌,然後慢慢搖頭。

“我--沒想過。”

“認識你們這一年時間,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但--打打殺殺始終是犯法的,”她由衷的說:“雖然可能沒有人制裁你們,但--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但是父親的冤枉,他的無辜死亡,我不能不理。”

“可能--尋求更理智和溫柔的方法了?”她問。

他又凝望她半晌。

“你認為我做得不對?”

“不--不是你的對與錯,”她考慮半晌,猶豫-下。“我只是擔心。”

一霎那間。他緊繃的臉上松馳了,柔和了。怎樣的一句話?她只是擔心!

“-柔--”他想說什麼,卻又留在唇邊沒有吐出來。

“謝謝你--這麼說。”

這不是他想說的話,絕對不是。

“我不需要你謝,請相信,”她為自己鼓起勇氣。“你被不快樂的往事拖得太久、太累。我--我只是想告訴你,世界上是有快樂的。”

他怔怔的望着她,世界上是有快樂的?她想表達什麼?她想告訴他什麼?他只是望着她,沒有出聲。

“而快樂--是要自己追尋的!”她再說。

她已盡了最大努力的坦白,直率了,他該明白,是不是?他該明白。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沒出聲,她甚至以為他今天可能不再說話了。

“總之--謝謝你,-柔。”他還是說“謝”。

上帝!這不是說“謝”的時候,這件事也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表達的,他怎能只說“謝”呢?

“不必客氣。”她透一口氣,心中有莫名的失望。

他竟只說“謝”字,是不懂?或裝做不懂?

“我不是個聰明的人,很多事我都想不通,”他說:“我又固執,不通的事我就算窮一輩子之力也要弄通,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她明白什麼?他根本什麼都沒說,她明白什麼?

“做事,我喜歡-件件的做,做完一件才做第二件,這是原則,”他又說。但--這與她有什麼關係?她只是個女人。“一件做不完,永不做第二件。”

“這--又為什麼?”她不得不問。“不能同一時間做兩件事嗎?如果時間允許的話?”

“我--沒有考慮過,我覺得做事要專心,即使有時間,也不該分心。”他說。

“這個道理很怪,以前我沒聽說過。”她搖頭。

“我是個怪人,很難相處,我知道,”他又似在嘆息。

“我只有夥伴,只有手足,沒有朋友。”

“不是沒有朋友,會不會是你--拒絕?”她反問。

他臉上有怪異之色,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

“拒絕?”他似在自問。

“是--像當年--白翎?”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問,說出來是極自然的。

他看來像受了震動,好半天回不了神。

當年白鋼--真和他有一段什麼故事嗎?

“不--她與我--沒有關係,”他突然醒過來。“以前我們曾同事,但加起來談的話不超過十句。”

“友誼不以說話的多寡來劃分。”她說。

“那--以什麼?”他反問。

“感覺。”她說。說完自己也嚇一跳。

他的臉色又在變化,但很快復原。

“我想--對她我沒有感覺。”

“但是從她的語氣里我感覺她有。”-柔說。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他皺起眉頭。“而且--她傷了我們不少人。”

“你們也傷過她。”-柔說。

“是。”他點點頭。“是我親自傷她。”

“啊--”-柔大吃一驚,他親自傷白翎?

“是--就是上次你也看見的那家舞廳哩,”他說:“那時--我們敵對,她傷許志堅。”

她長長的嘆一口氣,她有個感覺,事情--是他們自己弄壞了的。也許不是他們自己,是立場問題,派系問題,總之--哎!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她感覺得到,白翎對他很特別。

“很遺憾。”

“遺憾!為什麼?”他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也不說了。還沒開花,他們已把這幼苗連根撥起,不可能有結果的。

說出來也枉然。

難怪白翎不快樂,難怪當初白翎對-柔極不友善,人家都是女人,現在-柔都已明白。白翎的感情還沒發芽已死去,白翎很可憐!

“也--沒什麼。”她不答他的話。

她想到了自己。她現在是什麼立場?是敵是友?他心目中是怎麼想?

會不會--她是第二個白翎?

想到這兒大吃一驚,臉色也大變。第二個白翎?

“你--怎麼了?”他始終凝望着她。

“沒--沒有。”她又覺得頭昏眼花,四肢乏力,剛才忘記的病情又涌了上來。“我--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他真的扶起了她。

他是強有力的。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腰、他的全身,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但--他可有感情?

“謝謝。”她躺在床邊,略覺舒服些。“太麻煩你了,我--休息一兩天就會好。”

他站在床邊沒有離開--也沒有想離開的意思。

“別忽,公司的事不要緊,你身體好了再上班。”他凝望着她,看得出很深的關懷。

“我會--你請回去吧!”她說。

她這麼躺在床上,他站在旁邊很難為情,他只是老闆,不是她的什麼人。

“想不想--下圍棋?”他突然問。

她呆住了。下圍棋?他不想走?

“下圍棋?”她喃喃的說。

“病人總躺在床上,會越睡越不好服,”他竟有絲難為情的樣子。“做點別的事,精神會好些。”

他不想離開,他想陪她,是嗎?

他為什麼不直說?

想起白翎和白翎的事,她又有些不安。

“這--”

“我陪你下棋,直到醫生來。”他又說。

她透-口氣。她--何嘗不希望他留下,只是--他剛才的話,白翎的事都影響了她。

“好。”她勉強答應。

他在她的指點下搬出圍棋,就在床邊擺好棋盤。

她剛放下第一粒時,突然抬起頭。

“我們--說過超過十句話吧?”她說。

他呆怔了半天,點點頭。

“當然--你怎麼說這些?”他反問。

這個大男人,在感情上還是幼兒園學生吧?

“不,我只是隨便說說。”她搖頭。

“你是指剛才我說白翎?”他也敏感。

她沉默着,算是默認。

“她和你怎麼一樣呢?”他考慮了半晌。“你--你們根本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們有什麼不同,”她鼓起勇氣說:“我的感覺是,我和她都是女人!”

他眼中又有了變化,彷彿--海濤起伏。

“我不曾--當她是女人。”他認真的說:“我和她之間只是工作,工作是沒有性別的。”

“我和你之間也是工作。”她說。故意的。

“我們還有圍棋,”他搖搖頭。“還能聊天,還有--兒童樂園。”

-柔不再言語。要他這樣的男人說這麼多已不易了,是不是?她不能太貪心。

於是她專心下棋。

醫生進來時,她甚至忘了自己有病。

“啊醫生,”她叫,也忍不住笑。“我該看病。”

亦天默默的退到一邊,視線卻還在她臉上。

突然之間,她覺得有幸福的感覺,亦天--很關心她的,是不是?她看他--又想起了白翎--在她心目中,白翎實在好可憐,好可憐。

病好了之後的第一件事,-柔約見白翎。

以前她永遠不會約見白翎,她認為對方沒有人情味,像冷冰冰的機器一樣。但--了解后一切都不同了,尤其聽了亦天的話,她--好同情白翎。

兩個女人約在一間僻靜的咖啡店見面。

白翎還是老樣子,冷冷的,弔兒郎當的。

“很意外,你會約我。”她說。

“我說過有空時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柔笑。

“病了幾天,你女人味更濃。”白翎居然開玩笑。

“怎麼說這些--”-柔臉紅。“這幾天發生了事情嗎?”

“你以為會發生什麼事?”白翎反問。

“陳先生等得不耐煩,約見斯亦天。”-柔說。

“蠢!”白翎吐出一個字。

“是,斯亦天不赴約。”-柔搖搖頭。“這件事總得解決,不能老拖下去。”

“看來--你也知道是件什麼事了?”白翎說。

“是。”

“病了幾天收穫倒不少,”白翎笑。“斯亦天兩度探訪,這很難得。”

-柔臉紅,突然間覺得很不好意思,斯亦天以前--和白翎一定有些什麼。

“他是--很好的老闆。”

“只是老闆?”白翎笑得古怪。

“你們以前曾是朋友。”-柔突然說。

白繃臉色微變,停了一下才說:

“你想知道什麼?”

“不,我無惡意,請相信,我只是猜的。”-柔立刻解釋。“因為你們講起對方時都很特別。”

白翎把視線移到窗外。

“我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她顯得冷漠。

“也許你們自己不覺,但在旁人耳中很特別。”-柔不知為什麼要堅持。

“是不是你對這些事特別敏感?”

“不--”-柔又臉紅。

“我告訴你,自從加入這行工作,我-棄了自己的性別,”白翎說:“我心目中沒有男人,女人之分。”

“但--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白翎盯着她。

“很多事發生不受控制,”-柔吃力的解釋。“譬如自覺,喜惡,甚至--感情。”

“那是你不了解我們這行,”白翎淡淡的笑。“我們沒有感覺,沒有喜惡,沒有感情。”

“那不可能。”-柔叫。

“可能。我就是。”白翎說。

“不--你厭惡曾雄,這表示你有喜惡!”

白翎眼光一閃,很難明白,彷彿尷尬。

“錯了,我只是幫你,”她不承認。“十三歲開始,我的心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沒法子,”白翎揚高了頭,有絲--惆悵是這兩個字吧?“我親手殺死它的。”

“為什麼?”-柔追問。

她知道自已有點過分,但--她急於知道,她始終覺得白翎和亦天有關。

“為-個男人。”白翎簡單的答。

一個男人!果然是一個男人!

“你才十三歲,怎麼可能--”

“我十三歲時可能比你現在還成熟,”白翎冷笑。“今年我三十歲,我覺得已到人生盡頭。”

-柔吸一口氣,白翎今年果然三十歲,外表實在半點也看不出。

亦天沒說假話,她三十歲。

“那男人--怎樣?”她忍不住問。

白翎展開笑容,又古怪又邪氣,還有半絲不屑。

“那男人--正眼也不看我,”她笑起來。“我沒有見過這麼冷酷的男人。”

“他傷了你?”-柔小心的。

“是吧!我不知道,”白鑰聳聳肩。“只是當時我很恨,恨天下男人,從此心死,-棄一切。”

“他只是不看你,你的反應--是否太強烈了些?”-柔也奇怪自己這麼說。

“強烈?”白翎笑。“我是這樣的人,天生的。”

“那麼--”-柔猶豫一下。“那男人知道你因此而改變嗎?或是--”

“他知不知道都與我再無關係。”白翎打斷她。“我說過,我殺死了自己的心。”

“可以殺死自己的心嗎?”-柔懷疑。

“如果是我,可以,”白翎望着她。“換成你--不知道,也許不行。”

“為什麼?我脾氣也剛烈。”-柔說。

“但你柔情似水。”白翎大笑。

“我--”-柔臉又紅了。“你開我玩笑,我只不過名字叫-柔。”

“為什麼不照照鏡子?”白翎打趣。“尤其面對斯亦天的時候。”

“我面對--”-柔指着自己。“你胡扯。”

“我算胡扯,”白翎也不介意。“大家都在說,鐵漢也為你心動了!”

“哪裏有大家?”

“我們這邊的人都知道,”白翎很狡猾似的。“還有小美他們,相信比我們更清楚。”

“我想知道--你十三歲那個男人是誰?”-柔是突如其來的問。

白翎呆怔了,確確實實的呆怔了一下。

“你--以為會是誰?”她不安的反問。

“斯亦天?”-柔說。

白翎仰天大笑,笑得--引來了所有人的視線,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斯亦天!你說斯亦天?”她指着-柔。

“難道不是?”-柔益發懷疑了。

白翎笑聲突止,臉上一片沉寂,她剛才在笑,怎麼--一點笑意也沒有?她--

“不是。”她說得斬釘截鐵。

她的聲音里全是冰霜,有刺骨的寒冷。

“不是?”-柔還是不信。

“不是。”白翎再一次重複,聲音里的堅決更是明顯。“怎麼可能是他!”

-柔吸一口氣,她自己也猶豫了,信白翎?或是不信?然而這件事--她搖搖頭,算了,大概世界上現在再也沒有肯定的是與非了吧?

她不喜歡這答案,也不喜歡這世界。

“或者--我猜錯了,”她只好這麼說:“但是你們倆--在某些方面,我覺得相像。”

“那也不能代表什麼,”白翎說:“十三歲以後,我眼中再無任何男人,斯亦天出現在十三歲之後。”

“能不能告訴我,怎樣的男人令你如此傷心,從此眼中無男人?”-柔問。

白翎呆怔一下,想不到她如此問。

“很難解釋,”她說:“我認為這是真正男人,給我頂天立地的感覺。”

頂天立地?還說不是斯亦天?但--不必再追問了,就算真的知道了又如何?那已是過去的事了!

“很羨慕你當年能遇到這麼一個男人,”-柔由衷的。“世界上越來越少這樣的男人了!”

“是,我也覺得自己當年幸運,”白翎微笑。“這樣的男人不正眼看我倒也值得。”

“你不恨他?”

“我恨他做什麼?白翎還不至於這麼不分青紅皂白,這麼小家子氣。”白翎說。

“如今他在哪兒?”-柔還是忍不住。

“誰知道?”白翎答得爽快。“天涯海角,或許他已兒女成群,或者他是天涯浪子,又或者--”

-柔應該相信,那個男人不是斯亦天了吧?

“你說如果你們再見面會如何?”-柔說。

“不如何,”白翎洒脫的聳聳肩。“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面對面走過去,只是這樣。”

“我相信當然你一定很--刻骨銘心,怎可能面對面擦身而過?”

“沒有文藝大悲劇,大喜劇之類的鏡頭,”白翎笑。

“你太天真了,而且我心己死。”

“你始終是不肯說出來。”-柔嘆一口氣。

“說什麼呢?又不是寫小說,人家當年連正眼都沒看過我呢!”白翎拍拍她。

“會不會他一直在後悔?”-柔異想天開。

“後悔什麼?”白翎大笑。“你非要我把當年的事放進你做好的模子裏才滿意嗎?”

“不是,我只覺得遺憾。”

“天下遺憾的事太多了,我從不為這兩個字心動。”白翎又恢復了冷冷的樣子。

“我看電影,看小說也會流淚。”-柔笑。“大概我太差勁了。”

“不是差勁,你--心中有愛有情,”白翎很真心的。“所以你能柔情似水。”

“你又說這四個字,我哪裏有呢?”-柔不依。

“不信也沒法子,或者你回去問小美。”白翎說:“我很欣賞小美。”

“她很好。就是有個曾雄拖着麻煩。”-柔說:“否則一定好多男孩子喜歡她。”

“恐怕--她不會喜歡任何人!”

“什麼意思?”-柔不懂。

“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白翎說:“我們出來大半個下午了,不如回家吧!”

“你有事?”-柔依依不捨。

“我有什麼事呢?總是一個人。”白翎說得有絲凄涼。

“我沒事,星期天總是留在家裏,很悶。”-柔搖頭。“只能陪媽媽。”

“會嗎?”白翎逕自站起來。“走吧!”

-柔付了錢,兩個人並肩走出咖啡店,站在太陽光底下。

“我很少白天活動,很不慣,我是夜貓子。”白翎說。

“下次約你晚上看電影。”-柔說。

“看。你就是站在陽光下的人,”白鑰望着她。“神情、外貌,心境都配合。”

“誰說你不是呢?”

“自己的感覺。”白翎搖搖頭。“陽光令我自卑。”

她又說感覺,她是有感覺的,是不是?正想反駁她,她的神色突然變了,彷彿--遇到了敵人。

“我回去了,”她壓低了聲音,很緊張,很特別。“我們再通電話。”

說完,也不理-柔的反應,大步走開,一下子就消失在街角。

-柔不明白她為何變臉,突然離開,她想--做他們那行的人或者都是這樣吧?

正待叫車離開,背後有人輕拍她肩。

轉身,看見了亦天。

亦天來了--和白翎的走有關係吧?她記得他們對四周人的警覺特別靈敏的事。

白翎是否先發現了亦天?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驚喜的。

自然,他不能說偶然經過,對不對?天下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事。

“我去看你--伯母告訴我這兒。”亦天坦白的。

他去看她--第三次探病了,白翎說的是否真心?他對她--不同於其它人?

“是,我約了白翎聊天。”她愉快的。

“聊天?”他意外。“不是公事?”

“不是。我和她是朋友,”她說:“我們聊得很開心。”

他不語,伴着她慢慢往前走。

“開心?白翎會嗎?”他問。

“人都會開心,為什麼她不會?”她反問。

“我以為她是個只有工作,沒有喜怒哀樂的人。”他淡淡的搖頭。

“怎麼會呢?又不是機器。”她說。心中-動,以前她也曾覺得白翎像機器。

“不知道,不了解這個人。”他還是搖頭。

“你們認識時,她是多大?”她突然問。

“十二、三歲。”他想也不想的。“個子不算太高,但眼睛十分成熟,十分冷漠,很怪的模樣。”

“很怪?”她笑。“如果十二、三歲的人眼睛成熟,老成又冷漠,大概有點--怪異。”

“倒不是怪異,”他說:“很矛盾,當時我們曾合作過一個工作。”

“哦--”她望着他。

“她的行動十分古怪,我跟她合不來,”他又搖頭。說起白翎,他總是搖頭。“尤其那種眼光,我總避開,不敢正眼看她。”

不正眼看她,她說的。但--不“敢”正眼看她,他是這樣說的--若他真是她口中的“他”,那是怎樣的遺憾?

-柔有點激動,臉也紅了。想說什麼,哽在喉頭就是出不來。

“你怎麼了?”他望着她。

亦天卻總是凝望她,是不是?這完全不同。

-柔明白了,亦天口中她和白翎“完全不同”,大概分別就在這裏吧?

“沒--沒有。”她吸一口氣,把話咽回去。

那些話不說也罷,遺憾也好,無緣也好,反正已經過了那麼久,提起來--也無益。

何況,她始終不知道他是否白翎口中的那個“他”。

“你病剛好,不如早些回家。”他說。他變了很多,以前他根本不說話的。

是她的柔情似水嗎?她不知道。

“我想下圍棋。”她在他面前也少了拘謹。“又你家?”

他凝望她一陣,伸手攔車,說了他的地址。

“你們的事--有沒有進展?”她問。

“時間不是問題,我已等了那麼多年。”他說。

“陳先生沒來煩你?”

“他不會傻得自己來。”他說:“曾雄--以後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怎麼?他死了?她吃了一驚。

“不--怎麼你會想到死?我們真的那麼可怕?”他問。眼光炯炯有神。

“我以為--他那種人應該惡貫滿盈。”她笑。

“不是。他被管訓,送去外島。”他搖頭。“他以前做了太多犯法的事。”

“小美呢?”她問。

“她很開心,因為曾雄已經把兒時簽的婚約退還給她。”他輕描淡寫的。

他說得這麼輕鬆,簡單,可是她知道,事情進行時必然有驚濤駭浪。

“你辦的?”她問。

他微微點頭,永不誇張。

“那麼,剩下來的只是你自己的事了?”她問。

“是。這事需要你幫忙。”他說。

“我?當然,我做得到的一定做,”她立刻說;“是否約陳先生?”

他微微皺眉,搖搖頭。

“今天只下圍棋。”他說。

她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又把話題岔開了。

“你的事呢?”

“要辦的時候我通知你。”他說。

出租車送他們回到他那古雅的家,坐在他那別緻的厚棋盤前。

“第一次到這兒時,我的感覺是那柄古劍和屋子的氣氛不對,殺氣太重,”她坦然望着他。

“後來,漸漸清楚你--你們,又覺得古劍很配你身分。”

他轉頭望古劍,望了好一陣子。

“只是掛在那兒,我什麼也沒想過。”他說。

“你是做完一件事才做第二件的人,你沒有精神去想到其它小事。”她說。

“也許。”他拈起一粒棋子,沉思半響。“我是不是太固執了?”

“固執未必不好,看在什麼時候固執。”她說。

他凝望她半晌,不聲不響的放下棋子。

“小美他們晚上來吃飯。”他說。

“病了幾天,一直沒見到他們,”她也放下棋子。“怎麼剛才不告訴我。”

“告訴你與否重要嗎?”他問。

“不重要,但--我或者不來,免得他們--誤會。”

誤會?他望着她,是什麼?

黃昏的時候,小美、陸健他們一夥兒來了。

小美一看見-柔就呆了一下,然後又看見棋盤,她的笑容突然變得誇張,聲音也拉高了。

“-柔,-柔,好早就來的,是不是?”小美擁住她。“本來還想去你家接你。”

“我中午就出來了,約了朋友聊天,”-柔是平靜的。一切事情對她來說是極自然的。“後來在街上遇見亦天,就一起來了。”

“在街上遇見亦天?”小美故意看亦天。

他沒有什麼表情,也不出聲。

但誰都知道,亦天是不怎麼上街的。

“是。恭喜你,曾雄的事解決了。”-柔由衷的。

小美臉色有點改變,看看亦天又看看陸健。

“但是--亦天為此受了傷。”她說。

受傷!-柔怎麼會不知道?也看不出?

“一點點刀傷,不算什麼。”亦天走開了。

“傷在右胸,”小美壓低了聲音,滿臉孔感激。“如果是左胸就不堪想像。”

“他們曾交手?”-柔聽得驚心動魄。

“其實可以不打架的,”陸健也小聲說,好象怕亦天聽見。“但亦天要親手解決,然後才交給治安機關。”

“我不明白。”-柔搖頭。

“曾雄對亦天有極深成見,亦天跟他面對面解決,就是要他口服心服。”小美說。

“我不相信曾雄那種人會服,他根本沒人性。”-柔非常的不以為然。

“你說得對,”陸健冷哼一聲。“曾雄那種人死了也沒有人會惋惜,亦天的一刀挨得冤枉。”

“為小美今後的幸福,我相信亦天不介意。”-柔說。

“還是你最了解他。”陸健笑了。

“他是這樣的人嘛,你們大家都知道。”-柔臉紅。

小美望着他們,沒有再出聲。

阿嬸出來擺餐桌時,小美立刻過去幫忙,甚至不再望他們這邊。

她今天有點古怪,是不?-柔只是想,沒有說出來。

“以後的事-一會單純多了。”陸健說。

“可是--陸健,別說這些事,”她還是心亂。“這會令大家尷尬。”

“正大光明的事怎說尷尬?”陸健一臉正直。“亦天孤獨了半輩子,我們希望他幸福。”

“你--”

“可以吃飯了,”小美在一邊高聲叫。“大家快過來。”

“你是指亦天和陳先生?”

“是。其實-一不必再追查真相,我相信亦天的父親無辜,”陸健說:“他們父子都是頂天立地的人。”

頂天立地,白翎也這麼說過。

“我也相信是這樣。”-柔望一望遠處獨自擺棋譜的亦天,心中柔情一片。

他是那種人,根本不必說什麼,做什麼,就能完全贏得異性的心了。

因為他本身已能表明正直、善良、剛強和所有美好的一切。

“你覺不覺得亦天有些改變?”陸健問。

“不覺得。”她吸一口氣。叫她怎麼說?她明白他是在試探。“因為我認識他不深。”

“是改變了,”陸健直視她。“因為你。”

“不--請千萬別這麼說,”她心慌意亂,面紅耳赤。“別-一開這樣的玩笑。”

“我們都尊敬你,什麼時候開過玩笑?”他反問。

她呆怔住了。

陸健的話也說不下去,他陪-柔一起走過去。

莫名其妙的心理,-柔坐在亦天對面,陸健旁邊,也不知她躲避什麼。

小美卻坐在亦天旁邊,她顯得興高彩烈。

“喝酒。今天不許亦天獨飲,我們都喝酒。”她舉起酒杯。“要慶祝!”

“你的確該慶祝。”少說話的志堅說:“從此心中再無負擔,可以找個好丈夫。”

“誰說我要找丈夫?”小美紅着臉,卻-飲而盡杯中酒。“我不能獨身?”

“你真不想嫁?”陸健也開玩笑。

“獨身最好,最自由,”小美為自己倒酒,又-飲而盡。“想做什麼都行,沒有後顧之憂。”

“天下女人都學你怎麼辦?”陸健打趣。我們這些人豈不都當一輩子王老五?”

“不,不,不,”小美倒第三杯酒。“還有-柔,她那樣柔情似水的女人才適合結婚。”

又是柔情似水,-柔啼笑皆非。

“怎麼--說到我頭上。”她不安的。

她甚至不敢看亦天。

“你最有女人味,這是真的。”陸健笑。

大家喝了點酒,沒有了平時的拘謹。

“真是--請不要說我。”-柔窘極了。

“好,說我,”小美又喝了一杯酒。“我自己知道,我最沒有女人味,標準男人婆。”

“你還好些,那個白翎,不但沒有女人味,我看她連人味都沒有,冷冰冰的。”陸健說。

-柔皺眉,想替白翎解釋卻忍住了。她迅速的偷看一下亦天,他沒什麼反應。

“她打架的方式才嚇人,一付玉石俱焚,兩敗俱傷狀。”志堅也說。

“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呢?真不明白。”陸健說。

-柔好想說幾句什麼,但--說了又有什麼用?讓他們知道白翎其實有血有淚有感覺,只是個傷心人又如何?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印象。

白翎其實只是個傷心人,從十三歲開始。

“-柔,你和白翎最熟,你認為她怎樣?”小美叫。她已喝得臉色紅如柿子。

她看來很興奮。

“我和她--是朋友,”-柔想了一下才說:“我不批評朋友,我只能說--我了解她一部份,我很喜歡她,而且--不覺得她象你們所說!”

“那麼白翎是雙面人!”陸健叫。“她在-柔面前是另一副模樣。”

“不,她在我面前還是那樣子,很冷、很硬,”-柔慢慢說:“但是--我感覺得出她內心不一樣。”

“感覺?”小美叫起來。“對我們來說,感覺是好奢侈的事,我們沒有時間,心情去感覺。”

“小美說得對,我們要面對面,直截了當的,”陸健笑,“感覺--還沒試過。”

“但是感覺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柔紅着臉爭辯。“因為還可以加上自己的想像,很--浪漫的。”

“哇!-柔說浪漫!”小美嘩然大叫。

陸健他們幾個也跟着起鬨,弄得-柔很難為情。

這一切都只在亦天眼中,他坐在那兒默默的喝酒,默默的微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喝酒,喝酒,”陸健叫。“浪漫的人要喝酒。”

“不--不,我不會喝酒。”-柔急壞了,拚命的推。“我一喝酒就昏。”

“喝一點,無論如何喝一點,”陸健不放鬆。“大家都那麼高興嘛!”

“真的不行,我病剛好,還在吃藥--”

“這樣吧!我替她喝一杯。”一直沒出聲的亦天說。默默的舉起杯子喝了。

大家都望着亦天--尤其小美,睜大了眼睛--

“謝謝。”好半天,紅着臉的-柔才低聲說。

“不行,”小美大叫。“如果亦天代喝,一杯不夠,亦天是千杯不醉。”

“我--再喝三杯。”亦天二話不說,一連為自己倒了三杯酒,連幹了三次。

這回,連小美也沒話說了,她坐下來,默默的吃着菜,彷彿剛才鬧酒的根本不是她。

大家又談些別的,一下子把她冷落了。

只有-柔還在注意她,因為她一直覺得小美今夜的情形很古怪。

又過一陣,小美開始喝悶酒,一杯,二杯,三杯,都是一飲而盡,毫不考慮。

她以前也是這麼豪飲的嗎?

“小美,別再喝了,”-柔輕聲說:“你已喝了十幾杯,再喝恐怕要醉了。”

“醉?怎麼會呢?你不知道我也是千杯不醉?”小美哈哈笑。“我還真想試試酒醉的滋味呢!”

“小美--”

“由她去。”陸健似乎了解。“她不容易醉,而且醉了還有我們在,不要緊。難得她高興。”

小美可真是難得高興?

-柔只好不出聲,但--益發覺得情形不對,小美根本是--借酒澆愁式的。

借酒澆愁?她的愁--曾雄。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小美又喝了幾杯,雙手一揮,面前的酒瓶倒了,酒流了一桌子。

眾人慌忙抹桌抹椅,-柔卻過去扶住她。

“別喝了,我們在一邊吃點水果。”-柔拖她到沙發上。“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

“身體?身體好不好有什麼關係?”小美說:“又沒有人理會,總是我自己!”

“小美--”-柔吃了一驚。

“我總是自己一個人,”小美胡亂的說,她已經醉了,

“怎麼講這樣的話?”-柔意外。

“真的,我是這麼想。”小美無緣無故的嘆口氣。“我覺得--我比不上他們。”

“不許這麼想,人是不能比較的,哪有標準呢?”-柔不同意。

“和他們在一起,我覺得是高攀。”小美說。

“更不應該。”-柔說:“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有這種自卑的心理。”

“不是自卑,是事實。”

“小美,再這麼說我就不理你了。”-柔警告。

“事實上如此,”小美十分固執。“尤其跟你在一起,我更是微不足道。”

“小美--”-柔盯着她。

小美凝望她好一陣子,才說:

“好,我不說了,”她搖搖頭。“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什麼事?”

小美望望亦天,搖搖頭。

“我想問亦天,不過,很荒謬,我問不出口。”

“是什麼?或者,我幫你問?”-柔天真的。

“這--”小美臉上有扭捏之色。“我想知道,他心中到底當我是男孩子或女的?”

-柔呆住了,心中流過一抹奇異的感覺。年紀小小的小美問這問題,她是否知道--並非只是問題表面這麼簡單?小美--小美--

“以後我要跟你學,”小美又說,充滿了喜悅的:“跟你學女人味。”

-柔再無懷疑,小美和白翎走了同一條路,她們都喜歡亦天,不知不覺的愛上亦天,然而--亦天知道嗎?

她轉頭看亦天,他卻正凝望她,心中一怯,連忙避開。亦天--只凝望她。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小美--會不會受傷?

真的!事情怎麼這樣?

當-柔知道陳先生和亦天約在兒童樂園後面的河邊見面時,已過了約會的行間。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柔一臉的惶急,-臉的凝肅。“你知不知道可能發生--意外?”

小美凝望着她,一直這麼望着。

“亦天並沒有叫我通知你。”小美說。

“但是--你們為什麼不陪他去?”-柔又驚又怕。

“他不要我們去.他自己的事他要單獨處理,我們也對他的能力有信心。”小美說。

“我--”-柔站起來。這不是信心問題,她不敢想像亦天發生意外會怎樣。“我立刻去看看。”

小美淡淡的笑起來。

自那次酒醉后,她顯的沉靜,成熟多了。

“我知道你會趕去。”她說。

“我--”-柔臉兒一紅,轉身奔了出去。

不管他們怎麼猜,怎麼說,怎麼想,事情到了今天也不必再掩飾。亦天若有意外--她傷的不只是感情,她會傷心。

跳上出租車她就不停的催,催得司機都不耐煩了。

“小姐,再快的話會被罰違反交通規則。”他說。

“對不起,實在--事情緊急,”她急紅了臉.“遲了我怕發生--意外。”

司機不再說話,汽車左插右穿,驚險百出的總算把她送到兒童樂園。

扔下足夠的車錢,她下車發足狂奔。兒童樂園門口收票的小姐都詫異的望着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幾乎是一口氣跑下斜坡,穿過眾多的遊樂設備,奔到河邊。可是--

河邊沒有可怕的事發生,亦天站在那兒,面對着他的不是該來的陳先生,是--白翎。

白翎怎麼會在這兒?而且和亦天面對面的站着,他們的視線竟都在對方臉上。

一霎那間,-柔進退兩難,她沒有資格打擾他們,但又不甘心讓他們一直這麼下去--他們這樣對望了多久?她心中湧上強烈的忌妒,因為她已清楚的知道,白翎口中的那個“他”,就是“亦天”。

忌妒並沒有令她失去理智,只是幾秒鐘,她決定離開。若他們要這樣對望下去,她知道,她無法改變一切,他們已有十多年的關係。

可是她-轉身,白翎就發現了她。

“-柔,你來了。”她立刻叫住她。

-柔不能再走,只能訕訕的再轉回身。亦天的視線回到她臉上,白翎也快步朝她走來。

“我們的事辦完了,”白翎站在她面前,深深的凝視她。“所有的一切都解決,以後--再無牽連。”

-柔皺眉,她一點也不懂。

他們的事?她的?陳先生的?

“我走了。”白翎拍拍她。“你保重。”

“白翎--”她想抓住她,她卻走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在遊樂設備之中,只覺得她今天特別憔悴。

不知道為什麼,-柔有種永遠失去她的感覺。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轉頭問亦天。

亦天望着遠處的斜坡,深深的沉默着。

-柔循着他的視線望去,白翎孤單瘦削的背影,正在暮色中逐漸遠去,遠去,直至消失。

亦天長長的透一口氣,坐在石椅上。

“對不起,”-柔不知該怎麼說,“或許我不該來,我以為是陳先生--”

“他來了,又走了,”亦天彷彿很疲乏,不象解決了心頭中大事般的輕鬆。“他帶來了白翎。”

“白翎--與你們的事也有關?”她問。

“原來我不知道,直至今天,”亦天眼光十分複雜。

“原來她是我父親當年同伴的女兒。”

“什--么!?”-柔以為聽錯。

關係怎麼錯縱複雜至此?

“認識她十七年一直不知道,”他嘆口氣。“只覺得她怪,原來--是我自己蠢。”

“但是我知道白翎並不怪你。”她說。

“這件事裏大家都是受害者,無所謂怪不怪,”他搖搖頭。“只是--那麼多年,簡直不可思議。”

“事情怎麼解決?”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什麼都不說。

剛才白翎分明說,解決了的,她沒有聽錯。

她當然不笨,他不說,她也不追問。

他們之間突然就沉默了。

暮色從四方八面合攏,才一陣子,他們之間的視線就模糊了,互相看不清對方面龐。

“白翎今夜離開,永不再回來。”他說。

說得那麼突然,令-柔吃了一驚。

“去哪裏?為什麼永遠不回來?”她問。

“她--另負有任務,海外的。”他只這麼說。聲音在暮色中特別--蒼涼。

蒼涼,是這兩個字嗎?

另有任務?或是--遠離傷心地?-柔永遠記得白翎是個傷心的女人。

這一刻,她彷彿明白剛才他們之間的凝視了,他們--是不是在臨別一刻才互相了解?

“你知道--她曾經對我說了個故事,”-柔說。她覺得若不說出來,心裏永不得安寧。

“故事?”他眼光一閃。

“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傷心的故事,”她吸一口氣。“那是--很悲傷、很凄涼的。”

他不語。不知在聽?或是在想。

“她剛烈,只因一個男人不留正眼看她,而那男人--她很喜歡。”她再說。

說出來她覺舒服多了,至少沒有對不起朋友的感覺了。

他還是不響,過了好一陣子,等天全變黑時。

黑暗中,只能看見互相眼中的星光。

“你可曾想過,她知道那男人的父親是她殺父仇人?”他激烈反問。

“真是--這樣?”她心中巨震。

“是,我確知父親當年在任務中殺死她父親,”他嘆口氣。“她父親確是叛徒。”

“那麼--你父親呢?”她問。

他抬起頭,把視線投向空中,似乎想在黑暗天際找尋答案。

“我放棄再追尋了,”他說:“找到真相又如何?而且--所謂真相,是否真那麼‘真’?”

“為什麼--會放棄?”她問。

她有點懷疑,可是與白翎有關?

“不為什麼。”他把視線收回來。“沒有原因。”

“陳先生呢?”

“他也調去海外,不過--跟白翎不一起。”他說。

“其實白翎可以不走。”她很遺憾似的。“一個女孩子孤單的在海外飄泊--”

她突然就想起她離開時的憔悴--她憔悴。

“是。我也這麼說,”他咬着唇。“她堅持。”

“你留過她?勸過她?”她睜大眼睛,希望可以看清楚他的神情。

可惜河邊太黑了,看不清楚,除了他眼中有些無奈的光芒。

他--無奈?

“我一生到現在,不曾真正快樂過,”他把話題岔開了。“我把過去的事拖着尾巴不放,還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很蠢。”

“遇到你這樣的事-一相信任何人都會像你一樣做。”她說。

“錯了,”他說。“過去的對與錯都不該再拖着,像我,有什麼值得驕傲的?羨慕的?”

她不願插嘴,他總要發泄一下。

過了一陣,他卻不再說話,只聞河水淙淙。

“該回去了吧?”他問。

她站起來,伴着他慢慢往外走。

“我忘了問你,你怎麼來了。”

“小美告訴我,我立刻趕來,我怕--發生意外。”她照實說:“我想錯了。”

“意外。”他自嘲的笑起來。“我們這些人的作為把你嚇壞了。”

“不,我怕陳先生--”

“他只是剛愎自用的一個人,”他搖搖頭。“執迷不悟的卻是我,否則--也沒這麼多事。”

“後悔嗎?”

“倒是--沒有,”他笑了。“相信時光倒流,我仍會這麼再做一次。”

這才是斯亦天,她想。她欣賞這種固執的男人,想講又忍住了,這--太難為情。

走齣兒童樂園,他伸手攔車。

“送你回家?”他問。

為什麼要問?送她回家只要行動,不需要詢問,他是否--另有所圖?

“我自己回去。”她搖搖頭。

事情結束了,她的地位也不那麼重要了,是不是?至少不必擔心她的安全。

“你總是肯讓我送的。”他很意外。

“但卻不是你‘必須’做的事,”她微笑。“我只是你屬下。”

“-柔--”他叫住她。“你可知道,以後--你調歸我屬下,我是指組織上。”

“我?!我又不是你們正式的人。”她自然的反應。

“怎會不是?你預支了那麼多錢,不工作怎麼行?”他盯着她看。

預支--啊!陳先生曾經給了她一筆錢說是給她弟弟赴美深造用的,怎麼是預支?她站在那兒傻了。

“但是我真是--從未想過,也不喜歡做這樣的工作,我不同白翎--”她脹紅臉,困難的解釋。

“連會計也不做?”他再問。

“這--當然做,”她透一口氣。“我只是個會計,其它的工作--我不稱職。”

“那麼--我想你要替我的公司工作一輩子,”他半開玩笑。“公司替你還了那筆錢。”

“那--那--”她驚喜交集。“那我不必做情報人--”

“上車。”他打斷她的話,不讓她再說下去。“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說吧!”

“我說過,做完一件事我才做第二件,”他很專註的望着她。“現在我可以做第二件了。”

她突然覺得緊張,覺得有些呼吸不暢,有些心慌,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希望--常常能跟你下棋,”他說得結巴,他也緊張,心慌吧?“不論在我家和你家。”

“你--”

“我已經決定,今後--請你與我同行。”他認真又誠懇的。

她驚喜的望着他,她以為他永遠不會說這樣的話,她剛才還懷疑過白翎,懷疑過他--一霎那間,眼淚湧上眼眶,她咬着唇忍住。這不是流眼淚的事。

“我--我該怎麼說?”她喃喃自語。

“你該點頭,說‘好’。”他幸福的笑起來。溫暖又堅強的大手握住她的,彷彿--就這麼起步,同上大道。

只是--她心中永遠忘不了,白翎離去時的憔悴和孤單。永遠命中注定的得與失,渺小如你我是改變不了的。唯有--祝福!

祝福!

全書完

小勤鼠書巢LuoHuiJun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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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獨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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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攜手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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