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雙雙出走

15.雙雙出走

15.

不知道這個夜裏我醒過來多少次。每次醒來,我都看擱在枕頭邊的夜光小鬧鐘。當第N次醒來,時針恰好像一支箭矢瞄準在正三點的記號上,我一激靈拗起了身。我用雙手拂開蚊帳,輕手輕腳下了地,摸出藏在床肚裏的一個布包,像小學生挎書包那樣兜頭背在身上,躡手躡腳進了堂屋,輕輕緩緩打開屋門。外面真涼爽,好靜。聽見豬圈裏兩條豬勻熟地打着輕鼾。我在院中定定地站了十秒鐘,輕輕地去開了院門,把梨樹下面父親的自行車懸空拎了出去,回身關上院門。

黎明前的時分,天地間一片暗昧,米酒巷灰不溜秋。我正想推車離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蹭上我的腿,把我嚇了一跳。原來是睡在灶間的小花狗跟出來了,這個警醒的小東西!幸虧對家裏人它是不會吠叫的。我蹲下身子捋了捋它身上溜滑的毛皮,把它抱到狗洞前,拍拍它的屁股,它輕輕地嗚咽一聲,頭鑽進洞裏,身子一聳,進去了。

我怔怔地對院門看了看,嘆了一口氣。

我在村子裏七曲八拐地推着車。我不敢騎着車,因為天還是那麼暗,村莊的路道又是那麼複雜,轉彎抹角高高低低溝溝坎坎的,我怕還沒騎出庄就跌得個鼻青眼腫,跌得車鈴滾落,籠頭歪欹,輪胎泄氣,跌得狗聲鼎沸,驚醒庄人開門推窗,以為有火災淫盜。我也不敢打村莊中間走,因為大街上做豆腐和打燒餅的人家已經敞開了闥子亮起了燈盞,我不想讓人看見,更不願意接受熱情的招呼或是警惕的詢問。我只願意像一片羽毛飄出這黎明前的村莊——出了庄,到了公路上,我就放鬆了,我就自由了。

寶根早就在庄西水泥橋那兒守着我了。昨天我們約過的:凌晨三點,橋頭會合。

昨天,寶根給我看完華兵的留言條,踽踽離去的時候,我猛然從後面喊住了他。我把他拉進一個樹林子,告訴他晚上做的那個夢。他聽了后驚喜地“哎呀”起來,說他正好也做了一個類似的夢,只不過他不是化成一條龍,而是一隻大鳥,“噼噼撲撲”也是朝西南方的天際飛過去了。

我們在樹林裏熱烈地討論這兩個夢。我們時而神情緊張,時而情緒激昂,有時嗟嘆唏噓,有時又發出豪邁的笑聲——差不多討論到吃午飯的時候,才假裝互不認識似的分頭回家了。

我們吃中飯,午睡,傍晚擱桶洗澡,晚飯後乘涼、睡覺,一切跟平時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到了深夜,家人全睡著了的時候,才躡手躡腳地行動起來。我把汗衫、褲頭、襯衫、長褲、絲襪等裝進一個藍布橄欖包里,又揣進一雙剛洗凈灑乾的回力球鞋,拉上拉鏈藏進床肚,然後躺在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等待那個我設定的時刻:兩點半。可我還是睡過頭半個小時。

“快,上車!”

寶根“噌”地坐上了後座。

“你用的什麼袋子?”

“蛇皮袋。”

“抱好了,硌人。”

“嗯。你沒驚動家裏人吧?”

“沒有。驚動了就出不來了。放心,留言條扔在鋪裏頭呢!”

“咋寫的?”

“就寫我和寶根一起到外面散幾天心。別問我們到哪裏,不要找我們,找也找不到。玩幾天我們就回來。就是這樣子,簡單!”

“這樣子好,等我們到揚州一切安置下來后再寫信向他們解釋。”寶根說他寫的跟我差不多。他爸爸廣富上過幾年師塾,識字。

昨天我和寶根討論來協商去,一致認為我倆已經到了非下決心採取果敢行動的時刻了。我們不能依附和為難大人,我們自己的問題要靠自己來解決,我們不小了,我們可以對自己負責了。我們要離家,到一個遠遠的地方,赤手空拳地去開創自己的事業和未來。社會正在大變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多少走出去的年輕人都在外面找到了機會,我們也會贏得成功,我們會很快替父母爭光的。

我們長這麼大沒有出過方圓百里的興化縣,但我們是高中生,地理知識告訴我們,夢中所提示的西南方嚮應該是那個古老而神秘的城市——揚州。

我們要到揚州去闖生活,去尋夢,去實現。

揚州離我們趙家莊三百里路。我決定把爸爸的“長征”牌載重自行車偷偷騎走。到了城市裏沒有一輛自行車是多麼不方便!寶根家沒有車,我們決定兩人合騎一輛車。

雞急上樹,狗急跳牆。對於人來說,窮則思變。人生緊要關頭的決定常常會給他本來的生活帶來顛覆性的改變,以難以想像的遭遇和異乎尋常的體驗來填充和豐富日後的歲月。多少年後回過頭看,那時的我們是多麼熱情多麼天真多麼任性啊,根本不想考慮前面可能存在的挫折甚至災難和兇險,多虧了年輕無知——初生牛犢不畏虎!

1986年8月10日,是我生命中具有特別意義的一天。我會終身銘記。

我載着寶根一口氣踩出去二十公里,來到一個叫盛家的地方。天已大亮,我們在盛家大橋東首的小車站打尖,每人喝了兩碗綠豆粥,吃了兩個米餅,兩根油條。吃飽了,我們並列站在車站後面,對着車路河嘩嘩地撒了兩泡長尿,然後寶根換我騎車,再度出發。

十一點多鐘,我們在高郵縣三垛古鎮下了車。騎車久了的我下體血流不暢,###麻木全無知覺,小便時摳了半天才摳出來,潑潑洒洒的黃尿不知是從哪裏流出來的。坐在後面也是夠嗆,屁股既麻且痛。一路上來往的汽車帶起的灰塵沾在我們汗漬漬的身上,我們互相望望,有一種流浪人的疲憊落魂模樣。這才行了不到一半路程呀!

趕快打尖。在巍峨的岳飛雕塑下面擺着兩張賣客飯的桌子。岳飛真是高大,有七八米高,銀盔銀甲,手按寶劍,威猛凜凜地挺立着,眼神中蓄滿了堅毅和憂傷,看着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從刻在底座的銘文上得知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岳飛從江陰渡江抗金,曾在三垛駐軍,然後開赴前線,“三戰三捷”。岳飛打小就是我的偶像,我曾通讀過錢彩的《說岳全傳》,聽過劉蘭芳的評書《說岳》,看過電影《岳家小將》,今天能在岳飛的腳下打尖吃飯,感到真是三生有幸,甚至無由地獲得某種感應,有些血脈賁張和壯懷激烈起來。

兩碟鹹菜燒小魚,兩盤韭菜炒百葉,兩碗青菜海帶湯,兩碗滿得帶尖的糙米飯。花了兩塊四角錢,就吃得飽突突的。飯錢是寶根搶着付的。在路上我們說了各自帶的盤纏,我說帶了四十,他說帶了九十。“我帶的錢比你多,你就別爭了。”他說。我感到不好意思,馬上去買了一包“大前門”。我倆坐在岳飛塑像的腳下,稍事休息。我們現在已經脫離父母了,我們從今天起正式踏上江湖路,我們現在是大人了,是男子漢了,可以無所顧忌地抽煙了。

繼續向西呵。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身上,皮膚感到了灼痛。幾乎看到路邊每一個有茶水的席棚都要停車猛喝一氣,卻再也沒有一滴尿下來——全都變成汗了。雙腿越來越沉重,小腿肚兒發脹。坐在後面的寶根說有些頭暈會不會中暑時我心裏一咯噔,說堅持一下,到了高郵城買個西瓜吃,好好地歇會兒。

三垛到高郵差不多有五十里吧,好容易一程一程捱下來了。轉過泰山廟,順文游路開始往南騎。在凈土寺寶塔下的陰涼里我們癱軟如泥。坐在寶根帶出來的塑料薄膜上,狼吞虎咽地各人吃半個西瓜。用手挖,仰着腦袋喝汁,瓜子沾上了鼻子和腮幫,像憑空長出幾顆痣來。我們已經顧不上斯文了。躺下,仰望寶塔,塔尖高聳入雲,讓人眩暈,趕緊把眼閉上。

“有些後悔了?”見寶根好久不吱聲,我問。

“後悔什麼?”寶根有氣無力地回答,“我不後悔。”

“咋情緒不高呢?”

“困。我體質不如你。”他用手搗搗我,“煙。”

我倆坐起來,點煙。一個六十多歲的精瘦老人騎着輛小三輪車過來,車上堆着馬糞紙、廢舊書報等什物,收荒貨的。他下了車,手伸到廢品下面拿出一個裝水的塑料壺,仰着頭“咕嘟咕嘟”牛飲了一氣,舒心地抹抹嘴巴,擰緊壺蓋放回原處。我想出門在外帶個這種鄉下人打酒的塑料壺裝水倒是蠻科學的,幾公升水可以喝一天,不像我們一路上買水,又花錢,還不知道衛生不衛生。

我給收荒老人摜過去一根“大前門”,詢問下面去揚州的路程。

“高郵到邵伯,六十六。邵伯到江都,三十五。江都到揚州,還有個三十五。”老人比劃着手指告訴我們,像說順口溜。

我伸頭看了看寶根腕上的“鐘山”表:兩點半。看來今天到揚州天肯定黑了。兩個人騎輛車子想快也快不起來啊。我對寶根說:“快些歇,半個小時后我們趕路!”

寶根剛躺下,突然像被蟲子咬了似的“哎唷”一聲拗起身,捂着肚子,說要找廁所。

聽他這麼一說,我肚子也有點疼,還“咕咕咕”響。我懷疑是吃了西瓜的原因。剛才那瓜太熟,有些倒饢了。“快去!你上過了我也要去下子。”

出了高郵城區天氣有些灰濛,空氣悶濕,讓人不爽利。好在剛才歇了會兒,臨行前又一人喝了一碗熱豆腐腦,力氣倒是大了許多。豆腐腦是寶根提議喝的,他也同意拉肚子是吃了倒饢瓜的看法,說肚子壞了喝碗熱豆腐腦壓一壓會好得多。他放了人家好多辣油,吃得頭上熱汗直流,把湯全喝了下去。

到了車邏鎮,實在悶熱得不行,我倆下到公路下面的京杭大運河洗澡。我是連褲頭下去的,寶根卻脫得赤條條的,我說小心公路上有人看你,他說看就看吧,有啥看頭,反正看到了也不認識。這傢伙渾身黝黑,屁股都黑,汗毛很濃,像個瘦猩猩。他很快活地在運河裏遊了一回,姿態活潑輕鬆,一點也不像騎車時吃力要死的樣子。

過了昭關,天上隱隱起了雷聲,南邊兜頭颳起了涼風。“不好,要下雨!”寶根忙下車把我倆的行李用塑料布包在一起綁好。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沒有躲雨的地方。大客車和載貨卡車鳴着尖利的笛聲在公路上一掠而過。兩邊高大的意楊被陣風吹彎了腰,路塵和樹葉飛舞。“走!”我一咬牙上了車,對寶根喝道。

大雨嘩然而下。為了減少南風的阻力和怕雨水流進眼裏,我像頂牛一樣低頭弓腰在密集的雨鞭中往前硬踩,寶根緊箍我的腰把頭死死挨在我的背脊上。我感覺到了他的顫抖。無數的閃電像群蛇一樣在寥闊空濛的運河上空流竄,雷聲轟隆巨響,驚心動魄。我突然渾身湧起一股不可遏制的豪情,在狂風和雨陣中高亢地唱起了劉歡的歌: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雨雪搏激流,

歷盡苦難痴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身後的寶根忽然跟着唱起來: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

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

他聲嘶力竭的唱腔像狼嗥,像呼喊,像慟哭,悲愴尖利的聲音讓我的眼淚忽地奔涌而出。我倆在風雨聲中同聲吼唱:

“為了母親的微笑,

為了大地的豐收,

崢嶸歲月

何懼風流?

崢嶸歲月,

何懼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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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的純真年代: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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