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生來到周宅,開門的花王容伯一見到他,就老淚縱橫四海。
不住嘴的說:「嵐少爺每天只吃一餐瘦得皮包骨死活不肯做手術急死老爺太太常常拿着你的照片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風生來到自己曾住了幾個月的房間,現在居住其中的房客是周嵐。
床鋪周圍放滿各式各樣的金屬器材,讓這裏看起來像科學怪人的房間。但它們都是最先進的產品,雖然會給人冷冰冰的感覺,卻最大程度地方便了周嵐。
「你來幹什麼?胡律師不是都已和你交接好?難道你還有哪裏不滿?」躺在床上那位,一開口就是趕人的話。
風生並不回答他,只是自顧自走進去,坐到他的床邊,說:「你身高一八五,體重七十四公斤,血型O,愛讀大仲馬的小說,愛看達拉邦德的電影,喜歡的樂隊是涅磐和山羊皮;心水的西服牌子是Etro,襯衫牌子是CarolinaHerrera;保養品習慣用迪奧,做工時擦鴉片香水,和我做愛以後常噴一點YSL的Autumn;香檳酒一定要喝法國的那少少幾個品種,礦泉水則鐘意北高加索納爾贊,咖啡只飲肯雅咖啡豆做的土耳其式;食茄子一定先窩塌再軟煎,吃魚生則一定要蘸筱橋寬牌低鹽生抽……」事無鉅細如數家珍。
說得周嵐都愣住,半晌開口:「不愧是身價那麼高的伴遊,把每個客人的資料研究得如此通透。」
「我甚至已經記不住半年前最後一名女客的樣子。」
「是嗎?那半年後,你也應該記不得我了。」
「我從未刻意記過你的好惡,因為只有不敢期待未來的人才會回憶。可是不思量,自難忘,嵐,我愛你。」
哈哈哈,周嵐在心中苦笑三聲。要是半個月前,他會因為風生親口說出的這句告白歡喜得靈魂出竅,可是現在……他終於明白天意能捉弄人到什麼地步。
所以繼續狠下心說:「現在並不流行什麼結草銜環的遊戲。」
「報恩?你有恩於我嗎?會受傷根本是你自找。」
「可是我已不再愛你。」
「是嗎?」風生低下頭,同他平視,「看着我的眼,再說一遍。」
擺脫他?休想。他已立定主意要與周嵐糾纏到地老天荒。
周嵐睇定他的眼,清雅一如往昔。最初不就是這雙眼睛把自己迷得神魂顛倒?現在,裏面裝滿風生無聲的話語,正在苦苦哀求他,不要再拒絕。
對着這樣一雙眼睛,他還說得出什麼話來?
別過頭去,悶聲說道:「你到底要看我痛苦到什麼程度才肯罷休。」
風生伸手輕輕掰過他的臉,「你又何嘗不是把我逼得快跳樓?兩敗俱傷,何苦呢?」
「那你想怎麼樣?」
「很簡單,讓我陪在你身邊。」
「我已經配不上你。」沒有金剛鑽,怎敢做瓷器。
「我是誰?一個男妓而已,社會米蟲。曾經任何一個人都能讓我自慚形穢到死。」
「風生,我已經是個廢人。」
「胡說。」風生斥道,輕撫他的臉頰,「你的臉孔依然這樣英俊,頭腦依然這樣靈活,怎麼會是廢人?」
「你不明白,我用盡各種手段來得到你,就是因為有自信能夠帶給你最大的幸福,可是現在,我的胸部以下完全癱瘓,已經不能再給你做日本料理重慶火鍋廣式小點心,也不能再保護你,我甚至已經不能再擁抱你。」
「那個殺手已經伏法,香利早只怕也早已被你修理得很慘,我還需要什麼保護?嵐,我也是剛剛才想通這個道理。」風生看住他,輕聲卻堅定地說,「不能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不幸。」
「風生,你現在不離開我,幾年以後你厭了再離開,我會瘋掉。」
「是嗎?你對你自己鐘意的對象如此沒有信心?若今天癱瘓的是我,你還會不會繼續愛我?」風生說著露出邪惡的笑,「大不了換我上你。」
「……風生,你好像天使。」周嵐哽咽着說。
這段時期他躺在床上,常常想起小時候家中牧場裏的一匹賽馬,在前腿受傷無法比賽后絕食而死,自尊心高的動物尚且如此,更何況他。難怪古人說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難,苟延殘喘,實在是一件極痛苦的事。
心裏的天使和惡魔一直在交戰。
一個說:愛人當然應該事事以他為先。
一個說:哪有這樣的事?這次他擋槍,自然要拉他的下半生陪葬。
最後自己終於放走他,成就了自己的偉大。
可是他心裏又一直存有不舍造就的那麼一絲微小的希望,希望某一天奇迹會出現。
縱使知道,不可能發生的事才叫奇迹。
認真可笑是不是?但是傻傻的風生竟然真的回頭成就了奇迹。
風生心裏卻在笑,他怎麼擔得起這樣的稱讚?一直都是他在向別人索取金錢愛情,並把自己放在一個安全的位置,極端自私自利。
今次,就換他做付出的那個角色吧!
沒過多久周嵐倦極睡下,風生走出房間,並輕輕帶上門。
福嫂站在門外等他,見他出來,說道:「風生少爺,三少奶奶請你去她房裏。」
三少奶奶?風生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是周嵐的母親。
岑至明坐在房間裏,招呼風生坐下,還請他品嘗自己親自沏的壽眉。
然後才開口:「嵐兒終於肯面對你了吧?」
風生點頭:「好不容易才說服他。……你可會反對?」
「我念南無阿彌陀佛還來不及怎會反對?你不知我們多盼你能主動來。」
「為什麼?」
岑女士放下茶杯,「其實,嵐兒的神經有動手術接駁恢復的希望。」
「啊!」風生險些拿不住茶杯。「那還不快些行動。」
「成功的機率很小,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太玄了。
「也一定要試一試。」
「我們都是這樣說,可是嵐兒自己不同意。」
風生終於明白,「希望我去說服他?」
「對,風生,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沒有問題。來,讓我們先分析一下為什麼嵐不願意動手術……」
***
風生也不知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強悍無比。
並不是化悲痛為食慾,但是飯量確實比從前大了一倍;夜裏也睡得又香又沉,從不做夢;人卻一點也沒有。
但是一覺醒來,精神就好得不得了,東奔西跑一整天也不會疲倦。
他的每天安排得滿之又滿。給護士小姐做了半個月的學徒,現在護理周嵐已經熱練得像有十五年工作經驗的老手。而且他有強壯的腿和手,干起活來頂兩個女人。
為周嵐做肌肉練習尤其賣力,因為他曾經看到過在醫院裏昏睡着乏人照顧的植物人,不出半年四肢與胸腹就變得不成人形。有他在,怎能容許這樣的情形出現在嵐身上?
又重新撿起荒廢了好久的大學課本,準備考執業藥師。
為此還招來周嵐的調侃:「一直想不通你怎麼會讀應用化學。」
「你覺得我應該念什麼?」風生放下書本問。
「英國文學,人類哲學,古埃及歷史……和你的氣質比較配。」
「那時候,我非常渴望金錢。」風生回答道。
「所以?」
「希望學到一種可以讓我迅速致富的知識。」
「化學可以嗎?」
「我的打算是,將來留校做一個小講師,閑暇時利用氮氮二甲基乙酰胺合成甲基苯丙胺,就是俗稱的冰毒,再交給唐人街的黑幫販賣,然後坐地分贓。」風生一本正經地說。
聽得周嵐瞠目結舌,「真的?」
「當然是真的。可是後來……」
「怎樣?」
「我與教授夫人不倫,被取消留校資格。」風生低下頭。
「那事實是?」
「她強暴我未遂,你信不信?」
「當然信,而且有那種念頭的人肯定不只一個,只是她捷足先登了。」我要是得不到你,大概也會忍不住這樣做。
「呵,她使我明白了,賣冰不如賣肉。」
「風生,答應我。」周嵐拉過他的手,「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我哪裏有失公平嗎?」
「對,你對你自己太不公平。你從不在乎別人的侮辱詆毀,因為你自己早已把自己看得極其不堪。何必這麼自虐?那會讓我心疼。你若不自愛,怎麼能讓我相信你是愛我的?」
「對不起,我自嘲已成習慣,以後慢慢改就是。倒是你,又何嘗不是在自虐?」
「不要再同我提手術的事。」周嵐氣悶。
「你這種不合作的態度傷透所有人的心。」
「抱着希望去做,然後希望落空,不啻為最大打擊。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我輸無可輸,大可孤注一擲,可是……」一向洒脫的他卻鑽了牛角尖,畏縮着不敢跨出這一步。
「原來你早已明白這些道理。放心,吉人天相。」
這時福嫂來敲門,「風生少爺,請你過去接電話。」
咦,會有什麼事?
「風生,我們已與湯姆遜博士聯繫,他是全世界最優秀的神經接駁手術專家。」由前往聯繫醫生的岑至明女士打來。
「可是有什麼問題?」
「我們開出天價,他卻不接受我們的邀請。」
風生聞言變色,「那大約是某些天才的怪癖在作祟。」可是給他講,他能做什麼?
「風生,他目前在加州大學作器官移植講解,或許你可以來見他一面說服他前往香港。」
風生納罕:「我並不是談判專家。」
岑女士道:「我們打聽到他的女友前年在阿爾卑斯地區死於滑雪事故,從此性格失常,從此只給所謂真心相愛的有情人動手術,是不是像武俠小說中的老怪物?」
「是否需要我證明給他看?」
岑女士回答:「不錯,他設下若干考驗,只有通過考驗的人才請得動他。」
風生一咬牙,「我馬上去。」
他回到周嵐的房間。
對周嵐說:「看,時不我予,你肯都未必能成。」
「當真如此,是我的幸運。」
「周嵐,雖然現在我能肆意把你揉扁搓圓是件很爽心的事,但每天的娛樂唯有下棋看書還是很無聊。」
「我最害怕的正是承受不起手術失敗后的失望。」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風生,你若是去見他,我絕不原諒你。」
「是嗎?」風生低下頭親吻他的唇,「我若是不去見他,我絕不原諒我自己。」
「世上的醫生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有他主刀,可以將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三十左右。」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請動這尊大神。
***
第二天,風生拿着簡單的行李坐飛機到三藩市。
周嵐的一位表兄放下生意和岑至明親自來接他。
見了面還不忘讚美一句:「從來沒見誰把白襯衫黑西褲穿得像你這麼好看。」
風生答:「其實是因為我沒有品味,除出這樣穿以外再也不知該怎麼搭配。」周家上下都對他完全沒有偏見,真正難得。
兩人上了車,向加州大學駛去。
把風生引進大學旁的聯排別墅,頂樓的視野一級好,每個窗戶都能望見那座着名的大橋。
表兄說:「你先休息,明天再去見湯姆遜。」
風生本想速戰速決,轉念一想,這是一場硬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於是晚上吃掉兩份黑椒牛排和整盆水果沙拉,早早沐浴就寢。
又是一夜無夢。
次日早上由岑女士帶他進入大學,並在路上給他提供一些資料。
「聽說湯姆遜的考驗極苛刻,兩年來只有一名患者的妻子通過。他將一種能引起全身不間斷劇烈疼痛二十四小時的藥品注入她體內,而她熬了過來。」
「單是肉體上的疼痛就已將多數人拒於門外?」風生不信。
「據說,那種疼痛可以用無間地獄來形容。」
「那位女士是怎樣成功的呢?」
「她已經五十多歲,與丈夫都是醫生,長年在盧安達圖西族人聚集地做駐地醫生,兩人相濡以沫三十多年。她的丈夫為了保護一車聯合國醫療物資不幸被流彈擊中頸椎第三節,並損傷到膈神經,從此不能自己呼吸,不管走到哪裏都必須帶上一百公斤重的供氧裝置。」
「啊……」風生低叫。他們真是比周嵐更不幸。
「所以,湯姆遜在注射時將劑量減至低量,大約只得十個ppm,意思一下。」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物。
風生不禁捏一捏手心,又放開。
他和周嵐,沒有這樣可歌可泣迴腸盪氣的事迹。
可是為了周嵐,他已經做好赤腳踩刀山的準備。
來到研究大樓,各人都換上一件式的連體白袍,只余兩隻眼睛露在外面。
然後走過層層走廊,進入實驗室。
實驗室外間的玻璃箱裏養着各種動物,散發出原始的一股惡臭。
一名工作人員正把一隻麻醉了的中型喜樂蒂犬頸項處剪開,將它的動脈血管與脂肪剝離,剪刀絞開皮肉的瞬吃聲清晰可聞。
岑女士低聲說:「上次從這裏回去后,接連兩天吃不下飯。」
風生神色如常,他本是半個內行,還為她解說:「他們大約是做某種需要直接注射在血液迴圈裏的實驗,看,他現在扎入血管里的液體應該是檸檬酸鈉,可以防止血液凝固……」
「實在太恐怖殘忍了!」
「但是,我們人類的延年益壽都以此為基礎。」
「講得很好。」
不知什麼時候內間的門已經打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走出來,正立於他們身後。還有十多個學生魚貫而出,向他打招呼告辭。
他也穿着白袍,只露出一對綠色的像鬼火一樣的眼睛。
岑女士趕緊介紹:「風生,這位就是湯姆遜博士。」
三人一同回到湯姆遜的辦公室。
脫下白袍,湯這才看清風生的容貌,不由面露驚艷之色,「你們華人什麼時候進化到這個地步了?」外形比他們更加高大英俊,英語比他們更加準確流利,然後專門跑來打擊他們的自信心。
風生並不計較他的無禮,只說:「麥克湯姆遜先生,很高興認識你。」他是真的像見到救星一般開心。
湯姆遜招呼他們坐下,問:「李先生,你是周家請來遊說我的生力軍?我對同性戀並沒有偏見,但是我的心像磐石一樣硬。」
風生回答,又像是自說自話:「我有一個愛人,常常在晚餐后帶我去花園裏散步,他總喜歡輕輕把手放在我的腰間,可是香港空氣潮熱,每每會在我的衣服上留下汗潰,還讓我腰側的皮膚過敏起疹子。往事還歷歷在目,但我想要重溫一遁這樣不愉快的記憶都已經是奢求。」他的聲音里透着真正的哀愁。
連湯姆遜也不禁動容,他的過去讓他與風生共鳴。
風生又說:「所以有時會想,愛一個人,實在太辛苦了。把我的心,折磨得像雨後蛛網般殘破,卻又讓我不能轉身不能放手。早知當初就不要愛,省得日後痛苦無比。可是我們的靈魂,有它自己的主張,不受理智所控制。」
「李先生,你的痛苦,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體會過。」
「對,所以我們都知道要想獲取長久的幸福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得到以後,才會比其他人更加珍惜。」
「治好你的愛人並不能使我得到幸福。」
「湯姆遜博士,人在做,天在看。」
「我的卡羅琳不在天上,在山頂的積雪裏。」
「博士,只要你為周嵐動手術,不論成功與否,這世上都會多兩個人每天以最誠摯的心祈禱卡羅琳小姐的靈魂安息。請你試想一下,如果她還在生,知道你儘力使一名青年重獲健康的體魄,會對你露出怎樣的笑靨?」
湯姆遜眼眶發紅,他彷彿又看到那個青梅竹馬,鼻翼有幾粒可愛雀斑的紅髮小女孩坐在自己身邊,讚美自己:「麥克真棒!……」
良久才開口:「李先生,你真正好口才。」
「不不不。」風生擺手。「我極度自私,為了說動你,不惜挖你的傷疤。」
「哪裏,我的傷口一直沒有結疤,是你為我止了血。」
「你自己看不透,旁人怎麼說也是無用。」風生不敢居功。
「不過,如果今天對我說這番話的是我那名皮帶將肚皮勒成兩截的心理醫生而不是俊美的你,我仍然聽不進去。」
風生故意嘆口氣:「原來管用的竟是美男計。」
逗得湯姆遜笑起來,發出笑聲才發驚覺:咦,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笑過?原來嘴角上揚的感覺這樣好……
但是他很快正色,說道:「李先生,考驗是我定下的規則,不能破壞,不過,我會將劑量減少,相信以你對周先生那樣真摯的愛,一定可以挺過去。」
風生莞爾:「博士,你的邏輯很是奇特。相信有真愛的情侶無論怎樣的痛苦都能承受下去,你卻反而會因為感動於他們之間的真情而減輕考驗的難度,那麼這樣做的意義究竟何在呢?」
「李先生,我這樣做的初衷,並不是考驗誰。」湯姆遜如是回答。
風生奇道:「那為什麼……」
「只是卡羅琳離開以後,我發現但凡幸福一些的世人,都會被上天嫉妒,所以他會令出盡百竇折散他們,使他們嘗盡各式的痛苦。所以我若救一人,就需得先讓他們吃盡苦頭,通過考驗,不然救了也全屬白搭,因為上天會繼續拆散他們。」湯姆遜解釋道。
岑至明在一旁笑起來,湯姆遜的怪論讓她想起金庸小說里的殺人名醫平一指。
風生又提出異議:「可是,他們會來尋求你的幫助,不就已經在承受上天的考驗了嗎?」
惹得湯姆遜一陣嘲笑:「李先生,我的考驗使我知道,天下的有情人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多。」
「是嗎?」風生堅定地笑着說,「我會像你證明,也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少。」
***
風生被湯姆遜的助手帶進一間只得幾坪的小房間,其中除出一張小床,再無任何陳設。地上還放着幾盒牛奶和蛋糕,湯姆遜說:「除非你自己敲門,我們要等到明天的這個時候才會把門打開,餓了可以吃東西,當然,如果你還吃得下的話。」
風生不語,他已經緊張得不想發聲。只是默默地卷高自己的衣袖。
湯姆遜將一管淡黃色的澄清液體注射進他的靜脈。然後走出房間,鎖上門。
風生準備躺到床上去,可是他還剛剛坐上床,陡然之間,從四肢的關節處,就傳來了一陣劇痛,彷彿千百根鋼釘狠狠地扎在肌膚上,再用辣椒水潑在傷口上一樣。
天,那藥品的作用竟來得如此之快。
剛開始時,風生還能咬緊牙關不發出聲音,但當那劇痛漸漸蔓延,最終肆虐全身時,他再也忍不住,張口大叫起來。
而劇痛卻還在不斷加深,很快,風生的襯衣就被浸出的汗水濕透,而胸肌就好像失去了收縮能力一般,空氣吸進肺里,可是沒法呼出來,他連叫聲都漸漸發不出了。
人體在自然情形下承受疼痛的能力有限,到達極限后就會昏迷,然而湯姆遜的藥品卻能讓人在感受無比劇痛的同時,仍舊保持清醒的意識。
所以風生連想昏過去都足一種奢求。
時間一分分的過去,風生已經開始脫水,口乾舌燥,可是他躺在床上,連要移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他看着那扇門,心中的意識竟慢慢地向一點集中:去求湯姆遜吧!讓他快些終結我的痛楚。
但是他又想到周嵐的樣子,若能夠增加周嵐康復的希望,這樣的劇痛,似乎又變得可以繼續忍受了。
就這樣反反覆覆不知過了多久,風生聽到門吱一聲打開和有人走進來的聲音,但他看不清來人,因為冷汗模糊了他的視線。
然後他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呼,有人把他抱在那懷裏。
他聞到淡淡的體香,一方軟帕給他抹去汗水,接着有蘸着水的棉球擦拭他乾裂的嘴唇。
風生終於看清湯姆遜和岑至明的臉。
湯姆遜說:「李先生,你令我十分感動。」
風生開口,聲音似蚊哼:「是你減少了劑量的緣故。」
湯姆遜笑笑,不再言語。
他並沒有將劑量減少,因為實在好奇風生到底能挺到什麼程度。
而心裏早已打定主意,即使風生堅持不過二十四小時,他也會為周嵐施行手術。
很不可思議呢!那藥物在做臨床時硬生生痛得幾頭牛碰牆自殺,過去的十多個參加考驗者也都在五六個小時后便求饒,風生卻能挺過來。當然,他不會笨到告訴風生實話。
當天晚上岑女士對風生說:「手術定在下下月,因為他們需要培育若干人體組織。聽說還好嵐兒受傷的時間不長,不然還得人造神經線,只怕要拖到明年……你沒事吧!」
風生感慨:「現代科學真是匪夷所思。那疼痛來得猛烈,去得也快,現在我的身體感覺不到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岑至明正色說:「風生,謝謝你。」
風生愕然:「我為我自己的幸福做努力,伯母你何須道謝?」
「周嵐是我們的獨子,其實之前我同他父親的想法是,結不結婚不要緊,但無論如何也要讓他為我們生下一男半女。」岑至明面帶羞愧地說。
風生溫和地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伯母,是我對不起你們。」
岑至明急忙澄清:「我們早已打消這樣的念頭。你對他的好,令我們感動不已。我只是想對你說,以後你可不可以像周嵐一樣叫我媽媽?」
風生突然覺得慚愧,他為周嵐做了些什麼呢?不過是份內事。可是周嵐卻為他付出了那麼多……
於是他抬起頭來:「好的,媽媽。」
岑女士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笑意猶掛在臉上,眼中一熱,又簌簌落下淚來。
她飛快地拭去眼淚,拿出一個盒子遞給風生。
裏面放着一個古香古色的十字架,足有風生的手掌大,紋路早破摩擦得很光滑,不知已傳承了多少代。正中鑲有比鴿蛋還略大的一粒粉色鑽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風生訝異地抬起頭。
「我們家每一個成員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鑽石,這顆名叫『心靈之海』,最配你。」岑至明解釋。
風生重又將十字架放回盒子,輕輕說:「我才要謝謝你,媽媽。」
幾天之後,周嵐乘私人飛機回到美國,風生去接他。
從護士手裏接過輪椅推着周嵐走出機場,看着後面的隊伍,不由笑道:「嵐,你的排場大過美國總統。」
周嵐理直氣壯:「我現在是傷殘人士,不趁機擺顯擺更待何時。」
兩人都有數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
可是見了面,那哽在喉頭的千言萬語卻又突然找不到渲泄途徑。
所以只得裝出閑話家常談笑的樣子。
這時周嵐悄悄伸出手,風生感覺到他在自己的手背上使勁捏幾下,然後放開。
彷彿在說:我知道你辛苦了。
不禁低下頭,在周嵐的發旋處親吻一下,然後無聲地笑。他和周嵐,真是愈來愈心有靈犀了。
***
接着一段時日,風生和周嵐天天前往加州醫學院開會。
湯姆遜的原則是不做則已,要做必然做到最好,因此將整個手術過程設計得幾近完美。
而最令風生欣慰的是周嵐積極的態度。
但是有一次他偶爾聽到周嵐和其母的對話。
「該做的我們都已做盡,只等成事在天。」
「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媽媽。」
「我能理解。」
「我沒有手術失敗后風生還會繼續留在我身邊的信心。」
「看開些孩子。你應該明白他從來就不曾屬於過你,來去都是他的自由。這世上沒有誰離開了誰就不能活的事。」
「我已趕他走,可是他主動回頭,才讓我患得患失。」
「不妨把你們在一起的這段時日看作過去痴情得到的利息。」
「知易行難……他在香港已經開始嫌終日陪我太悶。」
「所以才肯為你東西奔波,他已經很難得。」
「可是更顯出我的自私渺小。」
「嵐兒,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你到哪裏去了?你現在這樣自卑,實在讓我難過。」
呵,風生恍然大悟。原來他才是罪魁。
第二天他沒有陪周嵐,而是去了一趟市區,只說是辦點私事,傍晚方回。
惹得連岑女士都不由嘀咕:莫不真是耐不住寂寞了?
一到緊要開頭,到底是站在親生兒子的角度看問題。
第三天從大學城出來,風生遣走接送的司機,向周嵐提議:「這附近有個公園,我們去逛逛可好?」
時值炎夏,不過南加州的氣候溫和宜人,更兼公園內務種喬木密植成群,一片蒼鬱遮住了陽光,所以涼爽清幽。
因為是午後不久,人煙稀少。風生將周嵐隨意推至一棵烏拉爾柏樹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對面是幾棵石榴樹,剛剛結出的小果實只有指頭大,星星點點的火紅色花朵掩映在綠葉間。
風生說:「石榴花並不起眼,可是有綠葉作背景,竟襯得她們麗質無雙。」
周嵐也說:「可不是,花兒們都懂得選擇最合適的根莖葉作伴侶。」
「從前好多古人最好笑,一味傷春惜花,嘆息虛度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有什麼好笑呢?剎那芳華,轉瞬即逝,本就是令人傷感的事。」
「為什麼不這樣想,沒有西風折花的靈秀鍾育,哪能體會春暖花開的甘苦悲歡,像那桃李,明知花期匆匆即逝,也紛紛弄嬌弄俏,競秀競妍,開得絢爛無比。花猶如此,人何以堪?」
周嵐疑惑:「風生,你到底想說什麼?」
風生握住他扶在輪椅旁的手臂,緩緩摩娑,「嵐,你可知我有時真心感激這次事故。」
「什麼?!」
「莫以為只有你一人患得患失。自古英雄配美人,不許人間有白頭。我也曾擔心你有一日會離我而去。」他的語氣十分落寞。
「之前我曾做過無數努力以期你能放心。」
「如果沒有這次的事故,或許我永不會放心。」
「現在你大可放心了,誰會稀罕破爛物品。」周嵐自嘲。原本這一向是風生的專利。
「而且它還使我如醍醐灌頂再世為人,就像經過了嚴冬考驗的桃李,參悟到這世間一切事物的生滅有無之理。呵,真是人不如花。」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周嵐仍然不解。向來聰明伶俐的他今天異常遲鈍。
「沒有關係?」風生瞪大眼。「難道由始至終都是我在唱獨角戲?周嵐,你真是太過份。我說我們要像花兒那樣把握住花期你聽不懂?」
周嵐依然怔怔的,輪椅銹住了他的思維:「可是要怎樣才能把握住呢?」
風生從褲袋裏摸出一個小小的藍色絨布盒子,打開。
裏面是一式兩隻鉑金鑲鑽的戒指。
周嵐恍然大悟,風生在向他求婚。
只聽風生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哈利雲斯頓的鑲工,還過得去吧?我本來較為鐘意寶格利,但昨天在市區轉來轉去也沒找到他們的分店;我記得你戴十五號的指環;上頭的碎鑽成色不好,但是來自我父親的遺物,一隻領夾,現在誰還帶那種東西。你也知道我是窮人家子弟,比不得你們家隨手一擲就是幾十克拉巨鑽。我們都是男人,所以只好做成內嵌式的了,難怪這環看來有些厚……」
周嵐突然十分感動。能讓感情一向內斂的風生做到這個地步,只怕已經是極限了吧?
可是自己還一味自怨自艾,不肯信任這個一直陪在身邊的人。
他取出稍小一些的那枚指環,拉過風生的左手,將指環套在他的無名指上。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並握住風生的手細細端詳,良久,說道:「很好看,你有一雙美麗的手。」手指織長,皓腕如霜,適合任何飾物。
「美麗?有經驗的人一看我的手相就知道什麼叫窮人孩子早當家。」風生好笑地翻過自己的手掌,把結繭的地方指給他看,籍以掩飾些微的害羞和無措。「看,這裏,還有這裏。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年學習拳術也沒有把手指關節練得過於粗大,不然只怕會讓你倒胃口。」
他又反握住周嵐,給他套上另一枚戒指。「嵐,你的手才稱得上十指不沾陽春水。大概除了吃飯看書敲鍵盤,再沒有干過其他事。」不像他,七八歲就已經知道給母親熨外套。
「誰說的?這雙手還曾脫過你的衣服,摸過你的肌膚,作用至大。」周嵐調笑。
風生聞言大是高興,能夠開玩笑,說明心情已經恢復。
他把頭湊近周嵐:「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省略,這一項無論如何不能免。嵐,請吻我。」
周嵐依言,吻住風生明艷的粉紅色薄唇。
並以此吻為誓,許下亘古相依甘苦與共的諾言。
這時有一陣微風吹過,使滿園的花草樹木發出悅耳的聲響。
那是大自然為他們鳴奏的歡樂頌歌。
終於捱到手術前一夜。
風生放一杯水在周嵐床頭,卻見他睜大眼直直盯着天花板。
柔聲問道:「是不是因為太緊張,反而睡不着?」
周嵐不置可否。
風生說:「不如我給你燃一點印度香,幫助睡眠。」說完便欲退出去。
周嵐一把拉住他的手,懇求:「今天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風生一怔,然後輕輕撥開他的手。
以為被他拒絕,周嵐大大失望,然而立即又聽到他說:「我去換睡衣。」
不一會兒風生返回。他按熄壁燈,室內頓時漆黑不見五指。
黑暗中,周嵐感覺到風生掀開薄被,床墊隨之下陷了幾分。
然後,風生那溫暖的,帶着淡淡沐浴乳香味的身體輕柔地偎向他。
他卻感覺不到,風生的一隻手臂正環在他的腰上。
貪婪地深嗅幾口屬於風生的氣息,周嵐覺得這張平時總令他坐卧難安的鈦合金底座的大床變得舒適無比。
「風生,你不喜歡風生樓里那張公主床對不對,回去以後我們換張水床吧!」
不明白周嵐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但是風生仍然回答:「好啊!我們去Rubons訂做。」
「風生,如果這次手術不成功……」
不意外地感到風生一僵。
不由苦笑,他之前的表現看來真是很糟糕,風生大概以為他又要說什麼喪氣話。
「如果不成功,我會屢敗屢戰。」好像表決心一樣的說出來。
咦,嵐說什麼?風生險些以為自己聽錯。
但是只聽周嵐又說:「我想好了,現在科學技術一日千里,即使湯姆遜不能使我恢復,也不會比現要更糟,未來也肯定會湧現青出於藍的天才。有你陪在我身邊,再多的手術我也願意去嘗試。畢竟這個世上值得我去爭取的東西還有那麼多。……我還欠你一場婚禮呢!」
他說完一席話,卻等不到風生的回答。
「風生?」怎麼沒有動靜?該死,黑燈瞎火讓他看不到風生的表情。
突然,一隻手溫柔地掠過他的頭髮。
一下接一下,手指在他的發間來回穿插撫摸,彷彿與風生的呼吸屬於同一頻率。
良久,終於聽到風生說:「睡吧!明天可是場硬仗。八九個小時,早上又不能吃太多東西。」說完掖一掖被子,抬頭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翻身睡去。
已足以讓周嵐一夜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