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宇凈。」花拓禮貌地輕敲兩下半開的門。經過另一次相對無語、大眼瞪小眼的早餐,他決定今日要帶她出門走走。
就算只是閑晃、壓馬路也行。
等了半天,門內沒有任何動靜,於是他走進了客房。
「隱形得真徹底……」他掃了眼空無一人的房間,正打算到別處尋人時,目光卻被梳妝枱上的東西吸引住了。
小小的桌面上沒有任何女孩子用的瓶瓶罐罐,只有成堆的書本。
難怪她的行李箱重得跟什麼似的。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
只是好奇,絕對、絕對不是想探人私隱。
「維若妮卡決定要死……」他逐字翻譯出這本英文小說的書名。雖然沒看過這位巴西作家的作品,但聽過他的大名。
「『鮮血中的永恆』、『死亡的誘惑』、『甜美的自我了結』……」這幾個作家他則連聽都沒聽過,不過書名可真令人毛骨悚然。
剩下的幾本是法文小說,他看不懂書名,但從陰森森的封面看來,八成也不是什麼頌揚世界光明燦爛的作品。
突然,一股不安從腳底升起。她讀的都是這種書嗎?
放下書本,他急急再度尋人。
她在陽台上。
「原來妳在這裏……」花拓面露微笑,心底偷偷鬆了口氣。
黎宇凈沒回頭,只是在艷陽下眺望着遠方。簡單的白色無袖上衣和卡其短褲使她的背影看來格外荏弱,也格外惹人憐惜,不過那雙腿倒挺白嫩、漂亮的……
花拓驚恐地甩甩頭,用力甩去心中突然萌生的淫邪念頭。
想到哪裏去了?!無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她都像個小妹妹,他可沒有戀童癖!
他清了清嗓子。「在看什麼?」
「那些大樓。」她據實回答,晶瑩的目光仍停留在遠處的高樓大廈。
花拓隨着她的視線看去,忽然靈機一動。
對啊!豬腦袋!他怎麼沒想到101大樓?
她這麼久沒回台灣,一定沒逛過這棟號稱世界最高的大樓。
「一個人要是從十三樓的高度掉下來,墜地前會是什麼感覺?」透着些微稚氣的嗓音又響起。
黎宇凈隨即一怔,對自己的話感到訝異。她並不習慣說出腦中的想法,但此時表達心思卻顯得再自然也不過。
她似乎被身後的男人傳染到多話的毛病了。
「啊?」花拓一時又跟丟了她的思路,只傻傻地說:「那個人八成也沒機會說出他的感──」他赫然住嘴,眼睛瞪得老大,頸背上的寒毛登時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
這……絕對不是正常人會有的談話內容!
看着那顆小小的黑色頭顱像是正認真思考般地歪向一邊,先前瞧見的那些書名在剎那間重回他的腦海。
她、她、她……該不會有「那種」傾向吧?
彷佛察覺出異樣,黎宇凈轉過身子面對他,如畫的柳眉困惑地擰了擰。
「你的臉好白。」
「是……是嗎?」他胡亂地抹去額上的冷汗。「大概是天氣太熱了。」
好吧!101大樓就此出局。
他發誓他不是個神經質的人,可是這個女孩的邏輯非常人能理解,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
幸好、幸好他家只有兩層樓高。
「天氣這麼好,我們出門走走吧!」他已經打定主意,今天就算使強,他也得把她拖離那些書本!
「你剛剛才說太熱了。」
「現在不會了。」不給她反對的機會,他接着信口開河。「而且我請了人今天來家裏大掃除,妳也無法在房子裏看書。」
「我可以在院子裏看。」
「還有工人要來整理院子……前院後院都有。」
「『船長』也得出門嗎?」
花拓愣了幾秒。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多話?
「那個……牠留在家裏監督工人……對!監督工人。」
她將信將疑地看着他,花拓很聰明地轉身回到屋裏。
那種孩子似的坦然目光,很容易讓人心虛。
就這樣,黎宇凈懵懵懂懂地跟着花拓來到市裏的一處鬧區。大街上的人群熙來攘往,這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則緩緩地走着。
「宇凈,日內瓦有像台北市這樣的人潮嗎?」
她自習慣性的冥思中回過神來,側着頭想了片刻。
「不清楚。」
「呃?妳不是住在日內瓦嗎?」桃花臉上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我跟爺爺住郊區。」
「原來如此。」理工科出身的花拓自行演繹了被省略的那句「很少去市中心」。
交談到此中止。
除了街頭的喧囂和往來的汽車之外,一片冷場。
過了一會兒,某人又開始沒話找話說。
「幸虧現在多了捷運系統,對這裏的交通多少有點改善,不過空氣污染還是滿嚴重的,尤其台北又是個盆地……」
一個行色匆匆、走路不看路的西裝男人迎面而來,花拓敏捷地閃了閃身子,又繼續說道:「我沒去過瑞士,可是看過不少照片,去過的朋友也都說那裏環境很優美……」
天地良心,他平時真的不是個聒噪的男人,可是身旁的女孩實在太過被動,他要是不主動說點什麼,遲早會被悶死。
否則十萬八千里以外的瑞士到底是山明水秀還是鳥語花香又關他什麼事!
「我覺得台灣最主要的問題是人口太密集了,人一多,不但車子多,連垃圾也多了起來,原本再怎麼漂亮的小島也禁不起這種摧殘……」喋喋不休持續着。
「……宇凈,妳有沒有想過回台灣定居?」他最後問道。
咦,人呢?
他連忙轉身,焦急的雙眼在人群中搜索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黎宇凈早已落後一大截。嬌小的人影正旁若無人、心不在焉地漫步,渾身彷佛籠罩在一層靜謐無聲的雲霧之中。
不必想就知道她又神遊去了。
他幾個大步往回走,想也沒想地拉起她的手。「還以為把妳弄丟了……」
黎宇凈如夢初醒地抬頭。
「你不必牽着我,我自己會走。」
「像妳這種走法,遲早會被人撞到,要不然就是被車子輾過。」管家公再度發揮嘮叨本事。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卻沒將手縮回。
「妳的手怎麼冷冷的?」不給她機會回到那個冥想世界,他接着問。
「天生這樣。」
「可能是血液循環不好。」他放慢腳步配合她,努力不去注意掌中帶着涼意的柔軟觸感。「不過比較浪漫的說法是,手冷的人,心是熱的。」
她微微一怔,認真地問道:「那麼手熱的人呢?」
「這個……」自作孽,誰叫他沒事要冒出這種鬼話。「呃……那只是浪漫的說法,沒有什麼科學根據,妳聽聽就好,不用當真。」
「喔。」清湛的眸子落在兩人交握的雙手上。
隱約記得多年前,爺爺也曾這麼拉過她的手。同樣溫暖的掌心,從爺爺那兒,她感受到長者的關愛,而這個相識不過兩天的男人,卻意外地使她安心,使她覺得備受呵護。
現在,心口彷佛真的開始微微發熱……
「花拓……」她輕喊。
他倏地停住腳步,驚訝得忘了走路,害得她也只能跟着杵在路中央。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叫他的名字。他還以為她根本忘了他姓啥名啥咧!
「我想去個地方。」她說。
花拓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裏聽起來居然無比順耳,喜的是她竟然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是相反過來?
「什麼地方?」現在就算她想下地獄,他也會心甘情願地奉陪。
她定定地望着他。「酒吧。」
「酒吧?」他不自覺地張着嘴。「怎麼會想去那種地方?」
好吧,他承認他是個老古板,但他就是無法把看似與世隔絕的她和出入份子複雜的夜店兩者聯想在一起。
「好奇。」
然後沒有下文。花拓發覺自己已經愈來愈習慣了。
現在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他有點慚愧地想。
雖然他長了一副夜夜笙歌、醉生夢死的浪蕩樣,可是,他還真不知道哪裏有適合帶清純女孩去的夜店。
「總……總經理好。」服務台後的總機看着突然出現的老闆,目瞪口呆。
老闆今天只穿着輕便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平日梳理整齊的頭髮凌亂地散落,顯得有點狂野,那副風流不羈的模樣比平時更具殺傷力。
不過,令她目瞪口呆的不是老闆的打扮,也不是他的突然現身,而是他正牽着的一名少女。
「嗯。」花拓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便穿過大廳。
在走廊上,他攔下另一名員工。「葉副總人呢?」
黎宇凈好奇地看了花拓一眼,無法理解為什麼他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對自己的下屬如此冷淡,甚至有些難以親近。
「他剛開完會,現在應該在辦公室里。」男子說道。
花拓越過他,偕着黎宇凈走向目的地,直接推門而入,絲毫沒留意到追隨着他們的多道視線。
接着,所有的眼睛互相看了看,得到同樣的結論──
老闆真夠狠的……居然連這麼清純的民族幼苗也不放過啊!
突然闖入的訪客令計算機屏幕後的男人抬起頭,即使驚訝,也未展現在那張透着濃濃書卷氣的臉上。
「你就真是天生的勞碌命嗎?才休假沒幾天就跑回來了。還是你擔心公司被我玩垮了?」葉抒笙嘴角揚起,無論是嗓音或笑容皆溫潤如水。
「有事找你。」花拓對着同窗兼死黨兼下屬兼公司的代理負責人蹙了下眉頭,覺得那張書生臉怎麼看怎麼礙眼。
據說,這個姓葉的以壓倒性的高票當選公司女職員心目中的「鑽石單身漢」,硬是把他這個明明比較帥卻不幸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踢到角落納涼。
沒人比他更清楚,葉抒笙其實是人面獸心,標準的衣冠禽獸,除了精得像鬼似的之外,作假和保密的功夫更是超凡人聖。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葉抒笙優雅地起身,這時才注意到房裏沉默的第三者。「好漂亮的妹妹……不介紹一下嗎?」
花拓立刻心生警戒地瞇起眼睛。
「用你那張書生臉去騙其它人。」他本能地把黎宇凈拉到身後。「別想打她的主意。」
不等葉抒笙接話,他又覺得不安,於是拉着自己的「被監護人」走到門口。
「宇凈,妳先到外面等我,我不會花太久時間。」
葉「書生」臉上的笑意加深。這可新鮮了……
他不是不知道花拓的好人個性,不過這麼明顯又強烈的保護欲倒是頭一遭。
手掌忽然失去溫暖,黎宇凈稍微閃了神,然後她點個頭,順從地離開。
花拓把門帶上。
「啊……美少女調教計劃,我還真看錯你了。」儘管滿腦子淫穢,白面書生還是一派斯文。
「她是我家一個世交的孫女。」花拓懶得多作解釋。「我來是想問你,有哪家夜店比較『乾淨』,格調也比較高的?」一記凌厲的眼神同時射出。
意思是:你只要乖乖回答我的問題,其它一概不關你的事。
收到警告,葉抒笙也知道適可而止,不敢多問。他從抽屜里拿出一迭花花綠綠的卡片,全來自台北市各大夜店,數目多到令人嘆為觀止。
「『SexBomb』……不適合,可是小姐身材不是蓋的……」光聽名字就知道,不符要求。「『Extreme』的飲料很真材實料,只是出入的同性戀居多……『TreasureIsland』的氣氛很贊,不過你最好挑角落一點的位置,以免幫派火併的時候不小心被刀捅到……」他如數家珍地邊念邊淘汰卡片,花拓也聽得面色愈來愈黑。
原來這個負責跟客戶交際應酬的副總經理都拿着公司經費上這種地方。
「『Mermaids』還不錯。」葉抒笙笑咪咪地夾住一張粉紅色的商家名片。
花拓正要伸手,突然覺得這家店有點耳熟。記憶重現,他露出一個沒啥笑意的微笑,原就俊得邪氣的臉龐多了幾分森寒。
「我知道這家店。」浪子臉逼近白面書生。「上回來公司嚷着要割腕的女人就在那裏工作。你不錯嘛……哄得人家小姐甘願為你殉情不說,留的居然還是我的名片!甜頭你來嘗,黑鍋我來背,真方便不是嗎?你不提我都忘了。」
「呵呵……忘了好、忘了好!」葉抒笙偷偷地往後挪,急中生智地喊道:「有了!有家『Blue』很不錯,是PianoBar,服務和格調都一流!」
像尋找救生圈似的,白面書生趕緊挖出一張印有地址的靛色卡片遞給花拓。
「你確定這家夠高尚?」
「絕對高尚!」高尚得讓他只去一次就再也不想光顧了。
花拓把卡片塞進口袋,俊臉上的戾氣卻未消。「很好,現在我們再來談談那尾要割腕的美人魚……放心,只要兩分鐘就夠了。」
喀啦、喀啦扳指節的聲音讓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冷汗直冒,他趕緊打出另一張在緊要關頭使用的保命牌。
「對了,我還替你打聽到有關你心上人的資料。」
「心上人?我哪有什麼心上──」聲音連拳頭一塊兒頓住。花拓想起了同大廈里那位他頗有好感,卻因為自己的惡名而遲遲不敢追求的女郎。
「沒錯,七樓那家廣告公司的氣質美女。」葉抒笙不動聲色地再退了兩步,聲音也恢復了原先的溫柔。「別說你沒有每次遇上就多看人家好幾眼。」
「好吧,給你個機會將功折罪。」
「她叫趙欣怡,二十六歲,S大畢業,單身,沒有男朋友。」
「你怎麼知道她沒男朋友?」花拓放下拳頭。
「從她要好的同事那裏探來的。」葉抒笙調整了領帶,又好奇地問:「不過我們這大樓里的漂亮女人也不算少,你怎麼偏偏就注意到她?」
「我又不像某隻豬哥,只要是母的、活的就行!」花拓鄙夷地瞪他一眼。「我有我理想的類型,對擇偶這件事可是很認真的。」
「敢問大哥的理想對象是啥樣?下次小弟好替您多加留意。」
花拓沒理會死黨語氣中的戲謔,一本正經地說:「除了相貌和氣質不俗之外,還要成熟、端莊、溫柔,在家時能相夫教子,出了門又大方得體。」
「換句話說就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大家閨秀型。」葉抒笙理解地點頭,似真似假地又說:「不過生命從來就不按理想運作,我看剛剛那位妹妹就挺可愛的,尤其你們兩個小手拉小手的模樣,看起來還真甜蜜得羨慕死人,你確定不要再考慮考慮?」
胸口沒來由地打了個突,花拓莫名地感到暴躁。「她只是暫時在我家作客的客人,我有責任照顧她,你別想歪了!」
「啊!同處一個屋檐下……」葉抒笙雙手環胸,露出一個在花拓看來很刺眼的笑容。「我親愛的朋友,你可別不小心擦槍走火。」
「不想明天回家吃自己的話,就馬上給我滾回去工作!少開這種下流的玩笑!」花拓陰沈地瞪他一眼,大步走向門口。
門再度關上后,葉抒笙的嘴巴咧得更大。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準備好了。」
聞言,花拓從雜誌中抬起頭來,這一瞧,卻讓他差點從椅子上跌下。
「妳……妳要穿這樣出門?!」
黎宇凈低頭檢查身上的天空藍小洋裝,雪紡紗的布料上什麼特別的花樣也沒有,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
原本她只帶了幾套輕便的上衣、褲子和一雙球鞋,其它的都是最近迷上的懸疑偵探小說,打開行李箱后才發現家裏的傭人還是偷偷塞了件「比較象樣」的衣服,以及相搭配的高跟涼鞋。整套行頭是兩年前爺爺送的禮物,她只在他的生日時穿過一次。
今晚要上夜店,她只是猜想裙子會比短褲、球鞋更合適些。
「這樣穿不好嗎?」她是真的感到不解。
「不是不好,只是……」只是太好了!他皺起了眉頭。
那件線條簡單、剪裁合身的小洋裝把她細緻的曲線都突顯了出來。她看起來既像個高貴的小公主,又像個不染塵俗的小精靈,好純潔、好稚嫩……好……引人犯罪,連他都──
Stop!Stop!他趕緊甩開腦中的邪念。
她是姑婆的朋友的孫女,是個短期間受他照顧的小妹妹!
對,就是小妹妹!
黎宇凈望着他,眼中盛着淡淡的困惑。
「我只是擔心妳會冷。」桃花眼落在那裸露的藕白肩頭。那兩條肩帶實在是細得不象話!「妳沒有別的洋裝嗎?」
她搖頭。「我不冷,外面至少有三十度。」
「有些店裏的冷氣特彆強,妳還是穿件外套好了。」他懷着希望建讓。
「我沒帶外套來台灣。」
「……」想到外頭不曉得有多少淫棍會對她虎視眈眈,他心裏就覺得很不舒服。
「姑婆的外套妳應該能穿,不過她的衣服太花俏、太招搖了……」他喃喃說著,忽然靈機一動。「有了!妳等我一下。」
咚、咚、咚。他跑上二樓。
咚、咚、咚。他帶着一件長袖襯衫再出現。
一隻手……兩隻手,沒等她來得及反應,他便不由分說地把她用白色亞麻襯衫包了起來,完全不理會襯衫下襬幾乎到達她的膝蓋,兩隻袖子不僅蓋住她的指尖,還長長地垂下。
現在的小公主,看起來像個唱歌仔戲的。
「我……不想穿。」黎宇凈秀眉微蹙。一輩子沒跟人爭論過,連一句簡單的不願都顯得生硬。
「這是台灣最新流行的穿法,也比較好看。」抗議駁回。花拓細心地將過長的袖子反折了好幾次,她只能獃獃地站着任人擺佈。
他邊搓着下巴邊端詳着她,像是在思索什麼似的,接着拉起襯衫的下襬,在她的腰間打了個結,然後才滿意地點個頭。
「妳穿這件襯衫比我自己穿好看多了。」服裝大師一臉沾沾自喜。
黎宇凈櫻唇微啟,到口的二度抗議竟因這句話而消失無蹤。
是他的衣服……
那是種既奇怪又帶點陌生的感覺,像是心底某種沈睡已久的東西,正緩緩地蘇醒……
少有情緒起伏的白皙小臉,竟出現短暫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