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後來在周家大宅住了一段時間后,風生回想起當初的爭辯很是後悔,早知會是這樣,大可不必為了什麼自由民主同周嵐作鬥爭。

他本就好靜不好動,周家屋大園廣,藏書多過小型大學,地庫里還有一個中型電影廳,更兼僕從如雲,方便得很,幾個月不出門也不會感到悶。

周家單廚子就有三個,分別做中餐西餐和高級洋果子點心,風生於是努力學習烹飪。尤其是做點心的日本人片瀨,把義大利香草霜淇淋裹在乳酪蛋糕里做成的聖代,味道好得連克里翁酒店的大師傅都自嘆弗如。風生對他五體投地,認真管他叫師父,跟在他身後刻苦學藝。雖無甚天份,勝在夠用功,久而久之倒也做出了香味撲鼻柔軟可口的紅豆焦糖海綿蛋糕。

學成后甚是得意,仗着自己臂力好,每一次揉上一公斤麵粉,做一大堆蛋糕,然後逼周嵐做填鴨。

再喜歡吃甜食也會膩,周嵐受不了只好告饒,被風生瞪着眼,一句「狗瘦主人羞」堵回去。

周嵐掙扎:「骨頭裂縫那裏還上着螺絲釘呢!不要整日用力。」

「我不是左撒子。」

「再吃下去我的肚子上會長出救生圈,事關你的性福啊!」

「大肚腩也不錯,像抱枕。」

振救周嵐脫離苦海的,是周大奶奶。

她是香港婦幼團體的負責人,每年都要舉辦兩次慈善晚會籌款,眼看日期將近,少不得拉起風生與她一同瞎忙一陣。

風生的至大長項便是同女士相處。一般男士覺得乏味的事,他可以扮出興趣十足的樣子參與。

於是周大奶奶凡事與他商量:「翡翠廳還是溫莎廳好呢?」

「愛吃中餐的太太只怕多些,翡翠廳吧!」

「可是只有溫莎廳有表演的舞台。」

「無妨,請酒店臨時搭建,他們在新人結婚時也常常這樣做,很有經驗。」

「來來來,風生,替我看看菜單,玉袍帶子,紅燒鮑翅,荷葉百花捲,豆沙煎堆……要不要加一兩個川菜?」

「您拿主意。倒是這鮑魚,全用網鮑,會不會太豪華?畢竟是要為大陸西南貧困山區婦女捐款。」

「是嗎?我看看……」

忙得他沒空再理會周嵐。

這天周嵐返到家中,看到的就是這等景象,風生與奶奶胼頭抵足坐在沙發上練唱粵劇。

他走過去,插一腳,笑問:「唱什麼呢?胡不歸還是梁紅玉?」

大奶奶瞪他,道:「是步飛煙殉情,悲劇才能打動人心嘛!」

周嵐坐在扶手上,摟住風生的肩,不動聲色地將他與奶奶之間的距離拉大,又問:「怎麼你要扮演她那負心的情人嗎?」

風生答:「錯,是武公業。」他輕輕掙動,唯恐這樣親密的肢體接觸引起長輩不滿。

「其實風生這麼親仔,身段也柔,反串最好,可惜他個子太高。但是我們請到蓋明暉參演,一定能轟動。」大奶奶道。她年輕時也是敢跳康康舞的新新人類,自然不會有微詞,還忍不住誇風生兩句,「這些日子真是難為風生,陪我這個老太婆雜七雜八,換了別人,只怕早就悶出病來。」

「可不,做義工還加班,把我也冷落了。今後是否應該實行朝九晚五制度?」

「好好好,我這就把他還給你。」

「就是,奶奶你快去和爺爺撐台腳,別再防礙我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得到奶奶懿旨,周嵐立即將風生拉進自己的房間,先捧住他的頭,狠狠吻上一氣,以慰相思之苦。

直吻到風生眼冒金星才分開,只能伏在他的胸前喘息。

然後聽見他悶悶地說:「真糟糕,我中那種名叫李風生的毒已經愈來愈深,連自己奶奶的醋也忍不住要吃。如何是好?」

什麼?風生聞言抬起頭,正想罵他幾句,又聽他說:「不行不行,我情願做填鴨。你明天還是繼續跟着卡塔塞SENSEI學做糕點好了。」

風生又好氣又好笑,說道:「奶奶是真忙,我當然要幫她,做事怎麼可以半途而廢?」

「她們那幫太太人才濟濟,實在不行,還可以向公司公關部借專業人材,哪需你去添磚加瓦?」

「所以其實是奶奶怕我悶陪陪我才是真。」

又點到了周嵐的痛處,不由抱頭大叫:「都怪我沒用,這麼久還找不到那個殺手。」

「這裏如此舒適,待上一輩子不出去也沒關係。」風生安慰他道。不是不內疚的,這件事歸根到底是自己惹禍上身,還殃及周嵐這尾池魚成日東奔西跑作調查。

「風生,我們去荷蘭結婚吧?又可以躲開危險。」周嵐趁機遊說。

「好啊!」

想不到風生會爽快答應,周嵐反而愣在當場,「什麼!?」

「我是說,我們確實該離開香港,那樣安全些。就算那殺手要千里大追蹤,也需要些時間吧!」槍彈無眼,風生也不願有意外發生時傷及無辜。

周嵐肩膀垮下來,低聲說:「我就知道……」

不過旅行倒不失為一個好提議。周嵐想到自己放在巴塞隆那港口的那艘帆船,吃水量雖然不大,卻配有衛星導航系統,做環遊歐洲的航行應該沒有問題。

試想,當天際浮現出淡淡的月影時,在地中海的熏風和海浪的包圍下,與風生喝一點DomPerignon白葡萄酒,然後在甲板上擁吻做愛,該是一件多麼浪漫的事。光這樣幻想就已令他全身發熱。

好,明天就把公司託管給廣生表哥,反正也上了軌道;然後去訂西班牙的機票……

卻又聽風生說:「總之先幫大奶奶把晚會籌備完再說。台灣女獅會的會長還沒確定來港日期呢!」

周嵐險些氣絕,再次肯定,以後絕對絕對不能相長輩一起住,不然他會呷醋至死。

為今之計,當然只有壓倒風生,狠狠地翻雲覆雨,讓他暫時忘記那勞什子晚會。

一思及此,一把將風生推倒在床上,剝去他的衣服……

隨着他的動作,只聽到風生不斷的低吟淺唱,回蕩在斗室。

***

經過好些日子的籌備,大奶奶的慈善晚會終於在三八婦女節時順利舉行。

不用說,那天翡翠廳里是歌舞昇平衣香鬢影,奢侈得氣死索馬利亞難民。

不過籌得的善款數額也真是驚人,闊太太多嘛!各人少買一兩套香奈兒也能眾志成城。

周嵐趕到酒店時,風生他們的步飛煙剛演完,因為主要演員是專業水準,自然贏得了滿堂彩。

沒有心思和前面的太太團噓寒問暖,他直接走進臨時辟出的後台。

一眼便看見風生剛剛除下髯口,還沒卸妝。

於是周嵐說:「臉上紅紅白白,挺好看。」

風生詫異:「這兩條眉畫得像蠶寶寶一樣,走出去會被誤以為是關二爺臨凡,哪裏好看了?」

大奶奶忍不住在一旁調侃:「你扮張飛或夜叉他也會贊靚,情人眼裏出西施。」

周嵐變戲法一樣拿出一盒巧克力蛋糕,舀一匙遞到風生嘴邊,說:「裏面裹了康寶羅拉乳酪,不很甜,但入口即化。」

如果不是塗著厚厚的粉,眾人一定會發現風生連脖子都已經紅了。

風生看看四周,不用說,後台的這幾個人看似在各忙各,餘光卻時不時瞥向這邊,心裏全都等着要看好戲,尤其是大奶奶,眼中興奮的光一閃一閃,分明在無聲地叫:快吃吧!吃吧!

再看周嵐,那張笑呵呵的臉讓他想一舉扁過去。

這廝敏銳得很,察覺到了他心境的變化於是愈來愈張,時常在公眾場合做出些連真正夫妻都望塵莫及的親昵舉動,然後振振有詞地說:「我在美國長大。」

所以開放有理,放肆無罪。

可是總不能讓他的手一直懸在空中,風生只得張口,吞下蛋糕。心裏想:也罷也罷,看在你是我米飯班主的份上,開罪不得。

然後幾乎可以聽到眾人心中發出的,快要破腔而出的笑聲。

周大奶奶即時打圓場道:「外面只怕已經開席了,走走走,我們都出去吃它個耳昏眼熱。」

留給他們私人空間。

出去后,才有人說:「一直以為同性戀頂心,看到他們倆,才知道錯得有多離譜。」

大奶奶應道:「那是因為他們自認問心無愧,所以不顯猥瑣。」

「也是老太太你們夠開明,不給小輩壓力,說實話我那兒子若也是同志,我上吊磕頭也要逼他娶妻。」

「那是因為陳太太你家四代單傳,不似我們人丁興旺,一兩個孫子還損失得起。」

「可是那個李風生的出身也太低了些,聽說做過某某某……的入幕之賓。」又有一人說。

大奶奶看她一眼,笑:「誰的出身又高過誰呢?我們周家玄祖清朝時不過是四川盆地里一個小縣官的馬夫。袁太太的父親,不也是抗戰時靠一匹瘦馬走私尼龍襪掘到的第一桶金嗎?」

一席話說得袁太太訕訕而退。

而房裏,周嵐正再喂一口,風生早已自暴自棄,當然也吃下去。

再這樣下去,只怕他也會被訓練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厚臉皮。

「咦,嘴角沾了一點。」周嵐又從內袋掏出面紙給他擦嘴。

風生側頭躲過,說道:「顏料里混有甘油,別擦。」

周嵐一聽來了興緻:「我替你卸妝吧!應該怎麼做?」小時讀古詩,就覺得那句「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浪漫至極,稍大一點弄清自己的性向後還小小地遺憾了一下,男子誰會讓他畫眉?但如果替風生卸妝,不也類似?他心中竊喜。

孰料風生站起來,連推帶揉將他趕出去,一邊說:「少在我面前亂晃讓我心神不寧,去幫奶奶招呼才是真。」

「匡」,關上門。

把他的舉動解釋為害羞,周嵐站在門外偷笑。

看來,他離風生交心的幸福生活,不遠了。

***

可是周嵐接待的第一位人客,卻是不速之客。

他隨便揀了個位子坐下,再放一本書茌旁邊的空位上,剛夾起一隻酒香臘雞腿放入口中,一名年輕男子上前佔住了他旁邊的位子。

周嵐本想告訴他,這是他為朋友占的位置,抬頭,卻看見一張熟面孔。

他雖然沒有和雲遏打過照面,但看過照片,而且雲遏還與風生有幾分像。

儘管雲遏也算是他的情敵,但自己現在算是處於絕對上風,何況愛屋須及烏,於是周嵐對着雲遏友善地笑:「雲遏,你也來共襄善舉?」

雲遏本是存心要向周嵐找碴的,誰知碰上一張和顏悅色的臉。禮多人不怪,他也不好意思伸手打笑面人,更沒留心抓住機會算算周嵐為何認識他的帳,只得瞪周嵐一眼,哼聲:「雲遏是你叫的嗎?SARS肆虐還照例聚眾吃喝,不知檢點。」

周嵐繼續向他示好:「你們兩兄弟的名字真好聽,『爽籟發而清風生,緩歌凝而白雲遏』,把我等襯得傖俗無比。」

雲遏的臉色又稍霽一分,「我是沾大哥的光,這名字是大爹早就想好的,他還沒來得及當我的父親就英年早逝,才三十二歲,多可惜。」

周嵐安慰他:「三十不為夭。」

「也只能這麼想了……」猛地省起自己怎麼話起家常來,不由惱羞成怒道:「周嵐,我上次看到哥哥益發消瘦,是不是因為遭受了你的虐待?」

「我把他含在嘴裏不怕化了呢!你有被害妄想症嗎?」

「而且他的臉色也不好。」

你受一次他那樣的傷試試,臉色會好看才叫神仙。周嵐心道,只得說:「他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場。」

「什麼?」雲遏怪叫,「我哥哥體壯如牛從不生病。」

「所以偶發一次就特別嚴重。」

「那也是因為你沒有照顧好他的緣故。」

「是,確實是我太不小心。」拚命落矮樁,一點脾氣也無。

反倒讓雲遏罵不下去。

他向後一倒,靠在椅背上,說道:「算了。我問你,你真的很喜歡我哥?」

「當然。」

「到什麼程度?」

如果是其他人,周嵐會認為自己的私事何用外人置喙,頂多笑一笑,不會理睬,但云遏身份不同,算是小舅子,於是他認真想了想,然後說:「願意做他的終點的程度。」

「什麼意思?」雲遏挑眉。

「你看過打太極拳嗎?從某一點始發,不論打拳的過程中經歷多少招式的變化,身形如何上落,步法怎樣曲折,最終收式的時候,又會回到開始的那一點。」

「不管他打的是二十四式三十六式還是八十八式一樣?」

「呵呵,你不覺得其實他的拳已經快打完,就要回到終點了嗎?風生的過去,我可以完全不在乎,雖然他的前半段生活我沒能參與是一種遺憾,不過只要能成為他的終點,我就已經很滿足。」

雲遏撇嘴:「真正不在乎不會說。」

周嵐不與他爭辯,因為確實不能做到不在乎。

沒有得到風生時還好,經過這段日子的朝夕相處,嘗到了風生的甜美,他也不能保證若再看到風生重操舊業會不會因為嫉妒而殺死他的客人。

不過,他永不會讓風生有離開他的一天。

他只是繼續說:「雲遏,你覺不覺得風生非常漂亮,非常可愛?」

「廢話!」

「可惜,他是個聰明笨伯。因為聰明,所以想得特別多。」

「因為笨,所以常常想不開。」雲遏附合。在這一點上兩人倒是有同感。

「所以他需要一個非常優秀的人兼做他的朋友,情人,保鏢,精神導師和提款機。這個世界上,可以和他相配的男子並不多。」

「我知。」

「那麼你覺得,捨我其誰?」

雲遏漲紅了臉:「風生是直的。」

「對,所以如果以後他遇見了能令他心動的女人,我會放手,但是,我不會給別的男人做終點的機會。而且至少現在,他並不排斥和我親密。」說這句話時,周嵐那股渾然天成的氣勢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讓他彷彿一個發光體,更使得他的話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雲遏也有些被震住。半晌才開口:「雖然你是我的敵人,也是個值得尊敬的敵人。」

「雲遏,你只是他弟弟。」周嵐也不得不勸道。

「那又怎樣,換個角度想,我與他有血脈連繫,你與他有什麼?要論做終點的資格,我也不遜於你。」

「可是風生永不會選擇你。他或許可以接受同性戀,但絕不會接受亂倫。」周嵐又點一記他的死穴。

雲遏氣極,不是說永不說永不嗎?還欲再辯,卻聽周嵐說:「咦,風生正走過來,纏住他說話的女人是誰?」

果然,那邊風生正和一名穿Fenei長裙的女人閑話家常。

周嵐立即站起來,對雲遏說一聲:「攘內必先安外。」就大步走過去。

他以為會看到一張如狼似虎中年婦女臉,沒想到走近一看,呀,那個女子保養得極佳,看來才三十齣頭,雪白的瓜子臉只有巴掌大,高鼻小嘴,眼睛像六十年代的甄珍。正是那種男女老少通吃的類型。

她的眼裏滿是驚惶神色,額上還有細細汗珠。

周嵐忍不住問:「你不舒服嗎?太大。」

她卻猶如驚弓之鳥一般跳開,急急跑掉。

令周嵐納悶:「怎麼我長得凶神惡煞嗎?」

「不,是她自己草木皆兵。」

「你從前的客人?」好個周嵐,心中酸得要死,問話的語氣卻一派稀鬆平常。

「不,她來問我可不可以替她去勾引一個女人死心蹋地愛我,酬金從優。」

「別告訴我你已經答應。」

「放心,周先生,我膽子小,不敢違約腳跺兩隻船。」

「勾引誰?」

「她丈夫的新歡。」

「這樣工於心計。」

「當然,她是喬航的董事,最會攻心,當年與丈夫打天下時,楚楚可憐的哀兵策略簡直橫掃千軍。」

「可惜攻不下自己的丈夫。」周嵐搖頭,「又是一個聰明面孔笨肚腸。趕走現時的新歡又怎樣,既叫新歡,永遠有下一個。」

風生感嘆:「他和她,大概曾經也相愛過,但隨着歲月的流逝,他不復英挺,她也紅顏遲暮,彼此間的真愛也隨之漸漸褪色,可是有什麼關係?在香港,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一切,那麼多年輕貌美的肉體,明碼實價地等候着買主光顧呢!」

「可是,買不到愛情。」

「是嗎?Youhavebeenusedtomeasureingloveinthewayofgold。」風生輕輕朗誦。「你看,連莎士比亞都這麼說,怎麼買不到。」連我,不也是被你買下的嗎?

彷彿心有靈犀地,周嵐拉住他的手,問道:「這是你的觀點嗎?那麼請開個價,讓我買下你的所有愛情。」

風生苦笑,「對不起,欠奉。」他不是感情強烈的人,即使已經交心,也無法淋漓盡致地表現。然後支開話題:「我們坐在哪裏?」

一語提醒周嵐:「你弟弟雲遏也在那邊呢!」他舉手一指,咦,座位空空,人已離開。

風生沮喪:「他一定是不想見到我。」看到雲遏,必然會一陣心煩,可是沒有看到又無比挂念。

周嵐偷笑,心道只怕是不想見到我倆濃情蜜意刺眼才是真。嘴裏卻說:「親兄弟,想見面還怕沒機會。填飽肚子要緊,你不知那道油酥西施舌有多好吃……」

***

這天夜裏,風生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來到一個風景秀美絕倫的山坡,坡上長滿一種不知名的大白花,燦如雲錦。他正想摘幾朵仔細賞玩,突然天空轟隆一聲炸雷,那些大白花都變成了血紅的顏色。

然後嘩拉拉下起雨來。

雨點落到臉上,風生才驚覺,怎麼雨水也是血紅的顏色?

再看那些血紅的花朵,啊!她們彷彿有智力的生物,紛紛仰面向天,貪婪地接收着天降雨潤,花瓣越發血紅得猙獰。

滿天滿地的紅潮,就快要淹沒他。

突然,風生醒了。

起床,喝口水,夢中的內容就已經忘記了大半。

周嵐回家,遞給他兩張機票,說:「我們後天就收拾細軟,去歐洲避難。」

風生點點頭,表示沒有異議。

反正也只有少少幾樣東西需要收拾,其餘到了那邊再買就是。

出門那一天,艷陽高照,惹得周嵐裝模作樣背易經上的爻辭:「元亨利貞,宜出行……」

坐上勞斯萊斯,周嵐的嘴還是開合個不停:「到了西班牙,我們去拜訪我的同學岡薩雷斯,他有調製土爾其咖啡的獨門秘笈,能讓你一次喝一壺還意猶未竟;我們家在Bordeaux地區有一個小小的葡萄園,別看很小,每年採摘的葡萄都被拉圖和瑪歌酒庄搶着收購;還有奧特洛克洛勒穆爾博物館裏的凡高……」

空氣中突然傳來連續兩聲用針刺破汽球的聲音。

第一聲時,風生感到胸口「咚」一下,像被段氏一陽指擊到一樣痛。

而周嵐,竟在這時身體一傾,壓在他身上。

「碰」,隨着第二聲,周嵐的身體一振。

風生趕緊伸手扶住他,手指卻摸到濕漉漉的液體。

風生抬手來看,啊!那液體有着他夢裏妖花的顏色。

***

瑪利皇后醫院急救室這天炸了窩。

世界上最知名的幾位外科和神經科權威醫師被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至香港。

風生這才知道,周家何止是本城殷商,還是北美僑界領袖,甚至對驢象之爭誰勝誰負都能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而現在,這個家族最受寵愛的男丁正在鬼門關附近徘徊。

沒有誰注意到靠在牆邊,臉色幾乎已與雪白的牆壁溶為一體的李風生。

真諷刺是不是,殺手要找的正主安然無恙,周嵐卻……

萬一周嵐不幸就此撒手人寰,不用旁人要求,他自己就會剖腹自盡以慰良心。

早知如此,他應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逼周嵐也穿防彈衣。

呵,早知早知,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風生抱住天旋地轉的頭,使勁搖晃。

周嵐,我甚至還沒對你說,我不要到荷蘭結婚,我鐘意的地點是蒙特利爾……

終於,熄燈,開門,醫生魚貫而出。

風生也想衝過去,可是周嵐的親友早已快他一步上前圍了個密不透風。

只聽醫生說,生命已無礙,但傷情嚴重。

所有人集體發出鬆一口氣的聲音。

風生再也忍不住,他捂住嘴,任眼淚一顆接一顆不斷滑下,心中將釋加牟尼耶穌基督默罕穆德全感謝遍。

這時卻有不識相的人走來。

「我是東涌重案組督察邵駿波,李風生先生,請你隨我們回警署錄口供,協助調查關於……」和翡翠台肥皂劇一模一樣的台詞。

風生應一聲,擦一擦眼睛,準備隨他而去。

還好周爺爺過來擋駕,「他二十多個小時沒合眼,錄口供也要讓人休息吧?明天再說。」早有助理上前將警察拉至一旁作溝通。

周爺爺又罵身後的另一名助理:「不是說該封鎖該交待的都己做妥了嗎?怎麼還有差人在嗡嗡亂飛?」

那助理訕訕道:「沒想到機場那邊……」

周爺爺卻不再理他,轉頭對風生說:「嵐兒一時還不會醒,你且回去休息先。」

風生愣住,他以為周家上下會把他當作元兇冷眼相待。

周爺爺似看穿他的心,笑道:「我要是薄待了你,嵐兒醒后還不拿我問罪。」

「我想現在就看看他。」風生哀求。

周爺爺面露難色,「醫生只允許一個名額,嵐兒的媽媽……」

「公公,讓他進去吧!我坐了太久飛機,倦得很。」一把女聲在旁邊響起。

風生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輪廓秀美氣質高雅約莫四十歲的中年婦女站在那裏,身上皺成梅乾菜的Scherrer套服和半亂的頭髮出賣了她的愛子心切。

得到首肯,風生趕緊朝特別護理室方向跑去。

「感情真是好呢……」周爺爺看着他的背影,感慨。

「可不是,完全插不進旁人。」周嵐母親岑至明女士附和。

周爺爺看她一眼,「你不吃醋?」

岑女士笑:「怎麼可能?自己辛苦帶大的寶貝讓他不勞而獲還險象迭生。不過一早就有思想準備,所以勉強能做到愛屋及烏。」

「烏?到哪裏去找這麼俊秀的烏鴉……」

***

周嵐面帶氧氣罩,靜靜地躲着。

風生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和無力垂在身旁的手臂,眼眶又是一熱。

天知道他已經有十多年不曾哭過。

猶記得周嵐那強健雙臂緊抱自己的感覺,帶有安心陶醉纏綿馨香,彷彿構成了一個不為人擾的小宇宙。

可是現在……

我們還沒環遊歐洲呢!風生想。去他的西班牙咖啡法國葡萄,首先要去向許願池丟硬幣,祈禱能和周嵐生生世世。

他在床邊坐下,俯首對着周嵐自言自語:「沒見過你這樣的笨人,難道是嫌我的防彈衣質量不過關,所以用肉身來加固成雙保險?還說要愛我一生一世呢!關鍵時刻就頭腦發熱,讓我怎麼相信你?我又不能天天進來看你,要是把什麼銅綠假單胞菌金黃色葡萄球菌沙門菌志賀菌帶了進來引發感染豈不糟糕?所以,你快些醒來好不好,莫讓我度日如年……」

眼淚不知不覺間已在自己手上集成小水窪。

怕影響到室內潔凈度,風生趕緊跑出去。

***

兩天之後,周嵐醒來。

風生卻迎來了生平最大的考驗。

興高采烈地來到醫院,卻從醫生處了解到令人想撞南牆的大致情況。

心中只有一個想法:為什麼中槍的不是他?

子彈從背脊射入,胸前穿出,傷及胸椎第四節,即是說,周嵐第四肋骨以下完全癱瘓。

可是他還沒有想好怎麼面對,周嵐卻先發制人了。

「我們終止合約吧!」在特別病房裏,周嵐這樣對風生說。

「你說什麼?」風生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放心,我已經支付出的金額決不會收回,明天安捷律師行的胡律師會詳細向你說明。落霞路的風生樓,我早已轉到你的名下,還有一筆證券和股票……」

「等等!」風生打斷他,慢慢消化完他的話。「你是說,要和我分手?」

「沒錯。」

「給我一個理由。」

「你讓我吃盡了苦頭算不算?」

「那是你自找的。」

「所以我並沒有向你抱怨。」

「那為什麼……」

「李風生,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識趣?你以為當我連入廁都需要人服侍時還會不恨你嗎?偏偏還要湊上來逼我把話說絕。」

風生氣得一口氣緩不過來,只能指着他,「周嵐,你好,好,好……」

換來周嵐的白眼,「學誰不好學林黛玉。」

「乓」一聲,風生跑了出去,把門關得震天響。

可是跑到醫院的草坪上時,風生的氣就已經消了大半。

他坐在長椅上,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

又想起昨夜和藍玉的在電話里的對話。

「聽說周嵐已經醒了?」

「對,先讓他好好休息,我明早再去看他。」

「風生,我好羨慕你。」

「羨慕我被人追殺?」

「得人愛你如斯,夫復何求。莫辜負了他。」

「是,現在我發現其實我也愛他。」

「那他就不單單是能令你笑了吧?」

「不怕你笑,這兩天我己哭完十年份的眼水。」

「你真哭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你看,藍玉,風生在心裏說。我已經開始透支第十一年份的淚水了。

兩個長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好奇地議論。

「他在哭。」

「不對,他是男生,又是大人,怎麼會哭?我知道眼睛生病也會讓人流淚。」

「可是自從我媽媽去給耶穌做侍女以後,我爸爸也常常哭。」

「他看起來多麼傷心,我們問問他吧!」

風生抬起頭,對着她們笑:「我不是在哭,是把眼淚付出去當代價。」

代價?

是啊!愛的代價。

收不回已經淪陷的心,也改變不了周嵐癱瘓的事實。今後,他該何去何從?

***

「哥,我買了大三元的蜂巢芋角。」雲遏下班回家,揚揚手中的紙袋。

沒有回應。

「哥哥!」雲遏大叫。

坐在窗邊看海景的風生轉過頭,看到紙袋,笑道:「蜂巢芋角啊!你真有心,周……」周嵐也愛這一味。他倏地住口。

雲遏實在看不下去了。也罷也罷,他搖頭,本就沒指望能夠冷手執個熱煎堆,度過剛開始那兩天哥哥主動登門帶來的狂喜后,瞎子也看得出哥哥的全付心神都丟在了周嵐那裏。

上前一把拉住風生的手腕向屋外走去。

「你要幹什麼?」風生驚問。

「不許賴在我家裏,自己回周嵐家去。」從風生的身上找出鑰匙,打開林寶堅尼的車門。

「是他不要我。」

「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是不想再拖累你。」一把將風生塞進車裏。

「他要演金玉盟,我自然只有陪演的份。」也不知誰是黛博拉蔻誰是加里格蘭特。風生苦笑,並不發動汽車。

多少也能理解周嵐的想法,最好能讓風生恨他一輩子,也好過殘病夫妻百事哀。

而自己也近情情怯,以後怎麼面對周嵐?說不定他真的會恨自己呢!

所以只得順水推舟逃跑掉。

「哥哥,你這幾日是不出戶地發獃或許不知道,一號那日張國榮跳樓死,是自殺。」開了一個讓世人白髮如霜的玩笑。

啊?風生抬起頭看雲遏,一臉震驚。

他和周嵐曾經都是張國榮的歌迷。

「世事古難全,哥哥,你再不去主動把握,當心再回首已百年身。」

風生不語,朝石澳那個方向看。良久,他突然露出一絲笑容。

「你說得對,雲遏。」他已想通。就像賭博,他根本早已輸無可輸,還有什麼猶豫是否落注的?

他曾經自私地擔心和周嵐在一起無法獲得幸福,其實不能和周嵐在一起,就已經是最大的不幸。還有誰會像周嵐一樣愛他,還有誰會讓他產生無比倫比的被需要感,還有誰會讓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單一人?最關鍵的是,還有誰是他也愛着的?

未來,他要自己去爭取屬於自己的未來。

最美好的未來,莫過於與周嵐不離不棄,不論他富有或貧窮,健康或殘疾。

向雲遏點點頭,風生駕駛着車子,開向山下,開向暮色,開向自己的未來。

銀灰色的林寶堅尼高速滑行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彷彿已與夜色溶為一體。

打開天窗,讓沁涼的夜風灌進車廂中;敞開衣襟,感受風的挑逗,風的誘惑。

然後幻想。

是你的手指正在撫摸我的鬢髮。

是你的嘴唇正在親吻我的頸項。

前方,被妖艷霓虹掩蓋住猙獰面目的不夜城,輪廓漸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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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段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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