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結束一天的工作，葉詠歡疲憊的回家。今天比往常都還要來得累，不過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心理上的。
不只是面對蘇勁滄時的情緒波動，還有後來在車上麗珠姨他們一直問她老闆跟她說了什麼。
她哪能說出她跟他的關係？不善說謊的她只好一直默不作聲，可是她們好像還是懷疑。唉……
轉進巷子，前方出現了一間小小的、溫暖的咖啡屋。
小兔咖啡屋，位於一棟老舊公寓的一樓，二樓是她現在住的地方。
推開裝飾着一隻小兔剪影的玻璃門。「歡迎光臨！」甜甜軟軟的聲音隨即傳來。
「噢，歡歡啊，回來了，今天工作辛苦了。」帶着微笑迎接她的是小兔咖啡屋的老闆娘，也是唯一的員工——喬若曦。
無論任何人，只要看到若曦的笑容，就會感覺全身的疲勞好像都不見了。
她的個子小小的，不特別的漂亮，但卻有張讓人看了覺得很舒服的臉。
她跟若曦在一年多前認識，年紀相仿的兩人立刻一見如故，變成好朋友。
「嗨，若曦。」
「還沒吃吧？今天店裏的特餐是紅酒牛肉，你等等，我幫你盛。」
「不用啦！我不餓。」
「厚，你不要又想太多，想幫我省錢，今天生意不是很好，大概也賣不完，你就好心點，當幫我個忙。」說著，她已經盛好一份餐點，遞到葉詠歡面前。
若曦就是這樣一個好人，當她幫助別人時，還會替對方想個台階，小到吃飯這樣的事，大到一年多前收留她，讓她用便宜到不可思議的租金住在樓上。
那時候她剛把所有的錢匯給爸媽，沒有住處、沒有工作、身體狀況又不好，無意間晃進小兔咖啡廳，若曦聽了她的情形，馬上說她正需要一個室友。
「跟你一樣，我爸媽也躲債去了。」她吐吐舌頭。「我一個人住會怕，你陪我好不好？」
就這樣她解決了住的問題，後來若曦又幫她介紹現在的工作，她等於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你怎麼了？看起來精神很不好。」喬若曦心細的察覺到好友有點奇怪。
「我、我今天遇到我前夫了。」葉詠歡哭喪着臉。
喬若曦知道她所有的故事，所以她沒有猶豫便向她訴說發生的事。
「天啊！那你以後怎麼辦？」喬若曦驚呼。
「沒什麼怎麼辦。」她黯然一笑。「反正我跟他已經沒有什麼關聯了。」
「可是……」
喬若曦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店門打開，走進來兩個男子，其中一個帥氣瀟洒，一雙桃花眼似乎永遠在放電；另一個嚴肅沉默，工作服下的肌肉累累，看起來就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如果不是知道他們兩個是咖啡屋的熟客的話，她恐怕會以為後面那個事來找麻煩的。
沒辦法，他看起來高大雄壯，蓄着平頭，真的很像黑社會老大，她真懷疑溫柔的若曦怎麼敢接待他……
「你有客人，先去招呼吧！」
「嗯。」喬若曦的臉蛋泛起可疑的紅暈，特別是那名桃花眼男子對她勾唇一笑的時候。
「歡、歡迎光臨。」
葉詠歡默默收拾盤子，然後獨自從店後面的樓梯上了二樓。樓上的兩間房間原本是喬若曦和她父母各一間，現在其中一間給她住了。
房間很小、很簡陋，跟她以前所住過的地方簡直有如天壤之別。
不過，這就是她現在的生活，她早就接受，也感謝仍有一方可以遮風避雨的天地。
只是，有時候還是會想起過去，更多時候會想起他……
想起來時心總會好痛好痛，痛到模糊了眼睛。
沒有用，無論再怎樣的想念都沒有用的。
她想他，可是他並不想她；她愛他，可是他並不愛她……
別再想了，時間會淡化一切，有一天她會連他長什麼樣子也記不得。理智這樣告訴她。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到那麼難……
她苦笑着搖搖頭，拿起電話，撥了一組熟悉的號碼。
「喂，喬媽。」
「小歡啊，今天比較晚打電話嗄。」彼端傳來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
「嗯，今天比較晚下班。」
「這樣啊，辛苦了！吃飽沒？」
「若曦給我吃紅酒牛肉。」
「嗯嗯，那就好。唉，我們家若曦煮的牛肉最好吃了，要不是那死老頭替人做保，我們倆也不用為了躲債跑到這鄉下地方來。」
讓喬媽繼續這個話題下去一定沒完沒了，葉詠歡連忙轉換話題。「那個喬媽，小佟今天好嗎？乖不乖？」
「呵呵，你那兒子啊，今天很爭氣喔，吃了一大碗飯耶！我說他就快要重到我跟喬爸都抱不動了。」
想到兒子胖嘟嘟的可愛模樣，葉詠歡臉上出現溫柔的笑容。
「真是辛苦你們了，對了，這個月的保母費我明天就去匯。」
「不用急，你方便再匯就好。」
雖然喬媽這麼說，但是葉詠歡每個月都準時匯款，從不延遲。一方面是她知道喬爸喬媽並沒有其他收入，一方面她也感謝喬家人在她懷孕生產的過程中毫不保留的幫助。現在兒子在兩位長輩的照顧下，她也才能放心的在台北工作。
「我可以跟小佟說話嗎？」
「好啊！小佟，過來，媽媽電話喔！」
「小佟。」
電話那頭傳來孩子嗯嗯啊啊的聲音，顯然很高興聽到她的聲音。
「……馬……麻……」
天！小佟是在叫媽媽嗎？！小佟會叫媽媽了！
她感動得熱淚盈眶，好想立刻抱緊他。
心裏充滿對兒子的愛，她甚至暫時忘記蘇勁滄的事情。跟兒子說話，縱然只是聽他無意義的單音，都能夠讓她忘記煩惱、忘記疲勞。
對她而言，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兒子。
對，她沒有時間胡思亂想，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賺錢，養活自己跟兒子。
一直愛着同一個男人，這件事也許永遠都不會改變了，可是現在這種沒有用的心情應該捨棄了。
有了這個體認，她抹掉眼淚，眼底隱約流露出一抹以前沒有的堅強。
經過一夜的思考，葉詠歡覺得自己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決定忘記過去，活在當下。現在的她跟以前不一樣了，身上背負着更多的責任。
可是她自以為堅固的心理建設在聽到老闆的宣佈之後就出現動搖。
「小歡，你今天的工作是去昨天那個蘇先生家，他指名要你去，還主動和那個提高了價錢。」
她的臉色瞬間刷白了。
「我一定得去嗎？可不可以跟麗珠姨換？」
「可是蘇先生說你做得很好，希望你去。蘇先生是我們公司很重要的客戶，所以……」
她懂，她沒有拒絕的立場，更沒有選擇客戶的權利，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員工，如果還想保有這個工作的話，就得以公司利益為第一。
「好，我去。」
「好媽媽家事服務」的老闆陳啟銘是個矮胖的中年男子，平常對員工很好，對葉詠歡更是特別關愛照顧，看她臉色不對，他皺起眉說：「小歡，怎麼了？該不會是那個客戶對你有什麼不良企圖？」
「沒、沒有啦！怎麼可能。」
「那就好。不過沒關係，你工作做完我親自去接你。」
「咦？不用啦！」
「不，我堅持，保護員工是我這當老闆的責任。」
看老闆說得慷慨激昂，一邊的麗珠她們都暗笑在心裏。騙人啦！除了小歡，老闆對她們這些歐巴桑哪有那麼好！
「那就謝謝老闆了。」她沒有力氣再堅持，也沒有心思注意麗珠她們曖昧的視線。她的胃隱隱作疼，想到即將要再見到蘇勁滄……
她的顧慮是多餘的，到了蘇家，屋裏並沒有人，她也只是被交代要做好打掃工作，如果還有額外的，那就是他要求他準備好晚餐。工作時間從下午一點到六點，而在她的印象里，他從來不曾那麼早下班。
換言之，她根本就不會見到他。
就當作是一般的工作好了。安下心來的她並處了不必要的雜念，專心工作。
爐子上燉着一鍋雞湯，她細心的撈掉多餘的油脂，加了一把枸杞，想到他總是長時間盯着電腦用眼過度，這湯可以讓他補一補。
發現自己不自覺地又開始關心起他，她露出苦笑。
正專心煮菜的葉詠歡沒注意到蘇勁滄開了門，走進家裏。
空氣中飄散着食物的香味，廚房裏傳出輕微的聲響，光是這樣，他就不再有那種每次回家時感受到的孤寂。
他走進廚房，看見那個穿着圍裙的小小身影忙碌着，唇角揚起。
說什麼「以後不會見面了」，現在還不是又回來了。
雖然他是用了些不太光明的手段，可他很容易就甩開那些微的罪惡感。
「在煮什麼？」
他的聲音嚇到她了，她抖了一下，轉頭看到他，臉色煞白，然後很快的又恢復了鎮定。
「您好。」
他不喜歡她禮貌而謙卑的語氣，彷彿他們是陌生人，那個一跟他對上眼就臉紅的女人怎麼了？
他有些發怔的時候，她反而先開口了。「您吩咐的晚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問先生現在要用餐了嗎？」
他蹙眉。
眼前的她看起來有些陌生了，記憶里她跟他說話很少不結巴的，可是現在她可以正常的語調面對他，兩年，才這麼短的時間，是什麼改變了她？之前分離過十年她也沒有變的。
他還曾經以為就算這世界怎麼變，就這個笨女人是不會變的……
「隨便。」他突然有些不高興，胸口怪異的鬱悶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說話的聲音不由得冷硬起來。
她似乎沒被他的語氣影響。他眯起眼，現在的她似乎已經不會因他的情緒而有動搖了。
「請您稍待一下，立刻就可以開飯了。」
完美無可挑剔的女傭，她把現在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太好了。
轉過身去，她把湯從鍋子裏盛出來，不過手是微微發抖的。
面對他，她還是會緊張，緊張到幾乎無法呼吸的程度。不過，她不斷的告訴自己——他不愛她，兩年前的離婚就是最好的證明，她再像以前那樣白目的黏着他只會造成他的困擾。
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些，以為只要努力就能讓他也愛她，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他可能一直都覺得很煩吧？！
所以她現在不可以表現出任何一點還迷戀他的樣子。
業主跟派遣員工——他們就只是單純的這種關係而已。
「您的晚餐。」
她將一人份的三菜一湯放在餐桌上，他已經坐着了，兩道銳利的眼神審視着她，她得用儘力氣保持臉上神色正常。
「一起吃吧！」他大方的說。
「不，沒這個規矩。」在他再度開口前，她一溜煙的跑進廚房。蘇勁滄瞪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齒。
「時間到了，我要回去了。」蘇勁滄在書房裏看着電子郵件，門口出現的人輕敲了下門表示。她連進來都不願意，一副恨不得馬上落跑的樣子，讓他看了就心情不悅。
「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去。」他紆尊降貴的慷慨提議，她卻露出驚懼不已的樣子猛搖頭。
「不用，有人來接我了。」
「誰？」
「公司的老闆。」清潔公司的老闆還負責接送每個員工下班嗎？他懷疑。
「謝謝，再見。」
她轉身離開，他還來不及細想，腳已經先行動了，跟着她走到大門外。
只見一輛不怎麼起眼的車子等在門口，駕駛座里的人看見她出來就開了門。
「小歡，怎樣？還好吧？今天工作辛不辛苦？」
中年男子討好的笑臉在他看起來令人厭惡，可是她卻對他微微一笑。
「不會辛苦，謝謝老闆來接我。」
「不要客氣，我很樂意。」
看見她稍稍彎起眉眼的笑，蘇勁滄就像是被針尖刺傷。有多久沒有見到她這麼笑過了？不只兩年，從離婚前幾個月他經常晚歸開始，他就沒看過她發自內心的笑容，只有勉強撐起來的僵硬笑容。
這樣無瑕單純的笑臉，她給了別的男人，不是給他……
「餓了吧？我替你帶了水煎包，你可以在車上先吃，墊墊肚子。」
「真的嗎？老闆您人真好。」
她傻乎乎的笑讓他毫不懷疑，她是那種只要給糖吃就乖乖跟壞人走的笨小孩，看得他心裏一把火。
「咳！」他故意咳了一聲，那兩人才像突然注意到他的存在。
「蘇先生，您好。我們小歡做得還好吧？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請多包涵，我是『好媽媽家事服務』的老闆，敝姓陳。」
男人說著「我們小歡」時那種理所當然的模樣令蘇勁滄火大。這男人跟她是什麼關係？很明顯看得出來他對她有意思，可是她呢？她在跟這個番薯一樣不起眼的男人交往嗎？所以她才不再用那種愛戀的視線追隨着他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湧上心頭，那種情緒很陌生，卻很強烈。
他故意忽略陳啟銘伸出來的手，讓對方最終只能尷尬的縮回去。
「我很滿意她的服務。」蘇勁滄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我決定以後她每天都要來，做全職，而且煮完晚餐才能走。」
「啊？」沒遇過這樣的要求，陳啟銘不由得愣了一下。
葉詠歡則是快哭出來的扭曲着臉。
「應該沒問題吧？貴公司不是一向標榜以客為尊嗎？或者說改變經營方針了？那我可得跟我的那些朋友提醒一下了。」換言之，如果不照他說的做，失去的就不只是他一個客人，還有他那些商界的朋友。
「當然沒問題。」陳啟銘趕緊表示。開玩笑，他可惹不起他。
既然老闆都這麼說了，葉詠歡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想到以後的日子，她眼前一片灰暗。
她不懂他，可能永遠也搞不懂這個男人的想法。
「還有，以後你不用來接她了，做完事我會送她回去。」
在商場上打滾多年，蘇勁滄很清楚所謂的乘勝追擊，一看對方接受威脅，他馬上毫不客氣的提出對己有利的條件，步步緊逼，毫不放鬆。
「是。」陳啟銘根本沒有拒絕的選擇，「那我們走了，蘇老闆再見。」
「明天晚餐我想吃螃蟹，得是活的，你早上記得去買。」
聽到他的話，葉詠歡的臉扭曲起來。她最怕殺螃蟹了，可是他有權決定……
那張苦惱的小臉終於不再是面無表情，而是像以前他捉弄她時，她會扁起嘴，露出那種又委屈又哀怨、快哭出來的表情。
雖然僅是一閃而逝，可卻奇異的讓他一整晚的煩躁心情舒緩不少。
不到五點半，蘇勁滄就準備回家了。
來找他的業務經理看到他提着公事包要離開，嚇了一跳。
「總裁，您要去哪？」
「回家。」
像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般的張大眼睛，業務經理好半響才回神。「可是我剛收到國外客戶的郵件，關於價格的問題……」
「明天再說吧！」
「啥？」不可能，這個人是誰？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嗎？那個連續幾個晚上留宿公司的工作魔人到哪裏去了？
「總裁……你、你該不會是談戀愛了吧？」
跨出辦公室的腳步驟然停止，蘇勁滄回頭，瞪令他一眼。「你說什麼？」
業務經理看見他嚴肅的表情不由得一顫，縮了縮脖子。「呃，不是嗎？我看您春風滿面，下班急着走，通常都是趕着去約會的人才會有的舉動。其實這樣很好啊，您也單身很久了，有對象是很好的事情……」
「胡說！根本不是那回事。」他特有的低沉嗓音加上動怒后的威嚴，讓多嘴的業務經理終於知道自己才到地雷了。
他連忙道歉，接着就閃人了。
蘇勁滄一路走向停車場時都沉着臉。
什麼戀愛？！亂猜！他提早回家沒什麼不正常，只因為這幾年來工作得太辛苦了，需要休息，不是為了見到誰。
家裏是有個人，可是那人只是來打掃、做飯的罷了，一點意義都沒有。想着想着，他的車子駛近家門，望見屋裏透出光亮，嘴角不自覺的揚起。
那傢伙在做什麼？現在這個時間應該在廚房忙吧？今天的晚餐不知道是什麼？這些很無聊的問題竟讓他感到愉快。
走進家門，他習慣性的先去找她。
餐桌上是擺好的三菜一湯，那個總是在廚房裏忙來忙去的小小身影卻趴在餐桌上睡著了。很久沒看她睡覺的樣子了，可是這傢伙還是沒什麼長進，嘴巴微微打開的傻樣依舊沒變。
他莞爾，有種衝動想要去捏一捏那小巧的鼻頭，可是手伸出去了，卻突然回神。他到底在干麽？！
他們已經不是可以做這種事情的關係了吧……而且他怎麼會想要這麼做？
硬生生的收回手，指尖彷佛還感到些微麻麻痒痒的刺痛。
他抿緊唇，退開一步看着她。她的眼睛下方有疲倦的陰影。
很累嗎？所以才睡着？心裏突然湧起了不舍，他脫下外套，小心翼翼的披在那小小的肩膀上。
她長長的睫毛揚了揚，張開眼，對上他的臉時還迷糊的眨眨眼，知道意識逐漸回籠，才似乎突然清醒過來般察覺到現在的情況，整個人跳了起來。「對、對不起，我不小心睡著了。」
她的動作讓外套滑落在地，她慌張的撿了起來。
「對不起。」她把外套遞給他。
「想睡的話就去樓上休息。」他皺眉，因為她像見鬼一樣的退了好大一步，就像他是什麼髒東西似的。
「不！不用了！」她猛力搖頭。「您要吃飯了吧？我去拿碗筷。」
說完一溜煙就跑掉，彷彿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想跟他說。
看着她消失在廚房，他臉上罩上一層寒霜。
葉詠歡拿筷子時，手抖得差點把餐具掉在地上。
剛剛是怎麼回事？她睡著了，然後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的嗎？
想像那個情境，她的臉紅了起來。
他對她……好好……
不！不行，不可以想太多。
她拚命的搖頭，想甩開那些紛亂的思緒，只是等她走出去的時候，臉頰還是佈滿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