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從李穎住進思烈的家,他動蕩的情緒就安定下來,不再擔心,不再忌妒,不再患得患失,他得回了信心,他又變回以前的思烈。
他看來沉着,穩定,眼中不再盛滿冷漠,而是無盡的溫柔,眉宇間的陰沉一掃而盡,他看來開朗而愉快。他還是沉默,沉默中的眼光總是追隨着李穎纖細的影子。李穎不需要回頭,也能感覺到他的同在,他的相伴,每當她微笑,她就能看見思烈全身的滿足光輝,他是滿足的,因為他已握牢了幸福,握牢了屬於他的世界。
她依然寫作,他依然上課,生活是靜謐而和諧的。看李穎的神情,他知道她寫作必然順利,他就滿懷喜悅地靜候一邊,他不願打擾她,他希望她能快快完成這本作品,因為他們已合力為這《陌上歸人》安排了結局。
“陌上歸人”,人既歸來,必然該有美好的結局,是不是?李穎當初用這書名,是否早已有團圓的希望?
看見她安靜坐在書桌前,他就安心地去學校,今天一連有兩堂課,雖不至講得聲嘶力竭,要應付課後學生眾多的問題,的確是件辛苦的事。以前他很怕下課時學生圍上來的情形,他感覺上是有些學生是在故意為難他。現在卻沒有這種心理,他喜歡學生圍着他問長問短,他願與那群年輕人分享自己的快樂,幸福,他願把自己所學所知無保留的傳授他們,惟一的原因是——他知道無論他幾時回家,無論是早是遲,迎着他的不再是一屋子的冷寂,而是李穎溫柔的笑靨。
下課了,幾個同學照例地又圍上來,不知道別的教授是否也這樣呢?學生似乎都願意接近他。
他很詳盡很專心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接受了他們的致謝,大步走出教室,學生們也極自然地伴在他身邊。
“韋教授,你近來似乎改變了好多!”系裏惟一的女孩子說,她是個纖細敏感的女孩,外表上絕對看不出她會是工學院的一份子。
思烈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是啊!韋教授的笑容多了,加深了,還有,臉上有了陽光!”一個男孩子說。
“你們也看小說?臉上有了陽光?”他問。
“臉上有陽光是小說里的字眼嗎?我可不知道,我是真的看見陽光!”男孩子搖搖頭。
“陽光是慷慨的,他照在每一個需要他的人臉上!”思烈只好這麼回答。他能告訴他們李穎嗎?
“你的陽光不是來自太陽,是發自內心!”女孩子說。
思烈望着幾張善良、無邪的面孔,笑了。
“你們說得對,我近來很快樂!”他承認了。
“女朋友?”圓臉的男孩子脫口而出。
“能讓我保有這快樂的秘密嗎?”他搖搖頭。
“當然,當然!”年輕人嚷起來。“不過教授要請客,請我們全系的人吃糖!”
“這不是令人為難的要求,是嗎?”思烈微笑。他真的願意與這些年輕人分享快樂,因為他們的真誠。
“教授萬歲!”圓臉的男孩子首先叫起來。
當然不是為了區區的糖果,而是一份純真的感情,雖是師生,也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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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樓梯,在工學院的大門邊站着一個女孩子,一個艷光四射,新潮又性感的女孩子,那暴露全身曲線的緊身衣褲,那誇張的捲曲長發都引人注目,尤其在這原已缺少女孩子的工學院門邊。
圍着思烈的年輕人都呆了,這是誰?找人的?是什麼人的女朋友嗎?誰能——不,誰敢擁有這樣的女朋友?
思烈卻變了臉色,他知道芝兒不肯罷休,但是,他絕沒想到她會到學校來。她想做什麼?搗亂?威脅?或侮辱他?破壞他?
“思烈!”芝兒已揚起右手,非常親熱地走過來。“思烈,下課了嗎?我等了你好久!”
學生們都張大了嘴,不能置信地望住芝兒,望住思烈,這是他們所尊敬教授的女朋友?然而——思烈竟是鐵青着臉,一臉的憤怒,一腦的冰霜,這又豈是對女朋友的神色?
“咦?她不是——葉芝兒?”女孩子是敏感的。
芝兒聽見自己的名字,大方地微笑一下。
“我來接你,思烈!”她把手伸進思烈的臂彎。
思烈像碰到一塊燙手的鐵,驚怒地迅速甩開,若不是在學校,若不是有學生在,他想——他會控制不住自己憤怒得想殺人的衝動。
“看你,做什麼呢?”芝兒不以為憾地笑。“你開車來了嗎?停在哪兒?”
“你——為什麼來?”思烈又冷又硬的聲音。
“我說過,我來接你嘛!”芝兒很委屈地。
“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們——沒有關係!”思烈硬生生地說。
幾個學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聲不響地都溜了,他們實在不便再留在那兒。
學生一走,思烈也大步離開,根本不理會背後的芝兒,芝兒是存心要他好看,丟他的臉,她——真是個毒辣的女人。
他聽見背後她跟上來的聲音,他的腳步更加快了!
走到汽車旁邊,芝兒也趕到了。她是那一種女人,她若要破壞一件事,一個人,她必會千方百計的做到!
“你到底想做什麼?”思烈不開車門,站在那兒問。他那神情是看見天下最可憎可厭的人。
“接你,不行嗎?”她那裝出來的親熱笑容消失,變得陰冷,刻薄。
“我告訴你,無論你耍什麼花樣,沒有用!”他低吼。
“我也告訴你,無論你用什麼辦法,你擺脫不了我!”她的話從牙縫裏迸出來。
“根本不必用什麼辦法,我正大光明的申請離婚!”他氣極了,芝兒怎麼這樣不可理喻呢?
“離婚?哈,你以為離了婚就能擺脫我?”她冷冷地笑。“韋思烈,只要世界上有你這一個人,我就跟你糾纏到底!”
“你——瘋了!”他驚怒交加。
“也許是,我瘋了,世界上有那麼多男人。比你好的更數不清,我葉芝兒更不是沒人要,但——我認定了你,就是你,韋思烈,就算我死了也不放過你!”她惡狠狠地盯着他。
他心中打了個寒噤,芝兒的話——真是令他害怕,死了也不放過他?真的這麼大的仇恨?
“你從來沒想過,我們分開該是最好的辦法?”他問。他希望能保持冷靜。
“想過,”她自嘲地笑。“我又不是目不識丁的無知婦人,我自然知道夫妻相處不好,惟一的辦法是分開,這原是離婚當吃白菜的時代!”
“那你為什麼不肯做?”他皺眉。
“因為我恨你!”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恨,她恨!
思烈暗暗吃驚,他知道她恨他,怨他,怪他,但不知道恨得這麼深,這恨——足以毀滅全世界。他說不出話,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知道我恨你什麼?恨你不愛我卻娶我,恨你用我的感情來試探李穎,恨你不在乎我的所作所為,甚至不在乎我去找男人。我恨你,韋思烈,你是個自私又卑劣的小人,你美好,出色的外表是一層糖衣,內心裏,你是一顆毒藥,誰吞下去只有永恆的痛苦,”芝兒不顧一切地說:“你利用了我的感情,玩弄了我的感情,還要把所有過錯,罪名全推在我身上,是我不守婦道,是我胡作非為——別人不知道,你自己該清楚,我說的對不對?對不對?”
思烈全身冒冷汗,背脊發涼,心臟麻痹。是的,芝兒說的是真話,全是真話,他不愛她而娶她,他利用她試探李穎,他——故意不在乎她的所作所為,甚至於那些男人。但是——但是——他也曾希望好好維護這段婚姻,他也曾希望他們是一輩子的伴侶,離開台灣到美國不是最好的證明?他是打算永遠離開李穎了。然而在美國的兩年——怎能怪他呢?他並不希望芝兒去胡作非為,不守婦道,他根本沒想過芝兒會這麼來報復,打擊他,這又怎麼算是把過錯,罪名推在她身上呢?對她的任性妄為他也憤怒,也感到羞辱,也痛苦,然而既是她蓄意報復,他又何必把這一切表露出來?令她更加得意?
婚姻一開始就錯了,難道,他要一輩子承擔這錯誤?難道芝兒不給他——也不給自己機會?他們都還年輕,難道真是那個交通宣傳廣告“一次疏忽,足以致命”?他是傷了芝兒,傷的卻不是她的心,而是驕傲,這是他最大的錯誤吧?女人寧可傷心,不能傷了驕傲,這是至理名言!
“你說的都對——”他長長的透一口氣。“不過——芝兒,愛情不能只看片面,我也有感受!”
“你也有感受?”她不屑地冷笑。“是什麼?心滿意足?夢中情人已是枕邊人,不是嗎?”
“芝兒——”他輕嘆一聲,這是命吧!事已至此,無論他說什麼豈非多餘?解釋也更可笑。
“你說什麼都沒有用,我心意已決,”芝兒斬釘截鐵地說:“法庭判我們離婚,我會簽字,簽字只是形式,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的!”
他漠然地看她一眼,逕自拉開車門進去。
“明天,後天,每一天我都會來,”芝兒並不跟上車。“你所有的學生都會認識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他無可奈何地。他知道她一定說到做到!
“那麼,我可以去你家中看你嗎?”她似笑非笑地。
“當然可以!”他想也不想地。“但——何必看我?”
“看見你,可以時時提醒我的恨意!”她臉上笑容消失。“我不得意.也不能任你得意!”
他再搖搖頭,開車疾駛而去。‘
他真是再沒有辦法擺脫芝兒?她真是糾纏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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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他輕悄地走進去,看見李穎依然坐在書桌前,怕打擾她寫作,他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換了便眼,他為自己泡了杯茶,坐在客廳看一份英文報。芝兒的事——還是別告訴李穎吧!讓她以平靜的心情把《陌上歸人》寫完再說。
就算一輩子——事情也總得解決,是吧!
整份報紙看完,整杯熱茶也喝完,李穎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連姿勢也沒改變。她——不在寫稿?看她的背影,她似乎是用左手托住臉頰,右手握着筆,這個姿勢是不是寫稿呢?若非寫作,她怎麼完全不知道他回來?只有寫作時她才那麼全神貫注,聚精會神的!
又過了一陣,思烈實在忍不住了,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站在她背後——
他真的呆住了,他去了一個上午,她面前卻是一疊空白稿紙,她竟連一個字也沒寫出來!
難道——他們共同為“陌上歸人”安排的結局,並不能令她滿意?不是她心目中希望的?
“李穎——”他不安地輕喚。
她意外地呆怔一下,迅速轉頭,竟是一臉的笑容。
“回來了?我一點也沒聽見,你不是想嚇我吧?”她問。
她越是表現得輕鬆自在,他的不安也越強烈。
“我回來很久了!”他說。視線定定地停在她臉上。
“回來很久也不叫我?”她伸一個懶腰,站起來,並順手合上了空白的稿紙。
“不想打擾你寫作!”他說。還是目不轉睛地。
“每次寫作到這個時候——我是指快要寫完時,我就不怕被打擾了,因為大勢己定!”她笑。很淡,很清。
“真的大勢已定?”他忍不住反問。
她皺皺眉,立刻,她知道他發現了她寫不出的秘密,她是十分敏感的。
“難道還能改變嗎?”她還是笑,還是那麼淡然,還是那麼清爽。“我今天一直沒下筆,是因為——我想在團圓的俗氣裏面,加一點清新和美麗!”
“是嗎?”他還是不能盡信。
“我騙過你嗎?”她俏生生地反問。
“沒有,也希望不會!”他透一口氣。
“怎麼了?思烈,”她迅速挽住他。“早晨出門時你還好好的,怎麼氣壓突然低了?”
“因為有熱帶風景將來臨!”他笑了。面對李穎真是身心都愉快。
“那麼我們該怎麼做好防風措施呢?”她挽着他坐在沙發上。
“不需要防風,讓風暴把我們卷到天上——吹到天涯海角!”他情不自禁地吻她一下。
她亮亮的圓眼睛緩緩在他臉上掠過,搖搖頭。
“見到了誰?芝兒?或是潘少良?”她問。她是絕對了解他的。
“該見的是‘不同意,也不諒解’的人。這麼些日子了,李穎,我們該上陽明山!”他的反應也極快。
提起父母,她眼中有一抹黯然。不能怪他們不同意,也不諒解,她是名不正言不順。
“或者——再過一段日子吧!”她搖搖頭。她希望時間能沖淡一切,或者他這邊有突破性的發展。
“情形——不會改變,讓我們面對父母吧!”他說。
她又皺眉,知道今天他必見着芝兒。
“芝兒說即使離了婚也不放過我們,是嗎?”她突然問。
“你怎知道?”驚訝之餘,他等於承認了。
“或者說——小說里的情節吧?”她竟然笑了。“我想了很久,按正常情形發展,芝兒會這麼做,果然沒錯。誰說小說不是人生?”
然而小說又能真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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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堂下課的前五分鐘,芝兒又等在工學院大樓的走廊上。她把思烈上課時間打聽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他什麼時候來學校又什麼時候離開。她等得非常有把握,非常地胸有成竹。
她決心做一件事時,就全力做好它,她不在乎吃苦受罪,只要她的目的能達到!
她仍然穿得誇張又鮮艷,隨着下課鐘聲走出來的工學院男女學生都詫異地望着她,那種眼光很令人受不了,彷彿是望着一個天外來客,又彷彿望着個耍猴兒戲的人,有些驚異,有些不屑,有些輕視。芝兒忍耐着,她努力按捺住心中氣憤,他們當她什麼人?鄉下歌舞團的女郎?他們不知道她是性感偶像葉芝兒?
她是葉芝兒啊!她真想大聲告訴每一個人,她就是美麗性感的葉芝兒,這一群無知的井底之蛙!
下課的人群漸漸散光了,仍然不見思烈。昨天他也出來得較遲,學生總愛包圍着他問長問短,此地沒有第二條出路,他一定得出來的!
又等一陣,走出來一個纖細秀氣的女孩子,芝兒記得昨天這女孩也和思烈在一起,她必是思烈的學生。果然,女孩子望着她的眼光有些異樣!
“請問韋思烈教授還在教室嗎?”芝兒攔住了她。
“韋教授?早走了!”女孩子頗不友善地。在她單純的心目中,認定了這個性感女明星是來找她出色教授的麻煩。
“早走了?不可能!”芝兒主觀地認為女孩子說謊。“他明明第三堂有課!”
女孩子輕視地冷冷一笑。
“不信你可以自己進去看!”扔下芝兒,她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開。
驕傲的芝兒何曾受過如此對待?她總是受人捧着,哄着,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正預備進去找思烈,又看見兩個男學生出來。
“喂!韋思烈在嗎?”芝兒不客氣地問。
兩個男孩子驚疑地互望一眼,搖搖頭。
“韋教授早走了,他調了課!”其中一個說。
調了課?芝兒又恨又氣地暗暗詛咒,天殺的思烈,居然狡猾得調了課,他以為調課就能避開她?他也未免太低估葉芝兒了!
她吸一口氣,一聲不響地轉頭就走,她一定要找着思烈,無論如何心中這口怨氣要出。哼!調了課?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
坐計程車到思烈的住處,樓下不見他的“保時捷”,一定他在耍花樣,把汽車停在另外的地方,讓她以為他不在家!葉芝兒可不上當!
她怒氣沖沖地奔進大廈,那個以前總替她開門的管理員很禮貌地攔住她。
“韋先生不在,葉小姐!”
“扯謊!明明在家!讓我上去看!”芝兒大聲說。
“真的不在,韋先生和韋太太剛走!”管理員陪笑說。
“韋太太?!”芝兒尖叫起來,像一隻被人踩了尾巴的狗。”誰說李穎是韋太太?誰說的?”
“韋先生介紹的!”管理員很有耐性,他知道芝兒是女明星,有些人對女明星是另眼相看的!
“她不是韋太太,”芝兒忌妒得眼睛都紅了。“她不是!上樓去替我開門!”
“我沒有鑰匙!”管理員搖頭。
“為什麼?你以前一直有的!”芝兒睜大眼睛。
“韋先生收回去了!”他的語氣有點吞吞吐吐。
“你開是不開?”芝兒火大了,怎麼今天事事不順利?“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有權進去!”
“我知道你是明星葉芝兒!”管理員說。“他們真的不在!”
芝兒一震,明星兩個字提醒了她,她不能在憤怒中泄露了身份,這對她是不利的!
“好!你不開門我自己上去,看韋思烈敢不敢不讓我進去!”她的臉都氣白了。
“他們真的不在,你——你不能在大廈裏面吵鬧,不能騷擾其他住客!”管理員不得不提出警告。
芝兒是何等人?她豈能聽管理員的警告?一百個管理員也不放在她眼裏。她一掌推開了他,盛怒地衝進電梯,直達頂樓。
她又按鈴又拍門又叫嚷,思烈若在裏面,必讓她吵得頭昏眼花,不得安寧。但屋子裏一點反應也沒有,她不信思烈不在,一定是故意不理她。
“韋思烈,你聽着,你再不開門我用斧頭劈開它,你以為躲在裏面就行了?”她尖叫。
“葉小姐——”管理員也追上來。
“滾開,你管不着我的事!”她是火上加油,認定了思烈串通了管理員騙她。“開門,姓韋的!”
門拍得砰砰碰碰,裏面還是一片沉寂。那個管理員又是為難,又是着急,又是不安,對着這不講理的女明星搖頭嘆息。
對面那家人的大門開了,門邊站着一位好有教養,好斯文的中年婦人,她顯然也認得芝兒。
“哦——葉小姐,你找韋先生嗎?”那婦人說:“我剛才買葯回來時,正碰到他和一位小姐出去,他們不在家!”
芝兒半信半疑地住手,無論如何,她不能在這樣一位太太面前失態,她壓抑住心中怒火,卻也無法使聲音更緩和、更客氣、更禮貌。
“你知道他們去哪裏?”芝兒問得莫名其妙。
“這就不太清楚了,”那婦人微笑,風度好極了——十年後的李穎會是這樣子嗎?“不過我聽見他們提到陽明山,或者去陽明山看櫻花了!”
芝兒再吸一口氣,相信了。陽明山就對了,不是看櫻花,是回李穎的娘家!
“謝謝!”芝兒轉身走進電梯。
陽明山又怎樣?她葉芝兒可不怕!今天一定要找着思烈,這個決定是不能改變的,刀山油鍋也要去,何況一個小小陽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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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而再地找不到思烈,已令她的怒火像一個吹滿了的氣球,一碰就會爆。上了陽明山,她毫不猶豫地直闖李穎家,死死地按住電鈴不放,把那慌張失措前來開門的女傭阿英推開幾呎遠。
“找誰——小姐,你找誰?”阿英吃驚地追上去,莫非闖進了一個女瘋子?
“韋思烈,李穎,你們出來,”芝兒邊走邊嚷,怒火已使她忘卻禮貌,失去理智。“你們避不開,躲不掉的,我葉芝兒豈能輕易放過你們?出來!”
衝進客廳,遇見的不是她想像中的面孔,而是李穎那位和善的母親。
“哦——葉小姐,”李穎母親詫異又不安地望住芝兒。“你有事?”
“我找人!”芝兒沉着鐵青的臉。“你讓韋思烈和李穎出來,他們躲不掉的!”
李穎母親皺皺眉,神色變了。
“他們不在這兒,他們沒有來過!”她嚴肅地說。神色中有不滿、有責怪的意味。
“騙人,他們明明回來了!”芝兒口不擇言,她根本忘了面對的是誰,她一開始就認定了思烈是有意避開她,怒火使她不顧一切。
“他們若回來,我一定會知道,”李穎母親雖然生氣,卻仍有分寸。“我沒有理由也不會騙你!”
“他們明明回來這兒,”芝兒蠻不講理。“躲着算什麼?能躲一輩子嗎?”
李穎母親再皺眉,這個芝兒實在太過分了,她根本不把對方當長輩,出言不遜地。
“我相信他們絕不是要躲避的人,”母親說:“他們的事雖然令我生氣和失望,但他們絕不是躲避的人!”
“不躲避就讓他們出來!”芝兒可是一不做二不休?“韋思烈,李穎,你們見不得人嗎?你們出來!”
李穎的母親氣壞了,何曾見過這麼蠻不講理,這麼沒有教養的女孩子?偏偏李穎和她扯上關係,偏偏——唉!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嗎?
“請不要叫嚷,李穎父親不舒服,在房裏休息!”母親逼得提出警告。
“我不理那麼多,你讓他們出來我就不叫,”芝兒是瘋了。“再不出來我就去搜!”
“你——你——”母親腦袋發暈,耳朵里嗡嗡作響,雙腿發軟,搖晃幾下終於坐倒沙發上。
“我怎麼樣?”芝兒悍然說:“我沒有去搶人丈夫,我沒有偷偷摸摸和人同居,我是正大光明的韋太太,難道我沒有資格找丈夫?”
“你——”李穎母親幾乎氣得昏倒。
“別指着我,你管教不好自己女兒,你該反省反省,指着我有什麼用?”芝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吧?她已不再是葉芝兒,而是個潑婦,是個妒婦。
“我——”李穎母親腦色慘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說得對,葉芝兒小姐,”一個蒼老、沉着的聲音加進來,李穎生病的父親不知何時出來了,他沉着臉,痛心地說:“我們沒能好好管教女兒,你有理由,有資格來侮辱我們,責罵我們,是我們錯!”
潑辣的芝兒也呆住了,她沒想到李穎父親真是生病在家,(她以為李穎母親騙她,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她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真的,她反而被鎮懾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情形我們並不清楚,但李穎不顧一切和韋思烈同居就是錯,我們也不能原諒他們,”父親沉重地說:“你有資格責罵我們,但你要相信一件事,自李穎拿着箱子走出這個家,就沒有再回來過,她不會回來,因為我說過,只要走出去就不準再回來!”
“你——”芝兒心中開始不安,開始後悔,剛才她是太冒失,太魯莽,太衝動了。
“她沒有再回來過!”李穎父親臉色沉痛,卻是極有威嚴。“跟了韋思烈,她不再是我們的女兒!”
“我——”芝兒慚愧地退後兩步,她今天失儀,失態,也自取其辱。
“你沒有錯!”父親冷靜地說:“錯的是我們,錯的是李穎,你罵得對!”
“我——”這一刻,芝兒真是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她表現得像個波婦,對方卻是個謙謙君子,她——唉!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對不起,我——抱歉!”
眼淚湧上了眼眶,她轉頭就往外跑。她內心有善良的一面,然而,大多數時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情緒,控制不了自己的妒忌,控制不了心中交織的愛恨。
衝出玄關,淚眼中——她看見了兩個人,這不正是她苦苦找尋的思烈、李穎?他們是回來了,卻比她來得遲,她辱罵了李穎父母,感覺上,受辱的是她自己!
默默靜立的兩人顯然聽見了剛才屋子裏人的對話,至少聽見了大部分。她看見了李穎的滿面淚痕,看見思烈的滿臉冰霜,滿臉憤恨,她心中一陣難以形容的紊亂不安,什麼話也沒說地衝過他們,衝出大門。
她苦苦地找尋了他們大半天,見到他們卻是無話可說,她——哎!也是矛盾,也是矛盾!
愛恨都有代價,他們三個都付出了代價,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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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上沒有計程車,芝兒只能站在路邊等着,她心中急於離開此地,她是覺得羞慚不安,偏偏就連公路局車也沒有。
不知為什麼,這個時候——她竟怕見思烈,李穎了。
怕見——卻也是要見,人生就是這麼奇妙,追尋不着,避也避不開。思烈伴着李穎走出園子——李穎父親說過不準再回來,她不敢進玄關,是嗎?為了思烈,李穎竟放棄了父母?放棄了家?這是真的,她親眼目睹的,李穎放棄了家!
他們出來了,會——怎麼對待她?罵她?打她?不,他們什麼都沒有做,甚至沒有望她一眼,沉默着相偕轉入園子後面的小路,一下子消失了蹤影。
園子後面的小徑——芝兒記起了,李穎家園子後面的小路是山坡梯田間的阡陌,可直通山下,非常美麗,幽靜。三年前,當她還是思烈學生時,他曾帶她來過,曾指給她看,並告訴她,小路的盡頭就是李穎的家——三年前,一開始就註定她輸的,他的目的一直是李穎,小路的盡頭就是李穎的家,就是李穎的家——
啊!《陌上歸人》,再見歸人於這小路上,是了,是了,李穎有在山坡小路散步的習慣,他們一定重逢於此,就像小說中的那一段情節——
《陌上歸人》中的女主角並不真正快樂,李穎不快樂嗎?她得到了思烈和思烈全部的感情啊!她為什麼不快樂呢?她不是寫着愛無反顧嗎?她仍不快樂?
然而——芝兒擁有思烈時,又可曾真正快樂過?這其間——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妥?她們都愛思烈,為什麼卻不能真正快樂?為什麼?
或者——思烈本身不是個快樂的人?
公路局車帶來一陣沙塵,停在她面前。她抓住門邊扶手跳了上去,一剎那間,車尾又揚起塵土,往山下疾駛而去,李穎的家和那山坡上的小路都離她遠了,更遠了——
她心中忽然湧起一抹奇怪的意念,人生的事是不是該順其自然,像地球自轉,公轉,像日月的轉換,季節的變換,也該像鐘錶的運行,要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的人生道路,會不會平坦,順利易行些?會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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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烈和李穎沉默着一直從山上走下山腳。思烈緊緊地注視着李穎,她失去這些日子來始終綻開在臉上的笑容,父親斬釘截鐵的話已使她沒有再強裝笑臉的必要,跟思烈去就不準再回家,誰還能笑得出呢?
思烈心中疼痛着,內疚着,他是那樣的粗心大意,得到李穎的狂喜使他根本忘了其他事,他甚至沒看出她的笑容勉強和誇張。“不同意也不諒解”,他以為這只是一句話,就像李穎寫在小說里的話一樣的不真實,也沒有嚴重性,但是——怎樣的不同意也不諒解哦!為了要他心中更踏實,平穩,她幾乎失去了父母!
走到山腳下,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她抬頭看他一眼,展開一個好淡也好無奈地無言微笑。
“我一直不知道,我好抱歉!”他說。嘴裏說抱歉,心中卻明白,這不是抱歉兩個字能補償、挽回的。
“他們不會永遠如此,”李穎說得似乎很有信心,他卻在她眼中看到悲哀。“我到底是他們惟一的女兒!”
“那天你回來的事你一個字也沒提過,讓我知道——至少可以替你分擔一些!”他真誠地說。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她是善體人意的。
“為了我,你的煩惱還不夠多嗎?父親正在氣頭上的話不必當真,就算他不認我,我仍是他的女兒!”她微笑。
“可是你太委屈了!”他嘆息。他那黑白分明的眸中也有了黯然之色。
難道他們真是不蒙祝福的一對?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兩個字,從采沒有!”她加強了語氣。“你是個永不令人感到委屈的男人!”
“李穎——”他激動地握牢了她的手。
“爸和媽媽都是很專一,很重感情的人,他們互相間的感情幾十年如一日,好得令人羨慕!”她仰望着他。“以他們自己來比你,當然免不了有點誤會,好在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改變他們的觀點!”
“是的,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改變他們,”思烈被鼓勵了,他又有了信心。
“那麼,我們現在回去吧!”她深情地一笑。
原來他們的汽車停在山腳下,他們是爬山上去的,所以去得早卻到得遲,被芝兒搶先了。
上了汽車,他沒有立刻發動。
“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提到芝兒,他就憤怒。
“她在學校和家裏找不到你,一定有人說了這兒,她做事只憑意氣,只憑衝動!”李穎很了解。
“太不像話了,怎能找到你家去?”他慢慢地。
“爸爸對她承認錯誤,思烈,我們是有些不對!”她是相當公平。
“我一定要給你名正言順,我馬上通知律師把離婚證書交給她,至少在你父母面前有交待!”他立刻開動汽車,飛也似的駛向台北。
“交待只是形式,不是最重要的!”她說。
他明白她指什麼,芝兒不可能罷休的。
“最低限度表示我的決心!”他說。
“那麼你去辦事,送我去翠玲那兒!”她說。
“翠玲——她不再對我有成見吧?”他稚氣地。
“重要的只是我,不是任何人!”她嫣然一笑。
她是堅強的女孩子,不久前在玄關外還淚流滿面,這麼短時間就能克服了,她是堅強的。
“重要的是你!”他再說一次,搖搖頭,無奈地笑了,“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個六神無主的無頭蒼蠅?”
“多可怕的形容詞,我怎能常伴一隻無頭蒼蠅?”她抗議地嚷起來。
“我比不上你!”他由衷地說:“你真的是敢愛敢恨,義無反顧!”
“愛無反顧!”她糾正他。“因為我吃過不敢愛,不敢恨的虧,我怕那種無形的折磨!”
“永遠不會再有了!”他拍拍她,是一個允諾。
他們相視微笑,一個允諾也是一個希望,是將來的希望帶給他們信心的,是嗎?將來的希望!
車停在翠玲家的大廈外,他握住了她的手不放。
“不要讓任何人的任何話動搖了你的決心!”他認真地。
“當我是什麼人?又當翠玲是什麼人?”她不依地皺眉。“我們才十二歲?”
他搖搖頭,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等我,辦完事我來接你!”他說。
“好!你若不來,我等到地老天荒!”她開着玩笑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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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開走,她才慢慢走進大廈,乘電梯到翠玲的家。
開門的正是翠玲,她帶着一臉的意外和驚喜。
“李穎?你居然還會想到我?”翠玲怪叫。
“這麼大聲,不怕吵醒你那個當大任的兒子?”李穎打趣着。
“剛睡醒,護士在給他洗澡!”生了孩子的翠玲更是胖胖的越來越富泰了。
“醫生的兒子是不同,護士來洗澡!”李穎笑。
“沒辦法,我不敢洗,看見兒子軟軟的小身體我就心慌,就怕弄損弄傷了他什麼,真是不敢動手!”翠玲說:“喂!李穎,你不是真心誠意來看我吧?”
“我是路過,順便坐一下,馬上就走的,行了吧?”李穎白她一眼。“連你也變得這麼小心眼了!”
翠玲不響,一本正經地,很關切地端詳她。
“過一種新的生活,你快樂嗎?”翠玲問。
“感情上百分之一百滿足,心裏也踏實,安定了!”李穎思索一陣。“當然,某一些事情是很遺憾的!”
“芝兒?你父母?”翠玲是了解的。
李穎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微微一笑。
“人生原是沒有十全十美!”她說。
“所謂十全十美也不過是種——怎麼說呢?尺度?”翠玲似在自語。“如果把希望、嚮往的尺度放低些,也容易接近十全十美,對不對?”
“我想你對,”李穎微笑。“人往往是貪婪的,要求越來越高,達不到目的就失去了快樂!”
“你是說你目前並不快樂?”翠玲凝視她。
“翠玲,我們還是談談你兒子吧!”李穎支開話題,她顯然不願再提自己的事。
翠玲皺眉,沉默着好半天都不語。
“怎麼?不想談兒子?”李穎打趣。
“李穎,如果你目前並不快樂,你何必要堅持這麼下去?”翠玲是直言無忌的。“我總覺得你得不償失!”
“感情上的事哪談得與失?”她搖頭。
“小姐,不是寫小說的感情啊!你要分清楚現實與虛幻才行,你不是溶進小說情節了吧?”翠玲嚷着。
“你們都說我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感情,我媽媽也這麼說!”李穎苦笑。”其實,若現實中沒有這種感情,沒有那種刻骨銘心至死方休的愛,我又怎能虛構得出呢?”
“但大部分的人並沒有愛得那麼轟轟烈烈,也沒有你那種痛苦!”翠玲說。
“誰說我痛苦?我說我很滿足,踏實!”李穎還是搖頭。
“別騙我,這麼久的同學我還不清楚你?”翠玲嘆一口氣。
“你把什麼事都放在心裏,你不願任何原因,任何人影響你的驕傲,你這麼做人真累!”
“我已經放棄驕傲了!”李穎淡淡地。
“我擔保你現在只給韋思烈看見美好的笑容,你絕對不會把自己的煩惱,痛苦展示在他面前!”翠玲肯定地。
李穎凝望翠玲,終於笑了。
“還是你最了解我!”她拍拍翠玲的手。“我不想表現內心的煩憂是因為我明知表現出來也於事無補,我為什麼不維持表面的快樂,平靜呢?”
“只有表面上的平靜與快樂,能支持你們一輩子?”翠玲懷疑地。
“說真話——直到目前我仍沒有一輩子的打算和盼望!”李穎慢慢垂下頭。
“李穎——”翠玲吃了一驚,他們不是已同居了嗎?
“我只能享受目前屬於我的平靜!”李穎嘆一口氣。“翠玲,我的要求一直不高,是不是?你是知道的!”
軟心腸又善良的翠玲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緊緊地抓住李穎的手,眼淚一串串地落下來。
“命運真對你不公平!”翠玲嗚咽着。
“已經很公平了,”李穎又慢慢抬起頭,眼眶還有一絲未褪盡的紅,她堅強地不令自己流淚。“我已經得到過,這就夠了,真的夠了!”
“李穎——”翠玲抱住她的肩,大聲哭起來。
她的哭聲引來了慌張的護士和女佣人,以為發生了什麼事。翠玲這才又怪不好意思地收起眼淚,打發她們走。
“你還是那麼容易激動!”李穎說。聲音里充滿了友誼的感激。
“是你的事,我沒辦法不傷心!”翠玲抹乾眼淚。
“替我慶幸吧!思烈是一個值得的男人!”李穎滿足的感嘆。“他比我們想像中更善良!”
“外表看不出來!”翠玲對思烈始終還是有成見。
“你還是相信外表,”李穎搖頭。“就說芝兒——她的痛苦一定比我們更深,外表看得出來嗎?剛才在家裏看見她——我真被嚇了一大跳!”
“哪個家裏?思烈的?或是陽明山上?”翠玲睜大眼睛。“她又發什麼瘋?”
“她見了我父母,”李穎黯然嘆息。“她是不顧一切了,但爸和媽媽無辜!”
“這個瘋子,這個瘋子!”翠玲連連地說:“我從來沒有看見她那樣的女人,好可怕,好像一根針,刺進血管就沒有救,一直流到心臟,至死方休!”
李穎下意識地打個寒噤,至死方休?她是這麼說嗎?
“罵完了人她就後悔了,我看得出,”李穎說:“她離開時的樣子好可憐,好沮喪,我看見她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兒等公路局車,我真是不忍。唉——翠玲,我沒有辦法不內疚,真的!”
“看你把葉芝兒說得多善良,她會後悔?沮喪?她若是這樣的人,早該放手了。”翠玲哇啦哇啦叫。“你內疚是因為你善良,是透過你善良的眼光來看她!”
“翠玲,你太偏激,”李穎不同意。“你對我太好,又對芝兒偏見太深,我絕對相信芝兒內心不壞!”
“你去相信吧!到後來吃虧的是你自己!”翠玲不服。
“公平一點,這件事情是三敗俱傷,吃虧的絕對是三個人!”李穎說。
“韋思烈呢?他放心你一個人來我這兒?他不擔心少良也在?”翠玲說笑。
“他去律師那兒辦離婚手續!”李穎淡淡地。“等一會兒他會來接我!”
“決定離婚了?老天!他早該如此,拖着對你們都不好,”翠玲整個人跳起來,她是天真的。“他終於想通了,韋思烈總算還有人性,有良心!”
“說得這麼嚴重,人性,良心都來了?”李穎不想告訴她離婚並不等於一切妥當,芝兒的糾纏是永無休止的。翠玲是個快樂,幸福的小婦人,何必令她不安?
“難道不是!”翠玲似乎得理不饒人。“你怎麼不早說他去律師那兒?我心中也好少罵他兩句嘛!”
“做了媽媽還孩子氣!”李穎搖頭。
“做了祖母也一樣!”翠玲笑。“喂!等一會兒少良和同文一起下班,他要來!”
“他要來?”李穎敏感地皺眉。自從上次少良把李穎整夜留在思烈家的事告訴芝兒后,她對少良有了成見,不,或者說懷疑,少良真是外表那麼好,那麼善良嗎?
“真怕韋思烈吃醋?”翠玲取笑。
“當然不是,不過——還是不見他好些!”李穎不便解釋。那也不過是她心中懷疑而已。
“怎麼你也不大方了?”翠玲說:“見一見他又不會怎麼樣,他還一直問起你!”
“他問我什麼?”李穎反問。
“你快樂嗎?”翠玲很不以為然。“潘少良是個好人,別對他好像防賊似的,他的最大錯誤和罪狀只不過一廂情願地愛上你!”
“怎麼說罪狀呢?”李穎笑了。
“怎麼不是?你分明當他罪人看待!”翠玲說。
“好吧!他什麼時候來?”李穎放棄爭論。
“三點半,最多四點,”翠玲看看錶。“差不多就該到了,他們今天一起上早班!”
李穎想起再見少良可能的尷尬,決定先走,還沒站起來,門鈴已響。
“他們回來了!”翠玲跳起來。
女佣人去開門,進門的果然是同文和少良,他們也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李穎,都顯得意外,尤其少良,還有一種難以了解的神情。
“嗨!李穎!”同文熱烈招呼。
“嗨!”李穎淡淡地笑,視線轉向少良。“好嗎?少良!”
”好——哎,好!”少良十分不自在。“沒有想到你會在這兒,我——”
“怎麼變得結結巴巴呢?潘少良,你簡直差勁,見了夢中情人也不該如此,你今年幾歲了?”翠玲開玩笑。
“不要笑少良了,人家是老實人!”同文說:“有什麼可吃的?我們肚子餓了!”
“我去看看!”翠玲走進廚房。
“我來幫忙!”同文也溜了進去。
這算什麼?此時此刻,事實還能改變嗎?
“我——實在很意外,我是指見到你!”少良看她一眼,立刻轉開視線。
“我坐一下就走,思烈馬上會來接我!”李穎還是淡淡地。少良的內心和外表一樣美好嗎?
“是的!”少良垂下頭,是內疚?
李穎也不出聲,以前是很談得來的好朋友,現在竟然無話可說了。
沉默地對峙了一陣,同文和翠玲居然還不回來。李穎覺得難受,她想,不如告辭了吧!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少良忽然說。有一件事?那一件事?他去告訴芝兒的那一件?“不過我一夜沒睡,疲倦卻又激動,送你回家后,我就去了芝兒那裏,我可能——說錯了話!”
“對與錯因人,因環境,因立場而有所不同!”李穎不置可否地。“也許對你來說並不算錯!”
“不——我一直在為這件事不安,我怕帶給你們麻煩!”少良的不安倒絕對真誠。
“我們的麻煩本來就多,也無所謂再加一點!”李穎搖搖頭,語氣並不好。
“李穎——”少良還想說什麼。
門鈴突然響起來,李穎已有預感地搶先開門,門外站着的果然是漂亮出色的思烈。他還沒說話已看見沙發上的少良,神色一下子就變了。
少良果然在這兒!
“翠玲,同文,我走了!”李穎揚聲叫。她甚至不給少良和思烈有打招呼的機會。“思烈來接我!”
“李穎,等一等吃布丁——”翠玲的聲音一直追進電梯,他們卻已經到了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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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車上,思烈臉上的顏色才漸漸好轉,才漸漸有了生氣,有了光彩。
“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他搖搖頭。“我發誓不要再見他!”
“他才來,和同文一起下班!”李穎說。
“很怪,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他是我的對手,他是個危險人物!”他說。
“律師那兒怎麼樣?”她岔開話題。
“一切順利,”思烈終於笑了,笑容使他真是光亮奪目,他是思烈,惟一的思烈。“律師答應明天之內把離婚證書親自交到芝兒手裏!”
“她會簽嗎?”她問得近乎天真。
“禱告吧!”他吻她一下,發動汽車。
這件事上帝能幫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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