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眾生相

53、眾生相

53.

在長征菜場蹲了一些天,對常在一起的生意夥伴自然就慢慢熟悉了。

“高子”姓高,來自郊區蔣王鎮,因離長征菜場有十來里路,每天必須很早起身蹬三輪車過來才能趕上早市。他賣的是**服裝,褲子、茄克、羊毛衫之類。這個人做事非常細緻,褲子在鋼絲床上擺成五六疊,摞得整整齊齊,上衣都用色彩艷麗的塑料架子撐起來,在兩根竹桿上掛成排。沒生意的時候,他總愛拿個摺疊小剪刀在每一件服裝上東找西找地修線頭,或者取出針線加固紐扣;一旦現沾了灰塵,立即用毛刷去刷、拎起來撣。沒個閑時。他說做生意貨物一定要有賣相,好像小姑娘走在街上,打扮得清爽的才會吸引人,“回頭率”高;把貨整整好還容易讓顧客覺得你的貨物有品位,容易賣出好價錢。他做生意很精明,常常為價錢跟客人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後做出很吃虧又很無奈的樣子賣給人家。看他做生意就像看一場表演,讓你佩服又好笑。有次一位老者來看開襟線衣,明明是晴綸線織的,到了他嘴裏就成了“精紡羊毛”的了――羊毛衫。老太爺被他三哄兩騙,眉開眼笑地掏錢買下了。人家一走,他就得意地聲稱這是他今年做得最成功的一筆,進價十四賣三十五,凈賺二十一塊。他感喟道:“這樣的好生意一天只做一筆也就夠了!”

“趙子”是小趙,來自河北省的一個女青年。她說她漂在外面好幾年了,落腳揚州是因為這裏有他父親的戰友。她在一個地方上半班,有時上午有時下午,她就弄些童裝來賣,利用富餘時間從事第二職業。她本錢少,又是業餘做生意,所以進貨也少,女式坤車後面夾個帆布貨包,到了這兒在地上鋪張塑料布就做起來了。好放好收,來去方便。她和高子做生意的方式正好相反,把貨散倒在塑料布上,隨人家翻揀,不瞎開價,也不擰着勁“熬價”,有些賺頭便出手。比較高子和趙子,一個強調生意質量,一個重視生意數量,其實是殊途同歸,求得最大化賺錢。做生意的風格是跟着人的性格走的,我覺得趙子倒跟我差不多,厚道、爽快,不喜歡玩心機。過分細緻精明的男人我是不太欣賞的,總覺得有些娘娘腔。高子翹着地道的蘭花指飛針走線時我看了就想笑,十足的“二姨娘”樣子。

“二姨娘”是揚州方言,就是娘娘腔的意思。提到“二姨娘”就不能不提小羅子。小羅子不小,也有三十五六了,不天天來,他是踏着三輪車到處“打游擊”的,沒什麼固定的“根據地”。這個人身條兒長得像女人,聲音像女人,面部表情習慣動作無處不像女人,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子的。他是個熱情的人,最喜歡扯住人聽他談天。他總以做生意的老前輩自居,說他十四歲就捏秤杆子了,哪樣苦沒吃過、哪樣錢沒賺過啊。他賣的是一批亂七八糟的水洗布服裝,說是通過什麼有門路的親戚倒的服裝廠的陳貨,是外貿的呢,賣了有兩年了,可有賺頭呢。他說在賣外貿服裝之前,他在瘦西湖門口賣女子戴的頭花,生意也不醜,而且特別方便。

“怎麼個方便?”我問。

“怎麼個方便?”他比劃着說,“弄個小黑板大小的鋼絲網子掛在胸口上,把各式各樣的頭花別在上面,捧在手上賣。走來走去的,看見遊客就上去逗人家買,讓人家挑選。走走玩玩,挺有意思的――連車子都不要騎。我家在賈庄,離那兒近,掛着花框子(走着)去,掛着花框子(走着)回。”

他在介紹的過程中,我的眼前就彷彿在過戲,想像着他的模樣。我想脖子上掛着鋼絲網子走來走去的,那不有點像“文革”期間掛牌遊街的“地、富、反、壞、右”嗎?可笑的是上面還綴滿了花朵兒,真是太滑稽了!想到這兒,忍不住放聲大笑,怎麼也收不住,直笑得小羅子一愣一愣的。

“你笑的甚事呀!你是笑那樣掛着賣難看?”

我笑着喘着,連連點頭。

他不屑地說我:“難看甚的?賺錢就不怕難看,怕難看就別去賺錢。面子是假的,票子是真的!”

以後我聽人說小羅子像女人是因為是個“二蔫兒”,太監。**只有白果大,跟小孩子似的,天冷的時候小便往外摳半天都摳不出來。我一聽恍然大悟。難怪上廁所時他總喜歡獨來獨往的,想必就是怕被人看見。

我不由生了惻隱之心。有次跟高子談到他,便說:“小羅子也是個苦人啊!”

“他苦什麼?他有老婆的,長得像白牡丹!”高子卻反駁。

“真的假的?”我叫了起來。我知道二蔫兒是沒得生養能力的。在我們鄉下,二蔫兒找不到婆娘;就是把婆娘騙到手了,人家最終還是要離開。

“我騙你小兄弟幹什麼?是真的!”高子告訴我,“比他小七八歲呢,是北邊酒甸鄉的。”

“小羅子這樣……她為什麼肯嫁?”我簡直無法理喻。

“嘁!想享福么!”高子瞟了我一眼,循循講解道:“小羅子再不濟,住在西門外,‘有錢買不到城腳跟’這句話你聽說過么?就是城市邊上的人家好找飯吃。那女的住在北鄉,家裏兄弟姊妹多,窮死了,聽說剛嫁過來時瘦得像根綠豆芽,到這邊來把她當個寶貝待,她自己也自寵自貴的,吃吃玩玩不做事,成天打麻將,養得又白又胖,倒像個楊貴妃!讓小羅子一個人在外頭苦――你看他手上臉上皴的!”

我不由憤憤不平起來:“小羅子也不管她,就讓她這樣?”

“哎呀,這個你就別替他抱怨了,誰叫他身體不行呢?他知足了!”

我心潮湧動,無言了。

“蠻好的呀,他還領養了一個小女孩,都上幼兒園了呢。”高子感慨地看着我,“小兄弟,男人在外頭苦,回家能吃個熱的,晚上有人捂腳,還有人喊爸爸,就行了呀!還想怎樣呢?”

除了高子,趙子,小羅子,常在長征菜場擺攤的還有賣鞋的大安子,賣枕套、毛巾、自行車墊的“小南通”,等等,七八個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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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的純真年代: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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