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廚房中──

「希望那孩子不會給你們添太多麻煩……」

「哪兒的話,道遠哥。」花似蝶一斂平時的輕佻,語氣中多了體貼和知心。「阿拓跟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何況宇凈又是個那麼乖巧可人的孩子。」

「恐怕是太乖巧了……」電話的彼端傳來一聲蒼老的嘆息。

「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一開始,我以為她嫌我一個老人沈悶,所以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念高中,想藉此讓她跟同年紀的孩子打成一片;可是現在她都已經二十二了,從來沒看過她跟哪個女孩或男孩走得比較近。我不認為她有什麼心理方面的問題,只是覺得她不夠……」黎道遠頓下來思索着用詞。

「不夠開朗、不夠活潑。」花似蝶替他接了下去。

「是啊,妳也注意到了?」

「嗯。」

「她從來不主動要求什麼,也從來不使性子,連這回我要她單獨回台灣找你們,即使對你們完全陌生,她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她跟我住了好些年,可是坦白說,我一點都不知道她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黎道遠頓了一下。「有的時候,我覺得她好像把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

花似蝶默不作聲地聆聽。

「這孩子是我唯一的孫女,她要什麼,我就會盡一切能力給她。可是除了成天埋首在書本中之外,她好像什麼都不想要,也不關心。」

「道遠哥,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別太擔心。」花似蝶出言安慰。「宇凈只是需要有個人開導開導她。」她家就有個正在休假的最佳人選。

「妳好福氣,有個感情好又肯上進的侄孫陪在身邊,哪像我那個連對自己親生女兒都不聞不問的不肖子……」黎道遠沒說下去,卻掩不住語氣中對家門不幸的感慨,花似蝶也明智地不對此話題發表意見。

「似蝶,」他接着又說。「妳我快四十年的交情了,這麼問我也不怕冒犯,妳真的認為阿拓能幫那孩子嗎?」

花似蝶自信地笑了。「我家阿拓雖然長了副桃花相,骨子裏卻是老派的紳士一個,不僅耐性過人,心思也細,宇凈和他相處一陣子多少會有點益處。」

「可是他也有自己的事業要忙,不是嗎?」

「他最近正好休假,空得很、空得很。」呵呵!人算不如天算。

「是嗎……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這個妳一手教出來的小夥子。」

「會有機會的。」

直覺告訴她,機會……或許很快就會來臨。

日內瓦湖畔──

結束通訊后,黎道遠將電話遞給一旁的管家,閱盡滄桑的雙眼投向落地窗外的水面,即使坐在輪椅上,筆直的上身仍顯露出不屈不撓的堅毅。

湖光瀲灧,遠處停泊的幾艘私人帆船在昏黃的月色中隨波輕搖,景色如畫。如此一個靜謐的夜晚,很容易使一個老人傷感。

黎道遠淺嘆了口氣。

他和已去的老伴兩人奮鬥了大半輩子累積財富,為的也只是要讓黎家後代子孫有好日子過,卻沒想到獨生子竟是個不孝不慈之人。他已臨風燭殘年,對獨子的失望早褪為麻木,然而,正值花樣年華又得不到父愛的孫女兒卻使他心疼。

既然不能指望兒子,他這個為人祖父的,也該為她的將來打算……

「老爺,夜深了,您該睡了。」管家忍不住開口提醒。

「嗯。」

管家熟練地推動輪椅,沒瞧見黎道遠臉上那種像是作了重大決定的神情。

「老薑,明天早上替我打電話把Blanc找來。」

「好的,老爺。」老薑毫不遲疑地回答。如果說他對僱主突然想見律師感到一絲好奇,多年的專業經驗也使他隱藏得很好。

餐桌上從燒餅油條、煎餃、稀飯到吐司、玉米片、燕麥片各式早餐應有盡有。

除去「船長」不算,身為花公館中唯一的男性──又稱苦力兼奴隸,花拓一大早就出門買了足夠餵飽一支棒球隊的早點。

沒辦法,樓上那個謎樣的客人喜歡吃什麼,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憶起昨晚的晚餐,兩道劍眉困惑地攏在一塊兒。

她只挾離她最近的菜,垂首安靜地吃着,後來他實在看不下去,把桌上的各種菜色一一換到她面前,也沒引起她什麼反應,彷佛渾然不覺入口的東西有所不同。

當他和姑婆試着將她拉入對話時,她也僅在被問到問題時答話,用字一貫地簡潔。接下來他和姑婆開始拌嘴,到後來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那絕對算得上一種特異功能……一種讓自己隱形的特異功能。

「你不覺得她真的有點怪嗎?」

「汪!」早就吃飽喝足的「船長」趴在地上,意思意思地應了一聲,連頭也懶得抬。

花拓兩眼一翻。太好了,他居然已經淪落到對狗談心的地步!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他一轉頭便見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形。

「姑婆,今天怎麼起得那麼早?」怪了,堅持睡足美容覺的姑婆,平時不到日上三竿是絕不會起床的,今天吃錯什麼葯了?

那隻小小的LV隨身行李箱引起了注意,桃花眼警戒地瞇細。

「妳……妳不會是要出遠門吧?」姑婆是他知道的女人當中,出遊時行李最簡便的一個,但在返家時,箱子至少會多出四、五隻。

「沒啊,只是去日本玩玩。」花似蝶巧笑倩兮,彷佛日本就在自家隔壁。

「什麼?!」花拓大叫。「妳怎麼不早說?」

「咦?我沒說過嗎?我還以為我早就告訴過你了。」花似蝶一臉的無辜,然後哀怨地嘆了口氣。「真是歲月不饒人啊……你姑婆我這把年紀,想要不痴獃都不行……」

又來了。花拓忍不住恨得牙痒痒的。

別人可能還會被老太婆唬過去,可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女人有多精。每次幹了什麼壞事被他逮着時,她就演出這種老人痴獃的戲碼,偏偏他根本拿她沒轍。

「姑婆!妳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小聲點,宇凈可能還在睡覺,別把人家吵醒了。」

「原來妳還記得我們有客人!」她還有臉提。「妳這麼一走,我要拿她怎麼辦?」人不是她邀回來玩的嗎?

「乖,小拓拓。」她慈愛地喚着他孩童時期的昵稱。「我知道你心地最好,人又負責,絕對會好好地照顧我們可愛的小妹妹。」

「姑婆!」他齜牙咧嘴地瞪着她。「她已經二十二歲了,不是小妹妹!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個屋檐下,妳就不怕我把她吃了?到時看妳要怎麼跟她家人交代!」

花似蝶怔了半秒,突然笑得花枝亂顫。

「阿拓,你真可愛……」綴着一大顆紅寶石的蔥指輕輕拂去眼角那不存在的淚水,然後她收斂起笑聲。不能笑、不能笑,皺紋會變多。

「不是我故意要掀你的底,不過要相信一個按時捐錢給孤兒院、會扶老太太過街、又收養了只流浪狗的男人會去佔一個女孩子的便宜實在很難。」

「妳……」花拓快把牙根咬斷了。為什麼他會跟這女人有血緣關係?

「別把好好的一張臉弄得這麼難看。」保養得宜的纖纖素手輕拍了兩下扭曲的面頰。「反正你正在休假,又沒約會,閑着也是閑着,好好地招待我們的客人吧!」

「妳什麼時候回來?」俊臉綳得媲美雕像,一句話像是從牙縫中硬擠出來的。

花似蝶側首思索。「聽說最近日本的百貨公司正在打折……我也不知道我會待多久……」

「姑婆!」又一陣暴吼。

「啊,我快趕不上飛機了!姑婆會給你帶禮物回來。Bye!」

砰!又一次,花拓的怒氣被大門阻絕。

熊熊烈焰從兩隻桃花眼中射出,幾乎要把五公分厚的門板燒穿,但隨即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深深的絕望。

啊,他不要休假了……

兇手是誰?

是誰把他推下去的?

黎宇凈小口小口地吃着稀飯,腦中細細回想小說中的情節。

「宇凈,這家做的蛋餅味道很不錯。」一個小盤子被推到地面前。

是酒保嗎?還是那個前任女朋友?也有可能是──

「要不然就試試燒餅油條,配豆漿很不錯。」

迪倫探長受了重傷,兇手很快又要找下一名受害者,他──

「我想說妳在國外住久了,或許會想念中式早餐,如果真的不喜歡,這兒還有麵包和果醬。」

同一個聲音再度打斷黎宇凈的思潮,兩道秀氣的眉毛輕輕一蹙。

對面的男人有點吵。

她不是已經吃着稀飯了嗎?一個人能有幾張嘴?

「宇凈……」花拓又開口,聲音中多了幾分遲疑。一直等到她抬頭看他,他才說下去。

「那個……我姑婆出門去了。」

她直視着他,臉上一片平靜。

「她現在正往機場的路上。」以為她沒聽懂他的話,花拓又補充:「她要去日本。」

她的雙眼眨也不眨,毫無表示。

他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他的姑婆去日本跟她有什麼關係嗎?

「那表示現在只有妳跟我。」花拓進一步強調:「從現在開始,房子裏只有妳跟我,沒有別人。」

他等了半天沒得到響應。她是木頭嗎?

終於,黎宇凈有了動作。

她低下頭繼續吃粥。

迪倫探長的助手有些可疑,也許出賣探長的就是──

花拓好脾氣地重申。「姑婆去了日本,『船長』不是人,妳跟我變成孤男寡女共處一個屋檐下。」

「嗯。」黎宇凈簡短地應了一聲,一絲不耐掠過心頭。

為什麼他要不停地打斷她的思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同一件事,不累嗎?

花拓瞪着她。「嗯」?他說得口乾舌燥,她卻只有一聲「嗯」?

難道她一點警戒心也沒有?

不行、不行,他得讓她了解事情的嚴重性。

「妳爺爺跟我姑婆雖然是老朋友,可是我們昨天才第一次見面,妳對我一點都不了解,知人知面不知心,對於一個個子比妳大很多,又幾乎全然陌生的男人,妳應該有點提防心。」

「好。」希望這個回答可以堵住他的嘴。

花拓傻住。

就一個淡淡的「好」字?她到底是怎麼安然長到二十多歲的?還是她根本就不是在地球長大的?

腦子一轉,他決心嚇嚇她,讓她了解人心有多麼險惡。

「妳不知道,其實我在外面的名聲很差,是個公認的浪蕩子,大家都知道被我摧殘的女人有好幾打,妳只要在我工作的大廈里隨便抓個人來問就能證實。」他刻意用上不懷好意的口吻。至於面部表情,太簡單了,憑他的長相,只要嘴角往上一勾,看起來就夠邪氣了。

很好,她終於又抬頭了。

「每個男人血液中都有潛伏的獸性,而我的獸性指數又比一般男人高。現在妳正在我的屋檐底下,屋裏沒其它人可以保護妳,難道妳就不怕我露出野獸的原形,對妳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

很奇怪,他就是想把她激出一點情緒反應,即使是恐懼,也比無動於衷好。

任何一種情緒,都比無動於衷好……

黎宇凈無聲地端詳着他,一絲不解在清澈而無雜質的眸中飛掠而過。

這個名叫花拓的男人明明有着仁慈的天性,從他對待他姑婆和那隻獨眼狗的方式就很明顯了。他裝出這副大野狼的模樣是想騙誰?

如果她不擔心跟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又何必在意?

被她這麼一注視,花拓的耳根莫名其妙地微微發熱,還得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剋制住閃躲那道視線的衝動。

怎麼搞的?無論怎麼看,她都像個小妹妹,為什麼那雙小鹿般純凈的眼睛盯着他看時,他會亂了方寸?

「你會嗎?」見他表演得挺辛苦,她配合地問道。

「會什麼?」

「對我做出可怕的事。」

「當然不會!」花拓嘴巴還沒合上,就發現自己破功了。

短短的一個問題,使他所有的努力付諸流水。花拓像個破皮球般泄氣,隨手抓了片吐司就往嘴裏塞,黎宇凈則垂首繼續吃粥,再度神遊。

餐桌上陷入一片沈寂。

一分鐘過去……

兩分鐘過去……

有人又沈不住氣了。

「妳去過故宮博物院嗎?」根據經驗,他知道指望她主動打開話匣子倒不如指望母雞生金蛋,所以他這個要盡地主之誼的地主只得自立自強。

「去過。」

又來了。為什麼這男人不能像其它人那樣,留給她一點寧靜呢?

「陽明山呢?」

「去過。」去過好幾次了。

「中正紀念堂?」愈來愈沒創意的提議,連他自己都覺得汗顏。

這……真的不能怪他,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出門遊玩,此刻真想不出來應該帶她上哪兒去。工作之餘,能在家裏放鬆、喘口氣就該偷笑了,還觀光咧!

「去過。」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去過了。

「妳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放棄提議,直接問。

「沒有。」她也乾脆利落。

花拓差點沒當場口吐白沫。

除了長他兩個輩分的瘋狂姑婆之外,這是他頭一次對另一個人感到如此力不從心……對方還是個看起來像國中生的女孩。

而她根本不必費什麼唇舌就辦到了。

他埋頭猛灌咖啡,彷佛如此可以衝掉一肚子的窩囊。

「我待在這裏看書。」說不上來為什麼,她決定解除他的困境。

「看書?」雖然訝於她主動開口,但更困惑於她所說的話。「大老遠從瑞士回台灣,妳要在屋裏看書?妳不是回來玩的嗎?」

「爺爺希望我來。」彷佛這解釋了一切。

「所以妳就來了?」花拓愈聽愈迷糊。

「住在哪裏,對我來說都一樣。」她緩緩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顯然認為禮貌性的餐桌交談已經足夠,拋下一句話便走向樓梯。

花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着那抹正拾級而上的嬌小身影,別無分號的浪子臉顯得怔忡。

她有份異於其它人的純真氣質,直來直往、毫無心機,就像個孩子似的。然而,與這股氣質並存的,卻是一種超乎年齡的淡漠,就是這種淡漠,令人不安……

令他不安。

住在哪裏,對她來說都一樣……

這算哪門子的回答啊?

乾淨而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按着琴鍵,花拓顯得心不在焉。

八歲時,姑婆不知中了什麼邪,異想天開地決定要把他培養成鋼琴王子,於是一邊擺着糖果哄騙,一邊供着家法恐嚇,逼得他不得不乖乖地跟請來的老師學藝。這一學就學了十多年,鋼琴王子沒當成,卻也拿到了國際檢定考試的五級資格,並且真讓他彈出了對音樂的喜愛。

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很難把精神集中在黑白相間的鍵盤上。

他的本性很居家,平時在工作之餘,除了打打球、跑跑步之外,其它的消遣則不外乎在家中彈點鋼琴、閱讀,祥和的寧靜對他來說向來是種享受。

然而,當房子裏多了一位明明存在、卻又與他相對無言的訪客時,這種寧靜就成了折磨。

「總不能就這樣把她去在家裏……」無助的眼瞥向天花板,像是想藉此透視隱身在樓上房間的怪客在做些什麼。

一方面,陪着那女孩在家一起發霉,似乎有違待客之道;另一方面,她那除了書本之外對一切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令他感到困擾。

為什麼?他也說不清。

「我覺得她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汪!」

「你也有同感嗎?」

「汪!汪!」

「就知道你不笨……」果然還是靈犬一隻,好貼心,好令人欣慰,不枉他每天辛勤地喂些好料給牠吃。

感動夠了,花拓想起了一件可以打發時間的事。他抽出樂譜中夾着的一張白紙,紙上略顯凌亂的豆芽菜佔了半頁,看得出幾經塗改的跡象。

這是他最新發展出的才藝──作曲自娛。

死者臉上的神情令人大惑不解,嘴角那抹恬淡而明顯的微笑猶如窺見天堂般幸福而滿足。

「猶如窺見天堂般幸福而滿足……」黎宇凈無聲地重複小說章節里的最後一句話,鵝蛋臉上寫滿了投入。

Mi──Do──Re──

清脆的琴聲竄入耳膜。

黎宇凈只頓了下手指便翻了書頁,充耳不聞地開始閱讀下一章。

Fa──Re──So──Fa──

清亮的音符再度敲擊着她的專註,固執得令人懊惱。

沒聽見……她什麼都沒聽見。明眸很努力地集中在下一行文字。

Mi──Do──Re──La──

魔音依舊穿腦。

琴聲停停頓頓,彈奏者似乎正搜索着下一個音符,不熟悉的曲調聽來有些生澀,但不難聽。

「他好吵……」察覺到自己正對着同一行文字發獃,粉唇輕輕一抿。

樓下的男人,就連不說話時也要干擾她的安寧。

她終於放下書本,走向樓梯口,赤裸的腳丫子在光可鑒人的原木地板上不發一絲聲響,靜悄悄的動作只是出於多年養成的習慣。

原先的些許不悅,在見着「噪音」的始作俑者時,緩緩褪去。

她在樓梯頂端坐下。

什麼樣的人,才叫好看?

老實說,她不清楚,也從未細想過。

她經常觀察人的面貌,然而對她來說,不同的臉孔只是為了方便區分不同的個體,至於是美是丑,她從不在乎。

但,此時此刻,她無法移開視線。

他一手按着琴鍵,一手持筆在紙張上塗抹,一綹微鬈的黑髮硬是不聽話地落在額前,總是似笑非笑的臉頰上酒窩若隱若現,散發著淡淡的落拓味道,眉宇間則是種她從沒見過的專註。

這一刻,她難以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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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真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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