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偌大的會議室里，坐着三個人。

蘇勁滄和律師坐在一邊，葉詠歡一個人坐在另外一邊。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他的公司，以前好幾次想來看看丈夫工作的地方，可是他都不準。想不到第一次來，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葉小姐，這是離婚協議書，您看看有沒有問題。依我專業的看法，蘇先生提供的條件是非常優渥的，我建議您儘快簽字同意。」

穿着阿曼尼西裝的律師聽說是國內知名的民事律師，果然是很專業，不但說的話簡單扼要，連遞過來的文件也厚厚一迭，看來是有備而來。

此刻的葉詠歡沒有餘裕細看那些東西，她愣愣的看着那份文件，久久沒有反應。

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寫了很多字，看得她頭疼，她應該看不下去的，可偏偏卻看到他陳述離婚的理由—當初結婚的原因已經不存在。

是啊！他說過跟她結婚是希望對他的公司有幫助，現在她不但沒有，還可能拖累他……

十幾天不見，她好像瘦了一大圈。

是錯覺吧？蘇勁滄告訴自己。不過她確實跟他記憶中的差很多，可能已經太習慣那個總是黏着他、想辦法找話跟他聊的她，此刻這個過度沉默的女子讓他感覺很陌生。

看她一動也不動，律師盡責的為她解釋協議書的內容。「蘇先生給您的資產包括一間位於東區三十坪的房子，現金五千萬，還有部分公司的股票。清冊在這裏，妳可以看看，沒問題的話就請在這裏簽名。」

看着那枝放在她手邊的筆和文件上的空白處，她突然一震，離婚這件事情一下變得好真實。

慌亂的抬眼，她還是在潛意識的驅使下直覺的尋求幫助。

她用那樣痛苦而茫然的眼神看着他，濕潤的大眼充滿無助，蘇勁滄在那一刻心軟了。

好吧，算了！如果她懇求他，如果她哭着說不想跟他分開，他也許可以考慮撤銷離婚這件事。畢竟，放這個傻女人在身邊也惹不了什麼麻煩。

他在等她開口，可在葉詠歡眼裏看到的是個繃緊臉上線條的冷酷男人。

沒用的。她笑自己的傻，到現在都還抱着一絲希望。

多年來她像個乞丐般乞求着他的愛，她只看得到自己多愛他，沒看見他有多嫌惡她，沒看到自己造成他的困擾……

其實……他從來都沒有愛過她吧？

內心深處她其實一直都很清楚，她卻天真的以為只要夠努力，總有一天會得到回應，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有用的，例如愛、例如感情……都是無法勉強的啊！

放手，這才是他要的，也是她唯一能夠給他的。

她心一痛，低下頭，迅速的在他簽過名的欄位旁邊簽上自己的名字。

「好了。」把文件闔上，她將它推還給律師，然後迅速站了起來。

她始終沒有抬頭，向他的方向鞠了個躬，便低着頭走出會議室。

蘇勁滄不知道心裏複雜的情緒是什麼，驚訝、錯愕、悵然若失？她竟什麼話也沒說

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外，他卻心臟一陣緊縮，強烈的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被挖走了，空蕩蕩的慌。

「恭喜蘇先生，事情完滿的解決了。」

律師開口，他轉頭瞪了他一眼。

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律師，看臉色就知道自己可能講錯話了，雖然不知道是哪裏講錯，這位委託人之前不是還急着要把離婚的事情辦好嗎？

算了，這些有錢人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已經結束，他可以功成身退了。律師點點頭，也離開了。

桌上留着孤零零的文件，蘇勁滄慢慢將它翻開。

她是簽了名沒錯。只是在落款處卻有暈開的圓點，把歡字弄糊了……

他看着那個簽名許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報復的喜悅，只有說不出的鬱悶。

那傢伙還是哭了。

低着頭，快步走，是不想讓他看見……

兩年後

一輛漆着「好媽媽家事服務」的箱型車載着三名員工，在車道上行駛，今天他們的目的地是郊區的移動豪宅。

「今天要打掃的地方時很有錢的人家吶！」穿着「好媽媽」圍裙，有點胖乎乎的中年婦人說。

「是哦？我還沒看過真正的豪宅耶！那屋主是什麼樣的人啊？」另一個中年婦人阿香好奇的問前輩麗珠。

「聽說是什麼科技公司老闆，還是個單身漢，所以家裏不會太能整理。他沒有請傭人，每個星期會叫我們去一次。嘿嘿，你們兩個很幸運，今天輪到你們，跟你們說喔，他家真的很豪華、很漂亮。」

車上的第三名員工一直沒有加入她們的談話，只是獃獃的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一一掠過，那些她以為可以遺忘的過往也再次的回到腦海中……

「小歡，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沒事。」她轉頭，對麗珠擠出微笑。「我沒有不舒服。」

「可是我看你臉色不太好耶！如果不舒服的話不要勉強，賺錢重要，身體也要顧。」

「謝謝麗珠姨，我沒事。」同事的關心讓葉詠歡感覺溫暖。

在這裏工作幾個月下，同事都很照顧她，在公司她的年紀算是最小的，她們給她的感覺都像長輩一樣。

「那你等一下負責輕鬆的，粗重的我跟阿香來就好了。」

「不、不、不！不用啦！我真的沒事。」

雖然對她的狀況還是不放心，可是她都堅持自己沒事了，麗珠也只能捺下關心，決定到時候再看看。

「到了、到了！很氣派吧？」

車子終於抵達目的地，麗珠得意的對阿香說著，沒人注意到葉詠歡瞬間蒼白的臉色。公司的司機跟她們約好回程時間就走了，麗珠拿着鑰匙直接開門進去。

「花園很漂亮吧？不過我們不用打掃，有專門的園藝公司負責。嘖嘖嘖！你們看，這壁磚、這地板，可都是高級的石材啊！咦？小歡？」麗珠走到一半，才發現葉詠歡沒有跟上來，她站在門口，不知發什麼愣。

「你怎麼啦？不進來。」葉詠歡的身子晃了晃，她快要窒息了。

她怎麼也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回到兩年前的「家」……

「噢！對不起，我馬上來。」

現在不是發獃的時候，現實也沒有空間容許她沉浸在感傷中，這是她兩年來所學到的。

她武裝起專輯，急急趕上同事的步伐。

「我們先從樓上打掃起好來。」最資深的麗珠負責發號施令。「樓上只有主卧室跟書房，擦擦桌子、掃掃地就可以了，應該很快。」

主卧室……葉詠歡臉上的血色再度褪去。

「小歡？」她實在怪異到讓人想忽視都難。

「啊？好，我們開始工作吧！」她迴避同事的視線。

她只希望自己能夠撐過今天……

司機把車開到家門口，蘇勁滄打開車門走出去。

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的豪宅，若不是臨時忘了拿一份重要文件，他不會上班中途回家。這兩年，他下意識的減少待在這裏的時間，有時候甚至睡在公司。

他現在什麼都擁有了，事業正值巔峰，所創造的企業王國遠比當年龐大，以前在他家最困難時給過他們臉色的人現在都急着巴結他，他冷眼看着當年最痛恨的葉金富遭到被通緝逃亡海外的下場。

他應該覺得痛快的。

可事實上，也就只有那麼一刻他的心情是亢奮的，之後卻覺得索然無味。

報復並不能帶給他歡樂，至少不是他想像中那樣的，反而是那之後，他的人生好像沒有了確切的目標。

財富快速的累積，但意義好像也僅止於帳面上的數字變動，心裏有一塊很大的空洞，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簽下一個新客戶、開設一間新廠房、跟朋友喝酒狂歡，這些應該是開心的時候，他卻都因為心底的這個大破洞而無法真正快樂起來。

回到家，看着那棟華美的房子，那塊空洞更大。

沒有人會準備一桌的菜等他回來吃，沒有人會替他放洗澡水，嘰嘰喳喳的問他今天累不累，有什麼有趣的事。

門打開，不會有一張盈盈笑臉，只有無邊的孤寂和冷清……

當他發現自己竟有這種感覺的時候，便減少回家的時間，後來也辭退吳管家，任何跟那個人有交集的人事物他都盡量抹去。

他不容許自己有如此脆弱的情感。

打開家門，他才發現屋裏有別人。兩個穿着清潔公司制服的歐巴桑看到他，驚訝的不停眨眼。「啊啊！你是老闆吧？你好。」

他向她們微微頷首，接着直接走上樓。

他離開后，葉詠歡提了一桶水進客廳。

「麗珠姨，水來了，我們來擦地吧！」

麗珠臉紅紅的，咯咯笑着對她說：「這家的老闆很帥耶！」

她的手一顫，差點把水打翻。麗珠姨為何會突然說這種話？也許是看到客廳牆上的照片吧？無論如何，她一點都不想再繼續有關這個「老闆」的任何話題了。

「我、我們快做事吧！要不然就會來不及了。」

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走到一半的蘇勁滄驀然回首。

沒有。走廊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她。

已經不是第一次產生幻覺了。曾經，他習慣了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那雙充滿崇拜、戀慕的眼睛……

沒有了，看不到了。是他把她趕走的。是，他記得。

他只是不知道她這回會真的離開……

英俊的眉眼蒙上一層陰鬱的深灰，他抿緊唇，走進書房。

找到那文件沒花多少時間，他希望儘快回到公司，離開這裏。這裏有太多她的影子。走下樓，他看見三個清潔公司的員工趴在地上擦地，兩個應該是他剛剛看到的中年婦人，第三個……

他無法呼吸，整個人僵住。不可能！她不可能穿着清潔公司的制服在他家擦地，只是個身形相像的人而已。

繼幻聽之後，他又被一個相似的身影給扯動情緒，他對自己這麼容易動搖而感到憤怒不已。

走下樓梯的腳步聲因怒氣而變大，樓下三個人都抬起頭。

蘇勁滄瞪大了眼睛。這回不是錯覺，更不是誤認了。

是她！真是她！他幾個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扯住她的手。

「你該死的怎麼會在這裏？！」

「你、你好。」葉詠歡低着頭，深深的鞠了個躬。她想要抽回被抓痛的手，可是掙扎了幾下還是沒能如願，她無奈，只能放棄。

蘇勁滄擰緊眉，看着這個連頭也不抬起來看他一眼的女人。

她拚命的想要退開，從他身邊離開。感受到這點，他的眉皺得更深了。他曾作過一個夢，無數次，他們重逢。

她驚喜，然後哭着奔到他懷裏，說她不要離開他，說她還很愛他，求他不要拋棄她……他記得夢裏的自己勉強說好吧，他可以容許她回來。可現實情況完全跟夢中的相反。

她穿着臟髒的圍裙，戴着個醜醜的頭巾，她的手很粗糙，完全沒有記憶中的柔軟，然後她用那畏縮的、卑微的姿態對他說——你好？該死的，她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跟我上來！」忍住氣，他粗暴的對她下令，根本也不等她回答，就硬扯着她向樓上走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關上書房的門，他對她大吼。

「我、我在工作。對不起……公司派我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你家……」

「你在做這種工作？」

他聲音中的不敢置信讓她抖了一下。「是、是的。」

「你至少是個大學畢業生吧？有必要這麼作踐自己嗎？」

聽到他鄙夷的話語，她不由得為自己的工作辯護。「這工作很好，靠勞力賺錢也沒有什麼不對，現在經濟不景氣，我能夠有一份工作就已經很感恩了，而且我的老闆跟同事都對我很照顧。」

「這種工作叫做很好？！跪在地上擦地板？」他無法不生氣，他清楚她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長大，她從小家裏大小事都有用人代勞，除了喜歡煮菜，她那雙纖纖玉手幾乎什麼家事也沒做過，而她現在竟然……竟然做傭人的工作？！

他的話激怒了葉詠歡，她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做錯，需要被他這麼怒罵。

「不、不關你的事！」她的臉漲得通紅，用力甩開他的手。「我現在做什麼都不關你的事！請你不要管我。」

「一句不關你的事」，讓蘇勁滄的心好像挨了一記直拳。

理智告訴他，她說的沒錯，他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了……

去他的理智！

她的事他想管就管！

「你根本就不需要工作，離婚的時候我給你的房子和錢足夠過一輩子了！」

她忽然心虛了，剛剛還怒紅了的臉，現在卻像是顆泄氣的皮球。

「那筆錢呢？不要跟我說你都花完了，才兩年。」

「我……給我爸媽了。」

「全部？！」

「……他們說在美國得買房子，而且他們年紀都大了，我還年輕，可以工作，所以……」

他像是惡鬼一樣猙獰的面容讓她把還沒說完的話硬生生吞進肚裏。他似乎很不高興，雖然她不知道他在不高興什麼……

這笨蛋！蘇勁滄簡直快被她氣炸了。

怎麼她一點長進都沒有，也不考慮自己的狀況，就把所有東西都給人。最氣的是，她應該只有他可以欺負，現在卻被別人給利用了！

黑着臉的蘇勁滄看起來真的很可怕，她從以前就不善於猜測他的想法，現在更是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他了。

她只想趕快離開他、離開這個地方。兩年不見，跟他在同一個空間，她還是會心痛到無法呼吸。

「我、我要走了，打掃得差不多了，公司的車會來接我們。那個……再見，我們以後應該不會見面了，總之，希望你一切都好。」她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才匆匆忙忙的跑掉。

她的最後一句話像利刃般穿透他的心臟。

不會再見面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她還是那個傻傻的值希望他好的女人，卻決定不再跟他扯上任何關係。

心刺痛着。

不！他不會容許的，他不會任她就這麼走出他的掌控中，誰知道她下次又會被誰給騙了？

他得好好看好這個笨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