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府里的人明顯地感受到無葯的快樂。
她像只小鳥一樣整天飛來飛去,笑嘻嘻的模樣惹得人忍不住犯笑。
二爺看到她時不再那麼聲色俱厲,反而有時候還會牽牽她的手,和顏悅色跟她說上幾句話;雖然她還是像只猴子,但起碼不再是被極度厭惡的猴子了。
這一天,無葯依照慣例跟靳寶笙出去採藥。她越來越忙,好像積極地在找尋着什麼,每天一大早出去,回來的時候比之前更加狼狽不堪。
她說她一定要想辦法將夫君的病治好,只是--怎麼治病也會讓大夫消瘦?看她越來越細瘦的身影,真讓人擔心隨時可能吹來一陣怪風將她吹得老遠。
卓邦堰看不到這些轉變,他忙於躲避或者尋找君無葯的蹤跡。
每每見到無葯的身影,他總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衝上去好好擁抱她?還是狠狠將她推開?
看到其他嬌艷動人的女子,他總想到君無葯;但只要一看到君無葯,他又會想起外面那些女子--儘管兩者之間有着天壤之別,但他還是決定將兩者融合在一起。
他不能永遠都有個像只猴子似的妻子啊。
於是當他看到君無葯又是滿身臟污回來的時候,不由得蹙起了眉。
「你又跟靳寶笙出去了?」
「對啊!我今天找到一種很要緊的草藥。有了這個,我相信你的病一定可以治好!等我試驗--」
「我說過不許你再跟靳寶笙出去了,你難道聽不懂我說的話?」
無葯楞了一下,滿腔興奮之情頓時冷卻!
卓邦堰嘆口氣。
「無葯,如果你肯好好學着當個大戶人家的夫人,別再像個鄉下丫頭,我會很高興。」
「真的?」無葯的眼睛亮了!她開心得臉上綻放出明亮的光采,整個人像是突然活了起來一樣。
「沒錯,你得好好兒學着打扮、談吐……」他上前,將她手上的草藥撥掉,眉頭蹙了起來。「別再玩這些髒兮兮的東西,更別再與靳寶笙出去採藥,身為卓家的二夫人,咱們家不需要你行醫。」
無葯看着地上的草藥,臉色黯然了一下。「可是……」
「嗯?」
她無奈地嘆口氣,悄悄望一眼他略帶嚴厲的臉色,終於點點頭。「好吧,以後我不會再出去采草藥就是了。」
「不准你再偷偷出門,你就乖乖的待在府里,學着如何做個大家閨秀,如果你真的做得到……」
「如果我真的做得到,你就肯承認我是你的妻子?」
看着無葯綻放光芒的臉,不知為什麼,他心頭竟有一絲罪惡感……但他還是點了頭,朝她溫柔地笑了笑。
「如果你真的做得到,我就承認你是我的妻子。」
「好!我一定做到!」無葯勇氣十足地用力點頭。「我現在就去找七妹妹她們幫忙!」
看着無葯歡天喜地而去的背影,一直坐在涼亭里喝酒的卓崩雷不由得蹙起眉道:「老二,你不覺得你真是過頭了嗎?」
「過頭?什麼過頭?」
「無葯有多喜歡你,你真的看不出來?你卻當她像一隻小狗一樣對待。」
他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但也只是瞬間,很快便恢復了冷冷的表情。
「大哥,你好似對我的妻子有過多的擔憂了,這是我們夫妻間的事,不用你來過問。」
崩雷眉頭一蹙。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別把無葯改變成你那些鶯鶯燕燕,否則你將來一定會後悔。」
「我絕對不會後悔!想當我卓邦堰的妻子,就得像那個樣子,我這樣做是為她好。」
「是嗎?」崩雷冷冷一笑,不再多說什麼。
他拂去心頭的不快,恢復了儒雅俊朗的笑容。
「大哥,無葯是我的妻子,你等着看吧,我一定將她變成京城第一的名門淑女,讓其他人不再嘲笑她。」
崩雷依舊是一抹充滿嘆息的笑意,他看着弟弟,搖了搖頭道:「我真看不出來你這麼蠢。原以為你是我們之間最聰明的,現在才知道,原來你真是蠢得可以了……一隻好好在天空紛砒的小鳥,你硬要把她關進籠子裏,這小鳥能活多久?」
※※※
「竹兒,二夫人怎麼沒出來用餐?」書房裏,卓邦堰假意不經心地問道,其實他已經一整天都沒見到君無葯,一天下來竟讓他很有幾分坐立難安。「她那麼好吃,每次都像是餓死鬼一樣,今兒個悅瘁居然沒出來用膳?」
幫他磨墨的竹兒猶豫了一下,似乎考慮着該不該說。
「怎麼?」
府里大部分的人都為二爺抱不平,私底下瞧不起這位新來的二夫人。以前二夫人從來不在意,但不知道為什麼,近來二夫人總顯得小心翼翼地,怕做錯什麼似的,她努力讓山自己「隱形」,真的躲不過,便像個木頭人一樣呆站着,楚楚可憐的模樣,跟以往的二夫人截然不同。
竹兒越想越覺得二夫人可憐,連丫鬟菊兒都常常趁機欺負二夫人,這些事又有誰知道呢?
「竹兒?」
竹兒停下磨墨的動作,非常謹慎地開口:「二爺,二夫人病了。」
「病了?」卓邦堰寫字的手停了停,蹙起眉問:「她自己就是大夫,怎麼會病了?」
「人都是吃五穀雜糧的,哪有不病的道理?更何況二夫人為了二爺的病,還拿自己試針。」
「二夫人拿自己試針?」邦堰楞了一下。
「嗯……」竹兒支支吾吾地低下頭,不安地扭動手指。
「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的……」想了半晌,竹兒終於鼓起勇氣直言道:「二少爺,竹兒自知人微言輕,但是這件事竹兒一定要說的!雖然大家都討厭二夫人,可是其實她人很好,為了二少爺的病,她這幾天都拿自己試針,好幾次看起來好像痛苦得快死了,竹兒實在看不過去。」
卓邦堰榜楞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上次您帶那麼多人回來嘲笑二夫人,她卻一點也不生你的氣,只是一心一意想把你的病治好,二爺……二夫人實在很疼你!」
竹兒說得義憤填膺,大概已經隱忍了很久。
他嘆口氣揮揮手示意她離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爺……」
「你下去吧,我自有主張。」
竹兒猶豫着,終於還是行個禮退下。
她為什麼要拿自己試針?當然是因為他不准她再拿府里的人試針,而他自己又不肯讓她看病所致。
但拿自己試針?她連他到底怎麼病的、如何病的都不知道,要如何試針?
他懷着忐忑不安的心踱回他與無葯的卧室。新婚之夜他離開這裏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也從沒想過要回來--想到那小丫頭淖砒針往自己身上亂刺,一股前所未有、毛骨悚然的感覺讓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心跳也開始狂亂起來。
不會吧?她不會真的這麼蠢吧?
卓邦堰的心像是被沉重的大石壓着,無法剋制地擔憂了起來。
到了卧室門口,他二話不說用力推開房門。
「無葯!」
君無葯躺在床上,喘息着瞪大了眼睛,冷汗從她額上泊泊湧出,竟然汗濕了大半被單。
「你在做什麼?!」卓邦堰衝到床前,看着她慘白的臉色,不由自主地咆哮起來:「你悅瘁把自口己弄成這個樣子?!」
「我沒做什麼……」無葯呻吟着咬牙說道:「只是……在……試藥……」
「你吃了什麼?悅瘁會弄成這個樣子?快說啊!你吃了什麼?!」卓邦堰急得慌了手腳!一模無葯的身體,竟然冰冷得沒有半點溫度!
「斷腸草……」
「斷腸草?那是什麼?」
無葯說不出來,抓住他的手死命使勁,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看着她慘白的臉色,心卻像是正被人用刀子狠狠割開!
「來人!快來人!去請靳大夫過來!快!」他衝到門口咆哮,震撼了整個卓府。
無葯呻吟着什麼,輕輕地俗砒什麼,他又沖回床沿,急躁地疊聲連問:「你要什麼?悅瘁了?很痛嗎?大夫馬上來了!你忍一忍!」
無葯卻露出一朵虛弱的笑容,深情地注視着他說道:「我沒事……我終於知道……怎麼治好你的病了……」說完,便昏倒在他的懷中,臉上還醋砒欣慰的笑意--
「該死的!你醒一醒!來人!快來人!人全都死光了嗎?」卓邦堰瘋狂地咆哮着。
二十年來,卓府的人從未聽過這溫文儒雅的二爺如此瘋狂震怒!
※※※
「她吃了斷腸草,而且配方與眾不同,我沒辦法救她。」靳寶笙苦着臉,一瞼憂愁地孔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且痛苦得不斷呻吟的無葯說道:「無葯的醫術比我高明太多了。」
無葯!他竟然直呼他妻子的名字!
卓邦堰繃著臉,看起來隨時都會將周圍的人全炸個四分五裂、屍骨無存。
「你們這幾天到底都在做什麼?」
靳寶笙連忙搖搖手。
「我與無葯許久未見了。」
「之前呢?」
靳寶笙怪異地看了卓邦堰一眼。他不是極度討厭無葯嗎?怎麼現在又變得如此關心起來?
無葯從來沒在他面前說過半句卓邦堰的惡言,但他看得出來無葯過得並不快樂。他之所以不說,只是因為沒有立場說什麼,眼下既然卓邦堰都已經興師問罪了,他又何必客氣?
「卓兄,咱們相交十多年,自家父以來我們靳家等於是你們卓家的專用藥堂,咱們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難道你連我也信不過?還是你真的那麼討厭無葯?非要找個理由將她除之而後快?」靳寶笙惱怒地說道:「如果是這樣,我很樂意帶她走!」
卓邦堰瞪大了眼睛。
「你這瘋子!無葯是我的妻子!」
「現在你又承認她是你的妻子了?」靳寶笙冷冷一笑。「如果她真是你的妻子,如果你真的好好善待她,她會服毒自盡?」
「服毒自盡?!」
在場的人異口同聲怪叫,九妹尤其叫得大聲。
「你別胡說八道!我二嫂為什麼要自盡?!」
「在下又怎麼會知道你們如何對待她?」
「你胡說!無葯不會向自盡,她只是在替我嘗葯,」
靳寶笙惱怒更盛!
「你讓她替你嘗葯?你知不知道斷腸草會要人命?!」
「我--」
「你不讓她與我上山採藥,像個禁臠似的將她關在屋子裏!無葯天性自由,難怪她要痛不欲生,難怪她要自盡!」
「這--」
「你們在吵什麼?」無葯虛弱的聲音傳來。
他們全都圍了上來,卓邦堰幾乎落淚!他連忙握住無葯的手,疊聲連問:「你怎麼樣?還疼嗎?」
「我沒事啊。」無葯楞楞地看着他們。「怎麼都來了?」
「二嫂,靳大夫說你自盡!你為什麼要自盡?」
「啊?」君無葯嚇了一跳,連忙搖手。「沒有這回事,我只是在試藥」
卓邦堰沒讓她說下去,猛然將她擁進懷裏,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激動感情洶湧地淹沒了他們。
「你嚇死我了!我以為……我以為……」
卓崩雷淡淡一笑,對其他人招招手,示意他們出去。
來到門口,關上門之後,卓崩雷沉默地看着靳寶笙,良久趾筢才開口:「多謝你了。」
靳寶笙卻什麼也沒說,只是黯然地轉身離開,背影無限蕭索。
「大哥,為什麼向他道謝?他連二嫂也救不了。」
「寶笙學醫也數十年了,他會連一個人是否自盡都看不出來嗎?更何況他剛剛也說了,無葯的醫術遠在他之上,無葯如果真的想自盡,又怎麼會到現在還活着?」
九妹想了想,還是不大明白。
卓崩雷微笑着輕拍九妹的頭,溫柔地孔砒小丫頭。「傻孩子,寶笙是推了你二哥跟二嫂一把,這還不該感謝嗎?」
※※※
「以後不許在自行試藥了。」卓邦堰難受地說道:「看你痛苦成那個樣子,我的病沒有那麼嚴重,不需要你拿性命來醫治我!」
無葯搖搖頭。「你的病是我造成的,我當然要想辦法醫好你,所有大夫都是如此。」
「沒有任何一個大夫會拿自己來試針、試藥!如果你剛剛真的……真的就那麼死了,叫我情何以堪!」
君無葯傻氣地看着地,突然露出一朵笑容。「你這麼生氣,是因為我差點死了?」
他不說話,只是別開臉,不讓她看到自己臉上感情殘留的痕迹。
「我以為你很討厭我……」
「……我沒有很討厭你。」他終於嘆口氣,溫柔地握住她的手。「過去的事都是我不好,以後不會再那樣對待你了。」
無葯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如果早知道鬼門關走一遭可以換來這種待遇,她該早早多采幾株斷腸草回來啊。
「你以後可以去做你喜歡的事,我不會再勉強你了。」他微微一笑。說真的,他也不習慣打扮得有如金枝玉葉的君無葯啊。
「我可以不用穿這些衣裳?」
「嗯。」
「可以出去採藥?」
「嗯。」
她的驚詫越來越大,到後來爆成一聲夾帶着熱情擁抱的歡呼!
「謝謝夫君!」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揉揉她一頭亂髮問道:「身體真的都好了嗎?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那麼溫柔的堰兒讓她不能習慣,無葯嬌羞得紅了瞼,為蒼白的臉色添上一抹紅雲。
「我沒事,說了只是試藥,我想快點把你的病治好……」無葯嬌羞地低下頭低喃:「你對我這麼好,我不習慣……」
「傻瓜,難道你希望我繼續像以前那樣對待你?」
「不希望。」無葯嘆口氣,有些懊惱地抬起眼。「但你喜歡溫學玉那種姑娘,我學不來。」
「不用學了。」他終於露出笑意,對自己承認被她打敗了。
他無法抗拒無葯的深情,無法抗拒無葯的身影,如果這是苦肉計,那麼君無葯真是個使計高手,因為儘管老練如他,也無法抵擋彰瘁深情的攻勢。
「我喜歡你以前的樣子。」
無葯楞楞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處在一場奇異的夢境之中。她太驚訝了,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真的把問題問出:
「我是在作夢嗎?」
邦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將她擁進懷裏輕柔地擁抱着。「從今天晚上開始,我搬回來,這樣你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不是作夢了。」
※※※
桌上殘燭搖曳,臘油像是一滴又一滴的淚水,在桌上累積成一座小小的塔。塔的主人是無葯,而她趴在桌上睡著了。
她的臉向著窗外,睡得很沉,眉頭微微踝砒,桌上的醫書好高一疊,凌亂地散放在桌子四處。
看來她又徹夜不眠苦讀醫經了,如此的堅決,如此的固執!
卓邦堰無言地注視着這小丫頭,心頭不由得微微抽動,像是一面平靜的湖水,突然被一陣微風吹過……昨夜他答應了她會搬回卧室,卻一直掙扎到深夜才踏進這間屋子。
無葯真是他所見過最奇特的女子了。
卓邦堰向來以文人雅士自居,說他流連花叢也好,說他風流多情也好;這京城裏略有名氣的女子他可全都見過--有名門淑女,有小家碧玉,也有絕代歌妓、傾城艷姬,但她們沒有一個像無葯這樣。
她好色貪吃,她冥頑不靈,她固執又驕傲,任性又害羞。
這樣看着她,他突然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他索性坐下來,仔細地打量無葯的眉目。無葯到卓家已經快半年了,這還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皮膚其實也不算太黑,只是比時下的女子略顯得蜜色些;她的唇瓣豐滿,也不符合時下櫻桃小口的要求。
她的臉蛋好小!好像他的手掌就可以完全包覆;而她的眉太直、鼻子太小,那雙眼睛也太過靈動,顯得不夠端莊高貴--再加上她那一頭亂髮……唉!大概用盡全京城的發匠,也沒人能馴服她那頭亂髮吧?
所有的缺點她都有了,集合起來卻是個還不算太難看的面貌,只能說沒有任何一個畫匠會看上她。如果他真能選擇,他也絕不會娶這麼個其貌不揚又缺點特多的女子;她特立獨行,像是來出口異域的蠻女,又像是天外飛來的災禍,就彰瘁一頭撞在他身上。
該拿她怎麼辦呢?
卓邦堰愛憐地看着伏在桌上的人兒,心裏泛起漣漪……他伸出手,輕輕地缸砒她那一頭亂髮。其實現在看看,她的發也並不是那麼教人無法忍受……
「嗯……唔……」無葯揉着惺忪的雙眼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孔砒他。「啊?」
「傻丫頭,累了怎麼不去床上睡?」
「我在等你……」無葯半昏迷地嘟囔:「我想看看你……」
「睡醒了自然就能看到我了。」
「可是我睡之前就想看看你……」
她昏昏沉沉,累得抬不起頭來。
邦堰嘆息一聲,輕輕抱起她嬌小的身子。
「傻子,睡前看跟睡醒后看有什麼不一樣?」
這次無葯沒有回答,她依偎在他胸前甜甜睡去,唇角有着甜蜜幸福的笑容。
看着她沉睡在自己胸前的模樣,卓邦堰無言地抱住她坐在床畔,讓她安穩地靠在胸前。
他的下巴靠在她的髮絲上,淡淡葯香從無葯身上傳來--
這原本是他極為厭惡的氣息,源由日他小時候吃了無數藥物,只要一聞那味道,就教他翻胃欲嘔。但這次,他卻沒有躲避,甚至覺得無葯身上的味道帶着溫暖……
這傻丫頭,就這麼一步一步、慢慢將葯香帶入他的生命之中,彷佛像是某種無可抗拒的天命,一個天生的藥罐子遇到了帶着葯香的女子。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魂魄飛在充滿了葯香的夢境當中,無意識地擁緊了懷中的人兒;失去已久的九龍玉,這才真正回到他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