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回到家裏,孤獨地面對四堵牆時,芝兒心中的慚愧和些微的悔意就消失了,她又開始怨,開始恨,開始憤憤不平,開始咬牙切齒。她的痛苦因李穎而起,她的孤獨寂寞也是李穎一手造成,她指責李穎父母的話又有什麼錯?又有什麼不應該?任何夫妻,任何家庭之間的第三者都該受到責難,李穎是第三者,她為什麼可以例外?整件事情裏面,為什麼大多數的人都同情李穎,不同情她?難道她不是受害者?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世界上可有公平?為什麼她找不到?她的丈夫愛上另外的女人,她的丈夫被別的女人搶去了,為什麼人們卻反過來指責她?為什麼?就因為她的外表像壞女人?哪裏有公平呢?分明是思烈、李穎傷她在先,她才一連串的報復--她不該嗎?他做錯嗎?她能不怒,不恨嗎?

整整二十四小時她把自己困在屋子裏,翻來覆去地思索這件事,這個問題,這個疑問,她怎麼想也想不通,越想不通,越憤憤不平,她有什麼錯呢?是啊!她有什麼錯呢?該受懲罰,該自食其果的絕對不是她!

昨夜沒睡好,今天胃口不佳,拖到下午三點鐘才胡亂地吃了一點粥當午餐,然後就倒在沙發上看報紙。自從她公開宣佈不接戲之後,電影界也跟她斷絕來往,她的生活就更空洞,更貧乏了。以前還有點工作來打發時間,精神總算還有寄託,現在則是完全失去重心,對付思烈和李穎很自然地就佔滿了她的心思,也成了她惟一可做的事,她怎能不做得全心全意呢?

她在看娛樂新聞,這是很自然的情形,她曾經是那個圈子的一員。報上說某一個女明星又和什麼闊佬相好,又是送什麼汽車洋房的,她忍不住冷笑起來。台北市的闊佬真是那麼驢?那麼二百五?那麼豬頭三?送女明星汽車洋房,紙紮的?這年頭現實得很,不嘗甜頭真是一個汽車輪胎也不會送,何況汽車洋房呢!

扔開報紙,她無聊地點上一支煙。兩年前她離開台北時還沒有這種現象,目前的娛樂,內幕雜誌滿天飛,人們真是那麼八卦?那麼好奇?她不明白!明明不是真的事情也被人傳得滿城風雨,像前一陣子她的緋聞,什麼台北第一號花花公子,誰呢?她連人都沒見過,何來相好?是不是沒有明星、歌星們的雞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台北市就太寂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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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在響,響得很長,很有耐性,是誰?她沒有朋友,誰會來看她?女傭匆匆去開門,迎進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看來頗體面,頗有教養。

“葉芝兒小姐!”中年男人伸出右手並自我介紹。“我是梁潛龍律師!”

“梁律師?”芝兒和他握握手,眉頭卻皺了起來,心中也有了戒備。“有何貴幹?”

“我是代表韋思烈先生來的!”梁律師坐下來,很冷靜很得體地說:“他有一份文件要我轉交給你!”

“什麼文件?為什麼要你轉交?”芝兒冷冷地。

“我想你也該知道,他要求離婚!”梁律師帶着職業性冷漠的眼光定定地望住她。

“他自己為什麼不上來?”芝兒強硬地揚起頭。

“他已經委託了我!”梁律師微笑。“在台灣這是很普通,很簡單的案件,只要離婚的雙方在律師面前簽字就行了!”

“他已經簽了?”芝兒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昨天下午簽的!”梁律師拿出一份文件攤開在芝兒面前。“我答應他今天之內把文件送到你手上!”

“是不是送到我手上就非簽字不可?”芝兒漠然問。

“既然雙方感情破裂,又分居了這麼久,我不以為你有什麼不簽字的理由!”梁律師說得肯定。

芝兒考慮一下,露出個好古怪,好難懂的笑容。

“我可以簽,我也會簽,但要他本人來!”她說得斬釘截鐵。“我有話要對他說!”

“韋先生說過,我可以替他答應你提出的任何條件!”梁律師搖搖頭。

“任何條件?口氣不要太大!”芝兒冷笑。“我要一百萬美金贍養費,他付得出嗎?我要他離婚後永不再娶,他做得到嗎?我要他去死,他肯嗎?任何條件!”

“當然,韋先生是指合情合理,他能力範圍之內的條件!”梁律師皺眉。芝兒比想像中更難纏。

“我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見他!”芝兒又冷又硬,決不妥協。“他來,我也許會簽字。他不來,休想我動筆!”

梁律師考慮半晌,終於屈服。

“我能借用電話嗎?我通知韋先生!”他說。

“隨便用!”芝兒為自己再點一支煙。

梁律師在一邊低聲說電話,芝兒也懶得聽,她知道思烈一定會來,她完全不着急。

她要思烈來做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想着要他來,是吧!根本沒有其他用意,只是想要他來。他來了之後她會簽字?她笑了,她心中有孩子玩泥沙的感覺,真的,非常地幼稚可笑,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婚姻,這樣的結局--是結局嗎?

梁律師放下電話,慢慢走過來。

“韋先生十分鐘之內趕到!”他說。

“很好!我們等他!”芝兒又笑了。

女佣人送來一杯茶,就默默退下去,替芝兒做了這麼久,她已熟悉女主人的脾氣,她永不多事。

“梁律師是思烈的朋友?”芝兒忽然問。

“不,我只是受他委託!”他搖頭。

“他用什麼理由申請離婚?”芝兒再問。

“理由隨便怎麼填都行,”梁律師很圓滑。“他說過。你要怎麼寫都行!”

“很大方,很肯犧牲!”芝兒冷笑。

“你們都是有身份、地位、名譽的人,我相信以感情破裂,性格不合最合適!”律師說。

“事實上是他和其他女人通姦,能這麼寫嗎?”芝兒問。

“那--怕會構成刑事,對名譽有損!”律師搖頭。

“他才不在乎呢!”芝兒大聲笑起來。“他不是說隨我怎麼寫都行嗎?”

“葉小姐,目前社會風氣,思想已經不同,許多離了婚的夫妻仍是朋友!”律師是苦口婆心?或是為那份律師費?

“虛偽,感情破裂才離婚,還算什麼朋友?”芝兒不屑地。“自欺欺人!”

“也許你有道理,不過我說的也是事實!”律師微笑。

芝兒傲然一笑,不再說話。屋子裏有幾分鐘的沉寂,芝兒認定了律師是思烈的人,自然沒有好臉色,那律師也很有涵養,也許是見慣了吧,他看來全不在意,依然神色自若。

好在思烈到得快,不到十分鐘他已趕來了。門鈴響時女傭迎進了他。

他顯然來得匆忙,連衣服也沒換,一條牛仔褲,一件雪白印着深藍色校徽的厚運動衫,一雙麂皮便鞋,他的瀟洒,他的漂亮,他的出色,他的光芒猶如當年她認識他時,似乎時間完全不曾在他身上印下痕迹,就連他的成熟和深沉都是與生俱來的。他是思烈,惟一的思烈,世界上沒有人能像他,沒有人能代替他!

“你在家看書?”藝兒忘形地問,決不像即將要簽字離婚的妻子。

她記得的,思烈在家居時愛穿牛仔褲,軟軟的便鞋,厚運動衫,他很少穿牛仔褲外出,甚至在美國時。

“我剛散步回來!”思烈看她一眼,逕自坐下來。

散步?李穎的習慣,不是他的。他寧願打一場激烈的籃球,游兩小時泳,剪完整個院子的草,做五十次掌上壓或跑一里路,他從不散步。李穎改變了他--或是他願為李穎改變?芝兒心中的妒意又泛濫了。

“開半小時汽車到陽明山梯田間散步?”她忍不住問。

“不是!”思烈冷漠地沒有一點表情,眼光也沉寂。

“李穎呢?她知道你來我這兒?”她笑了,很誇張地。

“知道!”思烈看律師一眼。

“她怎麼不一起來?”芝兒是沉不住氣了。

“她為什麼要來?這事與她無關!”思烈皺眉,他皺眉時依然漂亮如故,唉!他是思烈,永恆的思烈。“她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不該去什麼地方!”

“她有分寸,她有腦筋,是嗎?”芝兒又笑了。

律師在一邊輕咳一聲,他實在很沉得住氣,肯上門的律師,又有這麼多時間來消磨,這律師怕不是什麼上法庭替人辯護的大牌吧?

“韋先生來了,葉小姐,可以簽字了吧?”律師說。

“哦--我幾乎忘了要簽字!”芝兒看一眼茶几上的文件。“不要緊,你們律師收談話鐘點費吧?我補給你!”

律師的臉漲紅了,這一下子他可真沉不住氣,芝兒的話太過分,太不留餘地,根本在侮辱人。

“葉小姐,我是公事公辦,”他沉下臉說:“至於收費,我會向委託人收,我們是有規矩的。現在請你先看看文件上的條件吧!”

“哦--條件已經開好了?”芝兒的眼光拋向思烈。每次看他,她心中依然會收縮,會緊張,又甜蜜又痛楚,他是她的丈夫,他卻不愛她,這是她永恆的噩夢和悲哀,這是她死也不甘心的事。

“我已盡了我的能力,我不想虧待你!”思烈說,語氣是誠懇的。“如果你還有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力可達,我一定答應你!”

芝兒冷冷地笑着,很不經意,又似乎不屑地看着那份離婚的文件,兩張紙看完了,她抬起頭。

“每個月贍養費,美國那幢房子,你很慷慨,思烈,”她有絲嘲弄地。“我很清楚,你已盡了力,那幢房子是你這些年的積蓄,買時八萬美金,美國房地產狂漲,大概可以賣十四、五萬吧?你真的慷慨!”

“我只希望你能簽字,芝兒!”思烈凝望着她。

“那麼你呢?”芝兒不回答他的話,“房子給了我,你不是一無所有?”

“我--可以從頭來過,我才三十二歲!”他說。

他是說願意不惜一切來換取她的離婚簽字?她真是那麼不足惜?她真是如此令他厭惡?

她很特別地笑一笑,扔開文件。

“我簽字,但不要房子,”她說得非常地驕傲。“補償對我來說是種侮辱,為什麼離婚?我們心裏都清楚,我做的,你做的互不相欠,不該誰來補償誰!”

“可是--芝兒,我是誠心的!”思烈皺眉,他很意外,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芝兒眼中有奇怪的光芒。“還有贍養費--算了,不必爭執,我拿到我再結婚之時!”

思烈真是呆住了,這不是做夢嗎?芝兒爽快得不像真實的,她肯簽字又這麼大方,她--不是又在玩什麼花樣吧?她的神色雖是難懂,卻肯定不是開玩笑,正如她所說,她是認真的!但--這麼多日子的糾纏,這麼多日子的為難,甚至在昨天還苦苦相逼,怎麼今天就突然變了?這不是做夢吧?

“芝兒--”思烈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中那一絲歉疚也漸漸擴大。

“不要高興得太早,”芝兒眼光一拋。“我答應的是簽字,可不是答應放過你們!”

思烈一窒,沉默了。芝兒是說過,離婚只是形式,她一輩子也不會放過他的,她是這麼說過。一輩子--她真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一輩子的精神,一輩子的幸福來和他耗下去?值得嗎?芝兒!

律師在修改文件的內容,改得很快,幾分鐘就好了。

“葉小姐,請再過目,如果同意,就請在上面簽字。算是同意這份草約,明天我再送正式的文件來簽!”他說。

芝兒隨便看一眼,爽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雖然只是形式,當思烈看見文件上葉芝兒三個字時,心中也一下子輕鬆了。無論如何,法律上他是站住了腳,無論如何,在李穎父母面前可以交待了!

“馬上可以帶李穎回娘家了,是不是?”芝兒真是看穿了他。

“謝謝你,芝兒!”他由衷地。

“不要謝,也不希望有恨!”芝兒凝視着他。

兩年夫妻終於分手,從此各人再無關係,再無牽扯,再無瓜葛,然而--真是這樣?曾經發生過的事,誰又能真正忘懷?

“我先告辭!”律師站起來。“正式文件弄好后,明天我再通知兩位!”

“謝謝你,律師!”思烈也站起來。“我--也走了!”

芝兒淡淡地笑,不出聲。這和平日的她絕對不同,她為什麼改變?或是心中另有主意?

“芝兒--”站在門邊,思烈總覺得還有些什麼話該說。“我希望--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如果你有任何困難,不論是哪一方面的,我願意幫忙!”

“電影裏夫妻分手的場面話!”她笑。

思烈臉紅了,他說這話--真正目的是給自己良心作交待吧?他真能當芝兒是朋友?

“我走了!”他低下頭,匆匆走出大門。

“不說再見嗎?”芝兒在諷刺他吧?“我再結婚會通知你,每個月的贍養費,照例的放進我銀行!”

思烈簡直不敢回頭再看,芝兒怎麼回事呢?他竟有落荒而逃的感覺!

“你們結婚會通知我嗎?”芝兒的聲音追進電梯。

他們結婚,他和李穎--突然之間,他覺得一切變得好不真實,好遙遠似的,他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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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門合上,芝兒整個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滑倒在門邊的地毯上。

剛才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給她的力量,意志?忌妒?愛恨?她不知道,她竟能做出那麼平靜,淡然又爽快的模樣,她竟能侃侃而談,眉頭也不皺一下就簽了字。是的,簽了字,法律上,名份上她都不再是韋思烈太太,他們已再無關係,該算是陌路人了。簽了字--從此真正失去思烈,她沒想到自己會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連站也站不住。她就一直坐在地毯上,蒼白着一張臉,眼淚籟籟地流個不停。

她說過離了婚也絕不罷休,她說過要一輩子糾纏到底,她說過永遠不放過他,然而此時此地--她心中竟是一片空白,麻木的空白。她該如何糾纏?怎樣地不罷休?她--她--是這樣地一敗塗地,她根本全軍盡沒,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她葉芝兒又豈是死皮賴臉的人?她--她--竟失去了思烈,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他,她的世界只是一片廢墟,殘垣,甚至連顏色也消失。

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失去了思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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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烈推開大門,走進客廳時,他看見李穎正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沙發又厚又軟又大,越發顯得李穎瘦削。她臉上永遠沒有化妝品--是不是因為沒有化妝品而顯得她格外地蒼白?她的頭髮還是直直地垂在肩上,黑白分明的眼中跳躍着一些問號,問號的背後--似乎還有着些什麼?是什麼呢?思烈竟看不明白。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來,定定地凝視着她,什麼話都不說。她迎着他的視線,眼光變得柔和,更柔和,唇邊露出溫柔的微笑。她也不出聲,她明知他去哪兒,明知他去做什麼,卻是不問。

她是善解人意的,若是思烈不願講的結果,她又何必問呢?

“來,跟我來!”他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拖着她站起來,不由分說地帶她出門。

“去哪裏?”她邊走邊問。“至少得讓我知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裏!”

他深深地望她一眼。

“不要問,只要對我有信心!”他說。

下了樓,上了車,他風馳電掣地朝中山北路飛駛。中山北路?陽明山?他可是要帶她回家?他可是要帶她去見她的父母?她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他那漂亮而又深沉的臉上卻是一片沉寂,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搖搖頭,不要再猜測了,要對他有信心,他們的愛情原是建立在信心上。

果然上了陽明山,果然停車在她家門前。

“思烈--”下車之前她有絲猶豫,要見的是她父母,她深知父母的脾氣、個性,不能貿貿然去。他們說過不諒解也不接受就是不諒解也不接受。

“我愛你,李穎!”他吻她面頰,扶她下來。

緊緊地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重重地按下門鈴。他看來是那樣的把握十足,難道芝兒--不,芝兒豈是那麼容易放手的人?

“思烈,我們不必這麼匆忙來,我們--”李穎還沒說完,女佣人阿英已經開門。

“小姐!你回來了?”阿英驚喜地。“啊--韋先生!”

思烈來不及和阿英打招呼,拖着李穎大步走進園子。

“思烈,不要這麼衝動,有些事是急不來的!”進玄關之前,李穎急切地說。

“相信我!”思烈熾熱的眸子凝視着她。“我愛你,李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走進玄關,看見母親詫異地站在那兒,乍見母親,李穎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媽--”她輕輕地、內疚地、歉然地叫。

“穎穎--”母親神情複雜,望着惟一的女兒,又看看一邊的思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李伯伯在家嗎?我想見他!”思烈有禮貌地說。

“你--見他?”母親皺皺眉。“他不太舒服,在休息!”

“我知道,”思烈微微一笑。“昨天我們也回來過!”

“昨天?”母親又看女兒。“穎穎,我看--暫時還是不要見你爸爸,你該知道他的脾氣!”

“我知道,媽--”李穎為難地。她吸吸鼻子,收幹了淚水,壓抑了心中激動。

“伯母,無論如何我希望見他!”思烈很堅持。“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他不舒服,思烈,”母親嘆一口氣。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心軟的。“他--也未必肯見你!”

“伯母,相信我,我今天才帶李穎回來--我是有原因的,請替我請李伯伯出來!”思烈說。他的眼光,他的神情,他的語氣都堅定又誠懇,令人難以拒絕。

“好,你們先坐一坐!”母親終於點頭。

坐在熟悉的客廳里,李穎心中翻湧着難以形容的情緒,又是歡喜,又是悲哀,又有些擔心害怕,又有些疑惑不安,思烈到底要和父親說什麼呢?他憑什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思烈,是不是芝兒--”話沒問完,嚴肅的父親走了出來,他臉上沒有表情,聲音也很冷。

“韋先生要見我?”父親說。他不看李穎。

李穎心中疼痛,父親還在生她氣,是吧!也難怪父親生氣,這件事實在太令父親失望、難堪了。

“是,李伯伯!”思烈站起來,穩定地、勇敢地直視李穎父親。“以前所有的事是我的錯,我知道你很生氣,我誠心誠意來認錯!”

“這樣的事,認錯就行了?”父親強硬地。“我寧願不要女兒,我不能容許這樣有辱家聲的事發生!”

“你責備的是,我們錯了,希望補救!”思烈看李穎一眼。“我和李穎預備結婚,盼望能得到你和伯母的同意和祝福,我們今天為這件事來!”

結婚?!李穎睜大了驚喜的眸子,她沒有聽錯嗎?!思烈可以和她結婚?

“思烈--”李穎聲音發顫,她實在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們要結婚!”思烈緊握李穎的手,鄭重地、肯定地大聲說:“希望兩位同意和祝福!”

“你是說--結婚?”母親也驚喜地問。這個消息來得突然,昨天芝兒還來這兒吵鬧。

“是的,結婚,正正式式的!”思烈再說。

父親臉上的冰霜在解凍,神情也和緩下來。他所反對,所不諒解,所不接受的不是思烈,而是那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同居,他愛女兒,他希望女兒幸福。

“你--能嗎?”父親遲疑地問。

“能!”思烈透一口氣。“我剛和芝兒簽字離婚!”

“思烈--”李穎不能置信地叫起來,喜悅的眼淚不聽指揮,不受控制地泛濫了。“是真的?你為什麼不早說?是真的?”

一直皺着眉的母親也露出笑容,長長地透一口氣。

“這樣就好了!”她說。

父親凝望思烈,思烈坦然地迎着他嚴肅,能透視一切的眼光,好半天,父親終於點點頭。

“我接受你的歉意,也願意相信你的誠意,”他說:“不論時代怎麼改變,婚姻仍該是神聖的!”

“你教訓的是!”思烈今天特別謙順。

“年輕人做事只憑衝動,太感情用事了,”父親坐下來。“我不能容忍你們把婚姻視作兒戲!”

“絕對不會!”思烈肯定得無與倫比。“你們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考驗我!”

父親微微點頭,視線終於轉向李穎,他嚴厲的凝視使她內疚又慚愧地低下頭。

“你知道做錯了嗎?”他低聲問。

“我好抱歉,爸!”李穎放開思烈,慢慢走向父親。“但是--我不能說自己錯了,對與錯只不過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如果當時我不這麼做--爸,今天的情形可能不是這樣,我也可能失去一輩子的幸福!”

父親搖搖頭,再搖搖頭。

“在爸爸面前也這麼倔強、驕傲?”他嘆息。

“不--當時的情形--我不得不這樣。”李穎抬起頭。“爸,你原諒我了?”

“我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父親終於露出笑容。

似乎一切都雨過天晴,重見陽光了,不是嗎?李穎雖然不喜歡一個俗氣的大團圓結局,然而人生畢竟不是小說,幸福和俗氣,還需要選擇嗎?

“阿英在做晚餐,你們留在家裏吃飯吧!”母親說。

“好!”李穎一口答應,“媽,我能進書房看看嗎?”

“原是你的書房,除了打掃,誰也沒動過裏面的東西,就怕你回來又吵又叫的!”母親笑。

“你等我!”李穎快樂地對思烈一笑。“等我出采,我們去後山散步!”

思烈微笑點頭,看見李穎輕盈地走進書房。

她只進去打個轉,立刻就出來。其實,她進書房也不過是一種“終於回家,再見故人”的喜悅,根本沒有任何事,她依然孩子氣得緊!

“你們去散步吧!”父親回房。“我再躺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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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玄關,走出園子,走向後山,走下阡陌,心情和昨天相差何止千萬里?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李穎看他一眼。

思烈,這惟一得到她全部感情的男人,終於成為她的丈夫,她的終身伴侶,雖然他們已經同居,已經形同夫婦,但聽見結婚兩個字,心中依然莫名興奮。或者“結婚”兩個字原有其本身的力量吧!

“讓你驚喜!”他凝望她。這些天她瘦多了,也蒼白得很,她心中的重壓不比他輕。

“說不上是驚喜,”她思索一下。“只覺得意外,不能置信的意外!”

“對我沒有信心?”他擁着她的肩。

“芝兒怎麼肯簽字呢?”她搖頭。

“或者想通了,”他內心也在懷疑,卻不便講出采,芝兒這個字實在簽得太爽快。“你說得對,芝兒的內心原是善良的!”

“她說了些什麼話嗎?”靠在他懷裏,她只覺得滿足,只覺得安適,能和相愛的人並肩齊步走向永恆的道路,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吧?

“沒有,”他思索說,一句話衝口而出,想停止也來不及。“我謝謝她,她說‘不必謝,也不希望有恨!’”

李穎呆怔一下,腳步也停下來。

“不必謝,也不希望有恨,她--是這麼講的嗎?”她微微皺眉。“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特別意思吧?”思烈不安了。“反正她已經簽了字,不容她反悔!”

“不,我在想--她的改變為什麼這麼大?這麼快?昨天--”李穎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也許就是昨夜想通的,”思烈拚命往好的方面想。“為難我們,豈不等於為難自己?”

李穎搖搖頭,再搖搖頭。

“是不是有很苛刻的條件?”她問。

“不,完全沒有,我把美國的房子給她,她也拒絕,贍養費也只拿到她要再婚之時!”思烈一口氣說。

他原是個思想細密,分析力強的人,也許是太高興,太開心了吧?他竟沒有懷疑到有些不對。

“思烈,我擔心--”

“別擔心,她簽的字絕對有效,有律師在場的!”思烈極快地打斷她的話。“為什麼不想想我們以後呢?”

“不必再去蠻荒不毛之地了吧?”她笑。她有一種故作輕鬆之感。

真的!他自由了,能和她結婚了,為什麼她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她是那樣全心全意地愛他,為什麼?

“不要擔心,就算到了剛果森林區,我也給你帶冰箱,冷氣!”他笑。

“能不離開台灣最好!”她想一想,說。

“我只有一年合同,或者可以再續一年!”他說。

“我不喜歡外國,任何一個外國,”她說得好特別。“我是一株只適合家園泥土的草,到了外國,我怕自己會枯萎,會迅速老去!”

“別擔心,別害怕,有我呢!”他望着她笑。“你不是曾經答應和我同去天涯海角嗎?”

“情況不同了,不是嗎?”她俏皮地。“那個時候擔心家園無立足之地,浪跡天涯,實非得已!”

他凝視着她,眸中的深情,閃耀着永恆的光輝,是永恆,就是這兩個字!

“我賣掉美國的房子,然後在家園中找一角最芬芳的泥土,我們在那兒生根!”他說。

“嗯--對白有了文藝腔!”她笑。“找一角最芬芳的泥生根,我該把它放進小說里?”

“那本《陌上歸人》有了最肯定的結局?”他笑着問。

“相信--應該是!”她點頭。

“是就是,什麼是相信應該是?”他皺眉。

“寫小說不能像你們學理工的,一個公式,一個定理,一個數目,斬釘截鐵的肯定,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不行,”她半開玩笑。“我們是在玩文字遊戲!”

“文字遊戲?怎麼說?”他不懂。

“有的時候明明一句簡單的話,一個簡單的意思,我們用拗口的、似通非通的文字把它寫出來,讀者看了認為有靈氣,有味道,能創新,說不定一炮而紅,扶搖直上,紅遍半邊天!”

“你就是靠這個成名的?”他盯着她。

是夕陽呢?或是心情的好轉?她蒼白的臉上竟也有了可愛的紅暈。

“我還真沒這本事!”她說。“我寫得古老傳統,平鋪直敘,一個釘子一個眼!”

“哦--”他故意逗着她。“還有人看,有人花錢買書,有人事來拍電影,真不容易呢!”

“我的造化!”她皺皺鼻子。

“難道不是我的造化?”他點點她皺起的鼻子。“名作家李穎變成韋思烈太太!”

“喂--不要說這麼多話,你破壞了自己的形象!”她故意作狀地指着他。

“是!武打片的龍虎武師只動手,不開口的!”他說。

“又是武打片,總有一天我要改行寫武俠小說!”她笑。

“最好改行拍電影,扮那種一刀殺死一排人的女俠,要不然演一掌打死六、七個人的絕世高手,你可以演,你有那種氣質!”

“哪種氣質?冷麵羅剎?”她大笑。“那麼你豈不是可以演亞蘭德倫型的現代冷麵殺手?不必講話,不必笑,女人為你傾倒,對手敵人全死在你槍下!”

“不,不,反對,我情願演古代正邪不分的大俠,也不必講話,最多講兩個字令對手‘拔刀’,我不想和你分隔在兩個時代!”他說。

“是真是假?思烈,”她嘆息。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是嗎?不論是否真正快樂,輕鬆是肯定的。“這麼多話,怎麼受得了呢?”

“讓我今天多講,明天以後,我自動變回原形,”他說:“李穎,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只是種情緒,不必說那麼多話!”她搖頭。“我喜歡原來的你!”

他望着她半晌,搖頭說:

“你又焉知這個多話的不是原來的我呢?”他說:“是挫折、失意、感情上的打擊令我沉默!”

她咬着唇凝望他好半天,忽然笑起來。

“那我是不是該逼你失意,受挫折,感情上受打擊,然後你才會發出那股動人心弦的味道呢?”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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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苦思整日,在寫字枱前腰都坐直了,依然不能把《陌上歸人》的結局寫出來。

現實生活中她和思烈得到了他們一直追求的幸福,那是美滿的,然而--用在小說中,且不說俗氣,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妥,似乎這樣的結局和前面的一切格格不入,硬要這麼寫,會破壞了整本書的格調和前後統一。

她一直在苦惱着。

該怎麼寫,怎麼安排才能令這本書、這個故事合情合理、流暢自然呢?在她的感覺上,有缺陷的愛情才更美,更值得回味,可是真的這麼寫,心中又有陰影,耿耿於懷地不能釋然,該怎麼寫呢?

事到如今,她真的後悔寫這個故事了,一直都寫得那麼痛苦,尤其在十萬字之後,寫得簡直像在噩夢之中。現在這個結局--該怎麼安排呢?

思烈去律師那兒還沒回來,面對着一疊空白的稿紙,莫名的煩躁不安一直往上涌,該怎麼寫呢?該怎麼寫呢?越變越煩,腦中越亂,她終於長長嘆一口氣,扔開筆,站了起來。

今天不寫了,休息一夜,明天再說。她有這個經驗--今天寫不下去的故事,到了明天可能有新意念,新發展,很自然地續了下去。今天別再為難自己了吧!

倒一杯熱茶慢慢喝,煩躁沒了,不安的感覺卻漸漸擴大。為什麼事不安呢?思烈在律師那兒,在市區他又從來不開快車,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似的?

真是心驚肉跳,似乎--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似乎--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她嚇了一大跳。

“喂!我是李穎!”她慌忙抓起電話。“思烈嗎?”

“不是韋思烈,是我,翠玲!”翠玲在笑。

“哎,翠玲,”李穎鬆一口氣,不能這麼神經緊張,無緣無故的。“有事嗎?”

“沒有事不能找你?”翠玲不滿地。“你心中只有韋思烈了,好意思嗎?”

“翠玲--”李穎猶豫一秒鐘,為什麼要猶豫?已經肯定了的事啊!“我們要結婚了!”

“啊--芝兒簽字了,是嗎?是嗎?”翠玲高興地嚷。

“是,她昨天簽的,思烈現在還在律師那兒!”李穎說。突然之間,她懷疑起來,是真的嗎?芝兒簽了字?

“恭喜你,該大請客了吧?”翠玲叫。“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好!”

“一定請!”李穎說:“這樣的結局也令我意外,至少我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

“我也意外,也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翠玲停頓一下,突然說:“潘少良今天訂婚了!”

“什--么?”李穎真的呆住了。“啊--你說潘少良訂婚?和誰?”

“醫院裏一個護士,從來沒聽他說起過,所以覺得突然和難以接受?”翠玲說。

“無論如何--這是好事!”李穎困難地。心中好像突然塞住一團東西。

“當然是好事,那女孩子也很漂亮,很斯文,只是--李穎,我懷疑潘少良是在你那兒受了刺激!”翠玲是直腸直肚,有什麼說什麼。

“不會吧!”李穎不自然地。是不是呢?她可不敢肯定--少民對她--任誰也看得出來。

“但願不是,否則那女孩多劃不來,”翠玲哇啦哇啦地。“他今夜在‘鴻霖’請客,只請少數同事,我們也要去!”

“替我祝福他!”李穎說。

“我會--李穎,少良叫我對你轉述一句話,他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希望,所以我沒有怨恨!’我是轉述了,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翠玲說。

李穎想一想,胸口熱起來,眉宇之間也開朗了。

“我明白他說什麼,真的,”她說。她是真的明白,少良不怨恨,自然不會報復,不會破壞,他對芝兒說的話當然只是一時衝動。少良是善良的,一開始她就這麼想,她沒有想錯,他是善良的。“你替我告訴他,我相信他的話,他是好朋友!”

“越弄越糊塗!”翠玲怪叫。“打什麼啞謎?”

“不只是好朋友,翠玲替我告訴他,我一直希望有他那樣的哥哥,他永遠會是我心目中的哥哥!”她說。

“肉麻!哥哥妹妹的,不說!”翠玲說。

“希望你說,我相信--這對他很重要,他會喜歡聽到!”李穎認真地。

“好啦,好啦!前世欠了你的,”翠玲假裝氣憤。“喂!李穎,你不會去‘鴻霖’吧?他也請了你!”

“我想不去比較好!”李穎很理智。“而且我在等思烈!”

“我懷疑,李穎,沒有韋思烈,你還能生活嗎?”翠玲不服氣地說。

“生活是一定的,這個時代難道還真有失去誰就活不了的人嗎?只是--不會再有夢,不會再有光彩,也不會再有感覺!”李穎說得很真切,很實在。

電話里一陣沉默,然後是翠玲的嘆息。

“是你們的愛情太美?或是我們的太平凡?同樣是人,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差別?難怪少良追不到你,你們在某一方面,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說。

“不是幻想,翠玲,屬於我的一切,是我真真實實的感覺到的!”李穎說。

“你幸福!”翠玲再嘆息。“即使你只能擁有一剎那--我相信你仍是幸福的!”

“你說得對!”李穎微微一笑。她看見思烈推門進來,幸福的感覺包圍着全身。“我很幸福,很滿足!”

沒有說再見,她輕輕放下電話。

“思烈--”她迎上去,突然就發現了思烈的可怕神色,思烈怎麼了?他的臉色死灰,慘白,他的眸中一片空白--不,不,是一片廢墟殘垣,是完全沒有光彩的死寂--是的,是死寂。他的嘴唇緊抿着,嘴角的肌肉神經質地抖動着,他--怎麼了?“思烈--怎麼了?”

這就是她寫不出文章,這就是她不安,煩躁,這就是她心驚肉跳的原因?

他不語,不動,彷彿看不見她。

“思烈--”她被嚇壞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找不到芝兒?或是芝兒又變卦了?這都不要緊,他們可以再等,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啊!“思烈,不要嚇我,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話啊!”

思烈的眼光慢慢轉到李穎臉上,定定地盯着她半天,竟好像認不得她。

“思烈--”她抓住他的手,冰冷而顫抖。“思烈,你坐下來,你開口說話,思烈--”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攤開顫抖的另一隻手,手心緊握着一團揉皺了的紙。

“是--什麼?”李穎又擔心,又害怕,思烈變成這樣,難道這紙團上有答案?

攤平了紙團,她看見了一些字。

“我不堅強,也不驕傲,我曾經擁有全世界的財富和幸福,終於失去。明天正式簽字,我將跌落地獄,我怕地獄的黑暗,孤寂,寧願握牢今夜最後的幸福,這幸福是我的天堂!我不恨,真的,從來不恨,只是瘋狂的忌妒!”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地獄?什麼天堂?誰寫的?思烈就因為這些不明所以然的句子而變成這樣?李穎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思烈,這--我不明白!”她搖搖頭,放柔了聲音。“你不是去律師那兒嗎?”

忠烈沒有出聲,那失去光彩卻依然動人的黑眸漸漸浮起水霧,水霧--思烈,怎麼回事呢?

突然之間,李穎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她忍不住機靈靈地打個寒噤,這紙條--可是芝兒寫的?芝兒--李穎的臉色也變了,會是--芝兒嗎?

“這是--芝兒寫的?”李穎問。“她人呢?”

思烈還是搖頭,整個人彷彿失去了靈魂。李穎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眸中的水霧慢慢凝結起來,變成水珠,沿着臉頰滾下來。

“思烈--”李穎嚇得心膽俱裂。她已經想到可能發生的事,但她不敢相信,真的,芝兒不該是那種鑽牛角尖的女孩,芝兒--再看一次那紙條,她終於站不住,軟軟地跌落沙發。“芝兒她--她--是不是?你說--芝兒她--”

思烈搖頭,再搖頭,慢慢轉身,走回卧室,並順手關上房門,把李穎一個人留在客廳里。

思烈終於又恢復沉默,卻在--這種情形下!

李穎沒有跟進卧室,她知道思烈想單獨冷靜一下。然而心中疑團不解終是難受,她考慮一下,撥了芝兒家的電話。

電話才一響就有人接了,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找誰?”

“葉芝兒--請問葉小姐在嗎?”李穎問。

“你是什麼人?和葉芝兒什麼關係?”那男人好像審犯一樣。“為什麼打電話給她?”

“我是她以前的同學,我姓李,請問她在家嗎?”李穎吸一口氣,力持冷靜。

“葉芝兒已經證實服食安眠藥過多而死亡,遺體已經運走,我是警方人員,還有什麼事嗎?”男人說。

轟的一聲,李穎的意識已經模糊,腦子裏只轉動着一句話,“葉芝兒已證實服食安眠藥過多而死亡”,芝兒--芝兒--她竟--竟--不是意外吧?她留下了這張紙條,她寫着不願下地獄,寧願握牢今夜最後的幸福--上帝,她竟真的--是自殺吧?

她握牢在手中的幸福竟是最後一夜名義上的韋太太,她竟那樣不可思議地深愛思烈,她說她不恨,只是瘋狂的忌妒,可憐的芝兒,她--她--鑽進了怎樣可怕的牛角尖?芝兒可憐,芝兒可憐!

好久,好久之後,天都黑了,李穎才漸漸有了意識、有了思想、有了感覺。看一眼卧室,房門依然緊閉,思烈依然把自己關在裏面。

是思烈和李穎害了芝兒,他不能原諒自己,她也不能原原自己!

誰說愛倩原是無罪?若愛情傷及了第三者就是有罪,就是有罪!

李穎和思烈都感覺到犯罪,雖然法律不會制裁他們,他們卻不能原諒自己--

芝兒死了,芝兒竟死了!

思烈說昨天簽的那份離婚書不是正式的,今天再簽,今天芝兒已經死了,她仍沒有正式簽字,她依然還是韋思烈太太--她的死只為保存這個身份。芝兒,芝兒,她竟是這麼痴的女孩!芝兒--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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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慢慢從身邊溜走,屋子裏漆黑一片,李穎沒有開燈,思烈也沒有,他在卧室里做什麼呢?夜已深,初春的寒意仍重,只穿着晨褸的李穎縮在沙發一角發抖,她覺得冷,好冷,那不只身體上的冷,那冷發自內心,從每一個毛孔滲出來。

她已抹乾了眼淚,她已平靜下來,奇異地,她竟想到了她的小說,想到了《陌上歸人》,很自然的,一個結局就跳躍在腦子裏,那樣寫--該是合情合理,不會前後格調不統一,不會格格不入地怪異,是的,該那樣寫!

有了結局,李穎的心靈更平穩,踏實了,她抱緊了雙臂,深深吸一口氣,聽見壁上的鐘敲了六下。啊!六點鐘了,黑夜已過去,天快亮了!

就在這個時候,卧室門開了,思烈在黯淡的晨光中走出來。經過了痛苦自責的一夜,他的眼眶深陷,失神又憔悴,卻平添一抹令人心碎的木然呆怔。

李穎凝望着他,心中翻騰着難以忍受的疼痛,這是她惟一愛過的男人,愛得心力交瘁,愛得難以自拔,她把自己的全心全意,自己的靈魂、身體全交給了他,她曾告訴過自己,無論在任何痛苦、艱難、困窘的環境下,都要伴着他走完人生的道路。她曾發誓,無論在如何不得已,甚至不堪的情況下,都絕不離開他,放棄他。他們的感情是生命、靈魂的結合,他們--他慢慢地、沉重地走到她面前,他的視線沒有一秒鐘離開她的臉,他的臉色平靜,眼中卻充滿了無奈的痛楚。

“我--”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再無生氣。

“你等我,五分鐘!”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迅速地走回卧室。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已知道他的心意?

五分鐘,他木然呆立在那兒,動也沒有動,彷彿他只是一具會移動的軀殼。

然後,她出來,已換好了牛仔褲和短大衣,手上還提了一隻小箱子,就是她提來的那一隻。

“我預備好了!”她低聲說。

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轉身,看見她手上的箱子,也不言語,默然替她接了過來。

他們真是心意相通,靈魂相接,然而--

打開門,一前一後地走出去,乘電梯到樓下,在管理員詫異的眼光下,走出大廈。

他沉默地開着車,她沉默地坐着,經過了芝兒的死,經過了昨夜的掙扎,他們都已平靜--不,與其說平靜,不如說麻木。麻木的心已在痛苦、自責中老去。

汽車駛到陽明山下,天已大亮,思烈沒有直駛上山,他轉入了後山山腳下。

晨曦照射在梯田上,縱橫阡陌間全是淡淡金輝,薄霧悄悄地溜走了。

車剛停妥,她已跳下車,什麼也不說地往山坡小路走上去,她走得很快,這次她不必細聽,也能感覺到他跟上來,不是他的腳步聲,而是那熟悉的潔凈的男人氣息。

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一口氣走上了半山腰。走得太快,她已開始喘息,鼻尖也有細小的汗珠,這情景一如幾個月前,只不過那次是開始,而這次是--結束,是結束嗎?那次她停下來,他遞來手帕,他忘情握住她還手帕的手--今天她不再停步,喘息也好,流汗也好,她不再停步了,是--不能停步命運已把他們安排成如此,停步也枉然!

終於走上山頂,終於到了她家園子後面,她終於看見那古舊的灰色磚牆,她終於到家了。

回家--她心中湧上了說不盡的酸甜苦辣,她終於還是要回家,她強不過命運--或者說,她強不過芝兒?是嗎?她強不過芝兒?芝兒說過即使離了婚也一輩子不放手,誰說不是一輩子呢?

她伸手抹一把額頭的汗,他卻在背後握住了她,她不想再回頭,他卻扳轉了她。

“你可怪我?李穎!”他低沉地問。

“我愛你,思烈!”她搖頭,淡淡地,無奈地笑。“不論是以往、現在和將來,我愛你!”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邊輕輕吻一下,沉寂的黑眸中又有了冷冷的光芒--水霧?

“謝謝你,因為你這話,我會再站起來!”他說。聲音不但低沉,還顫抖。

“你一定會!”她深深、定定地凝視他,可能太用力,太用神,視線竟然變得模糊了。

他緊握着她的手不放,低下頭,沉思半晌。

“我--會回美國一段時間,這邊的事情一結束就走,”停一停,幾番矛盾,幾番掙扎,又說:“此去--我不能確定時間,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更久些,我不知道!”

她了解地點點頭,畢竟--芝兒失去了生命,是因為他們,他們不可能輕易忘懷!

“我明白!”她說:“以前聽過一首老歌,一位黑人歌星唱的,裏面有幾句說‘沒有人能預言將來,背後是路,前面是謎!’”

緊握她的手,他有一陣顫抖。

“李穎,你記得我昨天說的要尋一角芬芳泥土生根的話嗎?”他熱切地凝望她。一個模糊的希望令他又有了光和熱,雖然那只是希望,而且遙遠。

她笑一笑,再笑一笑。

“還有哪兒比自己家園中的泥土更芬芳?”她指一指灰色圍牆。“我回家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念着。是她的話鼓勵了他--是嗎?她永遠地那樣善體人意,又充滿信心!“若干年後,家園中生根的那株小草會變成大樹嗎?”

“小草永遠是小草,不會變成大樹,”她溫柔得令人心都痛了。“也許經過了日子,經過了風雨,小草會變得堅強,變成一株勁草,不過--它始終在那兒!”

他眼中光芒一閃。

“她始終在那兒!”他重複着。“她始終在那兒!”

李穎強忍着一陣鼻子裏湧上來的酸意,她好嫵媚地閉一閉眼睛,來掩飾自己的軟弱--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

“你現在下山嗎?我喜歡看着你走!”她提高了聲音。

“李穎--”他就是不肯放手,就怕她會逃開似的握得更緊。“你真--不怪我?”

“我喜歡你的善良!”她說:“現在有良心的男孩子越來越少了!”

“我--會在報紙上看完《陌上歸人》的連載!”他說。

“走吧!畢竟那只是個故事!”她說。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凝視她半晌,緩緩地在她唇邊印上一吻,咬着唇,放開她的手,轉身大步而去,留在山頂的只是她和她的小皮箱。

看着他越變越小遠去的背影,她的視線模糊了,軟弱和哭意佔據了她的心胸,只是一剎那,她又堅強了,為什麼要傷心?為什麼要哭?人雖遠去,心靈的聯繫仍在,她愛過,得到過,被愛過,也付出過,何況還有個遙遠的、模糊的希望。希望也許永遠不會實現,然而希望畢竟是希望,不是嗎?

比起芝兒,她是幸福得多了,還有什麼可抱怨的?思烈的離開是良心加上道義,他是個善良的男人,他是值得的,即使是一輩子的等待!思烈就是思烈,沒有人能代替,在她和芝兒的心目中,他是永恆的!

提起箱子,她慢慢地走回家中,在按門鈴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幾句歌詞--“莫記此中紛爭,不記恨愛相纏,只記與你當年,曾經相識過!”

曾經相識過!心中流過一抹酸楚,一抹甜蜜。是哪一位有過風雨,歷經滄桑的人所寫?那份淡淡的無奈,淡淡的哀痛,淡淡的愁怨,不正是道出了《陌上歸人》的結局?

或者,這也不是真正的結局,生命繼續着,背後是道路,前面是謎,誰能預言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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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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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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