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時燃燒的慾火能熄滅，可進駐到心頭的人兒已不能輕易拂去。
不知是昨日的人工呼吸起了化學變化，抑或是早在不經意間就對她有了特別的感覺，整整一天，狄勁人雖不在狄園，心卻留在狄園裏，沒帶出門去。
回到家，他不由自主地搜尋起那抹嬌麗的身影。
「三少爺？！」
瞧見尊貴的少爺竟然在員工餐廳出現，率先發現的員工注異得差點連手裏的碗都拿不穩。
「三少爺。」其他員工們紛紛站了起來，恭敬的稱呼聲此起彼落。
「你們吃，我過來看看而已。」狄勁銳利的目光迅速將餐廳掃視一圈，旋即斂回視線。
不見預期中的那抹身影，心底掠過些許失望。
待狄勁離開，大夥兒緊繃的情緒，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松卸下來，這才繼續用餐。
「三少爺那模樣，好像是在找誰耶！」員工Ａ憋不住好奇地開啟談論話題。
「就算如此，也不用親自來找啊！交代一聲就行了，不是嗎？」員工Ｂ對主人反常的行徑很是納悶。
「對厚，那到底是在找誰啊？」員工Ｃ也很疑惑。
「不管是在找誰，肯定不是目前在屋裏的我們。」員工Ｄ口氣很篤定。
「既然不是我們，那就是前一批來用餐的。」員工Ｅ開始推理。
「重要到讓三少爺親自來找，那肯定在他心中有點分量。」員工Ｆ接着判斷。
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句的抽絲剝繭，最後，結論出來了－－
「嘿嘿，應該就是找凱蒂了啦！」員工Ｇ曖昧兮兮地說。
昨天下午，可是有不少人撞見那令人稱奇的一幕哩！
就算有人錯失親眼目睹的機會，但光聽傳來傳去的描述也夠精採的了，因此狄園裏，狄勁抱着凱蒂橫越大半庭院的事，此刻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哼，我看她進來這裏的目的，八成是想勾引其中一位少爺。」一直悶悶扒著飯的小宜突然開口，語氣中的酸味四溢。
大夥兒噤了口，瞥向她的眼神裏帶著些微責難，覺得她這樣的說法不太厚道。
凱蒂才來不久，人緣卻非常好，大家都很喜歡單純乖巧的她。即使她有些時候做事不太俐落，但態度謙和肯學習，總是帶著一臉的甜甜笑意，讓人不忍心加以苛責。
相對的，小宜就顯得驕恣又不好相處，事事計較心眼多，同事間雖然沒去批評她，但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清楚。
但念及同事情誼，沒人會去指正反駁她，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
像此刻，這種誣詆別人的話，當作沒聽到就算了。
「算了，沒什麼好八卦的，吃飯！大夥飯多吃一點，話少說一點。」員工Ｄ笑着吆喝，讓凝滯的氣氛重新熱絡起來。
只是，沒人知道，一臉陰鬱的小宜心裏在打什麼主意。
「凱蒂呢？」在步道上，狄勁一瞧見遠處走來的孟老，便捉着他問道。
「凱蒂人不舒服，我想晚上事情少、人手夠，所以讓她先去休息了。」孟老答，旋即又問：「您找她有事嗎？我叫她到您宅子去見您。」
不舒服？！狄勁心一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不用了，沒什麼事，問問罷了。」他心不在焉地拒絕孟老，雙腳卻已自有意識地往宿舍前進。
的確沒什麼事，但他為何那麼急着想見她？尤其，在得知她身體不適之後。
他發現，對她的在意，已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思緒流轉間，他來到了凱蒂的房門外，抬手敲了敲門。
沒等到回應，未幾，他又再敲了下，力道因擔憂而加重。
「誰？」有氣無力的嗓音穿透門板。
「狄勁。」懸著的心因聽到回應而歸位。
房內的凱蒂聽見是他，心跳猛然一快，連忙順順頭髮、理理衣衫，搖搖晃晃前去應門。
「孟老說你不舒服，是哪兒不舒服？」門一開，狄勁劈頭就問，黝黑的眸子也在第一時間端詳起她略顯憔悴的臉蛋。
他關心的模樣讓她心頭一暖。
「沒什麼，躺一下就好了。」側身讓他進門，她含蓄地說。
「臉色這麼難看還沒什麼？到底是哪裏難過？」他睨着她，看不慣她病懨懨的樣子。
不舒服的原因實在難以啟齒，凱蒂的臉頰浮現淡淡粉紅。
「肚子痛。」她一語帶過。
肚子痛成這樣？那銳光內斂的黑眸閃過濃濃的擔憂。
「你在發燒？」他頓住步伐，抬手探觸她的額頭。
「沒有啊！」她縮了縮脖子，覺得自己沒發燒，倒是被他一摸，全身都熱了起來。
「什麼沒有，明明就很燙。不行，我看叫白醫生上山來看看好了。」又是肚子痛，又是發燒的，這還得了？
他眼中流露出着急，甚至打算召來狄家專屬的家庭醫師。
「不是啦！我沒有生病，我是……」凱蒂紅著臉急急搖頭否認，但說到自己不舒服的原因，就變得聲如蚊蚋。
噢！這搖頭動作讓她眼前一黑，覺得頭更暈了！她皺起秀眉，身子微晃了下。
「是什麼？」他忙扶着她去床邊坐下。
「就……哎唷！你不用管我，明天就會好了。」她羞窘地說。
唉！他是男的耶，叫她怎麼好意思說出口嘛！
「什麼不用管，我可不想讓別人以為我們狄家虐待員工，連生了病都沒人過問。」他堅持地道，為自己的過度關心找了個最好的理由。
見他拿起行動電話就要撥號，凱蒂再也顧不了那麼多的開口。
「我是MC來肚子痛，不是生病。」羞死了，幹嘛非得逼人家說出口才行。
狄勁動作一僵，怔了怔。須臾，小題大作的赧然讓他覺得有點下不了台。
「咳……我可沒聽過MC來會發燒。」他清了清喉嚨，找回聲音。
「有嗎？」她納悶地撫上自己的額頭，方才肚子痛過頭了，只覺得昏昏沉沉的，完全沒察覺自己的體溫過高。
「我看還是叫醫生來一趟好了。」他不容置喙地決定，然後將她放倒在工作時，曾聽過同事間的形容，知道他不容易讓人親近、也不容易親近別人，所以她明白此刻他的體貼溫柔，是多麼的難能可貴，教她好生感動。
「三少爺，我真的不要緊，睡一覺就會好了。」扯住他欲離去的衣擺，凱蒂綻開一抹要他放心的笑容。
「要不要緊不是你說了算，等醫生來了才知道。」他的話透露著不容拒絕。
再說，讓醫生診療過，他也才能真正放心。
事實證明，狄勁召來醫生的決定是正確的。
因為沒多久，凱蒂真的發起高燒，再加上正值生理期，整個人是難過得不得了。
從來，她身邊都是有人伺候照料著，更遑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別說兩位疼愛她的父母有多擔心，下人們無不手忙腳亂，這下在狄園生病，雖不至乏人問津，但變得脆弱的心靈卻開始感到孤單，不禁萌生起回家的念頭。
然而，想起這裏有狄勁，那一時萌生的念頭又被壓了下去。
她才不要回去和費迪南王子訂婚，她根本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她……
她喜歡的人是狄勁，他才是她心目中的王子！
而且，她聽王大媽說了那些話后，隱約曉得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你還真幸運，狄園裏的員工們從來沒有這樣特別的待遇。」替凱蒂扭來濕毛巾覆額，王大媽一臉欣羨地說著。
「是嗎？」凱蒂半信半疑地輕應。
替生病的員工請來醫生，在她認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怎麼王大媽一副她受了多大恩澤的樣子？
「當然啦，我們裏頭誰生病了，都是自己下山去看醫生，哪可能還勞駕狄家的家庭醫師！你不知道剛剛那位醫生的來頭嗎？他可是一間大醫院的院長耶！三少爺居然為了你這小感冒而把他召來，可見對你有多特別。」王大媽絮絮叨叨地說著。
凱蒂睜著一雙圓亮亮的眼，靜靜聽著慈藹的王大媽說話，腦子裏浮現的是狄勁關心的面容，滑過心田的暖流，讓她的嘴角悄悄地揚起幸福的弧度。
「王大媽，謝謝你來照顧我。」她牽住她試探她額頭溫度的手，感激地道。
「哪兒的話，大家都是同事，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再說，還是三少爺吩咐孟老差人來照顧你的呢！」
就在此時，端著一盤清粥小菜的小宜推門而入，一臉不情願地瞪了床上的凱蒂一眼。
「真不知你是來工作的，還是來當大小姐的，憑什麼要我們伺候你！」
譏諷的言語凍結房內原本溫暖的氣氛。
「小宜，我無意勞煩大家，不好意思，竟然麻煩你了。」凱蒂瞅了她一眼。
她本來就待人和氣，對不友善的小宜是能避則避，但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難免會碰上，所以她儘可能在言語態度上更加謙遜。畢竟她現在的身分不一樣，在這裏代班也只是暫時，以不惹上麻煩為原則。
「是啊，你無意，無意就能讓三少爺為你勞師動眾，可真是厲害哩！」
小宜尖銳地冷嘲熱諷，重重地把托盤裏的東西擱下，表明不悅。
「小宜，不要這麼說話，你一個年輕女孩不該這樣尖酸刻薄！」看不過小宜的咄咄逼人，王大媽皺起眉頭，責難地糾正她。
「本來就是，還不讓人家說。」多少會顧忌王大媽前輩的身分，小宜只敢不服氣地撇嘴嘀咕一下。
「小宜！」王大媽加重語氣制止。
「好啦好啦，大家都被她收買了，我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了！」惡狠狠地再瞪凱蒂一眼，小宜滿腹不平地轉頭離開。
唉！凱蒂輕嘆了口氣。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惹到小宜了，為什麼打從一進來狄園，她就從不給自己好臉色看。
「別擱在心上，小宜那女孩本來就這種個性，相處久了就習慣了。」王大媽的安慰適時傳來。
「嗯，我知道。」凱蒂輕應，勉強扯出一抹笑容。
「這一定又是三少爺吩咐的了，難怪小宜說話這麼酸，一定是羨慕死了！」走至茶几望了眼豐富的清粥小菜，王大媽輕笑。「來吃點吧，別浪費了三少爺的心意。」
聽見又是狄勁，凱蒂精神一振，蒙上心中的陰霾登時消散。
他對她特別包容、對她特別體貼，他是不是……也喜歡上她了？
嬌羞的臉上漾著甜甜的笑，凱蒂發燙的體溫不知是高燒未褪，抑或是念及狄勁所致……
面對茶几上的清粥小菜，和王大媽在旁的煽動，凱蒂胃口大開，一口口將狄勁的心意吃下，只覺每一樣東西都成了甜甜的滋味。
她想，對他的喜歡已愈陷愈深，難以控制了！
「怎麼是你？！」
一早就見到這嬌小人兒出現眼前，狄勁的語氣里不禁融合了訝異、微慍和責難。
「當然是我啊！你的早餐是我負責的呀！」凱蒂回答得十分理所當然。
「你生病應該多休息，早餐的事可以交給別人做。」他劍眉蹙起，銳眸迅速掠過她已稍回復紅潤的面容。
「我已經好多了，不礙事的。」噙著甜甜的笑，她將早餐一一端上桌。
「哪有那麼快就全好的？就算好多了，也不應該七早八早就爬起來做事。」不相信她的話，狄勁斜睨着她，冷冷的嗓音卻流泄出關心。
「這是我的責任啊，何況現在做頓早餐對我來說，已經不是難事了。」她完全是帶著愉快的心情來為他服務。
事實上，是她想見他。
昨晚他在她腦中盤旋的時間，比之前更長、更久，害她翻來覆去睡不着，所以時間一到就趕緊到廚房準備，藉着送早餐來見他，以撫慰想他的心。
「你燒退了嗎？」話才出口，他就不由自主地采出手，測量她的額溫。
「退了，吃過葯沒多久就退了。」柔順地接受他這略帶親匿的舉動，凱蒂臉上的笑意恬柔，實則內心小鹿亂撞。
「肚子還痛嗎？」收回手，黯邃的眸子瞥向她腹部，如果不是意識到伸手碰觸她腹部的動作不合宜，他的手此刻可能已經伸向她的小腹了。
嬌顏浮上一抹赧紅，她搖了搖頭，小小聲地開口：「不痛了，通常只會痛一天。」
「每次都得這樣痛上一天？」他挑眉問，不理解這類情況。
如果是這樣，那她豈不是要常常承受這種無法避免的痛苦？
「嗯。」她有些難為情地點了點頭，不習慣和異性談論這類問題。
一絲心疼掠過胸臆，狄勁發現自己非但不捨得她勞累，也不捨得她身體有病痛，更發現，對她的在意不只出乎意料，還失去了掌控。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心開始不同？早餐的屢次出錯？前兩天的泳池意外？或者……根本早在初次邂逅？
他無暇深究，只是順其自然任由它去發展。
「下一回，呃……那個的時間一到，准許你自動休假一天，不要忍耐到受不了了才說。」舉起刀叉，他狀似無意地提道。
動容的笑容在她嬌美的容顏上淺淺泛開，凱蒂心坎流淌著幸福的甜味，告知著愛情的來臨。
只是……下一回？她在狄園能待多久，她也不曉得，古嬸只要康復，她就該功成身退了。
「你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揮去突生的悵然，她指指桌上的西式早餐輕聲催促。
「你吃過了嗎？」開動的同時，他又忽然停下動作，抬眸問她。
「還沒，我都是等你用完餐后，才去廚房和大夥兒一塊吃的。」她話才說完，就毫無預警地被狄勁拉到椅子上坐。
「你吃。」在她杏眸圓瞠的同時，他將餐盤移到了她面前。
「欸？」凱蒂愣住。她吃了他的早餐，那他吃什麼？
「我不餓，你把它吃了。」彷彿洞悉她的疑慮，他努努下頷說道。
「我待會去跟大夥吃就行了。」她說著就要起身。
「坐下。」大掌堅持地將她按回椅子上。「還是你要我再叫孟老差人準備一份你的早餐送來？」他略帶威脅地眯起俊眸。
「不用了！」她被他的話嚇了一跳。「我吃。」
她相信他既然說出口了，就一定會這麼做，所以還是順着他的意思比較好。
其實，他待她好，她自然是感到高興，然而，昨天的特殊待遇已讓同事們津津樂道，再想起小宜的冷嘲熱諷和白眼，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這種對他人來說可稱之為榮寵的待遇，最好少公開為妙。
面對她的順從，狄勁滿意地勾唇一笑。
「味道如何？」他隨意地打開話題。
「當然是不錯啊。」凱蒂嗔睞他一眼，明白他問這話頗有取笑的意味。
將她進食時的優雅看在眼底，再加上她平時無須刻意表現，就自然散發的出眾氣質，狄勁推斷她出自一個教養良好的家庭。
「你的成長環境－定不差，所以根本不擅長做這些家事。」他毫不掩飾打量的目光，直盯着她看。
瞧她細皮嫩肉、手無縛雞之力，儼然像是養在溫室的花朵！
凱蒂心跳一快，怕他看出什麼端倪，趕緊掰了個理由，「我是家中最小的，所以輪不到我做家事。」
「原來如此。」狄勁點點頭，又繼續問：「你是哪裏人？」他想多了解她一些。
「咳……」她緊張得差點咽到。「當然是台灣人啊！」她的聲音微弱且發顫，明顯地在避重就輕，而她的視線完全不敢調向他那雙彷彿會洞悉人心的犀利眼睛。
若嚴格說起來，她也不算扯謊啦！因為她的母后是台灣人，所以她有一半的台灣血統。
「你輪廓有點深，我以為你不是原住民，就是混血兒。」狄勁仔細端詳她－－自然微卷的頭髮、彎彎的眉毛、靈動的大眼睛、俏挺的鼻子、唇紅齒白，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
「不不不，不是。」凱蒂迭聲否認，她好緊張，手心都冒汗了。
「你住在哪裏？」他再問，頭一次對女人興起這麼濃烈的好奇心。
「住哪裏？住宿舍里啊！」凱蒂睜大美眸，裝傻地指了指員工宿舍的方位。
天哪！他可不可以不要再問下去了！
隱瞞好痛苦，說謊更痛苦！
他失笑地瞅着她，不曉得她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緊張。
被他灼亮如星的眸子看得渾身不自在，自知太過唬弄的凱蒂，局促地補充：「我就住台北市啦！」
「你和古嬸是什麼關係？家裏還有些什麼人？你念的是哪所學校？什麼科系？來這裏前是在工作還是讀書？」狄勁－古腦地丟出問題，愈見她支吾其詞，好奇心就益發強烈。
凱蒂愣愣地看着他，整顆心狂跳不已。
慘了，他是打算對她做身家調查嗎？
一下子問這麼多問題，讓她連在腦袋裏打草稿的時間都沒有，答得不夠流利又怕引起他更多的懷疑……
再說，她根本不知台灣有什麼學校，要從何掰起？
總不能說出她在外國大學畢業的學歷吧？他已經有點質疑她的身分了，要是讓他知道她的學歷，豈不是更懷疑了！
「不用那麼拘束，隨便聊聊而已。」見她刷白了小臉，彷彿他問的是多艱深的問題，狄勁笑笑緩和她的心情。
突然，她想到了馮蓓兒。要是狄勁執意要問下去，她就全以蓓兒的背景代替。
「好了，我該出門了，下次你可得把答案告訴我。」正當凱蒂有了準備時，狄勁瞥見座車來到了門口，於是拎起西裝，拍拍她的頭后離開。
她回頭看着他的背影，緊繃的身體頓時放鬆。
「呼……」她重重地吁了口氣。
還好、還好！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