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早上,風生是被周嵐搖醒的。

他一睜開眼,便迎上周嵐溫潤的笑臉,對他說:「看,今天天氣很好。」

風生坐起來,側頭,但見盛夏的加州陽光頑強地穿過落地窗和米白色的窗帘投射進來,自己旁邊以手支起身子的周嵐彷彿是一幅逆光的畫,令他情不自禁地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然後笑着回應:「這樣的好天氣,令人精神振奮。」

雖然他永遠忘不掉,出事那天,也是艷陽高照。

接着風生起床,把周嵐轉移到輪椅上——那床上自有傳送的裝置,但是風生總是習慣用雙手抱。

把周嵐推進衛生間,給他洗臉,又小心地為他剃去下巴上的陰影。這些事周嵐平時都是自己做,今天換成風生為他服務,隱隱有一點古人做大事前都會舉辦儀式祭奠的味道。

完成後又問周嵐:「喝杯西瓜汁可好?含糖量高,易於消化。」

兩人很快吃完簡單的早餐,便乘車前往醫學院。

坐在加長型的賓士車裏,岑至明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兩個年輕人,穿着差不多樣式的休閑襯衫和黑色布褲,他們的頭髮茂密而漆黑,皮膚光滑而富有彈性,彷彿帶着陽光的味道,被不明內情的人看到,不知會覺得多美好。

她的心中不由生起無限感慨,並且向上天無聲地禱告:不要再考驗他們,讓他們從此以後過上幸福生活吧!

在手術室外碰到湯姆遜,他已經全副武裝,所以不能做動作,只能對風生說一句:「放心,我會儘力。」便進入手術室。

哄一聲,手術室的大門便落了鎖。除了坐在外面長凳上的風生和岑至明,整個走廊再沒有其他人。

頓時變得寂靜無聲。

八個小時,多麼漫長。這裏本就是修羅生死場,場裏場外的人,都備受煎熬。

加州大學三藩市分院的醫學部名氣很大,樓下的一般急救室每天都是用白布隔成一圈圈小室,醫生護士病人家屬混成一團,常常是一等等上好幾個小時才有正式病房。

像周嵐這樣,也算是特權分子了。

這時岑女士打破僵局說道:「從前醫院的牆上懸挂的都不是電子鐘,而是那種會有秒針走動的大鐘,後來因為滴滴答答的聲音太刺激等候消息的家屬們的心臟,才換成液晶顯示。」

她怕風生太緊張,所以隨意說些不相干的話緩和氣氛。

風生轉頭看着她,從前一直沒有仔細看過,現在才發現,原來周嵐那一管高挺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都遺傳自母親。這些日子來,她也是耗精損神至巨,五官輪廓更見立體。

她自己心裏也一定很不安吧!還時時不忘安撫我,風生心裏流過一股溫暖的流水。他起身,蹲到岑女士身前,說:「媽媽,我會和周嵐一樣永遠愛你。」

「你和他一同幸福生活,就是愛我的最好表現。」

風生點頭:「我們一定會。」

岑至明又說:「你看,嵐兒這樣大的事故,他父親卻完全抽不開身,明明利息的利息的利息都已可用上幾輩子,卻還是不能丟開生意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嵐兒的童年,也和一般的富家子一樣,生活素質並不高。」

風生又保證:「我會永遠愛他。」

兩人又說了幾句體己話,岑女士到底上了年紀,不久便疲態盡顯。

風生體貼地讓她躺下,又下樓向護士借來剛洗過的床單蓋在她身上。

其間司機上來過一次,給風生送來便當作午餐。

風生固然緊張焦躁,但更明白人是鐵飯是鋼。那不可預測的未來不知還有多少兇險等着自己呢!所以越是逆境他越能吃飽睡好。

到了下午岑至明才醒來,搖着頭說:「果然是人老不中用。我夢見嵐兒小時候帶他去夏威夷,他成天泡在海水裏,一個月後黑得好像五香燒肉,只剩屁股那一截還很白。就彷彿發生在昨天的事,我甚至記得他那條NIKE泳褲上的花紋。」

難怪古人會說人生不過一枕黃粱夢。

這時手術室門上方的燈響一聲后熄掉,手術已經結束。

風生情不自禁地站起來,翹首以盼,即使明明知道踮起腳也不可能看到更多。

接着手術室的門被打開,幾名護士推着尚在麻醉狀態的周嵐進入加護病房。

湯姆遜也跟在後面走出來,連續站立着奮戰了七個多小時的他也是憔悴得不得了。

可是風生哪裏還顧得上考慮他是否需要休息,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怎麼樣?」

湯姆遜面色凝重地沉吟半晌,才開口道:「過程很順利,我們成功地接上了他斷開的神經。但是……」

風生大叫:「博士,你說話吞吞吐吐,要急死我是不是?有屁請快些放!」

岑女士也在一旁說:「醫生,有什麼問題你說出來就是。我們早已做好各種思想準備。」

湯姆遜趕緊擺手:「不要想得這麼糟糕。只是我們人造的軟骨組織不具備自動分裂生長的能力,必須等到周嵐自身的組織生長出來完全包住脊髓后,才能真正恢復下半身的知覺,這個過程,大約需要兩到三年。」

風生這才放下心來,兩三年有什麼關係,就是一輩子他都等得。

然後近不及待地去看周嵐。

就那樣坐在沉睡着的周嵐身邊,就已經覺得幸福無比。

風生伸手,輕輕劃過周嵐飽滿的額頭和山嶽般挺拔的懸膽鼻,最後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來回撫摸。

這時的周嵐不但手腕足底後頸插滿各種管子,還在一根管子伸進鼻子裏供氧,外人看來,只怕會覺得有些恐怖。

但是風生當然不會這樣覺得,反而痴痴地看着周嵐,甚至不曾察覺時間的流逝。

不知不覺間夜色已漸漸張狂。

風生並沒有隨岑至明回家,他要留在病房裏陪愛人。

加護病房不允許久留,風生便在外間搭一張行軍床過夜。

半夜裏醫生來查看情況時,他才跟進去看一眼。

明知這不過是暫時的,那種咫尺天涯的感覺還是油然而生。

他卻沒有發現,護士小姐們都爭先恐後地跟着醫生來探望他們這對俊美的東方同志。

手術前從不失眠的風生這晚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不由自嘲:總算是切身體會到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

第二天早上,周嵐還沒有醒來,風生開始着急,拉來湯姆遜問東問西。

湯姆遜只得拚命安慰他,快了,快了。最後還允許他留在病房裏陪周嵐。

可是坐在床邊沒多久,風生抵不過睡魔侵襲,竟靠在床邊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中腦袋本能地向柔軟的地方移動,最後,他終於找到一截圓圓的物體,枕着好舒服。

「風生,風生。」

咦,是周嵐在叫他。

倏地睜開眼,抬起頭,風生驚喜地叫:「你醒了?會不會想吐,我給你拿一個檸檬來……」

周嵐笑着制止他:「你快給我揉一揉右腿才是真,它被你枕得好麻。」

「……你說什麼?……有感覺到麻?」風生張大了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良久,他終於反應過來,一下從椅子上站起,連聲說:「我去叫湯姆遜過來,我要去通知媽媽,我要打電話給爺爺……」話還沒說完,一滴眼淚早已不受控制地滑落出眼眶。

使勁咬一下自己的手背,猶恐是夢中。

還好,能感覺到痛。

湯姆遜給周嵐做完詳細的全身檢查后,嘖嘖稱奇:「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的脊骨分明沒長齊,但是神經和脊髓已經能發揮作用,這樣的情況連經驗豐富的我也是生平僅見。」

躺在床上的周嵐沒好氣地說:「學海無涯,你才幾歲?也敢大言不慚談什麼經驗。」

他對這個紅毛夷人向來沒有好感。有什麼不得了的呢?就會屁股上插掃帚扮尾大。

何況,還曾讓風生吃足苦頭。

湯姆遜卻並不在乎他的風涼話,畢竟長了一顆科學家的心,此時只顧沉迷在新發現里興奮不已。

他竟然慫恿周嵐:「不如你就長住在研究院裏,讓我們觀察半年再回去。」

連一旁的風生都忍不住發聲制止:「博士,我們是人,不是小白鼠。」

周嵐更是過激地反對,夜裏他對風生說:「事不宜遲,我們快些回香港。」

「最起碼也要等你完全康復了再說。」

「完全康復,是指可以和你打網球的地步。至少還需要做兩年復健。你難道忍心讓我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兩年?」周嵐一陣怪叫。

「我的意思是說等到你的傷口拆線以後再做打算。」

「誰知道湯姆遜那科學怪人會想出什麼辦法裁剪我?夜長夢多。」

「小人之心。」

不過不久以後,周嵐到底真的偷偷溜出了醫院。

那天夜裏,風生推着周嵐,躲過醫院裏的盤查,飛快坐上早在外面等候的大房車,一陣風馳電掣駛向機場。

回頭看看身後漸漸縮小的建築物,風生笑道:「博士明天一定會氣得跳腳。」

周嵐掰過他的頭,又把自己的頭埋在他的頸窩處,不滿地抗議:「想他作什?還戀戀不捨不成?」

他們的駕座駛到機場。

那裏停着一架中型波音客機,是周家的私人飛機。

他們直直飛過國境,來到加拿大。

他們兩人都執有美加護照,所以很快選了一個小教堂,沒有請人觀禮,靜靜地完成了結婚儀式。

周嵐已經能用拐杖撐起身子,隨着牧師的話音落下,他們深深擁吻。

風生笑,卻又淚盈於睫:「我們在一起才多久,怎麼我就有老夫老妻的感覺?」一向自暴自棄的他想不到自己還有結婚的一日,還是同一名男子。

無論如何,此刻的他都感到了無法形容的幸福。

周嵐卻說:「我倒覺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好似在渡蜜月。」

風生拿出訂瞞的Mercier一九六六年份紅葡萄酒自娛自樂,還邀請牧師共用。

他對周嵐說:「以前讀馮延已的詞,有什麼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覺得好肉麻,可是現在……」他舉一下杯,把那昂貴的紅色液體灑落在地上,「我也要這樣向上天許願,願他保佑我們像堂上的燕子,永不分離。」

「那會像燕子那樣短命,我們要像磐石一樣,千年無轉移。」周嵐也舉起那鬱金香形狀的水晶杯,一飲而盡。

從此,他們將會名正言順地長相廝守,暮暮朝朝,無論怎樣的風雨如晦,也不離不棄,直至天荒地老。

湯姆遜對他們的落跑自然是破口大罵,但是罵歸罵,還是幫他們聯繫到蒙特利爾最好的神經科,讓周嵐去做復健。

這天風生和周嵐來到跳蚤市場淘寶,周嵐無意中買到一對失蠟法鑄成的銅製盤套瓶。外面一個大盤用來盛冰塊,中間的細頸瓶用來盛酒,是古人冰鎮飲品的容器。

撿到寶的周嵐喜不自勝,決定立即就回家去用它盛上軒尼詩桿莫停做實驗。

被他的心情感染,風生也不由很開心。

兩人路過廣場邊的一個露天茶座,周嵐說:「看到梅才覺得很口渴。」他還拄着拐杖,自然體力有限。

風生趕緊說:「我們去那裏休息一下。」

兩人叫來咖啡和小餐包,風生無意間一個側頭,卻發現驚喜。

「藍玉!」他大叫。

鄰座的女子回過頭來,哈,不正是真愛那位美麗的女老闆。

她看到風生,合上手裏的文件夾,坐過來。

風生問:「你怎麼會來加拿大?」

藍玉揚一揚文件夾,說:「你走了,我總要找人補缺不是。」又遞給他一張照片,「怎麼樣?」

怪不得要來這裏簽約。照片里是一個西人,黑髮,綠眼,金棕色皮膚,有格里高利派克的鼻子和魯道夫瓦倫鐵諾的下頜,不知混了多少個民族的血液於一身。

風生笑着遞還照片:「江山代有人材出。」

「和你比還是差了幾個檔次。不過,聊勝於無。」藍玉揮揮手,裝謙虛。

風生不語。藍玉的眼光,在圈子裏出名的精準。想也知道,真愛的生意必然一如既往的興隆。

「這裏風景空氣生活素質都屬上乘,你們不會打算就此終老了吧?」藍玉把話題轉回他們身上。

「怎麼會?」周嵐說。「過幾日就得回美國。」

待到他能獨立行走了,還要和風生做環球旅遊。

這世間的繁華風情,他們要儘力享受個夠。

極目望過去,白石台階上三五隻鴿子正悠閑啄食,噴泉處,有數對戀人擁吻嬉戲,或接食鑽石一般的水珠;映着頭頂的湛湛青天,悠悠白雲,縷縷夕暉,和平、寧靜,頗有金碧上青空,花晴簾影紅的意境。他們付出了多少的代價,才把握住了這美好的光景。

所以,才更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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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段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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