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夢啟
14.
我們其實都知道,“三人幫”不會維持太久。家長們神情凝重,忙忙碌碌,他們都在為我們想辦法,來安排我們的下一步。我們感到自己的無能,都這麼大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還要父母操心,真的是很沮喪啊!
在楊家莊看過電影的第三天,妹妹金桃悄悄告訴我,外婆要賣掉她的棺材和戴的銀鐲子,給我充當學駕駛的學費。我一聽心都抽搐起來了,連忙去問母親。母親說是的,借錢借不到,外婆也着急呀,只好先這麼頂着。母親說,加上她耳朵上兩隻一錢五的金耳環,父親腕上的“上海”表,還有圈裏的兩條白豬,早點把它們出圈,就差不多了。
我立即表示強烈反對。外婆的棺材怎麼能賣呢,還有她的銀鐲子?母親的耳環怎麼能賣呢,這是她結婚時的陪嫁!父親戴了二十年的手錶怎麼能賣呢?圈裏的兩條白豬正是長膘的時候,這時候賣要折多少錢呀?
“不賣怎麼著?錢湊不齊,你就學不成駕駛。你又不肯復讀。”母親難過地說。
“哥哥,你還是去復讀吧!你去復讀家裏人不就不煩神了嗎?哥哥,你應該上大學的!”妹妹在旁邊熱切地說。
我無法面對母親和妹妹的眼睛。焦躁,窘急,怨忿……說不清多少情緒摻雜在一起,只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腦袋發脹。我一擰身朝外走去,在屋后不遠的蘆塘邊悶坐了半天。
次日,父親一早騎車到鄉里有事,臨晚才回來。晚飯桌上有煮蠶豆,炒山芋藤,切開的鹹鴨蛋,都是佐酒的好東西。父親抿了一口酒後對我說,他在鄉里正好遇見校長,談了我的情況。校長說如果我真不想再復讀,開學后可以到中學裏代課,每月給七十塊錢工資——邊教學邊複習,明年照樣參加高考。“你看怎麼樣?我看可行。如果這學期代下來,你心情好的話,明年春上再去縣中補習,正好就接上考試。”
父親顯得很高興,撿到寶似的。他有些討好地對我喋喋不休:“我跟校長關係好,你如果到別的地方代課,一個月只有三十塊錢。哈,一天一塊錢!這錢我們不要,全是你自己的,你支配,隨你花!是你賺的嘛!哈,我家金龍也要拿工資了!”
他自斟自飲,酒比平時喝得快。
我卻一言不發,只管低頭扒飯。
父親突然把酒杯“叭”地往桌上猛一蹾,酒溢得到處都是,大着聲音說:“學開車,外婆和家裏賣東西湊錢你不肯,要你代課你又不表態,要你復讀更是像拿刀子殺你,你就這樣在家裏宕(方言,拖延)?你就在莊上躲躲藏藏地過日子?你顧不顧家裏人的感受?你不小了,二十歲了,是個男子漢了,不能這麼窩窩囊囊的了,你要曉得對自己負責對家庭負責了!你要記住,你是姓趙的,我們姓趙的幾輩子沒有窩囊的人!”
父親從來沒有這麼尖刻地訓斥過我。我鼻子一酸,控制不住情緒,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衝進了自己房間,鑽進蚊帳里——澡都不高興洗!
這個晚上我想得很多。父親的話雖然嚴厲和尖刻,卻字字是實、句句在理。但卻狠狠地傷害了我的自尊心。父親是積鬱久了,驀然噴發出來,令我猝不及防,難以承受。顯然,連他也看輕我了。
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也不知什麼時候,我才昏昏沉沉睡過去。在夢中,我化成了一條金龍,搖頭擺尾,騰雲駕霧,直向西南方向飛去……
我睡到早上八點多才起床,家裏空蕩蕩的。父母可能下田了,打農藥,或薅草。父母從來沒讓我們兄妹下田勞動過,他們只要我們學習。我雖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人,農活卻是一樣不會,說給誰聽都不會相信。妹妹這會兒大概又帶着小花狗找夥伴玩去了。還有半鋼精鍋大麥糝子粥擺在小方桌正中央,兩根油條擔在鹹菜碗上,這是留給我的早飯。我呼呼啦啦把半鍋粥兩根油條小半碗鹹菜裝進胃裏,打了兩個飽嗝,習慣性地出門找華兵他們去了。
我要跟他倆說說我昨晚做的那個夢。
在路上卻迎面碰上了寶根。“我正要去找你,華兵回家了!”他臉上有些喪氣,從褲袋裏摳出一個紙片遞給我:“呶,留言條。插在門縫上的。”
我岳父家帶信過來,說我家請客鬧出的笑話到處流傳,讓他們那邊很沒面子。說“一家女兒百家求”,現在有大學畢業的中學老師追蘭香呢。問我復讀不復讀了,復讀是復讀的說法,不復讀是不復讀的說法。我家裏人很緊張,說肯定復讀。我爸要我趕快搬回去在家裏複習,開學繼續上補習班,說明年再考不上,這門親事可能就到頭了。我喜歡蘭香,所以我只有聽家裏人的。對不起,我回去了。你們也趕快想辦法吧,不能再這樣玩下去了。
華兵
華兵的對象蘭香初中畢業考上了東台幼師,出來后在鎮上任小學老師。現在那邊看華兵兩年都考不取,怕是嫌華兵配不上了,動了毀親的心思。唉,考不上大學連親事都保不住了,現在的人咋就這樣勢利呢?
看我捏着紙條不吭聲,寶根喑啞着嗓子說:“金龍,你也去上吧,我肯定是不上了。”唉聲嘆了一口氣,踽踽地朝家走去。
“寶根,你等等!”我從後面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