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整個後院就是鑄造之所,鑄爐高達兩丈,烈火熊熊,炙熱異常。冶塵十來個弟子正在爐前忙碌,打鐵的聲音震耳欲聾。
冶塵一聲吆喝,所有的弟子都聚攏過來。
「鑄劍了——」老頭子放聲呼喊,極其威嚴。
徒弟們齊聲應和:「鑄劍了——」人人臉上放出異樣的光彩。
白慕飛深為震撼,鑄劍在這些鑄劍師的心中是一件極為神聖的事,可與天地齊輝。
霎時間,眾人穿梭奔忙起來,雖然忙碌,卻井然有序。
白帝與銀銅鐵分站四方,對身外事視而不見,只注視着鑄爐。
冶塵對白帝原是恭謹萬分,此刻往鑄爐前一站,眼中所見全是鑄劍的助手,根本沒有高下之分了,喝道:「加炭!」
這個鑄爐與普通的鑄爐不同,四面均有風箱,一鼓風,火力特別旺。
白帝等四人風箱一扯,鑄爐的火頓時竄起多高,由紅變青,由青變白,火爐前溫度極高,燃熱異常。
冶塵絲毫不覺,不住地試探溫度,然後將玄鐵和精鐵放入爐中煅燒,煅燒到一定程度便挾出來錘打,再送入爐中繼續煅燒。
鑄爐溫度是鑄劍的關鍵,白帝等都是行家,拉勁風箱,或停或急,使鑄爐始終保持合適均勻的溫度,玄鐵和精鐵燒得通紅,漸漸熔化成汁。
「起!」冶塵大喝一聲,旁邊徒弟早已準備好,撤去下面撐塾的鐵架,鐵汁傾入陶模之中。
冶塵一桶水倒入陶模,「滋滋」聲中,水汽登時瀰漫了整個鑄造室。
鐵汁凝固,劍已成形。
冶塵仔細觀看,眉頭一皺,重新取出煅打,大滴的汗滾落在劍上,化成溺溺白汽升起。
如此反覆,不停地煅燒,日以繼夜,誰都不休息。
梅洛和白慕飛幫不上忙,便負責燒飯,梅洛還煎了各種藥茶給大家提神防病。
兩天過去了。
冶塵丟下大鎚,坐在地上,沮喪萬分,「主人,為什麼我就是鑄不成這樣的靈劍呢?」
白帝拍拍他的肩,看着模具中的劍,沉吟半晌,「問題可能出在玄鐵的熔點上,精鐵化成了汁,玄鐵才初熔。鑄玄鐵鏈不必講究鐵質,而劍質必須純凈如一,稍有雜質,便不可用……
「白慕飛,你去拉風箱,聽青銅的指揮。冶塵,我和你一起鑄!」
冶塵大喜若狂,和白帝同鑄一劍,是他一輩子也不敢夢想的事,現在居然成真,樂得手舞足蹈。
白帝脫去上衣,站在爐前,試了拭爐溫,「炭火燒不到玄鐵熔化的溫度,冶塵,我曾經讓你收集西域的黑油,你這裏有嗎?」
「有,就是不太會用。我試過一次,控制不住溫度,差點燒熔了鑄爐,還傷了人。」
「那是要用木柴沾滿黑油再燒,才能掌握得住。幸好青銅他們都燒過,不會有問題。」
冶塵吩咐徒弟們拎出幾桶黑油,潑在木柴上,送入鑄爐。風箱一鼓,果然火苗筆直衝上,連鑄爐都燒得爐身血紅。
爐中鐵汁流動異常滑溜,風箱鼓勁,溫度繼續升高。冶塵和徒弟們緊張之極,稍有失誤,鑄爐便會燒熔,鐵水一旦衝出,在場的人將無一倖免。
「咕咚!」
一名弟子熱得暈了過去,跟着另一個人抓着胸口栽倒。梅洛忙把他們扶到外面救治。
饒是白慕飛和青銅等人內功高深,在這樣的高溫灼烤之下也禁受不住,個個汗如雨下,全身衣裳盡濕,咬着牙堅持。
冶塵的聲音微微顫抖,「主人,可以了嗎?」
連問三遍,白帝只是注目鑄爐中鐵汁的顏色,並不回答。
突然,白帝一聲大喝炸響:「起!」
青銅同時叫道:「退!」
鐵汁傾出,一股炎熱已極的灼浪撲面襲來,眾人同時躍開。白帝退開之時,手中提了木桶,急運內力,水柱疾注入陶模。
蒸汽熱浪滾滾而流,好一會兒,眾人才能靠近。
白帝定睛一看,唇邊浮起了笑意,「冶塵,鐵鎚!」
冶塵喝命弟子,「抬那兩百斤的鐵鎚過來。」
這鐵鎚是冶塵年輕時所用,過了三十五歲之後,精神氣力都不如從前,冶塵便再沒用過。
白帝拎起那大鐵鎚,「冶塵,這把劍同時含有玄鐵和精鐵,必須用陰陽兩種力道錘打。你用陰柔之力,我用陽剛之力,交替錘擊,明白了嗎?」
兩把鐵鎚空中舞勁,交替錘打,兩人全神貫注,配合著對方的節奏。
轟鳴的錘打聲,起伏鼓動的肌肉,一身的汗水,飛濺的火花,專註的神情,白慕飛不禁肅然起敬。
平生得見如此英雄,死亦無憾!
錘鍊了兩個時辰,白帝扔了鐵鎚,將劍身重新送入爐中,「成敗在此一舉了。」
冶塵鬍鬚一翹,笑呵呵地從牆上摘下三把匕首,「主人,要鑄此靈劍,萬金之祖、鑄劍師、有緣人一樣不可少。三人心頭之血相融,天地的精髓和靈光盡凝於劍身,此劍方可通靈……」
白帝笑了起來,「你這輩子不放我的血不甘心哪。」
冶塵恭謹地拜倒,「老頭子實在想看一看,主人精血能鑄成什麼樣的絕世好劍。」
白慕飛接過匕首,脫了上衣,笑道:「這可是曠古難遇的盛事了。」
三人大笑,分持匕首,齊聚爐前,眼中都閃着興奮的光芒。
劍身越見熾紅,變得隱隱透明,所有的人都屏氣凝神,期待那激動人心的一刻。
熱氣流竄,爐前三個人長發漫天狂舞,赤裸的上身被火光映得徹紅,火焰跳躍,在肌膚上幻出奇異的光影。
冶塵死死瞪着劍,緊張得手直發顫。猛然,火焰高高竄起,劍身就在這一瞬同現出了透明。
白帝大喝:「動手!」
三把匕首一齊刺入胸膛,三道血線急射至劍身。
「滋滋」血霧迷漫中,白帝運力一吸,劍從爐中直飛而出,空中快速翻轉,無數道寒光旋成巨大的光圈。
眾人無不驚呆了。
劍如流星,墮落下來,「噗」的一聲輕響,整個穿入白帝所用的大鐵鎚中,竟如切豆腐一般輕易。
「成功了,成功了……」冶塵狂呼,腿一軟跪在地上,熱淚橫流。
冶塵的弟子們激動萬分,突然爆發出瘋狂的歡呼,不約而同衝上去搶起冶塵拋向空中。
終他們一生,也只能遇到這一次鑄成絕世奇劍的機會。
青銅等圍攏過來,以艷羨的眼光看着這把靈劍。
劍身光影流動,變幻莫測,耀眼爍亮,可比日月。
白帝凝目半晌,慨然嘆道:「白慕飛,你真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白慕飛握住白帝的手,「白帝,你是世上最令我敬服的英雄……」
此刻兩人心情正如霽風清月,光明磊落,相視一笑,猛地擁抱在一處。
歡騰良久,漸漸平靜,冶塵親自動手,替這把劍鑲了劍柄,配以珍藏多年的犀牛皮劍鞘,更顯精緻清靈。
捧了劍,冶塵站在白帝面前,撫摸着劍身,滿面驕傲,「多謝主人替冶塵完成了心愿,這是冶塵所鑄的最後一把劍,超越了我以前所鑄的那兩把,老頭子今天無憾了。」
白帝含笑道:「按規矩,劍由鑄劍師命名,冶塵,你打算給這把劍取什麼名字?」
冶塵斬釘截鐵,「照曦!」
白帝和白慕飛都吃了一驚,相顧無言。
陽光為曦,光明普照,難道世間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
冶塵見兩人吃驚,得意地笑道:「此劍耀如陽光,奪人魂魄,雖然不儘是清靈如水,卻有悲天憫人之意,普照眾生之心,正合了天地化生萬物的本質,不愧是吸了主人的血啊,哈哈哈……」
笑着笑着,聲音忽斷,笑容僵在了臉上。
白帝大駭,急一掌貼在冶塵胸口運力輸入。白慕飛反應也極快,一掌貼在冶塵的后心運功。
可是冶塵心脈已絕,兩人連連催力,始終似泥牛入海,沒有絲毫反應。
原來冶塵年事已高,接連三天在鑄爐前鑄劍,不休不眠,耗盡體力、心血和精神。后又放血鑄劍,已是油盡燈枯。加上鑄成照曦,心愿得了,再也支撐不住。
白帝緩緩放開手掌,輕輕搖頭,一種悲涼之色浮上了眼眸。
眾弟子齊齊跪倒,放聲大哭。
白慕飛一撩白衣,也跪在冶塵面前,「大師是因我而死的……」熱淚順着臉頰直流下來。
梅洛、銀葉、青銅和鐵心同時下跪,對這位鑄劍大師充滿了深深的敬意。
「冶塵鑄成照曦,此生無憾,能這樣安心而去,亦是一種幸福……」白帝寬慰着白慕飛,心中卻是一陣悲苦。
這一生,他恐怕連安心而去的機會都沒有了吧……
冶塵無子,身後事全是弟子們操辦。按老人生前要求,一切從簡,所有規矩全廢,當夜便下葬了。
江南霏霏煙雨中,一代鑄劍大師冶塵歸於塵土,隨葬的都是他平生所鑄的兵器,還有白慕飛帶來預備作為鑄劍之金的一箱珠寶。
冶塵的大弟子叩首道:「師父,您一生最討厭金珠一類的東西,所得銀兩盡散百姓。但是這一箱珠寶是照曦劍所得,照曦不能陪伴您,這些珠寶也讓您能記起那光彩榮耀的一刻……」
嗚咽聲在風中飄散……
白虎立在墳前,仰天長嘯,似是送別。
***
鎮外,道路蜿蜒伸向漠漠遠方,池塘春草,雜榭繁花,春水柔漪,群鶯亂飛。
白帝和白慕飛並肩而立的身影格外飄忽。
「他……怎麼樣?」白慕飛的聲音微有些顫。
「我第一次看見他醉酒流淚,就在鏡湖的竹屋……」
白慕飛一噎,半天才吐出一口氣,「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一向堅強理智的他竟然會醉酒流淚……」
白虎湊過來嗅嗅白慕飛,抬起虎頭,晃了晃,一雙琥珀色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白慕飛蹲下身,輕輕抱住白虎,臉埋在白虎的皮毛里。白虎破例沒有甩開他,反而舔了舔他的手。
思念悠悠,遠渡山河,那個令他們牽腸掛肚的人,是否也和他們一樣在思念?
白慕飛從前雖然思念過何昭宇,倒還能捱得過。可是自龍眠島一別之後,他才明白什麼是相思刻骨。
回憶溫柔滋味,自顧形影相弔,夜夜輾搏,孤枕難眠。
始信人間別離苦,相思方置海非深……
「你若割捨不下,還是……」白帝輕嘆。
白慕飛昂然而起,「不,我要做的事,絕不會半途而廢。」
「你那膽大妄為的計劃如果能成功,我只能說是天意了。」
白慕飛一驚,盯着白帝,似乎想看出他的心思。
好一會兒,機智的笑容從白慕飛眼中閃過,「傳說五方帝門人遍佈天下,號令如神,想來有關他和我的消息你都會收集……你大概已經猜到我是否成功了……」
白帝微微一笑,「照曦劍就是證明,名劍出世,有好主人,還要有好機會。英雄本無主,仗劍走江湖,動心容易忍心難,忍字頭上一把刀,你個性張揚,萬般忍耐,實在難為了你……」
「你怕我受不得磨厲?」白慕飛嘆了口氣,「連我自己都不知這能不能忍得住,但是,不管什麼事總要嘗試一回。不做,怎麼會清楚?」
「假如有一天,面對他的時候,你還能忍得住嗎?」
白慕飛翻翻白眼,「你怎麼變得像我大哥一樣嘮嘮叨叨?我耳朵都快生繭了……喂,死白虎,居然咬破了我的包袱,偷吃我的乾糧?白帝,你也不至於小氣到剋扣這隻饞虎的口糧吧?」
這個問題白慕飛無法回答,就是白帝自己也無法回答。
「我走了,不必再送,有緣自會相見……」白慕飛瀟洒地揮揮手,轉身大步向遠方走去。
白虎追送出去幾十丈,躍上山丘踞坐,一聲吼叫,驚得狐兔亂跑,群鳥轟飛。
白慕飛拎拎包袱中剩下的幾斤牛肉脯,揚手擲向白虎,「饞鬼,全送給你了,下回餓肚子別放過你那小氣的主人,哈哈哈……」
白帝目送白慕飛修長的背影消失在江南朦朧的青煙中,想起的,卻是當初在白帝宮門前飛揚不羈的青年。短短數月,他已脫去了那分浮躁傲氣,全身散發的成熟魅力不可擋……
情愛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
風雲已起,世事莫測,亂世方有英雄輩出,誰能主沉浮?
心中豪情頓生,放眼東南,那邊春雷滾滾,正掀起滔天巨浪……
***
慘澹的燈火,暗暗地照着廳堂匾額的三個大字,「聚義廳」。
徑深極長的大廳里站滿了人,從門口一眼望去,金皮椅上坐的人似乎遠在天邊。
雖然千把人聚在廳中,可是卻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海風從高曠的廳頂呼嘯而過。
三張金皮大椅只坐了兩個人,中間的一張還是空的。
死一般的靜默,似乎在等待什麼。
左邊椅上穿深紫色的男子開了口,「江雲,夜羅為什麼還沒來?等了他快一個時辰了。」
右邊坐着的青年男子一身黑衣,俊美的面上有一雙沉着深靜的眼睛,皮膚呈古銅色,一看便知是常年海上漂流的水手。
「沒來就再等,你急什麼?」江雲輕描淡寫地說,眼中不見一絲波瀾,「海上風浪多,你齊修漢又不是不知道。」
「哼,自從夜羅上次遇了海難,性情大變,整天帶着他的救命恩人到處轉,你不覺得可疑?」
江雲神色一冷,「跑海的人誰沒遇過海難?夜羅感激救命恩人是他的事。咱們三個人各有各的船隊,你岱山島的管得着他普陀島的嗎?」
齊修漢哼了一聲,「若在平時,我絕不會問他普陀島的事,可現在是多事之秋,大戰在即,一點風吹草動都不能小視,萬一出了內奸,誰擔得起?」
江雲是他們三人中勢力最大、佔地最廣的一支船隊,盤踞了定海附近五百多個島。
此人性情難測,頗有睿智,手下人對他又極為忠心。這幾年與官府水軍對戰時他指揮攻退,屢戰屢勝,齊修漢和夜羅都不敢小視他。
「內奸?」
江雲笑了起來,「你敢擔保,如今廳上站的人里就沒有內奸?敵中有我,我中有敵,那是平常事。咱們干海盜的,要是怕了幾個內奸便畏首畏尾,索性回家抱孩子算了。」
「說得好!我夜羅最佩服江大哥豪氣干雲的胸襟。」
但見兩個人影飛身而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前面的少年正是岱山島海盜的首領夜羅,他二十齣頭的年紀,生得眉目如畫,俊秀出眾,舉止卻極是精悍,眼中精光閃動,散發出一股野性。
齊修漢喝道:「夜羅,我們舟山諸島一年一度聚義會,你為何要帶外人前來?」
夜羅身邊站的白衣人氣度不凡,瀟洒如風,臉上卻戴了一個極薄的銀色面具,遮住了真容,只露出一雙晶光爍然的眼睛。
江雲一抬頭,逼視着那白衣人,目光如利劍,彷彿要切開對方一樣。
白衣人冷冷地與江雲對視,銳利異常,似乎是無形的刀劍在空中相交,硬生生絞在一處。
廳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着這一場勇氣和意志的較量。
江雲唇邊浮起一絲笑容,「好本事,敢在我面前顯威風的人可不多。」
「早聽說江大首領的大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白衣人暗自讚賞。
齊修漢冷冷一笑,「既然是個人物,就報上名來,何必藏頭露尾,臉不敢給人看?」
白衣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道:「燕無雙!」
齊修漢放聲大笑,「無名小卒,逞什麼威風!」
夜羅笑了笑,悠悠道:「你憑什麼說他是無名小卒?如果我說,今天在場有一半人都要拜服在他腳下,你信不信?」
「你說大話唬弄人也要有個分寸,這些兄弟跟咱們出生入死多少年,豈是一個外人見面就拉得走的!」齊修漢氣得頭上青筋爆起多高。
江雲意味深長地道:「看來真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呀。夜羅,你一直不服我,今兒帶個人來,想怎麼樣?」
夜羅昂起頭,「不錯,以燕大哥的實力,足可在舟山有一席之地!」
狂妄之極的話語激怒了眾人,無數道憤怒的目光射向夜羅,性急的已破口大罵。
這些海上玩命的漢子,除了自己的頭領之外,根本不會理睬任何人,夜羅這麼說分明是在挑釁,那當然誰都不服。
齊修漢暴怒,「夜羅,你分明是背叛兄弟們,咱們舟山可容不得你這等專門搞內亂的人。」
江雲也不生氣,只是冷靜地道:「光說沒用,拿本事出來給兄弟們看!」
燕無雙並不開口,一揚手,一塊黑牌飛向木柱。一瞬間,他反手拔劍,疾擲而去。
一道白光,在空中劃過,耀如太陽,「噗」的將黑牌釘在柱上。
那黑牌毫無起眼的地方,只是中間刻了一隻老鷹,怒目張爪,栩栩如生。
廳中頓時安靜下來,人人呆如泥塑木雕。
突然間,一聲狂呼打破了寂靜,「海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