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新來的學徒 二
一個管家有且僅有的工作宗旨,就是竭盡所能為其效忠的主人服務。作為其中的優秀典範,格林先生絕不會允許自己打擾安多瑪斯閣下,又或者閣下的學生。除非生嚴重緊急的偶然情況,比如一位重要的客人突然到訪。
所以,鑒於查理今天看中了紫藤蘿下的鐵藝長椅作為晨讀的地點,格林先生不得不又一次改變了清晨例行的巡視路線。
三天來的第四次。
……
當格林先生以節奏、幅度均沒有絲毫變化的步履折返時,尤里剛好把大小兩個罐子、以及兩個杯子,放上他那間卧室的寬敞窗檯,然後單手一撐、跳了出來:
“查理,喝牛奶嗎?有蜂蜜可以加哎,今年新的向日葵蜜。”
格林先生眼角直抽、心跳加,接下來邁出的腳步節奏未變,但步伐破天荒地小了兩英寸。
尤里察覺了一點什麼,抱起牛奶罐、端起托盤時,遙遙掃了格林先生一眼。而查理並未注意到,欣然微笑:“好啊。”
失態的管家在下一秒就恢復了,然後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回走。
身為一個未滿二十就通過了中階考核的法師,查理完全可以被成為天才。而天才總有些特別之處。其中有一項,就是他和這個年輕戰士極度親密的私人關係。
安多瑪斯閣已然對此有所了解,不過另外四個學徒並不知道這些。至少現在還不知道。
但這並未給格林先生造成困擾。
作為一個好管家。如有必要。格林先生不憚於為他地主人處理贓物甚至屍體。至於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又或者管緊僕人們地耳朵與嘴巴。相比之下只能算是小問題。
格林先生地最近地新困擾。來自於查理地敏感和尤里地訓練。
查理似乎對新環境很沒有安全感。他第一天晚上休息得很不好。以至於第二天去公塔考核地路上。居然在馬車裏打起盹來。
萬幸沒有影響晉階通過。
當天晚上。尤里就悄悄跑去了查理地房間。直到次日凌晨。才回自己地房間。整束盔甲。出去要塞軍區接受格鬥訓練。
以尋常的馬車度,從安多瑪斯閣下的法師塔趕到軍營那邊需要一個多小時;而戰士們的訓練,又總是開始得很早。所以,第三天早上,尤里早早就出了,而查理依舊算不上精神抖擻,充其量也就是沒再失眠而已。
安多瑪斯對查理的精神狀況不滿並且不解。毫無疑問他給自己的學徒們安排的卧室都足夠寧靜,夜裏從無干擾。
主人的疑惑就是管家的任務。從車夫與女僕那裏,格林先生很快了解了情況,轉而稟告了**師閣下。
而安多瑪斯閣下沉吟片刻,竟然親自出門,給尤里請回來一位私人教官。
那是個破了相的老兵,一條傷疤從額中直到耳邊,他的右眼因此半瞎。他黑色的頭已經白了八成,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他只負責尤里清晨的訓練,早餐前的。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是清醒的。
其餘的大部分時間,老兵會抓着尤里嘮嘮叨叨不停。而大概話題相近,又悠閑無聊的關係,年輕的戰士並不拒絕。
不管怎麼樣,格林先生沒理由干涉那位私人教師在業餘時間做什麼、喝什麼。因為從身份上來說,作為管家,他與那老頭處在一個相當的位置上。
所以,由於查理的敏感,如何讓一個酗酒的傷疤老兵,以及一個精力旺盛的年輕戰士,不給**師閣下精緻優雅的法師塔和美麗寧靜的花園造成損害,就成了盡忠職守的格林先生這幾天裏所煩惱的大問題。
毫無疑問,對一個管家而言,比起主人性取向小眾化的學生……
酗酒的家庭教師、愛跳窗的客人,才是更嚴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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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那邊格林先生打算如何應對他的職業挑戰,這邊,查理啜了口牛奶,又加了半勺蜂蜜攪攪,再嘗了嘗,這才滿意。
然後他瞥見了尤里拉至腕口的襯衣袖子。
“你不熱么?”查理低聲道,倏然撩起尤里的襯衣袖子,立刻,他的眉頭蹙到了一塊兒,“那老頭兒又把你打傷了……”
“只是瘀青,查查。”尤里立即放棄了一口氣喝光一杯牛奶的打算,騰出空兒來安撫查理。他舔舔嘴唇上的奶沫子,把只剩小半牛奶的銀杯重新加滿。法師塔里什麼都好(因為統統不用錢買)[1],就是所有的杯子都太小了(麵包可以兩根一起咬,但無疑牛奶沒法兩杯一起喝)。“我覺得他還沒盡全力。”
“是個好消息。這意味着你能從他那兒學到不少東西。”查理理智但並不愉快地給出了結論,最後瞅了一眼那條新的瘀傷,替尤里重新拉好的袖子、扣好袖扣。
然後,年輕的法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忽然覺得難以下咽。
他本來就不喜歡喝牛奶。
尤里咕嘟咕嘟幾口乾掉,瞅瞅查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是有點疼啦,不過總比受傷好。”他一拍查理的左肩:“喏,像這樣的……就算是一百下換一下,也很合算。”
豺狼人費德菲尼爾那一斧頭所留下驚悸掠過心頭,那是查理離開北郡后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受傷的自然不好受,看着同伴受傷的也不好受。所以查理點點頭,握緊杯子,賣力地喝了兩口:“他整天拉着你幹嗎?讓你陪他喝酒?”
“差不多吧。”尤里有點為難,“他的酒也就那樣了。可是他……”
“他不讓你說?”查理猜了一句,隨即不介意道,“你就把它當戰略課聽好了。我看到他在草地上划來划去了。”
“不是啦。”尤里苦惱了,“他……他抓着我賭錢。”
“賭錢?”這令查理興緻盎然,“怎麼賭?”
“用錢當作士兵,打仗,死掉的俘虜的歸對方。”
“銀幣?”
“銅幣。”
“算成學費的話,很便宜了。”
“可安多瑪斯閣下不是給他開了一份很不錯的薪酬了嗎?”
“……老頭子的小樂趣,你就成全他吧。”
“但是昨天一下午,他贏了我一百多個……”
“……是不少。不過你看,尤里,安多瑪斯閣下一個上午的講課,正常收費是六個銀幣。那是一個對四百個的講課,不是一對一的。”
“我知道……早晚我會把他打得屁滾尿流!”
“我期待那一天。不過他真的只是一個老兵?”
“一點不像。他不太想提。”
“那我們就別去打聽了。”
……
忽略查理那杯不計,一罐牛奶進了尤里的肚子,終於換來了一個嗝兒。
尤里清晨訓練辛苦,剛才洗了澡解乏,這會兒又解了渴,一時愜意得不想動。
他攤開胳膊,橫擱在椅背上,撩起查理一撮細軟的頭,捻來捻去享受了一會兒觸感,在查理抗議之前放開,然後眯起了眼假寐。
於是兩個年輕人並排坐在長椅上,一個看書,一個休息。
這時候就體現出羊皮紙、手抄本的好處來了。字體大、墨跡濃,儘管陽光燦爛,穿過樹蔭撒下了許許多多碎散的光斑,查理讀起來也不費眼力。
……
“查查。”
“怎麼了?”
尤里努努下巴,查理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現安多瑪斯與聶拉斯正散步穿過紫藤蘿前的草地,一邊討論着一個昂貴的實驗。
出於基本的禮儀,查理起身,上前幾步,施禮問候:“晨安,兩位閣下。”
“早上好。”尤里跟着起身打個招呼。他學不來法師的矜持優雅,不過他與聶拉斯關係這段時間改善了許多,對安多瑪斯更是從未交惡。
聶拉斯只是一點頭,安多瑪斯卻不由笑了:“早,早。哦,查理,你在看蓋曼的《符文與附魔》?這可是高階法師才會琢磨的東西。《基礎符文》學完了?”
“看完了。但是有很多符文還從來沒有用過。”
“這倒也是。學學容易,可誰也不敢說吃透了那本書。那麼,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我不清楚的,還有尼爾。尼爾也不知道,那咱們就直接去問蓋曼。”
“好的。謝謝您,閣下。”
雖然一個是**師,一個是中階法師,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徒,但讓本來在看書的查理長久地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並不能令安多瑪斯感到愉快。
所以簡短的問候與鼓勵之後,安多瑪斯示意查理自便,自己則繼續他的早晨活動——活動,而不是運動。
不料他們走出沒幾步遠,聶拉斯忽然回頭道:“高階法師擁有諸多特權,包括在整個暴風城上空自由飛行。從港口,到英雄谷。”
查理眼睛亮了。不過他忍着沒吭聲。
“哎?”安多瑪斯停下腳步,看看聶拉斯,又望了眼查理,頓時笑眯眯道,“啊哈,是的。哦,對了,其實,中階法師就能飛了,只要別飛得太高。所以,你不妨試着做幾個飛毯看看。飛毯那東西,賣得不錯,材料易得,工序又全面,用來練練手、換點零花錢,再好不過。至於打下手的裁縫,吩咐格林一聲就行。”
查理誠懇道謝。安多瑪斯點點頭,心滿意足地繼續他的清晨散步,一邊笑呵呵地偷瞧**師之影的臉色。
查理名義上是他的學生,但其實這層身份,只是因為聶拉斯不方便出面。
不方便出面,也就需要一個方便出面的盟友。
而暴風城目前的三位**師,當年都曾經去魔法之都、黃金之眼、紫羅蘭之城達拉然深入學習。
深入學習不是啟蒙教育,不存在固定的班級與課程安排,自由性很大。另一方面,人類高階法師並准高階法師這個圈子,其實很小。所以他們與聶拉斯,都是舊識。
只是,蓋曼與軍方的關係太過緊密,馬林則是對阿拉希高地那邊過於關心。唯有安多瑪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中性的學術立場,將絕大部分精力用來鑽研法術,餘下的那樣一小部分,則用來講課賺錢。
是的,賺錢。
要知道數百個法師學徒中,天賦好到免收學費的,只有三四十個而已。而公開的授課,無疑額外引來了不少家境殷厚、天賦又泛泛的年輕人。這對他們來說固然是難得的好機會,對安多瑪斯閣下而言,何嘗不是回報豐厚的工作。
於是,每周兩個上午的講課,不僅為**師閣下贏得了慷慨的聲譽,贏得了穩定的中立立場,還為他贏得了閃閃光的金幣,足以維持法師塔的一系列開支。
要知道他雖然講課,卻不用負責考核,那是公會的事。何況講授的內容又自由,唯一的限制,也就是提早一周公佈內容主題,以供聽課的學徒們做些課前閱讀。
除了以上種種之外,學到深處回頭看,往往還會有溫故知新的驚喜。
所以說,在沒有政治野心的安多瑪斯閣下看來,他的公開講課,真正是再英明、再美好不過了——至於魔法實驗,那個雖然購買材料的耗費不小,但賣掉半成品與一部分成品后,收支至少能夠持平。事實上,這方面的收入才是**師們的主要財源。
不過,雖然沒有政治野心,但並不意味着安多瑪斯能夠容忍墮落的黑龍以人類貴族的身份出現在暴風城。
加上聶拉斯如今對魔法的理解又深刻了許多,所以安多瑪斯很樂意接待這位老友,在每天與其聊聊魔法的同時,慢慢鋪開一張大網,擒下那條肆無忌憚的黑龍。
……
“聽起來不錯。”尤里抬頭望望樹冠、望望高聳的法師塔,“那麼你就去考個高階法師吧?”
被**師之影一句話引誘,對查理而言並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他不甘願地瞪了尤里一眼:“你怎麼也這麼說!”
結果尤里骨頭都酥了。但眼下如果笑出聲,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所以他煞有介事道:“盟友和敵人都屬於今天與昨天。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這熟悉的句子令查理一怔,隨即用力一垮肩膀:“拜託!不要把我的日記到處念。”
“唔……”尤里沉吟了半秒,抱手胸前,“可你也說過,書上的歸作者,記住了的歸我。所以,我沒在念你的日記。”
查理睜大了眼睛,無言地瞅着尤里。他有一千種方法搞定狡辯的對手;但當這個對手是尤里時,他好像更願意毫不反抗地輸掉……
尤里瞄瞄查理,終於撐不住,樂得咧開了嘴:“好吧,說實話,我也很想看看。在暴風城上空飛來飛去,想想就很不錯。”
查理的目光和聲音都變得柔和起來:“你也可以。不過目前……不太方便。以後會有機會的。”
尤里“噢”了一聲,不過興趣缺缺。他聳聳肩:“我還是習慣現在這個樣子。不管是格鬥還是別的什麼……那樣怪怪的,我也不喜歡。”
查理再一次說不出話來。但與之前心甘情願的投降不同,這一回他的心頭壓上了一朵陰翳。“古老的尊貴,非自然的賜予”,那個預言的四分之一已經得到了驗證,讓人沒法再置之不理。而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
他自己。
他自己這個變數。
尤里信賴查理。而以他們的關係而言,有事就共同分擔,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因此他並未掩飾自己的想法。然而,這並不意味他樂意看到查理為此難過。所以他點點查理膝蓋,轉開了話題:“嘿,把飛毯做得大一點,怎麼樣?”
查理用力一點頭:“好主意!就是不知道行不行。下午幹活的時候我問問他們。”
“那麼……”尤里掃視四周,然後迅在查理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們去吃早餐吧。”
查理一邊臉熱,一邊以一個法師不該有的敏捷回親了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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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法師區學習的法師學徒,與被高階法師收為學生的法師學徒,情況有所區別。前者付學費沒津貼,後者不付學費有津貼。
這種情況,類似於大學生與研究生。大學生要付學費,沒有收入;但研究生一般會協助導師做事,即“下實驗室”,導師會給他們津貼。大多數情況下,這些津貼是按月補的。累積下來,在繳付每學年的費用之後,還會有盈餘。
可以被高階法師收為學生的法師學徒,通常是比較優秀的,天賦較好、學習努力。所以很自然地:
一、他們並不需要向老師付學費;
這是因為一般情況下,高階法師不會在乎那點小錢——與其定期花時間檢查他的學徒們是否向他繳齊了費用,不如用這點時間做一件魔法物品然後賣掉,又或者與某個大權貴保持良好關係。
二、他們可以從老師地方領取津貼;
這是因為他們向老師提供了普通的僕人無法提供的服務。這些服務無疑是專業領域內的,對他們自身的成長也是有利的。當然,免不了重複性較高等問題。
此外,如果他們的老師經濟寬裕,那麼津貼通常會比較豐厚。因為這裏面包含了資助的意思。
畢竟,至少在法師的領域內,高階法師們是睿智而富有經驗的,年輕法師的天賦在他們眼裏一覽無遺,其往後的成就也可以預測。現在小小的慷慨,有利於建立與維持彼此之間的良好關係,這在數年後就會得到回報,對雙方都是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