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個通宵,李穎只寫了五千字,她寫得那樣痛苦,那樣艱難,沒法寫下去的故事硬要逼出來,那種滋味是她開始寫作以來第一次嘗到。她不能不寫,報紙副刊主編打電話來,她已沒有存稿了,今天不交就只有明天脫稿,這是最損職業道德的事,她只能勉強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湊出采,湊足了五千字,暫時可以應付幾天,望一望窗外,天已亮了。
可能寫得太痛苦,她竟無絲毫睡意、倦意,過度興奮的大腦使她覺得,她還有力量去打一場籃球。收拾好書桌,把五千字稿子封在信封里,考慮一秒鐘,自己走一趟台北吧!讓大腦冷靜下來,或者她回來時能好好睡一覺。
她去洗臉,又自己做了早餐吃,換了一條牛仔褲出來,竟若無其事地那樣挨了通宵?她只穿了件白襯衫,外面披一件深藍的粗燈芯絨外套,非常的清爽、乾淨。
時間還早,她坐在客廳看早報,她故意避開了副刊,只看社會新聞版。她不想看《陌上歸人》,更不想看娛樂版,在這個時候,她不想有任何一絲影響她情緒的消息。
母親起床了,父親也進了浴室,她仍坐着看報。
“穎穎!你是沒睡呢?或是早起?”母親意外地。“吃過早餐了嗎?”
“你猜呢?媽媽,”李穎微笑。“外面下了一夜的雨,好像逼着我寫悲劇似的!”
“下雨和你寫稿有什麼關係?”母親搖頭。“我叫阿英給你送稿,你睡一下吧!”
“我如果不去做半天苦力,我怕打死也睡不着!”李穎說:“我自己送稿,我必須勞動一下!”
“支持得住嗎?”母親關心地。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李穎笑。
“挨通宵總是不好,你還是白天寫稿吧!我希望你生活正常!”母親說。
“除非不寫稿,否則正常不起來,硬性規定白天寫稿,豈不謀殺我的靈感?我怎能寫出神來之筆?”李穎在開玩笑。
“熬一個通宵真是幾天也補不回來!”母親說。
“我才二十五歲,媽!”李穎搖頭。
“你不怕看起來像三十五歲那麼老?”母親說。
“擔心什麼?我又不靠這張臉賣錢,就算我看起來像四十五、五十五,我還是李穎,讀者對我不會改變的!”她半開玩笑地說。
“好吧!你快去快回,送完稿就好回來睡覺,聽見沒有?”母親吩咐。
“我若不回來會有電話!”李穎站起來,順手拿了把傘。
“又去思烈那兒?”母親問。
“他要上課!”李穎搖頭。“我或者去看看翠玲和她的寶貝兒子方大任!”
“下一次去不行嗎?你一夜沒睡啊!”母親嘆息。她也知道多說無益,李穎從小就我行我素,決定了的事絕對不可能改變。
“我會愛惜自己的!”李穎作一個奇怪的、頑皮的笑臉。“我是棟樑之才,Countryneedsme!”
“你這孩子!”母親無可奈何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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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稿是很悠閑、很快樂的事,因為稿子寫完了才有得送,有一種工作完成之後的輕鬆。
“五千字!”她用信封打自己手掌,跳上一班公路局車。
公路局的車總是開得很慢,不像台北市區裏的公共汽車,飛車黨似的搶時間。公路局車大概因為是長途車吧?有一種風塵僕僕、任重道遠的模樣,另有一種特殊味道。
那樣搖搖晃晃的到了台北,李穎居然沒有睡着,不過也有從搖籃下來的感覺。
不敢再擠公共汽車了,換了計程車直奔報館。
這個時候是不可能見着主編的,那個當李穎是女兒的風趣主編曾說過,他總得黃昏時才“粉墨登場”。她把稿子交給收發室,就離開報館。
不想回家,不想見任何人,逛街吧!好久沒有這麼無牽無掛地逛過了,她不喜歡買衣物,但看着什麼是時髦,什麼是流行也是好的!
撐着傘,獨自一人走在雨中也是種不錯的滋味,尤其雨不大,卻連綿不絕的這麼灑着,很給人一種逍遙又寧靜的感覺。雨水也該有生命的吧?無數的雨點在天空中形成,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屋頂,有的落在水裏,有的打在人的臉上,是不是也像人類一般,各有不同際遇,各有不同命運?在那短短的、落下來的過程中,它們是否也經歷了人類相同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會嗎?
走得怡然,想得入神,有人走進了她的大黑傘,她還毫無所覺,直到那人的手掌輕柔的落在她肩上,她才吃了一驚。
“咦——是你?潘少良醫生?”她意外地叫。
“不要在我休假時這麼稱呼,會令我神經緊張!”少良溫文地微笑,又露出那顆略微突出的可親犬齒。
“我發覺你常常休假,每次碰到你都休假,醫生都是那麼舒服的嗎?”她笑。
這個時候碰到一個朋友實在是開心的事,何況她一直希望有少良這麼一個哥哥或弟弟。
“大夜班連着早班的時候,你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他搖頭。“我們每星期輪休一次!”
“誰替你們排班?大夜班連着早班?鐵打的也吃不消!”她說。
“班是排得很好,但我們常常自動互相換班,換得天下大亂,有時候就得連續工作二十四小時了!”他笑。
“我發覺總是在很特別的時間和地點遇到你!”她說。
“我還沒有問,你一個人在街上走,又想得這麼入神,為什麼?”他問。
“不為什麼,想淋淋雨,逛逛街,就是這樣!”她笑。“你呢?不至於像我這麼無聊兼莫名其妙吧?”
“我才無聊,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去看早場電影!”少良笑。“‘大世界’的《古堡藏龍》!”
“《古堡藏龍》!多老的片子?演了幾百次了!”她的確覺得意外。“你沒看過嗎?”
“大概看過幾十次,總之每一次重映,只要在台北,我一定再去看一次!”他說。
“為什麼?這並不是一部好得要每次重看的電影,我只看過一次,還是當年北一女辦的電影欣賞會!”她說。
“不是好與壞的問題,我很難解釋,”他稚氣地摸一摸頭髮,這一刻,他更不像個醫生,只像個中學男孩子。“當年我念初中,迷‘史都華格蘭傑’得不得了,凡是他演的電影都看,尤其是古裝宮幃斗劍片,這部《古堡藏龍》是我看他的第一部片子,對我——很有一點紀念性,所以每次重映我都看,看得情節都可以閉着眼睛說出來!”
“你倒很念舊嘛!”她看他一眼。她很喜歡男孩子念舊,會給人很溫暖,很忠厚,很忠實的感覺。
“是——我每次重看這片子,或許不是看電影,而是回憶我初中那一段時光的生活!”他說:“其他的事都很模糊了,惟獨對這部戲記憶深刻,真是奇怪!”
“既然如此,我們一起去看一次!”她興緻奇好,根本忘了昨夜沒睡覺的事。
“真的——啊!太好了!”他喜出望外。“你沒有別的事要做嗎?”
“陪你重溫一次兒時舊夢!”她說。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她不該這麼說,她不能再帶給他任何希望。
“我會永遠記住這意外的幸運!”他真誠地說。
她只好沉默,她說了這麼糟的一句錯話!
他們是走到“大世界”的,早場原本人少,何況這是一再重映的舊片,閻直沒幾個人。他們很容易地買了票,也立刻就可以進場了,兩個收票小姐還懶洋洋的沒睡醒似的。
他們在樓上第一排坐下來,四面八方都沒有人,好像電影專為他們而放映的。
“你不是只為逛街而在街上吧?”他問。
“我送稿去報館!”她笑。
“你總是自己送稿?”他望着她,很專註地。
“很少,有時女佣人替我送,有時思烈替我帶去,我自己反而最少去!”她說。
“那麼今天能遇到你,簡直是巧之又巧,幸運又幸運的了!”他微笑。
李穎不便回答,很技巧地轉了話題。
“聽說芝兒近來常常和你在一起!”她說。
“芝兒?不,不是常常!”他立刻說,好像怕引起什麼誤會似的。
“為什麼緊張?這沒有什麼不該啊!”她說。
“不——我只是希望如果有機會,如果可能,我勸一勸她,開導一下她!”少良真心說。
“芝兒個性強,她不大聽別人的話!”她說。
“是——不過,有時也會接受一點意見,因為她知道我絕無惡意!”他說。
“她能聽你的話,即使一點點也是好的!”她說。
“也不是說她有聽我的話。”少良有點着急。“芝兒——她近來有點改變!”
“哦!改變?”李穎好奇地。
“她沒有拍片了,化妝、打扮都不再誇張,即使言行舉止也跟前一陣子不同!”他說。
“不拍戲她在做什麼?”她關心芝兒。
“你一定想不到,她在學畫,中國山水畫!”他說。
“哦——真的?”李穎幾乎不能相信,芝兒的個性——學畫?她靜得下來嗎?
“我看過她畫的,雖然幼稚,可是初學的已經很不錯了,她的老師也很稱讚她!”少良說。
“你真的知道得很多!”李穎笑起來。
會有這可能嗎?少良和芝兒?世界上的事的確是很難講的,對不對?
“你別誤會,李穎,”少良臉紅了,訥訥地不能成言。“芝兒來找我——我只是同情她,想幫助她,絕對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沒有誤會什麼啊!”她說。
“我——是很死心眼兒的人,”少良偷看她一眼,立刻垂下頭。“我不容易改變,無論任何事上!”
李穎呆怔一下,少良可是指她?是說對她還沒死心?他是這個意思嗎?
“芝兒認為我的不戰而退不應該,她覺得我太不夠積極,”少民又說:“我想了很久,我覺得——她說得對!”
李穎皺眉,什麼意思?芝兒說得對?
“無論如何,我會再等下去,直到真正絕望那一天為止!”少良認真地、鄭重地說。
老天!李穎絕對沒有想到,少良會借這個機會表示心意,他——他——該知道沒有可能啊!什麼才是真正絕望的那一天呢?她和思烈走進教堂?教堂——她心中忽然湧上一股奇異的情緒,她從來沒想過會和思烈走進教堂,真的,從來沒想過!
“我不會為難你,麻煩你,但我有權等,是不是?”少良似乎鼓足了勇氣。芝兒鼓勵他的?芝兒為什麼要這麼做?芝兒該知道思烈絕不可能回心轉意,即使沒有李穎。“你們——會結婚嗎?”
“我不知道!”李穎吸一口氣,她不能表現出婆婆媽媽,她該是洒脫的。“有愛情,結不結婚都不重要,那隻不過是形式!”
“對大多數人來說,形式還是重要的!”少良是在提醒她嗎?
“那當然,我們到底是中國人!”李穎笑了。
“我勸過芝兒離開台灣,她似乎無意這麼做!”他說。
“我實在很了解她的感受,她也很痛苦,我想——目前我們三個人都無法打破這個僵持局面!”她說。
“三個人都不讓步自然不行!”少良搖搖頭。
“然而誰該讓步呢?”她垂下頭。
少良默然,誰該讓步?當事者都說不出來,他還能說什麼?
“有一個問題,李穎,”少良猶豫着。“如果芝兒堅持不肯放手,你考慮過該怎麼做嗎?”
“頂多玉石俱焚,是不是?”她笑。
玉石俱焚?可是真心話?李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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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良找到思烈家裏去,令思烈十分、十分意外,少良不該有任何事和他有牽連的,他記得李穎說過,少良只是個醫生。
“李穎不在?”少良坐下就問。
“等一會兒她會來!”思烈漠然說,他無法消除心中對少良的敵意。
少良四下張望一下,思烈正在看參考書,大概是預備明天的課程吧?他是個負責的客座教授。
“你一定很意外我來!”少良始終是溫文的。“最近芝兒常來找我!”
“她的事與我無關!”思烈立刻說,又冷又硬。
“是,我知道,我不是說她,”少良慢條斯理,似乎胸有成竹,有備而來。“只是從她的口裏,我知道她是絕對不會跟你離婚的!”
“那——又怎樣?”思烈皺起眉頭。
“我想告訴你,你無權拖李穎一輩子!”少良正色說。
思烈心中一震,臉色也變了。
“我想——你也無權管這件事!”他冷冷地。“只要李穎願意,任何人無權說話!”
“你想過自己太自私嗎?”少良凝視着他。
“我說過,自私與否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思烈沉不住氣了。少良是來挑戰的嗎?
“我自然管不着,但是兩個愛你的女孩子被你這麼拖着,你的良心會安嗎?”少良再說。他原是溫文的人,這次卻步步緊逼,絕不放鬆。
“我不會一輩子這麼拖着!”思烈咆哮着。“我會解決,我一定會解決!”
“那麼解決吧!還拖什麼呢?”少良笑了。
思烈喘一口氣,緊緊地盯着少良。
“我不明白,解不解決與你有什麼關係?”他問。
“你知道我喜歡李穎,我想說的是——我並沒有放棄,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有利於我的機會!”少良說。
“你——”思烈被激怒了,他完全沉不住氣,李穎是他的,決不可能給少良任何機會!“你沒有機會!”
“你可以不給我機會,”少良心平氣和地。“但是你一直拖着,機會自然就會來,那時我是不會放棄的!”
“潘少良,你——”思烈的眼睛都紅了,他那漂亮得令人心顫的臉上佈滿了殺氣。
“不必激動,這原是公平競爭的事,”少良淡淡地笑。“愛的定義該是幸福,你愛李穎,你該給她幸福,如果不能,你不該佔着別人的機會,李穎該擁有幸福!”
“我會給她幸福!”思烈叫。
“我希望你能,因為我也愛李穎!”少良站起來。
“你——不要跟我說這樣的話,”思烈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少良說愛李穎?他要殺了少良!“潘少良,你絕對不可能有任何一絲機會!”
“我絕對不怨,不恨,如果公平競爭失敗的話,”少良說:“可是我絕不會讓你自私地毀滅李穎的幸福!”
”你不要再說了,你可知道李穎絕對不會愛你?”思烈忍不住說:“那麼你再說什麼豈不多餘?”
“我知道她愛的是你,所以我才心甘情願在一邊默默等待,”少良笑。“我不介意她愛不愛我,因為我對她的感情能包容一切,甚至包容她不愛我!”
“你——你莫名其妙!”思烈怒極了。
“我是莫名其妙,因為我看不慣李穎的愛情那麼委屈,”少良也激動起來。“韋思烈,你不知道你現在抓在手心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最好的女孩你還拖什麼?你難道想拖到一切不可挽回為止?”
“你——”思烈又驚又怒,什麼叫不可挽回?
“我會等,一直在旁邊等着,”少良轉身往外走。“也許最後的勝利屬於我!”
“潘少良——”思烈忍無可忍地衝過去,揮起拳頭對準了少良的臉,少良沒有防備,砰的一聲,整個人撞在門上。“我告訴你,李穎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誰也搶不走——她是我的!”
少良摸一摸被打了一拳的臉,冷冷地笑一笑,拉開門就往外走,再也不說一句話。
剛走一步,撞上站在門邊的李穎,她來了?她來了多久?她聽見剛才他們所說的話嗎?她的神色那麼特別,特別得令所有人都不懂——她看少良一眼,什麼話也不說的就走進去。
“李穎——”思烈激動地一把抱住她,他是激動,他的手,他的全身都在抖。
李穎反手關上大門,慢慢抬起臉兒。
“他——怎麼會來?”她輕聲問。
“我不知道,也許芝兒讓他來的,”思烈疲乏地。“我剛才不知道說了什麼,我又打了他——李穎,我是不是發瘋了?你告訴我!”
“我不知道!”她微微搖頭。“只是——思烈,你怎麼那麼傻?你怎能隨便打人?”
“我控制不住,他說你!”思烈放開李穎,用雙手抱着頭,“我是個自私的人,我是個自私的人——”
她溫暖、穩定的手輕輕地放在他肩上。
“所有的話我都聽見了,思烈,”她柔聲說:“即使你自私,我也喜歡你的自私!”
“李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來,為什麼說這些話,可是——這是一個考驗,你不覺得嗎?”她平靜地說:“他讓我們知道,我們的感情經得起任何外來的力量!”
“李穎——”他抬起頭,用力緊握住她的手。
“你真傻,別人的幾句話就令你沉不住氣,就使你失去信心,方寸大亂,你想想,未來的許多困難,我們怎麼有力量去克服?”去戰勝?”她說。
他不響,慢慢地平靜下來。
“我是太沉不住氣,”他想一想,苦笑起來。“我沒有辦法,他口口聲聲說愛你,一聽見你的名字,我已經恨不得殺了他!”
“無論他說什麼都沒有用的,你怎能不明白呢?”她清澈、堅定的眼光停在他臉上。“我是李穎,你該聽我怎麼說,你該聽的只是我的話!”
“你怎麼說?你會怎麼說?”他急切地。這個漂亮的男人中的男人被少良一些話真是弄得方寸大亂,像個孩子。
“你該知道我會怎麼說!”她不直接回答。
“李穎——”他呆怔一下,把她拖到身邊,讓她坐下。“我是知道,但是我想聽你自己再講一次!”
“少良的話不但使你對自己失去信心,也對我失去信心!”她輕嘆一聲。“思烈,無論環境怎麼樣,前途怎麼樣,我是絕不改變心意,我愛你,我不覺得委屈!”
“李穎——”他一把抱住她,緊緊地,緊緊地。
“我說過,只要能讓你更有信心,我願意做任何事,我們必須共同承擔任何壓力和困擾!”她肯定得無與倫比。
他擁住她的手鬆了,更鬆了,終於放開了她,他們面對面地凝視着,他眼中盛滿了一種令人毫不猶豫跳下萬丈深淵的柔情,一抹堅定,義無反顧的光芒。
“你真——決定了?”他沉聲問。
“是!”她坦然地迎着他的視線,他的柔情,他的義無反顧。“我決定了,早在接受你的時候決定了!”
“那麼——”他舔舔唇,重重地點一下頭。“就是今天,我們開始!”
今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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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今夜對李穎和思烈是重要的,他們決定了一件事,他們也開始做了。這件事——不知道是對是錯,是禍是福,他們也不能再理會那麼多,拖下去不但令自己痛苦,也帶給旁邊有心人機會。他們這麼做——至少是快刀斬亂麻,是豁了出去。
今夜,李穎沒有回家,她住在思烈那兒,她以行動證明了她的決心。
思烈沒有再反對,因為他怕自己的堅持反而成了少良的機會,他不敢再冒這個險。
他已得到李穎,完完全全地得到李穎,不,該這麼說,他們互相把自己奉獻給對方,他們互相擁有對方,佔有對方,他們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體。
清晨,當思烈從沉睡中醒來,他看見李穎躺在他的臂彎里,安詳地,溫柔地,專註地望着他。他定一定神,這不是夢,真真實實的李穎在他懷裏,無比地幸福與滿足湧上來,他雙臂一合,緊緊地抱住了她。
“你沒有睡嗎?”他快樂地問。“我的新娘子!”
“夢想成真,過多的幸福使我睡不着!”她微笑。
“幸福永遠不會過多!”他凝定視線。經過了一夜,李穎精緻的小臉兒依然清新如朝露。
“你沒聽過聖經里說福杯會滿溢?”她問。
“頑皮!”他吻她額頭。
“昨天《陌上歸人》寫得痛苦,今天我可以一口氣寫一萬字!”她說:“等一會兒就開始工作!”
“今天不許工作!”他搖頭。“我們該開始蜜月!”
“蜜月不是形式,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我們有一輩子的蜜月!”她笑。
“說得是!”他溫柔的把頭髮替她攏到耳根。“李穎,你告訴我,你——會後悔嗎?”
“我快樂!”她立刻說。
“完全不後悔?”他不放心。
“真實的一切比想像中更美好!”她輕嘆一聲。“從今天開始,我可以說一句死而無憾!”
“李穎——”他好感動,李穎,怎樣的女孩子!
“你今天早上有課,是嗎?”她凝望他。
“是,我先送你回家再去學校!”他說。
“不必!我自己回去,”她真是個體貼的小妻子。“我要把一切告訴媽媽,然後,你下課的時候來我家接我,我要搬一些衣物,用品過來!”
“你母親——能諒解嗎?”他黑眸中盛着擔憂。
“我是她女兒,她愛我,她希望我幸福!”她微笑。
“我保證給你一輩子的幸福!”他說。
“幸福不需要保證!”她嫣然一笑,離開他的懷抱。
“這麼早起床?”他握住她的手不放。
“我討厭賴床的人!”她故意說。
“我起床了!”他反應迅速地跳起來。“我絕不做任何令你討厭的事!”
“別這樣,你會很累的,”她笑着搖頭。“我喜歡你是以前那個韋思烈,不要因我而改變!”
“為你而累是值得的,你知道潘少良怎麼說?他說我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最好的女孩!”他說。
“我們是不是該感謝他?”她在走進浴室之前說。
感謝少良?是吧!是少良刺激了他們,推動了他們,那麼,無論少良是善意,是惡意,他們都該感謝才是!
“我們請他出來吃一餐飯,如何?”思烈在外面叫。他並不認真,半開玩笑地。
“好啊!”李穎在浴室里嚷。“順便也請翠玲和方同文,這件事也應該告訴他們!”
“你真要這麼做?”思烈意外地。
“為什麼不?!”她推開浴室門。
今天的李穎看來有了好多、好大的改變,並不因為她由少女變成少婦,而是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她看來開朗而快樂,眉宇間的陰霾已一掃而盡。
“我以為——你不願這麼快公開!”他說。
“我自己做的事我不怕別人知道,”她揚一揚頭。“而且我不覺得是錯誤!”
“好,我們請他們一起晚餐!”思烈也沾染上那份堅定的信心和開朗。“我們讓全世界的人知道!”
李穎黑眸中光芒一閃,想說什麼,忍住了。
“輪到你洗臉了!”她走出浴室。
思烈默默地看她一眼,當她經過他身邊時,他握住了她的手臂。
“你還在擔心什麼?芝兒?”他問。原來他了解她黑眸中的光芒。
“你有沒有想過,她會怎麼樣?”她反問。
“無論她怎麼樣我都不在乎了,”他坦然說:“我已決定申請離婚!”
“思烈——不要太急!”她搖搖頭。她擔心芝兒受不了,真的。
“我有分寸!”他放開她,走進浴室。
浴室門一關上,李穎臉上的笑容消失,她比他想像的更擔心,更不安。昨夜的決定太衝動,太不顧一切,太感情用事,今晨——當一切已成定局,她發覺原本他們面對的困擾,麻煩並未減少,可能更大,他們可有能力、有信心去解決?
可是她絕不願把心中擔憂表現出來,她不能再令思烈不安,思烈原來竟是那樣地沉不住氣,會為幾句話而打人,她希望他情緒穩定,否則——怕惹更大麻煩!
思烈從浴室出來,睡衣已經換下來,穿了一套咖啡色直條紋的西裝,非常地英挺煥發。
“你去教書一定要穿西裝?”她又展開笑臉。
“是禮貌!”他說:“我並不喜歡!”
“西裝使你莊重,也呆板些,失去了你平日那種味道!”她凝望着他。
“我希望課堂里的學主全當我是大番薯!”他笑。
“當年在我們課堂你也穿西裝,卻令一半以上的女學生昏頭轉向!”她開玩笑。
“昏頭轉向的是我,”他望着她直笑。“你那又冷又不妥協的眼光幾乎害了我一生!”
“又來了!”她不依地站起來。“早餐吃什麼?”
“你能做嗎?”他伴着她去廚房。
“不能!煮生熟蛋的時間我拿不準,也怕煎火腿,烤肉,早晨我喜歡檸檬茶!”她說。
“我很簡單,一瓶鮮奶,一塊麵包就行了!”他笑。“有時加兩個蕃茄!”
“真可怕,我受不了生蕃茄味!”她皺皺鼻子。“在吃的方面我們的歧見很大!”
“是問題嗎?”他吻一吻她頭髮。“我愛你!”
“我不會做廚房的事,家事也很不行,恐怕不是個好主婦!”她望着他笑。
“廚房工作和家事女傭可以做,你只要專心愛我!”他說得頑皮。
“有這樣的職位嗎?”她只是笑。
“怎麼沒有?我愛你!”他從冰箱拿出鮮奶。
“快點吃完走吧!再油腔滑調我就受不了你!”她說。
“真不要我送?”他問。
“我想——我單獨見媽媽比較好!”她終於說。
“你對她沒有把握?”他不笑了。
“別擔心,挨罵是免不了的!”她笑着安慰。
“讓我們一起挨罵吧!”他說。
“不想冒弄巧反拙的險!”她搖頭。
“我中午去接你,方便嗎?”他望着她。
“不方便也得去,龍潭虎穴也得闖,我等你,中午。”她輕輕地笑。
“你在嚇我嗎?”他問。
“走吧!再不走你會遲到了!”她推他出門。
在門口,他捉住了她,深深地切切地吻她,又凝視她好一陣子,才轉身出去。
“中午等我!”他說。
關上大門,李穎立刻開始換衣服,依然是昨天的那一身,然後胡亂地抓幾把頭髮,鏡子裏的她可有什麼異樣——會有異樣嗎?
早餐也沒吃,她決定先回家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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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到樓下,已不見了思烈的“保時捷”,但那個車位上卻停了一輛“寶馬”,寶馬二〇〇二。
她意外地呆怔一下,那是輛熟悉的汽車。定一定神,她看見坐在前面駕駛位的少良。
少良——這個時候他來這兒做什麼?他不用上班?想着昨天對他那種冷淡、漠然的態度,心中頗為過意不去。
“少良,這麼早?”她努力使自己自然。
少良用一種好奇怪,好特別的眼光凝視她,看得她幾乎想退縮,想逃開。
“你考慮過了嗎?李穎。”他問。聲音是疲倦的。
“考慮什麼?”她強自鎮定。
“你真是那樣不顧一切?”他嘆一口氣。
她皺眉,少良怎麼知道她的決定?
“他提出來的,是嗎?”少良搖頭。“我開始懷疑,我是看錯了他!”
“少良,我並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正色說:“但是我不能容你誤解他,冤枉他!”
“難道我說錯了?”少良定定地望住她。“從昨夜到現在,你一直留在他那兒!”
“少良——”她的臉一定紅了,她感覺到所有血液全往臉上沖。
“昨天離開他家,我一直在這兒等你,”他說得好疲倦,他等了一夜?直到現在?“我想告訴你幾句話!”
她十分感動,真的十分感動,要告訴她幾句話,他就不惜在這兒等一夜?
“少良——我好抱歉,”她吸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眼眶紅了,她實在虧欠少良太多。“你現在能告訴我嗎?”
“現在說已失去意義!”他搖頭。
“少良,昨夜——不是他的要求,是我的決定!”她考慮一下,終於說:“我不想令他痛苦!”
“他是幸福的,但是你——你不覺得太冒險?”他問。
“那只是一件遲早都要做的事!”她吸一口氣,說得十分勇敢,堅定。
“我知道你有理田,然而你這麼委屈——”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我不委屈,我愛他!”她立刻說,她是敏感的。
“那——我就無話可說了!”他嘆一口氣。“昨天我不該去找他,這件事——我也得負責!”
“少良,不關你的事!”
“我的良心會受責備!”他還是搖頭。“我怎麼會想到事情會這麼發展呢?李穎,如果不是我,你——不會做這決定的,是不是?”
“這——”李穎不知該怎麼答,她不想讓少良不安。
“不要安慰我,請說實話!”他說。
“你的來到很刺激思烈,我不能看他這麼痛苦,這麼不平靜,少良——我該怎麼說呢?”她搖頭。
“我不是弄巧反拙,我原來——也是想刺激他,”少良猶豫一下,才慢慢地說:“不過——沒想到是這種後果!”
“你刺激他什麼?”她不明白。
“做一個抉擇,怎能再拖呢?芝兒和你,他該當機立斷!”少良說。
“你錯了,他拖着是因為他善良,他不忍心再傷芝兒,真的!”她護着思烈。
“拖下去不只傷芝兒,也傷你,”少良正色說:“事到如今他還要拖?”
“不會了!”她輕俏地一笑。“我們決定今夜請你和翠玲、同文吃飯!”
“公開你們同居的事?”少良問。
“該說是——同居吧!”李穎有一絲猶豫,同居,不是她喜歡聽見的字眼。
“什麼地方?我一定到!”他說。
“中午我打電話給你,我們要商量一下。”李穎笑。
少良沉思一陣,眼中忽然有了笑意。
“上車,我送你回家!”他說。
“不用去醫院?”她拉開車門。
“遲一點去沒關係!”他發動汽車。
少良很專註地駕着車,一夜沒睡並沒有使他憔悴,他是醫生,平日一定保養得法。
“少良,我心中一直對你很抱歉!”她忽然說。
“不必抱歉,我們是好朋友!”他看她一眼,微笑。
“我希望你也當思烈是好朋友,”她說:“為了我和芝兒,他幾乎沒有任何朋友,他非常孤獨!”
“我願意嘗試,我一直喜歡他,他的確出色,除了他對感情的拖泥帶水,”少良笑。“可是你沒發覺嗎?他一直對我隱有敵意!”
“現在不會了!”李穎笑。
“你給了他信心!”他很了解。
“如果我能夠,我願給他所有他需要的一切!”她說。非常肯定。
“能有你這句話,他不枉來世界上走一遭了!”少良嘆息。“上帝為什麼對他這麼寬厚?”
“上帝對每一個人都公平,你認為他得天獨厚,是因為你太高估我!”她公平地說。
“你在我眼中的確是這麼好!”他說。
“不是我好,而是——人們對得不到的東西都有一份美化了的幻想!”她真誠地。“我這麼說希望你別怪我!”
他想一想,搖搖頭。
“也許你有道理,不過,你實在是獨特的,我從沒見過另外的女孩像你!”他由衷地說。
“別人不像我,我也不像別人啊!”她笑。“世界上哪兒去找相同的人呢?你也是獨一無二的潘少良!”
“我說不過你,我不能忘了你是作家!”他搖頭。
“這與職業、工作無關,這是真話!”她還是笑。
他又看她一眼,說:
“李穎,今天你看來的確不同,你開朗而快樂,我想——你的決定是對的!”
“很謝謝你這麼說,你帶給我信心!”她說。
“我現在祝福你們,不遲嗎?”他停車在她家門外。
“真誠的祝福,任何時候都不會遲!”她推開車門。
“李穎——”他叫住她。“你沒想過這件事也該讓她——芝兒知道?”
“芝兒——這個時候?”她的笑容溜走了。
“我只是提議,不勉強你!”他笑着揮手,汽車掉頭而去。
也該讓芝兒知道嗎?芝兒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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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烈開着車,遠遠地就看見倚在石牆上的李穎。她垂着頭,披下來的直頭髮遮去大半邊臉龐,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卻顯得那麼寂寞。她腳邊有兩隻小皮箱,她已經整理好了要帶的衣物?她又何必這麼孤單的等在門外?
他的“保時捷”小心的停在她面前,她迅速抬起頭,帶着一臉孔的微笑。
“來得比我想像中遲!”她的聲音也愉快,開朗。
“等了很久?”他下車,替她把行李搬進車尾箱。“你不該出來等!”
“你知道女大不終留這句話嗎?”她開玩笑。“我急着跟你走!”
行李放好,蓋上車尾箱,他沒有立刻上車。
“該進去見見他們的,是不是?”他問,很仔細的,很專註地凝望她。
“下一次吧!”她很自然地掠一把頭髮。“爸上班,媽媽出去了!”
他微微皺眉,卻立刻轉身走回汽車上。她也不再言語,也坐上去。
“保時捷”掉頭往台北駛,小小車廂中卻是一片沉默,不是不融洽,而是他們倆都怕觸及那個問題——雖然李穎笑得那麼平靜自然,思烈卻知道她和父母之間必然發生了問題,李穎不該等在門外。
“我和翠玲聯絡好了,晚上一起吃飯,只要到時候通知他們地點就行了!”還是李穎先打破沉默。
“潘少良呢?”這是他始終耿耿於懷的人。
她考慮了一下,猶豫了一陣,她——實在沒有理由不說實話,對嗎?根本不值得隱瞞的!
“你一定會想不到,早晨我回家是他送的!”她說。
“他送你回家?”他果然意外。“怎麼可能?”
“我下樓他已在樓下!”李穎淡淡地。她不想提少良等了一夜的事,何必再刺激思烈呢?
“豈有此理!”他漲紅了臉。“他還不死心?”
“思烈,別誤會他,他並沒有企圖,而自我也告訴了他關於我們的事!”她說。
他吸幾口氣,硬生生地壓抑了心中激動。
“他怎麼說?”他問。
“他能說什麼呢?當然只能祝福!”她非輕鬆地。“何況他說什麼又怎能影響我們?”
“你也請了他晚上吃飯?”他問。
“當然!”她看他一眼。“不是說好也請他?”
“我總覺得彆扭!”他搖頭。
“思烈,你的好風度呢?”她笑了。
“好風度被愛情埋葬了!”他也笑了。
“看來——愛情還真埋葬了不少東西!”她有些感嘆。
“後悔了?”他凝望她。
“不——看着路,好好開車!”她警告着。“我不是後悔,而是覺得世界上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事,冥冥中自有主宰,很公平的,我們得到一些也必失去一些!”
“你可知道為什麼?”他問。帶着一抹動人的笑意。
“為什麼?”她望着他。
“因為上帝是天秤座的!”他幽默地微笑。
她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笑,依然那樣望着他。
“思烈,該讓芝兒也知道嗎?”她突然問。
“你想為自己帶來無窮盡的麻煩?”他敏感地皺眉。
“她遲早總會知道!”她說。
他咬着唇,黑眸中的光芒閃爍不定,他是矛盾的。
“我——不願意在今天考慮這個問題!”他終於說。
“思烈,你實在變了,這不是你的個性!”她搖搖頭。
“我——不想冒險,在妥善辦法沒想出來之前!”他說。
“我相信由我們告訴她比她自己知道會好些!”她似乎在堅持。
他沒出聲,半條路都走完了他一直沒出聲。然後,猛然之間來個大轉彎,“保時捷”嗖的一聲轉回另一條路,從幾輛汽車之間穿過去。
“思烈,你——”李穎大吃一驚,嚇出一身冷汗。
“我們現在去找芝兒!”他沉聲說。
思烈,思烈,怎麼回事呢?他的深沉呢?他的穩定呢?他不但失去了好風度,也失去了自己個性!愛情真的埋葬了一切?那麼這愛情對或不對?值不值得?
李穎沉默着。雖是她建議的,可是她卻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做,現在去告訴芝兒,怎麼說呢?我們已經不顧一切的同居了?這——這——
然而思烈根本不給她考慮的時間,汽車已停在芝兒所住的大廈樓下。
“思烈——”李穎猶豫着。
“我們上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着,好像怕她逃走,怕她臨陣退縮。
她暗暗嘆息,事到如今已是無可選擇,也許憑思烈一時的意氣,一時的衝動真能解決呢?
芝兒住的地方從門外望去就與別的不同。她是另外再裝修過的,這是她的個性呢!她總是喜歡鶴立雞群,標新立異。
按下電鈴,似乎——一切都不可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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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門的居然是芝兒。她穿着一襲白色毛巾長袍,素凈着一張臉,一絲兒化妝品也沒有,原先安詳的神色在看見思烈和李穎之時起了變化。
“是你們?”她顯然是驚訝,意外。
思烈沒有表情。也沒有出聲。李穎覺得好尷尬,這樣冒昧上門,算什麼呢?
“我們來——看看你!”她有些訕訕然。
芝兒似乎自嘲,又似乎嘲弄地笑了。
“我很榮幸!”她讓他們進去。
坐在芝兒那十分精緻的客廳里,三個人之間的氣氛當然是彆扭的,不自然的。
“喝點什麼?兩位!”芝兒是很不錯的女主人。“酒?或是果汁?”
“我要茶好了!”李穎說。她要費好大的力量才能——使自己笑得自然些。
“思烈,你呢?”芝兒眼波一拋。“什麼酒?”
“茶!”思烈沒有表情。
他是看見芝兒就沒有表情,所有的怨恨,厭惡都凝聚眼中。
“茶!”芝兒重複一句,然後轉告一邊的女佣人。“兩杯茶,我要鮮桔子水!”
女佣人退下去,芝兒也坐下來,坐在李穎旁邊。
“思烈以前從不喝茶,他是酒徒。”芝兒笑着說:“我總是喝茶,是那種有茉莉花的香片。回到台灣以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下子都變了,酒徒居然喝起茶來了,而我卻是一見到茶就反胃!”
思烈微微皺眉,卻依然不出聲,他忘了來這兒的目的?他要沉默到幾時?
“有些習慣的改變——的確是很奇怪的!”李穎只好說。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
以前她可以面對芝兒傲然、冷漠,她可以不必敷衍,可以不必理睬,現在——她似乎要委曲求全,她不是也失去了自己的個性嗎?
“是嗎?”芝兒笑得好特別。“思烈不是受你影響?”
“我不知道,”李穎看思烈一眼,要到什麼時候才說話呢?“不過常常在一起的朋友,是容易互相影響的!”
“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芝兒大笑起來,然後,笑聲突然停止.非常地怪異。“潘少良剛來過!”
“他?!”這是思烈的聲音,深沉的黑眸突然閃過一抹亮得出奇的光芒。
李穎眉峰聚攏!潘少良?什麼意思?
“就是他!他在送李穎回家之後就來了這兒!”芝兒笑,有一種難測高深的味道。
“他來——為什麼要告訴我們?”思烈冷冷地。
“我也是這麼想,該不該把他來過的事告訴你們,”芝兒說:“因為他說了一些話!”
“他說的話與我們無關,我們不想聽!”思烈硬硬地。
“不想聽就算了,”芝兒瀟洒地拍拍手,接過女佣人送來的鮮桔子汁。“喝茶吧!”
李穎接過茶杯,心中卻不停地在想,少良為什麼來?又說了什麼話?芝兒為什麼欲語還休?胸有成竹?然而剛進門時,芝兒不是神態安詳嗎?
少良該不會說了她和思烈昨晚的事吧?少良不該是那麼多嘴多舌的人,何況——這是件足以掀起巨浪的事!
思烈幾乎是聽見少良的名字就發怒,就沉不住氣,他狠狠地盯着那杯茶,呼吸也慢慢變急促。
“要不要吃點心?你們吃過午飯嗎?”芝兒輕描淡寫地,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你說,潘少良到底對你說了什麼?”思烈低吼着。“不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你以為他會說什麼?”芝兒微笑着反問。
“相信他說的不是我們來所要告訴你的事!”李穎突然加了一句,她似乎冷靜下來了。
“哦!你們也要告訴我一些事?”芝兒的笑容變得勉強,變得不自然。
“先說潘少良的!”思烈不肯放鬆。
“先說你們的,我才知道你們說的是不是和他一樣!”芝兒也不肯讓步。
“好,你聽着,”思烈的臉上浮起暗紅,他這麼衝動,他能說得好嗎?思烈。“我們——我和李穎已預備結婚,而且由不得你阻撓,破壞!”
“恭喜啊!我為什麼要阻撓、破壞?”芝兒誇張尖銳,皮笑肉不笑的——她也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神經吧?
“那很好!”思烈站起來。“我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我會讓律師通知你去簽字離婚!”
“好!”芝兒這個好字不知道說他直截了當得好?或是答應到時候去簽字,從她的神色上完全看不出來。
“謝謝!”思烈也不理會她是什麼意思,反正好就是好,對嗎?“謝謝你的爽快!”
“不要謝得太早,說不定以後你會恨我、怨我!”芝兒似笑非笑。
“你是什麼意思?還想玩什麼把戲?”他忍不住怒氣了,芝兒的爽快並不是真的!
“把戲我並不想玩,但是目前我仍有權告你!”芝兒的笑容一下子收斂,變得冷酷。
“告我?你能告我什麼?”思烈漲紅了臉。“你簡直是莫名其妙!”
“我或者是莫名其妙,但我有人證!”芝兒冷笑。
李穎心中忽然冒上一股寒意,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人證?潘少良?可能嗎?少良是那樣的人。
“人證?”思烈也呆怔一下。“去用你的人證吧!我不介意你告我,我的目的是離婚,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我知道你們是不顧一切,不擇手段了。”芝兒看沉默的李穎一眼。“然而我就這麼好欺負?”
“沒有人要欺負你,我只是不想被你拖累一輩子!”思烈沉聲說。
“哈!我拖累你?好得很,當初又不是我逼你結婚的,今天你也沒辦法逼我離婚!”她說。
“原來你還是不肯離婚!”思烈恨得聲音也變了。
“我沒有同意,也沒有不同意,但是,我不能任人欺負!”芝兒神色一變,強硬得無與倫比。“想造成事實來逼我就範?當我葉芝兒是什麼人?”
李穎像當胸挨了一拳,造成事實——是潘少良說的,少良那麼好,那麼善良,那麼有教養的一個,他為什麼要這麼說?這麼做?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少良——難道她看錯了他?
“這是——潘少良告訴你的?”李穎問。她臉色蒼白,聲音發顫。若少良真是這麼做,她真是得對所有的人、所有的善良重新估價?
“難道這件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芝兒嘲諷地。“思烈和你都不在意你們的名譽?”
“我們並非造成事實來逼你就範,我們——”李穎好睏難地解釋。“這也不是名譽的問題,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願意負責!”
“好偉大、崇高的愛情!”芝兒冷笑。“身敗、名裂都在所不惜?”
“什麼身敗名裂?你能告我什麼?”思烈吼着。“我只求離開你,其它的什麼都不在意!”
芝兒被他這句話重重地傷了,只求離開她,其它的都不在意——她真是這麼一文不值?
“我告你們通姦!”芝兒揚一揚頭,她是豁出去了。
思烈衝動地握起拳頭,李穎更快地制止了。
“不要這樣,你該冷靜!”李穎說。
“我更有權告你同樣的罪名!”思烈說。他那永遠黑白的眸子也變紅了。
“證據呢?”芝兒冷笑,唇邊的肌肉卻在顫抖,她也是強自鎮定。“別忘了我有人證!”
“芝兒,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李穎不允許思烈再說下去。“何況,潘少良在樓下等了一夜,也並不能證明我們在樓上做了什麼事,他親眼看見了什麼嗎?”
“你們——整夜在一起,能有什麼好事?”芝兒似乎在崩潰的邊緣。
“你——”思烈忍不住。
“聽我說,”李穎再一次制止他。“芝兒,今天我們來原是很誠心地告訴你一件事,我沒料到事情變成這樣,我不知道潘少良說了什麼,但——我不相信他是惡意的!”
“你原想告訴我什麼?”芝兒深深吸一口氣。“我是絕不受任何人威脅,逼迫的!”
“我們沒有這意思,”李穎搖搖頭,很真誠地。“我們是想——這件事我們自己告訴你比較好,免得傳言失真,誤會更深。芝兒,我們——已經同居了,昨夜開始!”
之兒一震,面龐越加沒有血色。少良的話使她隱約知道一些。卻方萬料不到李穎會坦然相告,她是那麼驕傲,那麼要面子的女孩,她——實在受不了,真的!她有被人一把推下深淵的感覺,她——萬念俱灰,再無生念,李穎和思烈同居了,她——她——哦!思烈已永遠離她而去!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為什麼?”她的聲音也抖起來。“你不怕我告你們?”
“我從來不以為你是這樣的人!”李穎是絕對地誠懇。“我告訴你,是我們覺得應該這麼做,真的!芝兒,無論你諒解與否,我們都要告訴你!”
“你的父母同意你這麼做?”芝兒還是無法平靜。
“不同意、也不諒解,”李穎眼中掠過一抹憂愁,一抹悲哀。“但是我做了,因為我愛思烈!”
“你愛思烈?!”芝兒驚天動地地笑起來,才笑幾聲,眼淚竟也跟着流下來,她是哭?是笑?“李穎,你愛思烈,你為什麼不早講呢?早在兩年前,早在我們都是思烈的學生時,為什麼不表示,不講呢?你愛思烈!”
“芝兒——”
李穎的心又亂又痛,芝兒的神色也令她害怕,芝兒發狂了嗎?“芝兒,是我錯,當初——我太驕傲!”
“就因為你的驕傲,就該——犧牲別人的幸福嗎?”芝兒滿臉淚痕,但她的神態依然強悍,她也驕傲!
“我——抱歉!”李穎歉然低頭。
當年的是是非非,當年的對與錯現在講都已太遲,是不是?現在惟一該做的是怎麼補救——有人能補情天?有人能醫治受傷的心靈?
“你抱歉又有什麼用?別人的幸福已破碎,已為你犧牲了,”芝兒咄咄逼人。“你真瀟洒,你只是抱歉哦!”
“葉芝兒,你不要太過分!”思烈忍無可忍,他對芝兒的厭惡、怨恨已根深蒂固,牢不可拔。“抱歉也不行,你還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也不會真去告你們,”芝兒喘息着。“但是——種什麼因的人,不該結什麼果嗎?李穎,她該自食其果!”
自食其果——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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