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啟稟老爺,外頭有人送來一包東西和一封信,指名要給小姐。」
祥和的午後,清風吹拂着窗檯,石府四周氣氛閑適寧靜,家僕卻在這時闖入花廳破壞這份靜謐。
石破軍和她爹同時放下手中的茶杯,父女兩人原本在花廳品茗聊天,不料竟會有不速之客。
「送東西的人呢?」石普航擰着眉頭問僕人,僕人搖頭。
「走了,老爺。」僕人答。「小的還沒能開口說句話呢!那人就走遠了,速度跟風一樣快,小的根本來不及追。」更別提發問了。
這情形有點奇怪,好端端的突然有人送東西,送了東西來卻又不留任何訊息,實在詭異。
「是指名給我嗎?」不管情形有多詭異,總得搞清楚。
「是的小姐,東西在這兒。」僕人將信和布包交給石破軍。
石破軍眉心微蹙地打開錦織布包,納悶裏面究竟藏了些什麼,看清楚了以後怔住,大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這不是她遺失的絲帕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石破軍百思不解,禮佛那天不小心掉了的絲帕,竟會無端地出現在她面前,而且還是由一名陌生人送回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存在於她心中的疑慮,越積越多,卻得不到紆解,看來只有她手上的信能給她答案。
她小心地撕開信封,取出裏頭的信。信封上的字跡蒼勁有力,卻又帶有些許陰柔,不知是出自誰的手。
答案很快揭曉,像是黑暗后的黎明暴露在她面前,照瞇了她的眼,也暈眩了她的心志。
這是一封問候信,大體上是關心她的身體健康。希望那天在樹林遭襲,沒有在她的身體及心靈上留下任何陰影。信上且提醒她忘了她的絲帕,並讚揚她用的絲帕就和她的人一樣高雅芳香,讓人深深着迷。
石破軍難以置信地看着信上最後的署名,「殷仲威」三個字就在其上,換句話說,那天她所遇見的登徒子就是殷仲威,她所遇見的搶匪也可能出自他的安排,否則他不會挑那個時間點趕到。
所有的謎團豁然開朗,統統找到了答案。難怪那天她會一直感覺有人在看她,無論走到何處,那視線都不曾離開過。原來就是他,就是殷仲威那雙有如鷹隼的利眼,捕捉她的每一個舉動!
「軍兒,是誰送來東西,妳怎麼都不說話?」石破軍突然僵直的脊背,終於引來石普航的注意。
「沒什麼,爹。」石破軍的語氣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驚慌。「只不過是一條手帕罷了。」
「手帕?」石普航攢緊眉頭。
「那天禮佛時不小心掉的,對方撿到差人給送了回來。」她胡亂編借口。
「原來如此。」石普航點頭。「不過,對方怎麼知道妳的名字?」
「手帕上有綉名字啊,您忘啦?」石破軍笑得有點勉強。「您在京城好歹也是個六品官,我又是您的獨生女,要打聽到咱們家很容易的,隨便都找得到。」
石破軍儘可能地說服她爹,這隻不過是一件小事,而由她爹的表情看起來,她成功了,石普航的眉頭稍稍放下。
「這人還真是有心。」放下心后,石普航評論道。「小小一條手帕,居然不辭千里找到家裏來,妳可要好好答謝人家。」
「是,我會請下人送盒餅過去,謝謝人家。」石破軍答道。
「好。」石普航滿意的點頭。「千萬記得要派人送謝禮,別壞了我們家的名聲。」
父女倆互相信任慣了,石普航並末察覺女兒是在騙他。而石破軍也是頭一次對她爹說謊,心中的慌亂可見一斑。
「不過到底是哪戶人家,這麼的--」
「爹,我們之前的事還沒聊完呢,再繼續聊吧!」實在是害怕再被追問,石破軍索性轉移話題。
石普航雖然奇怪她的態度,但心想這不是大事,反倒是他們先前談到的事情還茲事體大些,也就不再追問。
「唉,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聊的,不就還是那些事。」話雖如此,石普航還是不想讓女兒擔心,試圖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石破軍卻有不一樣的想法。
在他們父女之間的談話沒受到殷仲威的打擾前,他們正共同的商議着一件事,那即是如何避開朝廷的清算鬥爭。
她爹是名清官,但這年頭當一名清官,反而比當貪官難。目前她爹就面臨被清算的命運,因為他擋了太多人的財路。
「爹……」糟的是,就算她再怎麼擔心,石破軍依舊沒辦法為她爹分憂解勞,只能默默關心。
「看開點兒,軍兒。」看穿女兒的心事,石普航反過來安慰她。「船到橋頭自然直,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解決的。」
石普航說得雲淡風輕,但石破軍知道這只是安慰她的講法,心裏頭一點也輕鬆不起來。
擱在心裏的大石頭,隨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益發變得沉重。
為了不讓她更加擔心,石普航在女兒面前絕口不提朝廷的事。石破軍明白這是爹親的體貼,但仍忍不住焦急,託人四處打聽消息,得到的結果都不是很樂觀,朝廷內部似乎凝聚了一股力量,正準備吞噬她爹。
「怎麼辦?」石破軍關在房間喃喃自語。「有什麼方法可以挽回局面?到底有什麼方法……」
石破軍想破了頭,還是想不出任何方法,無奈之下,只有求助神明。
「雲兒,幫我準備些蠟燭香案,我要到廟裏拜拜。」她吩咐一旁隨侍的女婢。
「小姐,您、您要到廟裏去?」許是上次差點遭辱的經驗太恐怖了,女婢現在只要一聽見寺廟之類的字眼就發抖。
「嗯,我自個兒去。」石破軍能夠體諒女婢的心情,要不是她自幼聽從師父的教誨,將生死看得比一般人輕,恐怕會和女僕有同樣的反應。
「真不好意思,小姐,我實在沒用……」想到身為下人的她竟此主子還要膽小,雲兒就忍不住低下頭懺悔。
「沒關係的,雲兒。」石破軍微笑。「這不是妳的錯,要怪就怪……」說到最後,石破軍的聲音逐漸沒去,女僕根本聽不清楚。
「小姐您說什麼?」什麼怪不怪?
「……沒什麼。」石破軍輕輕搖頭,把女僕的疑慮搖掉,也把腦中的思緒搖走。現在的她根本沒空煩惱那個登徒子的事,她爹的事情比什麼都重要。
「小姐……」女婢憂心地看着石破軍。自從那天接獲遺失的手帕后,她家小姐就怪怪的,彷佛有什麼心事似的。
「別再多問了,快去準備拜拜的東西,我一會兒就要出發。」不讓女婢有更多發問的機會,石破軍打發女婢去準備進香要用的東西。
「是,小姐,雲兒立刻就去。」女婢沒敢怠慢,輕輕關上房門后便匆匆忙忙跑到後院,打理石破軍交代的蠟燭、金紙,整整裝滿了一個籃子后,再跑回房裏交給石破軍。
石破軍接過女婢遞上的籃子,將之挽在手上,接着便出門。
一個單身女子獨自上街,說來是有些不安。只是石破軍獨立慣了,何況身邊跟着一個光會發抖的女僕只會礙事,倒不如一個人自由。
一般來說,石破軍是很少上寺廟進香的,畢竟佛道雖同一家,卻又有些不同,她似乎跟佛祖更親近些。只不過,今兒個她不是為自己祈福,而是為她爹親許願。祈求天上諸神能夠保佑她爹平平安安,不被當朝惡勢力擊倒,她便萬分感激。
擺妥了金紙、蠟燭,點燃了三炷清香。石破軍跪在神明面前,將她內心的願望一一托出,希冀神明能夠保佑。
她口中念念有辭,輕柔的聲音很容易被身邊的雜音覆蓋過去。但是不巧今兒個不是什麼大日子,前來進香的香客並不多,偌大的正殿中,就只見石破軍一個人雙手合十膜拜,她說什麼,就連門外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祈求神明保佑我爹……」石破軍誠心誠意地求神,壓根兒沒空理會門外的動靜,遑論是靠在門外微笑的身影,完全引不起她的注意。
一刻鐘過去,她所上的三炷清香也快燒到了底,石破軍才直起身,向神明再次叩謝,接着去抽籤。
她抽籤,不是為了自己;想當然耳,她是擔心她爹,才想到幫他老人家抽一支簽,看他未來的官運如何。
「隆咚隆咚!」
近百支的竹籤,隨着石破軍不斷搓轉的手,在簽筒裏面自成漩渦。幾番波瀾下來,從中冒出一支簽,顯然就是石破軍求的簽了。
她毫不猶豫地拿出竹籤;第三十九號,她看了一眼籤詩的號碼,而後放下手中的竹籤,朝簽櫃走去。
三十九號……她仔細尋找木製簽柜上刻着的號碼,未幾,即找到三十九號簽格,並從中抽取一張籤詩。
「來抽籤啊!」
石破軍才看完了籤詩的內容,頭頂不期然飄來一陣低沈的聲音,石破軍不用抬頭也知道他是誰。
她猜得沒錯,來人正是殷仲威;她極力避開的人。
「不打聲招呼嗎?」殷仲威打趣地看着她的頭頂。他雖未曾抬頭,但卻隱約可以感受到她的怒蓑,很顯然地,她不喜歡被打擾。
「你好。」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他,草草打發。
「可妳的語氣一點也不像希望我好的樣子。」可惜他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人,擋住她的身影比誰都巨大。「相反地,妳好像比較希望我走開,不要打擾妳。」
「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何還要問我?」被他輕佻的口氣惹火,石破軍終於抬頭反問。
殷仲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慍怒的臉,頭一次發現她生氣的樣子也挺好看的嘛!甚至此冷漠還要迷人。
「我惹毛妳了。」他對她的興趣全寫在眼底,一點也不想掩飾。
「有一點。」同樣地,她也不想掩飾對他的厭惡,他太惹人嫌了。
「嘖嘖,這麼對妳的救命恩人說話,實在太傷感情了。」殷仲威根本不把她的厭惡當一回事,斜眼睨人的模樣煞是氣人。
「如果你真是我救命恩人的話。」石破軍挑眉回道。
「聽妳這麼說,好像那天的事全是我一手安排似的,大大壞了我的名譽。」殷仲威越說越有趣,口氣球趨輕佻。
「你還有名譽嗎?」石破軍不客氣的回嘴。「全京城--不,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殷仲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哪還有名譽可言?」
這是世人對殷仲威做人做事的評語,十分貼切傳神,但從來就只敢在私底下說說,不敢正面提起,石破軍算是特例。
「妳跟妳爹很像,都自認為正義的化身,這點很有意思。」殷仲威不能說特別欣賞她無禮的態度,但還滿佩服她的勇氣就是。
只見石破軍原本還算平和的臉色,在聽見他提起她爹以後倏然變色,身體也跟着僵直起來。
殷仲威見狀覺得十分有趣,從她的反應看來,她和她爹的感情應該很好,這給了他更多轉圜的空間。
「沒想到妳還有答不上話的時候,這點更有意思。」殷仲威故意刺激她。
石破軍不想跳進他的圈套,但仍忍不住揚起下巴,倔強的看着他,看得他笑出來。
「既然不想說話,咱們乾脆來解簽好了。」結果他不但當著她的面取笑她,還土匪地搶過她手上的籤詩。
「你!」石破軍來不及阻止殷仲威,只能眼睜睜地看他攤開籤詩,聽他胡扯。
「第三十九號簽,曹操遣彌衡投黃祖,這簽有意思。」看清籤詩上的簽頭后,殷仲威忍不住吹了個口哨,恭喜她抽到這麼一支下下籤。
「妳是問婚姻,還是求財,或是問自身安危?」殷仲威明明知道石破軍求的是什麼,卻故意扭曲她的意圖。
石破軍不答話,事實上她已經氣到不想說話了,但她可不會表現出任何動靜,便宜了殷仲威這個登徒子。
「那就是問婚姻了。」呵呵,不答話不要緊,他多得是教她開口的方法。「依我來看呢,這簽的意思其實簡單,就是叫妳不要固執,乖乖當我的偏房,一切就會平安順利。」好解得很。
「不會吧?殷公子。」石破軍果然忍不住開口反駁。「小女子或許才疏學淺,但我至少還看得懂簽上這幾行字,就婚姻來說,這是大凶,你我極不適合。」所以還是放過她吧,她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是嗎?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偏頭無賴的笑道。「就我看來,這支簽的意思,明明就是叫妳要看開點兒,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別再浪費時間。
「但在我看來卻不是如此,反而比較像是勸你打消這個念頭,不要白費精神。」
隨着石破軍流利的對答,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鋒,磨擦出火花。
籤詩上是這麼說的--
天邊消息應難問
切莫私心強望求
若把石頭磨作鏡
精神枉費一時休
非常有意思的詩句,怎麼解釋都通,端視個人的想法而定。很顯然地,此刻他們兩人的想法就大大地不同。
兩人持續對看,誰都不想先投降。而原先還覺得挺有趣的殷仲威,在石破軍的堅持下逐漸失去了耐心,再也不想跟她耗下去。
於是,他斂起有趣的眼神,收起嘴角的笑意,語氣也不復以往輕佻。
「妳這是在跟我宣戰嗎?」通常他不屑跟女子斗,但她固執的模樣實在太欠扁,讓他忍不住想修理她。
「你說得太嚴重了,我只想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一馬而已。」並不想引起戰爭。
「我很難答應妳的請求,石姑娘。」殷仲威陰笑。「這件事恐怕也由不得我,這全怪妳的命盤。」怨不得他人。
「我的命盤?」她愣住。
「是的,妳的命盤。」殷仲威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乎可說是得意。「誰讓妳生來就是註定當我小妾的命,就算我想拒絕,上天恐怕也不會允許吧!」更何況他對她的興趣出奇的濃厚,濃到都快夜夜春夢了。
「胡說!」這是她所聽過最荒謬的事。「我不可能當任何人的小妾,我以後要出家,皈依佛門……」
「出家?」這意外的字眼讓殷仲威先是小愣了一下,後仰頭大笑。
「哈哈哈……」他甚至笑到掉淚,石破軍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好笑。
「殷公子--」
「妳不要說笑話了。」殷仲威突然毫無預警地抓住石破軍的手臂,把她的臉拉近。「夫妻宮屬『淫奔大行』格局的人,跟人談什麼出家?去騙別人吧!」他不信。
「你怎麼知道我的夫妻宮有紫破?」石破軍聞言倒抽一口氣。
「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殷仲威答道。「我不但知道妳的夫妻宮有紫破,同時還知道『淫奔大行』是怎麼回事,妳要不要聽?」
「我不要--」
「所謂『淫奔大行』,其實就是指妳的性格。」他殘酷的解釋道。「夫妻宮有紫破的女子,外表端莊嫻淑,但內心其實擁有一般人沒有的熱情。這股熱情就像毒蠱,不時在妳內心蠢動。就算妳受再多禮教,研讀再多佛法,依然無法壓抑它滋長。不為什麼,只因為那是妳的天性,與生俱來的性格。妳註定熱情、註定在男人的懷裏顫抖綻放,這就是我為什麼說妳不可能出家的原因!」
老實說殷仲威說得還算客氣了,真正的「淫奔大行」格局,並不止於此。凡是夫妻宮坐紫破的女人,不在乎名分地位,只在乎自身肉體的歡愉。為了追求所愛,要她一輩子做小妾她都甘心,所以她爹親才會自小要她學習佛法,為的就是不讓她走入這樣的命運。
受看不見的命理擺佈,說起來很可悲,但真實的情形似乎又是如此。石破軍雖無法苟同殷仲威那套歪理,但從以前到現在,前來提親的人都必定強調只能納她為妾,真的是很諷刺。
「即使如此,我還是會出家。」不必問他為何如此熟悉她的事,他必定做過一番調查。
「在我還沒得到妳前,休想。」殷仲威表明他的立場。
「你為什麼非要我不可?」她不懂。「就算我的夫妻宮有紫破好了,這又對你有什麼好處?」
「好處可多了,最大的好處是我可以因此而變得更富有。」更別提她誘人的身體。
「這話什麼意思?」她完全聽不懂。
「看來妳還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殷仲威搖頭。「這也難怪,要不是太虛道長提點,我也無法相信會有這回事。」
她還是不懂他話中的意思。
「我明白告訴妳好了。」殷仲威決定全盤托出。「妳夫妻宮中的紫破只是小意思,我一點都不在乎它。我真正在乎的是妳的本命,妳是天生的福星,誰能擁有妳,就能成就一番事業。而我,剛好很欠缺像妳這樣的福星,妳能助我一臂之力,助我早日成為天下首富,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過妳,懂了吧?」
命理這事向來很玄,但玄到像他所說的那樣就太荒謬了,他壓根兒是個瘋子。
「你已是天下首富。」石破軍的表情滿是難以置信。
「還差一點。」殷仲威沒她那麼確定。「還有應天趙氏一門在跟我爭這個位置,只要得妳,我便能穩坐江山。」
「你真貪心。」姑且不論這個說法是真是假,光是他的野心,已是令人大開眼界。
「應該說是貪婪。」他修正她的話,讓它更貼近真實狀況。
石破軍霎時無話可說,對於一個如此貪婪的人,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何況她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
「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不會答應。」石破軍的決心並沒有因他這番話而改變,反而更加堅定。
殷仲威的眼睛因此而迅速瞇起。
「妳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真要逼我動手。」他已完全失去耐心。
「殷公子--」
「妳以為被人跟蹤,差點被土匪搶劫就叫恐怖嗎?!錯!這些都只是小把戲罷了,真正可怕的事還在後頭。」他低狺撂話。
「妳想跟我要倔強?可以!我陪妳玩。」接着他隨手一彈,將手中的籤詩彈回她身上,讓她明白自己的立場。
「看清楚簽上『自身』那一欄寫了些什麼。」他殘酷的陰笑道。「也許妳以為只要按照上頭的指示,就能避過此劫。但我可以告訴妳,我不是一個能夠讓妳提防的人,好好記住。」
話畢,殷仲威旋即轉身離開大殿。而她身上的籤詩,也在這一刻掉落在地上,對照殷仲威的話。
第三十九號簽;曹操遣彌衡投黃祖。
「自身」那一個欄位上只寫了簡單的兩個字--提防!
第三十九號簽;曹操遣彌衡投黃祖,是為一支下籤。
就和所有籤詩一樣,這支簽的由來也有個典故。相傳東漢末年,曹操為了擴張勢力,爭取荊州地區,好西入巴蜀,南下江東,便派名士彌衡去擔任招安的工作。彌衡原本對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行徑就十分不齒,不肯乖乖聽話前去招安便罷,反倒當著曹操的面,大肆批評曹操及身邊的猛將。
曹操聞言震怒不已,當場罰他當個早朝時擊鼓的小吏,他卻故意在廟堂之上,裸身擊鼓,於是曹操喝令左右,強押他去荊州招降。
想當然耳,一身逆骨的彌衡不會真的招降,一再地出言不遜。而荊州剌史劉表,則是打發彌衡去江夏找黃祖,借黃祖的刀殺掉彌衡,省得自己背了個殺名士的罪名。
正所謂借刀殺人。
劉表借黃祖的手殺掉彌衡,曹操又借劉表的手,解決掉頭痛人物,這就是這支簽的由來。
懂得相機行事,才能遠災避禍。若是逞一時口舌之快,不考慮後果,下場必會很慘。
攢起眉頭,看着手中的籤詩,石破軍的心頭滿是揮不去的陰影,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一樣。
妳想跟我耍倔強?可以!我陪妳玩。
她想起進香當日,殷仲威撂下的狠話。
妳以為被人跟蹤,差點被土匪搶劫就叫恐怖嗎?錯!這些都只是小把戲罷了,真正可怕的事還在後頭。
他是這麼說的。
也許妳以為只要按照上頭的指示,就能避過此劫。但我可以告訴妳,我不是一個能夠讓妳提防的人,好好記住。
好好記住。
這四個字,從那天回來后她就不曾忘掉,累積到今日已成恐懼。她不怕自身的安危,只怕她的固執會害到她爹,直到今天她都還不敢告訴他老人家,她遇見殷仲威的事。
強烈的不安感,像是一塊重石壓在她心頭,而石破軍是對的。在她憂心如焚,鎮日惴惴不安的同時,殷府卻相反的熱鬧。
「殷公子,沒想到您的想法竟和咱們一樣,都想除掉石評事,真是教人意外。」
美輪美奐的偏廳中,歌舞昇平。
前端有美艷的舞伎在跳舞,兩旁有樂手在奏樂,廳堂前端坐滿了朝廷諸臣,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是皇上在宴會。
「一點都不意外,吳大人。」殷仲威呵呵笑。「在下和諸位大人一樣,都對石大人好管閑事的個性感到不耐煩,他實在是個阻礙。」
「殷公子,您這話說得地道。」一旁的江大人接口。「石普航仗着他在大理寺那不大不小的缺,插手推掉咱們刑部不少案子,同僚們還因此而被降職。」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大人,不只你們刑部,咱們太醫院也不好過啊!」又有一位大人站出來抱怨。「上回孫院判,不過是在帳上多報了些花銷,就被石評事抓出來,安了個貪瀆的罪名,差點害我也受連累。」
「可不是嘛!現在哪個府院不浮報,就他石普航一個人清高。」
「聽說連他的上司,都不滿意他。」
「那是必然,本來天下太平,他就硬要捅馬蜂窩,搞得大伙兒雞飛狗跳。」
「一個從六品的小官,竟也敢與咱們對抗,真是不要命了!」
在座的朝官們個個來頭不小,少說也三品以上。對他們來說,去批評小他們好幾個官階的石普航,認真說起來,還真委屈了他們的嘴巴呢!
面對滿堂的議論聲,殷仲威只是微笑。石普航任職於大理寺,專司複審刑部審過的案件,是為平反刑案的機構。
只不過,這官場呢,說起來就是這麼惹人嫌。光會當官,不會做人,是無法在這官場中站立的,如今石普航不就站得搖搖擺擺?
「殷公子,您說這件事,該怎麼使力才好?」
殷仲威雖乃一介平民,但勢力大到諸位朝臣都得鞠躬彎腰,聽從他的指示。
「這可得問諸位大人了。」殷仲威的臉上滿是笑意。「諸位大人都在朝廷任職,該用什麼方法對付石大人,相信一定比在下還清楚,在下實在不宜多言。」
殷仲威話說得很客氣,但倘若會聽的人,必能聽出弦外之音,而在座的大人們個個都是老狐狸,自然不可能會錯意。
「是是,殷公子說得是,咱們當然知道如何對付石普航,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評事罷了--」
話落,在座的人哈哈笑。殷仲威表面上舉杯致意,但心裏覺得他們很可悲。畢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啊!比起這些靠貪污收賄過活的可憐蟲而言,石普航的日子不知要快活上多少倍,也有尊嚴多了。
「諸位大人,容在下敬各位一杯。」
可惜,他太有志氣,不懂得伸屈的道理。而他那和他一樣倔強的女兒又不懂得看臉色,逼得他不得不動手。
「咱們也敬殷公子一杯。」
現場勸酒聲四起,在座的大人們每個都忙着喝酒挾菜。舞伎們這時紛紛入座,為大人們倒酒,將他們侍奉得服服貼貼的。
「這酒真好喝,哈哈哈……」
既有美酒下肚,又有美女人懷。前來商議的朝臣莫不笑開懷,人生夫復何求。
人性醜陋的一面,全在此刻掀得徹底,一分也不留。
殷仲威嘴角噙着笑,心底卻想着石破軍。
不知當她聽見爹親入獄的消息,會做何反應?
他食不知味地啜着酒,四周儘是歡笑聲。忽地,他想起趙氏一門,他們似乎又增加了不少生意據點,他的動作得加快了……
日升月沒,潮起潮落。
時間總在大自然的輪迴中悄悄流逝,然則盤旋在石破軍心裏的不安卻日益加深。
太安靜了。
每當日落,她總忍不住看窗外。
那些嚷嚷着要扳倒她爹的朝中大臣們,瞬間突然全都停止了動作,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她總覺得他們在私底下串連,才會安靜得不發出一絲聲音。
天邊的太陽,依然升起。這天傍晚,石破軍的憂慮,變成了現實中的惡夢,在她的人生中上演。
「帶走人犯!」
一群不知打哪裏冒出來的官差,突然闖進石府,逮捕石普航。
「這位官差大哥,這是怎麼回事?」石破軍攔住為首官差的去路,慌亂地問道。
「妳是?」為首宮差打量她焦急的面孔,猜想她大概是犯人的至親。
「我是石大人的女兒。」她回答。
「原來是石姑娘。」果然。「石大人被控害死了多條人命,現在我們要將他押往刑部,請石姑娘讓開。」
「我爹不可能害任何人。」這一定是誤會。
「對不起,咱們只是奉命行事,至於石大人有沒有害人,就不是咱們能夠管的了。」
「可是--」
「帶走!」為首官差命令下屬帶人,石破軍只得轉而呼喚她爹。
「爹!」
「軍兒!」
父女兩人的手在空中交會,淚水在眼眶邊打轉,卻只能隔着距離遙遙相望。
「別擔心,爹會平安回來的!」
臨去之前,石普航還在安慰他女兒。但石破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她不做些什麼,她爹會一輩子被關在大牢裏,永無天日。
這些都只是小把戲罷了,真正可怕的事還在後頭。
……是啊!比起這件事來,之前她所遭遇的那些事,真的就像遊戲,毫無恐懼可言。
她的倔強害了她爹,可是她怎麼能!怎麼能答應他的要求?這完全違背了她從小到大的心愿啊!
「等您百年之後,女兒就要出家。」
她總是如此告訴她爹,她爹非但不引以為忤,反而笑着說好。
「好啊!等爹百年之後,妳可要仔細挑選座尼姑庵,好好敬奉佛祖。」
父女倆都有個共識,那就是她遲早會遁入空門。
可如今這共識就要化為雲煙,隨風飄向天際。
她失神地望着天空,無言地問上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難道是命嗎?
「小姐……」突然問失去主子的女婢,害怕地拉住她的袖子,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回神掉頭看着女婢。
「幫我準備一頂轎子,我要去殷府。」石破軍的語氣異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