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開封府已經交結給歐陽修,蘇默除了司馬衡誰也沒帶,開封府自是哭聲一片,但是命令如此,誰都違抗不得,只有灑淚面別。
身為領兵出征的將領,何昭宇奉命先行住入燕王府,辦理調兵組結事務。
他雖不曾領過兵,但曾深得范仲淹教誨,在開封幾年也看過禁軍操演,加上他心思細密,隨時學習,居然兵帶得有模有樣,令一眾朝臣大為訝異,先前對燕王任何何昭宇為將不滿的人,俱都噤口不言了。
明天就要出發了,何昭宇操演完歸來,正在屋裏收拾,一張紙片飄進了窗。
一把接住紙片,急躍出門,卻空無一人,低頭一看,紙上四個字:「候君後門。」字跡甚是娟秀。
奇怪,燕王府誰會給自己傳遞字條?
眼睛一亮,忙奔到王府後門。
此刻已是黃昏,後門空疏無人,前方一片桃花林,灼灼芳華,笑對春風。
「月明……」
纖細婀娜的身影從桃花林中走出,站在一棵桃花樹下,花顏玉貌相映,丰韻嫣然,明艷絕倫。
「你怎麼猜到是我?」
何昭宇笑着走近,「燕王府除了你,我好像不認得第二個姑娘。」
月明嘆道:「你不認為我在燕王府很奇怪嗎?」
「我只知道你救過我的命,絕對是何昭宇的朋友就夠了。」何昭宇忽然深深一揖,「上次相救之恩,我還未謝你呢。」
月明手忙腳亂,「你不怪我不辭而別就好,快不要再說謝了,我受不起。」
此時日影西斜,低掛山頭樹梢,淡紅的光暈飄忽不定,返照回桃花林。宿鳥蹄飛連翩,炊煙漸起,遠山近水都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青煙。
平時忙碌,少有時間和心情看風景,這一刻卻不禁為之沉醉。
「明天大軍誓師出發,我也會跟着一起去東海,到時你可別吃驚。」月明調皮地笑。
「那怎麼行?行軍打仗太辛苦,你一個女孩兒家,還是別去了。」
「我是玄武宮的滄海,掌管天下海運,怎能不去?」
何昭宇恍然,「這麼說,你是水軍的軍師?看來我要拜你為師學海戰了。」
「誰敢收大名鼎鼎的何昭宇當徒弟啊,我可不想折壽……」
輕顰淺笑,心底卻是一聲嘆息。
一身戎裝的何昭宇英姿颯爽,風采出眾,那沉靜溫雅的臉龐仍舊堅毅不屈,只在凝思的時候,眸光才偶爾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凄苦。
想起那藍白身影在雪原上相互扶持、同生共死的情形,再看這一刻的形單影隻,月明的心不覺隱隱作痛。
為了今天,他究竟付出了多少代價?
「我約你出來,是想告訴你,燕王倚仗五方帝和冥教的幫助,這些年勢力發展很快,已經根深蒂固。你和蘇大人的心情我明白,但是其中錯綜複雜,不是一時能理清的。我答應了哥哥,一定會儘力幫你,可是你也要小心提防一個叫青帝楓林的人……」
當然知道月明所說的哥哥是指白帝,心中五味摻雜,「我會留意的,但青帝是五方帝的人,你還是不要問了……」
月明淡淡地笑了,「我和你都已牽進來,問與不問,沒有太大的分別。你不願哥哥再為你奔波,哥哥卻不能不管我。朝廷的爭鬥和五方帝的爭鬥,從來就不曾停過,你我全是棋子而已。」
何昭宇咀嚼月明話中含義,竟是一種無能為力,細細思來,似乎也沒說錯。
沉默良久,「這世上終歸有正義和真理要堅持下去……」
月明凝視着何昭宇堅定的眼睛,低聲道:「我希望你和燕王相處三個月後,還能說這句話。」
風過樹搖,何昭宇一驚,縱身欲追,月明忙拉住了他,氣惱萬分,「出來!」
一個黑衣人慢慢從林中探頭探腦走出,絕美的臉上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黑帝!
尷尬地笑笑,「滄海,我是路過,路過……」
何昭宇的眼神立刻轉為冰冷,好似一把利劍,精電般對黑帝上下打量,嚇得黑帝像過街老鼠一樣縮在月明身後。
自從到了東京,黑帝幾次想見何昭宇,都沒敢露面,星河送去的禮物全分派給了別人,酒席便宜了白虎,知道他氣還沒消,哪敢造次?眼看明天何昭宇就走了,又瞅着月明在,終於忍不住出來了。
何昭宇深吸了一口氣,「月明,我有事,先走了。」
他就要控制不住拔劍了。
「啊,小昭昭,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月明狠狠踢了黑帝一腳,「你閉嘴!」
「小昭昭還生氣啊……」
月明簡直不知怎麼說才好,得知了黑帝做的混帳事,真真驚得魂飛天外,死一個都是一起死,這個哥哥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麼?
「大白痴,大白痴……」
一隻全身火紅的鳥兒,尖叫着摸到黑帝頭上抓了一把,又飛上天空。
「朱雀?」月明吃了一驚,「糟糕,那隻火狐狸……」
黑帝立刻咬牙切齒地跳了起來,運足十成功力,一掌擊向桃花林。
「轟」的一聲響,青枝紛斷,花葉亂折,「哎喲」慘叫聲中,一條紅色的身影從林中飛出,摔在何昭宇腳前。
月明忍無可忍,吼道:「玄冰,你被人家捉弄得還不夠嗎?沒本事就別逞強!」
「我要殺了這條火狐狸!」黑帝怒氣衝天,疾向倒在地上的紅衣人衝來。
「救命啊!」紅衣人大叫,一把抱住了何昭宇的腿。
何昭宇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粉面朱唇,俊俏可喜,眉角眼梢說不出的靈動秀巧。
「小哥哥,救救我,要殺人了……」少年漂亮的大眼睛一轉,頓時便淚眼汪汪,好不可憐。
「是嗎?」
何昭宇笑了笑,突然手腕一翻,一招「喜鵲探梅」,已擒住了少年的脈門,「天下有一邊往別人衣服里塞蠍子,一邊叫救命的嗎?」
剛想將那少年拎起,猛然旁邊有人劈手搶過這少年,「呼」的手一揚,少年已結結實實摔上了牆,「咕咚」再跌落地上。
朱雀嚇得一溜煙飛得無影無蹤。
「哥……」月明高興極了,搶過來拉住了白帝的手。
黑帝怒道:「這狐狸歸我收拾,你憑什麼插手?」
白帝微微一笑,「你最好仔細查查,看身上給人家塞了多少毒物。」一腳將何昭宇丟在地上的蠍子踩了個稀爛。
黑帝立時變了臉色,忙不迭全身亂摸,哇哇大叫聲中,蜈蚣、蜘蛛、蠍子、大螞蟻一隻只扔了出來。
紅衣少年爬起身,直向白帝撲來,「皓錚,人家想死你了,你怎麼能對我這樣無情啊……」
白帝眉毛都不掀一下,手一甩,少年二度摔上了牆。
「阿炎,你敢靠近一步,我會讓你三個月爬不起身!」
白帝說得十分輕鬆,少年臉已拉得老長。
忽然,那少年暴跳如雷,手一指,「我對你一片痴心,你卻背着我在外面另找小情人,就這個何昭宇是不是?我非殺了他不可!」
月明見何昭宇皺起了眉頭,「噗哧」一笑,「赤帝陛下,用不着再演了,你那花心大名誰人不知啊,見一個追一個,恨不得天下人都愛你一個才滿意。」
赤帝理直氣壯,「我是愛許多人,可是最愛的,就只有皓掙……」又向白帝靠了過去,「你好狠的心啊,一點都不憐惜我,皓掙……」
白帝冷笑:「你那情蟲就剩下一對了,我看應該叫它斷子絕孫比較好。」
赤帝一嚇,當真停下了腳步。
他曾經養過十對情蟲,每次想放在白帝身上都失敗了,死得只剩一對,看來還是多養幾對再考慮投放吧。
「哥,你怎麼來了?」
「哼,還不是這隻火狐狸,偷偷摸摸一溜到東京,我就知這他沒好事。」
月明看了何昭宇一眼,「哥,你是擔心……玄冰吧?」
黑帝冷笑,「擔心我?省省吧,擔心一隻貓才是真的。」
白帝只當沒看見黑帝,轉頭對着赤帝,目光冷厲如劍,「阿炎,你在五方帝中胡鬧也就算了,如果鬧到外面去,休怪我以金龍令執行門規。」
赤帝知這白帝向來說到做到,忽然收起了嬉皮笑臉,臉上現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鎮定和狡黠,輕輕一笑,神態竟然極為優雅,「放心,我只對你有興趣,別人我阿炎還沒放在眼裏。這一次可是大美人楓林請我來東京,你不覺得,應該收買一下我的消息嗎?」
「有消息你只管賣給楓林,那個大美人你已經追求很久了,不正好有機會討好她嗎?」
何昭宇從來沒聽過白帝說過這樣譏諷的話語,既覺意外,又覺好笑,直是忍俊不禁。
「楓林聰明外露,喜歡出風頭,哪及你遠見卓識,深藏不露?」
赤帝瞥了一眼黑帝,拖長了聲音,「十年前我就服了你,偏有人花了十年時間才明白這一點,你說他是聰明還是笨?」
黑帝大怒,「死狐狸,你敢罵我?」
他常吃這狡猾狐狸的虧,怨氣可積大了。
「不敢,我說的是楓林,怎麼,你覺得自己和楓林一樣笨?」赤帝氣定神閉。
白帝懶得理會赤帝耍猴的老把戲,以讚賞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何昭宇,「你一身戎裝倒更英武了……」
何昭宇臉一紅,「別取笑我了,我是外行領兵,處處提心弔膽的……」
「海上的事月明比較熟,你們倆互相多學學吧。明天我也要走了,不能送你們,所以今天過來道個別。」
月明默默點頭,眼圈已經紅了。
何昭宇只說了一句,「放心,我會照顧月明的。」
黑帝正在和赤帝鬥口,聽了何昭宇的話忙伸過頭叫道:「滄海和小昭昭都由我來照顧好了。」
「你?」赤帝撫掌大笑,「少闖些禍讓月明少操心,就是你照顧人了。」
黑帝惱羞成怒,「滾開,我家裏的事你管得着嗎?」
「別理他們,回去吧,我走了。」
白帝強壓下心酸和不舍,一把揪住赤帝便走。
世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不敢回頭,只怕再舍不下那兩個世上最親最愛的人……
***
城外十里長亭,旗幡翻飛,三軍整列,誓師出征。
仁宗親率文武百官,前來餞行。
此行蘇默、陳賢任正副監察使,寧穆、何昭宇為正副將,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的奧妙。
「祝王叔旗開得勝,朕在朝廷上靜待佳音。」仁宗親滿大杯,遞給燕王。
「臣定不辜負皇上期望。」燕王一飲而盡。
一個盛氣中微露不安,一個恭謹中隱含傲然,一派和睦下儘是暗潮洶湧。
燕王翻身上馬,馬鞭一揮,氣壯山河,「出發!」
遠處,一行人遙遙眺望,三軍一動,白帝便勒轉馬頭,「我們走吧。」
漫漫前路,未知的命運在等待他們。
***
江南煙雨紛如絲,草色山光弄柔姿。
浙江七里古鎮在杏花春雨中靜默,青石道被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泛起漉漉的水光。
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街道盡頭,撐着一把青布油傘,緩援走來。衣袂輕揚,瀟洒飄逸,恍如神仙中人。
每一道接觸這白衣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住,移轉不開。
白衣人在兵器鋪前停下了,搶頭望着門楣匾額上的「冶塵」二字,唇邊泛起了笑意。
只要是江湖中人,無人不知江南鑄劍大師冶塵的大名,他鑄造的兵器,幾乎都是江湖人夢寐以求的利器。尤其是劍,足可追步上古名劍,江湖人求一而不可得。
自冶塵成名以來,只鑄過兩把劍,全部被藏入了皇宮。
「有緣不鑄劍,無緣不鑄刀。」
這是冶塵常掛在口邊的兩句話,意思是有緣人可以替他鑄兵器,但是別想鑄劍;無緣人連最常用的刀也別想求鑄。
踏進門,廳堂里靜悄悄的,一個精幹瘦小的老頭兒猴在太師椅上,正查看一把新鑄的峨嵋刺,頭也不抬,「本月概不鑄造,別家鑄去吧。」
「除了冶塵大師,沒有人可以鑄我要的劍。」
老頭兒聞聲抬頭,肆無忌憚地看看白衣人,「說說看,你要鑄什麼劍?」
「瀟洒出塵,清靈如水,一把俗世中沒有的靈劍。」
老頭兒呵呵笑道:「世人求劍,不是切金斷玉,就是削鐵如泥。你求靈劊,倒是第一個,合我老頭子的胃口。
「可惜啊,你來遲一步,能鑄靈劍的神鐵我鑄了別的兵器,沒有好鐵,哪有好劍?你還是別家求鑄去。」
白衣人輕嘆一聲,「大師,世有知音,然後才有好劍。好劍易得,知音難覓。在下久聞大師藏有一塊看家的玄鐵,便是用來鑄絕世好劍的……」
冶塵一拍大腿,「好小子,是個識劍的人,就沖你這幾句話,老頭子也願替你鑄劍,只是那塊玄鐵我已用掉了。你要是有心,便等老頭子三年,必替你鑄造這把世間靈劍。」
「三年?大師,我只能等三天啊……」
白衣人目光轉向門外飄着無邊細雨的寂靜天空,依稀有幾分落寞,「英雄無劍,何以成事?」
冶塵不由自主跟着點頭,忽覺不對,又連忙搖頭,「不行不行,沒鐵禱什麼劍?走吧走吧,莫在我這裏惹麻煩。」跳起身拽着白衣人就向外轟。
白衣人笑了,「大師,你是怕一不留神讓我說動了心?」
冶塵給他說穿了心事,苦着臉道:「老頭子一生只求鑄三把好劍,你小子偏勾起了我的心愿,我老人家已經七十歲了,要是能鑄還不趕快鑄,等着入土替閻王爺鑄啊……」一邊說一連使勁兒往外推人。
「冶塵,替他鑄劍!」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白衣人吃了一驚,失聲道:「白帝!」
白帝從容而出,「你要的這把靈劍,冶塵很久之前就想鑄了,一直未找到有緣人而已,想不到這個有緣人就是你,白慕飛!」
白慕飛怔了怔,「這算是他鄉遇故知了嗎?」忽然一拳擊向白帝面門。
白帝舉手一擋,「這算是你招呼老朋友的方式嗎?」
兩人同時大笑,輕輕一抱,心中俱是一陣溫暖。
雖然此刻他們思念的是同一個人,卻絲毫不影響英雄之間的惺惺相惜。
冶塵愁眉苦臉,「主人,玄鐵已鑄了您的玄鐵鏈,要找也不是這一時三刻的事啊……」
白慕飛頓時明白,白帝的玄鐵鏈失落在遼營,到冶塵這兒是來重鑄的。
西方白虎屬金,乃是萬金之祖,早該想到,冶塵神奇無雙的鑄劍之技是傳自白帝宮。
「玄鐵鏈隨時可鑄,但是鑄一把靈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白帝揮手阻止了冶塵,「這樣吧,玄鐵鏈大部分改用精鐵,摻少量玄鐵,節省下來的玄鐵足可用來鑄劍。三天時間的確太短,人手不夠,現招也來不及了。銀銅鐵三人全部上,金風不在,他的缺由我來補。」
「主人……」
「白帝……」
「有說話的功夫,不如準備鑄劍的一切事宜吧。」白帝轉身便走向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