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莎拉回家后一周外表逐漸恢復健康,也開始和母親、姊姊一起午餐。她看起來沒事,但是兩個女人總覺得她太沉默。
一天下午三個女人在珍妮家吃午餐,做母親的隨口問起佛雷,她還是很不放心莎拉流產時對她說的那些事情。
"他很好。"莎拉說完便掉首他顧。她完全不提單獨度過的夜晚以及佛雷清晨返家時的德行。她也幾乎不再跟他談他的問題。她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決心要守住這樁婚姻。否則就太失面子了。
佛雷也覺察出她的轉變,似乎認命的接納了他過分的舉止。寶寶流產後,莎拉的一部分似乎也流失了。但是佛雷並沒有問她什麼,反而全力運用莎拉這種默許的態度。他隨心所欲的來去,不再帶她出門,也不再掩飾和其它女性交往,從早上一直喝酒至醉卧在他們或者別人的卧室。
這段日子對莎拉而言痛苦不堪,不過她決意要承受,一逕隱瞞住不幸,不對任何人透露。可是她的姊姊每回見到她都愈來愈心驚。於是莎拉乾脆減少見她的次數。莎拉變得麻木、空洞,雙眼盛滿無言的痛苦。自從流產後她瘦得不盈一握,珍妮當然發現了,她也發現妹妹正在儘可能逃避她。
"你是怎麼啦!"珍妮在五月終於問她。這時的珍妮已有五個月身孕,好幾個月未和妹妹見過面,因為莎拉無法忍受看到姊姊懷孕的模樣。
"沒事,我很好。"
"別再對我說這種話了,莎拉!你簡直像是在神智恍然狀態下。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嘛?"珍妮只要看着她就慌亂起來。她還感覺到莎拉與她在一起時非常不自在,因此她不敢逼問得太過火。不過她也絕對不會再任由情勢自然發展下去。她開始擔心莎拉如果再跟佛雷在一起會失去理智,甚至送命,一定得想個辦法阻止它。
"不要傻了,我很好。"
"情況比以前好轉了嗎?"
"應該是吧。"她執意淡化,珍妮立刻就看穿了。
莎拉比流產後更瘦、更蒼白。她陷入極度沮喪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她不斷向每個人保證自己沒事,佛雷很好。她甚至告訴父母說他在找工作,這反正是廢話,也沒人再相信,連莎拉也不信了。
在他們的結婚周年之前,她的父母心照不宣的繼續和她演戲,並且決定在南漢普頓的家中為他們舉行一個小型宴會。
莎拉起初想推拒,最後只好由他們去辦,因為這比推拒要容易。佛雷答應她會來參加,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他要來南漢普頓度周末,帶六位朋友同行。湯家相當大,莎拉問母親可不可以這麼做,薇麗立刻表示他們很歡迎佛雷的朋友。不過莎拉警告丈夫這些朋友必須守規矩,她不希望在父母面前出醜。
"這是什麼傻話,莎拉?"他痛責道。這一、兩個月來他的態度日趨惡劣,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酒精中毒,抑或真的開始恨她了。"你恨我嗎?"
"不要胡扯了。我只是不希望你的朋友在爸爸媽媽面前失去控制。"
"你可真是端莊矜持的小東西。可憐的太太,深怕我們在你的父母面前不夠乖。"她想告訴他他的表現已經夠糟了,不過她忍住沒說出口。她正在慢慢對生命中的許多事物學習認命,對一切盡量不在乎。反正她就是這樣一天又一天的度日,等到死後一切就結束了。她從未想過和他離婚,她的家族之中沒有一個離婚的記錄,她做夢也不會願意成為創記錄的第一人。這種恥辱會害死她和她的父母。"不必擔心,莎拉,我們會很規矩的。你不要用那張馬臉掃我朋友的興就行啦。反正有你就足夠破壞任何宴會的氣氛了。"自從流產以後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生趣、生命力和興緻。婚前的她活潑好動,現在卻變得像個死人。珍妮也經常這麼說,但是彼得與她的父母都說不要太着急,莎拉會恢復的,因為他們相信她會好轉。
湯家舉行宴會的前兩天,溫莎公爵要迎娶辛普森夫人。他們在法國舉行婚禮,被大批記者包圍;莎拉覺得整件事都非常低級噁心。她將注意力轉向自己的結婚周年宴會,把這樁國際新聞拋在腦後。
彼得、珍妮和小詹姆將在娘家度周末。房子內佈置着鮮花,草坪上搭着帳棚,面對海洋。湯氏夫婦為莎拉和佛雷籌備了一個美妙的宴會。星期五晚上,一群年輕人和朋友們要前往獨木舟旅館跳舞。連大腹便便的珍妮也去了,莎拉自然也在大夥之列,她覺得自己似乎有好多年沒笑過。佛雷甚至陪她跳舞,而且一時之間好象有意親吻她。後來彼得、珍妮、莎拉等人先回湯家,佛雷和他的朋友決定還要另覓他處作樂。莎拉陷入沉默,一聲不響的跟着珍妮、彼得驅車回父母家。姊姊和姊夫的情緒仍然很高,沒注意到她的變化。
第二天的氣候和煦,長島之聲樂隊在傍晚的夕陽下演奏精采音樂,湯家的人開始等待賓客抵達。莎拉穿着美麗的白色禮服,宛如誘人的女神。她的黑髮高高攏起,在人群中遊走,與朋友們寒暄,人人都讚美她這一年來成熟不少,比結婚那天更美艷。她和圓滾滾的珍妮截然不同,珍妮藏在一件寬大的藍綠色衣裳下,掩飾住走樣的身材,煥發出母性的光輝。
"媽媽說這頂帳棚可以讓我穿,不過我覺得這件衣服比較好看。"她對好朋友們開玩笑,莎拉笑着離開他們。她看起來還不錯,還算開心,但是珍妮依然很不放心她。
"莎拉變得好瘦。"
"她……她今年年初病了一場。"她最近又瘦了,珍妮注意到,可是莎拉不肯承認,她還在為流產之事自責、痛苦。
"還沒有懷孕嗎?"人們不時間她。"喔,你們倆一定要開始準備啦!"莎拉只能對他們一笑置之,過了一個鐘頭,她才發覺打從宴會開始就沒見到丈夫的人影。本來他和朋友在吧枱,之後她就忙着招呼客人,沒有再見到他。她向總管查理打聽,他表示範先生幾分鐘前和朋友們開車出去了。
"他們可能去買東西了,莎拉小姐。"他和藹地看着她說。她不禁擔心佛雷又在搞花樣了,他說不定跟朋友去漢普頓灣的酒吧買醉,晚一點才會醉醺醺的回來。她不知道他們回來時會醉成什麼樣子,會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不見了。
"你那位英俊的先生呢?"她母親的朋友問,她只好說他上樓去一下,替她拿披肩,這位朋友頓時稱讚佛雷好體貼。
"有什麼不對嗎?"珍妮來到她身邊低聲問。這半個小時以來她一直在觀察她,知道她的笑容是強裝出來的。
"沒有,怎麼啦?"
"你的表情活像有人在你皮包里放了一條蛇。"莎拉聞言忍不住失笑了。她想起兩人的童年時光,並且暫時原諒了珍妮的懷孕。她自己才流產,很可能永遠不能再生,而姊姊卻只差兩個月就要生產了,這對莎拉是很大的打擊。她和佛雷現在根本不做愛了。"好啦,那條蛇呢?"
"他出去了。"兩姊妹被莎拉的話逗笑了,這是許久以來的第一次。
"那並不是我的意思……不過實際上倒是滿恰當的比喻。他和誰一起出去?"
"不知道,查理說他半小時前出去的,大概是進城了。"
"這是什麼意思?"珍妮又開始擔心。這小子果然叫人頭疼,他連一個晚上都待不住。
"這表示有麻煩。反正酒是少不了的,而且是大量的酒。如果運氣好……他會支持到晚上。"
"媽媽一定會非常高興的。"珍妮含着笑和她一起環顧賓客。大家似乎都很愉快,除了莎拉以外。
"爸爸恐怕會更高興。"兩人都失聲而笑,莎拉深深吸一口氣,瞅住姊姊。"我很抱歉這幾個月對你這麼壞。我……我不知道……我很難面對你有寶寶……"她轉開臉,眼中升起淚光,珍妮伸臂攬住她。
"我知道。其實你並沒有做什麼,除了讓我擔心得半死,但願我能讓你快樂。"
"我很好。"
"你的鼻子愈長愈長嘍,小木偶。"
"噢,住口。"莎拉對她咧嘴一笑,稍後她們便回到客人當中。大夥落座吃晚餐時,佛雷仍未回來。他和他朋友的失蹤立刻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客人都有指定的位子可坐。佛雷位於岳母右手邊的位子空着。就在有人開口打聽之前,前院傳來陣陣刺耳的喇叭聲,佛雷和他的四個朋友開着車衝上草坪,大聲喧鬧,揮舞着酒瓶。他們一直開到桌前,在眾人的側目下跨出汽車,車上還有三名少女,其中之一整個纏在佛雷身上。大家逐漸看出那些少女根本就是花錢買來的派對女郎。
五名年輕男士喝得酩酊大醉,而且認為他們開了一個成功的大玩笑。倒是那些女郎在面對一群衣着光鮮、面露震驚之色的客人時有點緊張,和佛雷在一起的女孩慌張的要求佛雷趕緊送她們回城裏。但是此時他們已經闖了大禍。一批侍者跑過來想把車開走,總管查理則企圖把女孩們請走,佛雷和他的朋友東倒西歪的和賓客相撞,出盡洋相,佛雷的情形更是最糟糕的。他根本不肯放開懷裏的女孩。莎拉不假思索的站起來,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回想起他們的婚姻,以及她的噩夢,她幻滅的希望。這個派對女郎只是一年來種種的象徵,而這一切突然都變得不近真實,她只能站在那裏無言而又痛苦地瞪着他。
"怎麼啦,寶貝?"他對着她嚷。"不想見見我的甜心嗎?"莎拉的表情使他大笑,薇麗快步走過草坪去保護她的小女兒,她像生根似的呆立在那裏不能動彈。"席娜,"他繼續大喊。"那是我老婆……這兩位是她的父母。"他堂皇地揮揮手,人們則一逕訝異的旁觀。艾德這時也開始行動,他和兩名侍者把佛雷和女孩們迅速架離現場,其它侍者則蜂擁上去把佛雷的朋友帶出去。
佛雷在岳父將他拖進海邊的小更衣室時,態度還相當惡劣。"怎麼啦,爸爸?這不是為我舉行的宴會嗎?"
"不,不是為你舉行的,本來就不該為你舉行,我們幾個月以前就該把你轟出去了,不過我可以保證這件事會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你現在立刻離開,我們會把你的東西寄去,星期一早晨我的律師會和你聯絡。你折磨我女兒的日子到此結束。請不要再回你們的公寓去,聽懂了嗎?"艾德的聲音如雷,在小屋內迴響。但是佛雷醉得根本不在乎。
"哎,哎……看來爸爸不高興啦!別告訴我你沒有玩過女人,好嘛……我可以把這個送給你。"他打開門,兩人同時看見那名女郎正好站在外面等佛雷。
艾德氣得發抖,抓住佛雷的衣領,幾乎將他拎起來。"如果我再看見你,我會宰掉你,你這個小雜碎。現在快滾出去,離莎拉遠一點!"他狂吼道,把門外的少女嚇得瑟瑟發抖。
"遵命。"佛雷醉醺醺地對岳丈鞠躬,把手伸向那名少女,五分鐘后他和他的朋友以及幾名"小姐"都離開了,莎拉也退出宴會。她坐在卧室痛哭,珍妮陪伴在身邊,她一面哭一面堅稱這樣也好,反正這根本就是一場夢魘,或許有了這次教訓他會改過。她抱着姊姊訴說心底的話,其中並不盡然完全正確。她母親進來探個究竟又出去招待客人,留下珍妮處理一切。這一晚是一場可怕的鬧劇。
賓客都盡量加快速度用餐,甚至鼓起勇氣跳幾支舞,力圖忽略剛才發生的事件,然後提早離去。到了十點客人都走光了,而莎拉還躺在床上流淚。
次日早晨湯家的氣氛凝重,全家人在大客廳聚齊,艾德向莎拉說明昨晚對佛雷下的驅逐令,並且堅定地注視女兒。
"這得由你決定,莎拉,"他的神情很不悅。"不過我希望你能和他離婚。"
"爸爸,我不能……這對每個人都太可怕……"她環顧在場的人,恐怕這件事會給家人帶來恥辱。
"你回到他身邊才更糟糕。"現在想來,他簡直慶幸她流了產。他傷心地看着女兒。"你愛他嗎?"
她躊躇了很久才搖搖頭,垂首望着放在膝上的雙手。"我甚至不知道當初為什麼嫁給他。"她再抬起頭。"我本來以為自己愛他,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他。"
"你犯了一個大錯,被他誤導。這種事誰都會遇上。現在我們得為你解決這個麻煩。我要你把問題交給我處理。"艾德毅然地說,其它人都點頭表示同意。
"你打算怎麼做?"她覺得又變成迷失的孩子。心裏始終忘不了他昨晚在全世界面前愚弄她。那真是太恐怖……把應召女帶到她父母的家裏……她哭了一整夜,擔心人們的閑言閑語,以及對家族的傷害。
"我要你把一切交給我處理。"他想起另一件事。"你要留着紐約的寓所嗎?"
她搖搖頭。"我不要任何東西,我只要回到你和媽媽身邊。"她說著又湧出淚水,薇麗輕輕拍她的肩膀。
"你已經回來了。"他溫和地說,他的妻子拭凈眼淚。彼得和珍妮緊握住彼此的手。這件事固然令人難過,但是大家都替莎拉高興。
"你和媽媽怎麼辦?"她痛心地看着父母。
"我們怎麼樣?"
"你們不會為我離婚而抬不起頭嗎?我覺得像那個可怕的辛普森夫人--成為每個人的話柄。"莎拉把臉埋進手中。她仍然非常年輕,這陣子的種種不幸嚇壞了她。
她的母親立刻攬緊她。"人家能說什麼?說他不是好丈夫,你運氣不好?你又做錯了什麼?什麼都沒錯。你必須認清你沒有任何錯。丟臉的是佛雷,不是你。"全家人再次一致的點頭。
"但是人家會大驚小怪。我們家裏沒有人離過婚。"
"那又怎麼樣?我寧可你過得開開心心,也不要你和范佛雷過苦日子。"薇麗為了沒有及早發覺事態嚴重而悔恨不堪,大家都以為莎拉悒鬱不振只是因為流產。
那天下午彼得與珍妮回去時莎拉仍舊顯得憂愁無比。星期一她父親出門和律師會面,她的母親留在南漢普頓陪伴不願回紐約的莎拉。她表示要永遠躲在這兒,以免見到佛雷,她也同意由父親安排離婚,只是對日後的打擊深覺恐慌。她在報上看過離婚事件的報導,總是那麼複雜、難堪、不愉快,她料想佛雷會大發脾氣,沒想到星期一傍晚他會親自打電話給她,他已經與艾德談妥。
"沒關係,莎拉,我想這對我們都最好,我們實在沒有準備好。"我們?她不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他毫不自責,反而很高興能解脫,不用再挑起任何責任。
"你不生氣?"她既訝異又傷心。
"一點也不,寶貝。"
一段長長的沉默。"你高興嗎?"
又是一段默然。"你就是喜歡問這些問題,莎拉。我的感覺如何又有什麼區別?我們犯了錯誤,你爸爸替我們解決麻煩。他是個好人,我覺得我們做對了。很抱歉我給你添的麻煩……"彷彿這只是一個不順遂的周末或下午。他完全不曉得這一年來她在過什麼日子,一味只知慶幸能夠脫困而去。她從他的口吻聽得一清二楚。
"你現在要做什麼?"她對自己也還沒有打算。這件事來得太突然,太令人困惑。她只知道不想再回紐約。她不願見任何人或是解釋她一團糟的婚姻。
"我可能去棕櫚泉幾個星期,或者到歐洲度完夏季。"他沉吟道,一面說一面計劃。
"很有意思。"這簡直像是在跟陌生人聊天,她不禁憂傷起來。他們壓根不了解彼此,這只是一場遊戲,而她是輸家。其實兩人都輸了,不過他顯然不以為忤。
"你多保重。"他的態度好象在對一個老同學或老朋友道別。
"謝謝。"她木然地握着話筒聽他說話。
"我該掛了,"她無言的點頭。"莎拉?"
"嗯……對不起……謝謝你來電話。"謝謝你給我這可怕的一年,范先生……謝謝你讓我心碎……她想問他到底可曾愛過她,但是她不敢,而且相信自己知道答案。他分明就不愛她。他不愛任何人,甚至不愛他自己,更不用說是莎拉了。
她母親眼看着她沉溺在傷痛中度過一個月,之後進入八月和九月,唯一引起她注意的是日本在七月侵略中國。其餘的時間她都在想她的離婚和羞辱。珍妮生下一個女兒時她的情況更加惡化,不過她還是陪母親去紐約的醫院探視姊姊,堅持當天晚上單獨駕車返回南漢普頓。寶寶長得很甜美,取名為瑪琪,而莎拉急欲獨自靜一靜。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回溯過去,弄不明白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實比她所想的要單純許多。她嫁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這人是個糟糕的丈夫。僅此而已。不過她總是非要自責不可,並且慢慢相信只要不露面、避得遠遠的,人們終將會忘記她的存在。為了父母和她自己,她一定要避開世人。
"你不能一輩子這樣,莎拉。"她的父親在勞工節之後嚴峻地對她說,他們都要搬回紐約過冬。法律程序進行得很順利。佛雷已經前往歐洲,他的律師為他處理一切,和湯家完全合作。聽證會將在十一月舉行,離婚將在一年後生效。"你一定要回紐約。"她的父親敦促道。他們不願撇下她,好象她是個丟人現眼的親戚。瘋狂的是這正是她對自己的看法;十月份她和前來長島的珍妮和寶寶見面時,也拒絕了珍妮要她回紐約的請求。
"我不要回紐約,珍妮。我在這兒很好。"
"和查理、三個老傭人在長島共度凍死人的冬天?莎拉,不要傻了。回家吧,你才二十一歲,不能現在就放棄人生,你必須重新開始。"
"我不想。"她靜靜地說,執意不肯多看姊姊的孩子一眼。
"不要說瘋話。"珍妮被頑固的妹妹逼瘋了。
"你知道什麼,天殺的?你的丈夫愛你,還有兩個孩子。你從采不是任何人的負擔或羞辱。你是完美的妻子、女兒、姊姊、母親。你怎麼知道我過得是什麼日子?"她勃然大怒,不過並不是對珍妮發火。她恨的是她自己、命運……還有佛雷。但是她立刻就懊悔的望着姊姊。"對不起,我只想單獨待在這裏。"她連解釋都有困難。
"為什麼?"珍妮不明所以。莎拉年輕貌美,並非全世界唯一的離婚的女人,然而她的表現卻好象犯了謀殺罪。
"我不想見任何人,你還不懂嗎?"
"這要多久?"
"也許永遠,夠久了吧?你聽懂了吧?"莎拉討厭回答她所有的問題。
"湯莎拉,你瘋了。"她爸爸在為女兒辦好分居后立刻讓她冠回本姓。
"我有權做我想做的事。我甚至可以去當修女。"她倔強地對珍妮說。
"你得先當天主教徒才行。"珍妮咧嘴一笑,莎拉卻不認為此話可笑。她們從出生起就是聖公會教徒。珍妮逐漸認為莎拉有點瘋狂。他們都在靜候她恢復正常,不過看樣子不大可能。
莎拉堅拒返回紐約。她的母親早已收拾好她的東西裝在箱中,莎拉連正眼都不去瞧它。她在十一月份出席離婚聽證會時穿了一身黑衣,掛着一張寡婦臉。她的外表美麗、害怕,頑強的聽完全程,之後即刻開車回長島。
她每天在海邊散步,連最冷冽的天氣也不例外,冬風刮著她的臉直到幾乎快要裂開。她不停地閱讀,寫信給母親、珍妮和最好的朋友,卻仍然不想見任何人。
他們在南漢普頓度過耶誕節,莎拉幾乎不跟他們交談。她只跟母親提到一次離婚的事,當時他們正好從收音機聽見溫莎公爵夫婦的消息,她覺得和辛普森夫人好象。但是她的母親告訴她辛普森夫人與她毫無類似之處。
入春后她終於好轉了,比較健康,有了充分休息,體重稍稍上升,眼中也出現生氣。但是她在長島的偏遠角落看中一幢農莊,一心想租下來甚至買下來。
"太荒唐了,"她父親在她提出此事時咆哮着。"我很體諒你不大快樂,需要時間在這兒調養,但是我不會讓你一輩子躲在長島過隱居生活。你可以在這兒住到夏天,到了七月,你媽跟我要帶你去歐洲。"他上星期才做好決定,薇麗和珍妮都很贊成這個主意,這正是莎拉需要的。
"我不去。"她倔強地說,可是現在的她健康得多,而且美麗非凡,現在正是她再接觸世界的好時機。假如她不肯去,他們準備強迫她。
"我們叫你去,你就要去。"
"我不要撞見佛雷。"她軟弱地說。
"他整個冬天都在棕櫚泉。"
"你怎麼知道?"她不禁猜想父親是否跟他聯絡過。
"我和他的律師談過。"
"我反正不去歐洲。"
"太不幸了。因為去不去都由不得你。"她氣得跑出去散步,她回家後父親在游泳池的小更衣室外等着她。眼見她悲傷了一年,為婚姻、為失去了寶寶、為她的過錯而受盡煎熬,他幾乎心碎。她跨過高高的草走向屋子時,很意外他會守在外面。
"我愛你.莎拉。"這是她爸爸生平第一次對她說這句話。它像一支塗滿安慰劑的箭,射向她受創的心靈,撫平了她的傷口。"你媽和我都非常愛你。我們不知道如何彌補發生過的不幸,但是我們願意試試看……請讓我們試試看。"
她熱淚盈眶的看着他,他將她拉進懷裏,她在他的肩頭哭了良久。"我也愛你,爸爸……我愛你們……對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莎拉……只要你快樂……恢復以前的開朗。"
"我會努力的。"她把他推開一點,發覺他也在流淚。"我好抱歉讓大家頭疼。"
"對!他淚中帶笑地說。"你的確叫人頭疼!"
兩人笑着漫步走回家,他暗暗祈禱能將她帶往歐洲。
瑪麗皇后號傲然停泊在哈得遜河的九十號碼頭,到處都充滿慶典氣氛,一口口大型行李箱還在往船上運,大量鮮花也紛紛送到,頭等艙的乘客正在享用香檳。湯家的人帶着大批行李夾在人群中抵達。薇麗穿着漂亮的白衣,頭戴相稱的草帽,神情愉快地走在丈夫前面,率先踏上階梯。這對他們將是一次興奮的旅行。他們有好幾年未去歐洲,亟盼望能去拜訪老朋友,尤其是法國南部和英國。
莎拉給他們惹了不少麻煩,始終斷然拒絕同行,一直堅持到最後,結果是珍妮說服了她。她和妹妹狠狠大吵一頓,痛責她離婚並未破壞父母的生活,反倒是她遲遲不肯站起來才令大夥厭煩透頂,她是個膽小鬼,她最好趕緊振作起來。莎拉並未看穿珍妮真正的用意,被珍妮的苛責氣得半死,而怒火似乎使她恢復了不少生趣。
"好嘛!"她也對着珍妮大吼,幾乎想對她扔一隻花瓶。"如果你認為對他們這麼重要,我就去參加這個該死的旅行。等我回來以後要在長島定居,我也不要再聽什麼破壞人家生活的鬼話。這是我的生活,我要照我自己的方式過!"她的黑髮像烏鴉翅膀一般在肩頭飛舞,碧眼對着姊姊射出怒火。"你們憑什麼決定什麼才對我有益?"她怒不可遏地說。"你們對我的生活又了解多少?"
"我知道你在浪費生命!"珍妮絲毫不退讓。"你這一年都躲在這裏,像個一百歲的隱士,拉着一張臉使爸爸媽媽凄慘不堪。沒人願意你這麼折磨自己。你還不到二十一歲,又不是兩百歲!"
"謝謝你提醒。假如我讓你們如此難受,我回來后一定會更快搬出去。我反正想找個自己的家。幾個月前我就告訴過爸爸了。"
"是呀,佛蒙特的一座破農場,或者一幢快倒塌的農莊……你還想找多少懲罰自己的方法?要不要試試換上喪服,還是這個法子太含蓄了?你情願把場面弄得壯觀一點,例如一幢屋頂漏水、沒有暖氣的房子,這樣媽媽就可以年年擔心你會不會得肺炎。我贊成這個法子很偉大,莎拉,你真教我作嘔。"她對莎拉怒喝,莎拉的反應是奪門而出,使盡全力摔上門,把一些邊緣的漆都震了下來。
"她是個被慣壞的臭丫頭!"珍妮事後對大家說,仍然忿忿不平。"我不知道你們幹麼要容忍她,你們何不強迫她回紐約,過正常人的生活?"珍妮到了春季已經失去耐心,受夠了這種愁雲慘霧,認為莎拉至少看在家人的面子上應該振作一下。她的前夫可是恢復得很好,紐約時報上曾經刊載他和安愛咪訂婚的消息。"你可真不賴。"珍妮譏誚地說,但是莎拉聞訊后沒有表示任何意見,而家人都知道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必定很深。愛咪是莎拉的老朋友,還是遠親。
"你有什麼高見,好讓她'過正常人的生活'?"她父親問。"把房子賣了?用綁瘋子的夾克把她網起來弄回紐約?還是將她綁在車蓋上?她成年了,珍妮,我們不能這麼控制她。"
"你們如此容忍她是她走運。我認為現在正是她振作的時候。"
"你要多忍耐一點。"她母親說。珍妮這天下午便返回紐約,沒有再見莎拉一面。莎拉到海邊散步,開着她父親留給總管查理的福特老爺車走得不知去向。
但是儘管她固執的選擇遺世獨居,珍妮的話還是說進了她的心坎。到了六月她終於平靜的答應隨父母前往歐洲。一天晚上她在晚餐席間不經意地宣佈這個消息,她的母親詫異地瞪直了眼;她父親聽見后當場鼓起掌來。他正打算取消他們的訂位,不再強迫莎拉去歐洲。他覺得拿她當囚犯一般拖着她在歐洲遊玩對大家都沒意思,對莎拉更不好。
他不敢問莎拉到底是為了什麼回心轉意。他們都歸功於珍妮說服了莎拉,當然表面上沒人對莎拉提起這個。
這天下午當莎拉在九十號碼頭步下汽車時,她顯得高挑、嚴肅,一身黑衣,戴着母親的保守帽子,完美而一絲不苟,臉色蒼白,黑髮往後梳,露出一張未化妝的臉。人們都發現她的美貌和哀傷,活像一位年輕美麗的寡婦。
"你就不能穿件開朗一點的衣服嗎,親愛的?"她母親在離家前問,莎拉僅僅一聳肩。她同意給他們一個面子,可是卻沒有答應非要玩得開心不可,或是妝扮成喜洋洋的模樣。
她離開之前看中長島一座無人的農場,房子需要整修,靠近海邊,土地面積有十英畝。她賣了結婚戒指付清訂金,預備回國后和父親商量把它買下來。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結婚,她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居所,這座農場正好符合她的理想。
這天早晨他們無言的前往九十號碼頭。她不明白怎麼會同意參加這趟旅行,但是假如和他們同行能夠讓他們相信她至少在振作,或許父親就會答應協助她買下那座農場。果真如此,這麼做倒也是值得的。反正她喜歡整修舊房子,幾乎等不及開始着手了。
"你很安靜,親愛的。"她母親在車上輕拍着她的胳臂說。全家都好高興莎拉能同行,以為有了希望,沒人知道莎拉堅決的要在回國后回復過隱居生活。倘若大家知情,只會更加傷心。
"我只是在想旅行的事。"
她父親笑着和母親聊起他發給朋友的電報。他們安排了緊湊的兩個月,包括康城、摩納哥、巴黎、羅馬,當然還有倫敦。
大夥走上船時,她母親正在對莎拉介紹一些她不認識的老友,有幾個乘客轉頭注視他們。莎拉的模樣迷人,黑帽神秘的遮住一隻眼,另一隻眼藏在面紗下,臉蛋年輕卻又嚴肅。她幾乎像一位西班牙公主,令人們側目和納悶。有人說她一定是電影明星,堅稱在某處見過她。莎拉若是聽得見這些話一定會很開心,她對周圍的人毫不注意,而這些人都衣着亮麗,珠光寶氣,男士英俊,女人美艷。莎拉只對找到自己的艙房感興趣。她進入艙房后,看見彼得與珍妮已經抵達,帶着瑪琪和詹姆,詹姆在房門外跑來跑去。兩歲半的他已經是個恐怖分子。瑪琪幾天前才開始走路,正在房內蹣跚學步。莎拉很高興見到他們,尤其是珍妮。她對珍妮的憤怒早在幾星期前就消失了,兩人現在又恢復邦交,特別是在莎拉透露要去歐洲之後。
他們帶了兩瓶香檳,侍者正在倒另一瓶,大家站在莎拉的房裏聊天。她的房間與父母的相連,中央有一間起居室,大到放得下三腳鋼琴。詹姆幾分鐘之內就發現了鋼琴,興奮的敲打着鍵盤,珍妮正在央求他下來。
"我們要不要告訴大家說詹姆不會和你們同行?"彼得笑嘻嘻地問。
"讓他發揮一下音樂的天分吧,"他的外公縱容地說。"順便也讓我們留下美好的回憶。"
珍妮也注意到妹妹的打扮太嚴肅,但是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十分搶眼。她一直是兩姊妹中比較漂亮的,綜合了雙親的優點。珍妮遺傳的是母親較柔和的線條和金髮。具有父親黝黑、愛爾蘭式特質的是莎拉,莎拉不但繼承了這些特質,而且將它們發揚改進。
"希望你玩的盡興,"珍妮安詳地說。他們都盼望她結交新朋友、見識新事物,然後回國和老朋友恢復聯絡。莎拉這一年來的生活太孤寂、蕭索,令珍妮不可思議。不過,她也無法想像沒有丈夫、沒有彼得的生活。
當汽笛煙霧齊發,水手、侍者們忙着巡邏全船,請送行者下船時,他們夫婦也下了船。眾人都在擁吻和揮手道別,飲下最後一口香檳--最後一名送行者終於下了船。湯家的人站在甲板上向珍妮和彼得揮手,詹姆在他爸爸懷中扭動,珍妮牽着瑪琪的小手教她說再見。薇麗望着他們,眼底湧出淚水。離開他們兩個月將是很長的一段日子,不過只要對莎拉有益,她願意做這個犧牲。
"啊,"艾德帶着滿意的笑容。事情完全符合他的理想,他們的船駛離碼頭,即將航向大海,莎拉總算要去歐洲了。"我們現在做什麼?繞着甲板走一圈?去逛商店?"他對這次的旅行充滿期待,渴望與老朋友們再見面,現在也是去歐洲的好時機,那裏的政情近來愈來愈緊張,誰都不知道未來會演變成什麼狀況。假如一、兩年內戰爭爆發,那麼這次也許是他們遊覽歐洲的最後機會了。
"我想先去打開行李。"莎拉說。
"女侍會替你做所有的事。"她母親說,可是莎拉不願意。
"我希望自己料理。"她說,雖然四周充滿慶典的氣氛,她的神情卻是凄慘的。船上掛滿了氣球和綵帶。
"那麼我們在餐廳一起吃午飯好嗎?"
"我也許要睡一下。"她試着對他們微笑,心裏卻想到此後兩個月隨時得與他們在一起,日子必定不會好過。她已經習慣一個人舔噬她的創傷,雖然傷口大都痊癒了,疤痕卻依然明顯,所以她情願單獨躲起來。她無法想像日夜與父母相處,忍受他們不斷給予她鼓舞的滋味。她現在習慣了獨居生活和自怨自艾的孤獨時刻,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人,而今之所以會變成如此要歸功於范佛雷。
"你難道不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嗎?"她母親不肯放棄。"你在艙里待太久,說不定會暈船。"
"如果我不舒服會出來走走的。別擔心,媽媽。我很好。"她說。可是在她回房時父母都不相信她的話。
"我們要拿她怎麼辦,艾德?"她的母親憂愁她在甲板上散步,不時看看其它乘客和大海,想着莎拉的問題。
"她很不自在。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像表面那麼不快樂,還是自以為這樣很浪漫。"她的父親再也不敢確定是否了解她,或者以前有沒有了解過她。他的一對女兒偶爾會使他摸不着頭腦。
"我也覺得憂鬱似乎變成了她的習慣。"薇麗答道。"剛開始她是真的痛心、失望,佛雷造成的醜聞令她抬不起頭。但是你知道,過去六個月以來,我慢慢覺得她喜歡過這種隱居的生活。我也不懂為什麼,不過她就是如此,以前的她很喜歡交際,比珍妮頑皮,而現在她好象完全忘了自己的天性,變成另外一個人。"
"唔,她最好趕緊恢復以前的莎拉。她這樣逃避人群根本就不健康嘛。"他完全同意妻子的看法。他也感覺到莎拉這幾個月以來根本就喜歡離群索居,她變得比以往平靜,也成熟了一點,但是絕對不快樂。
稍後他們去吃午餐時,莎拉坐在艙房內寫信給珍妮,她早就不再吃午餐了,通常她會在這段時間去海邊散步,所以她才會一直這麼瘦,不過這對她並不算是犧牲,現在的她根本就鮮少感覺飢餓。
她的父母在飯後回來看她,發現她躺在床上,仍然是一身黑色外出服,只除掉帽子和鞋子,她的雙眼是閉着的,但是薇麗懷疑她並沒有真正睡着。他們留下她,一小時后再回來時看見她換了一件灰毛衣和長褲,靠在躺椅中看書,對周遭的環境毫無興趣。
"莎拉,去不去甲板散步?商店都很精彩。"薇麗決定鍥而不捨的努力下去。
"待會兒吧。"莎拉連眼皮也沒有抬,一逕看她的書,當她聽見關門聲時以為母親離開艙房了。她抬起眼嘆一口氣,繼而吃驚的看見母親還在。"喔……我以為你出去了。"
"我知道,莎拉,我要你和我出去散步,我不會全程都浪費時間求你出去走走。是你決定要出來的,現在請你表現得大方一點,否則你會掃了大家的興,尤其是你爸爸。"他們夫妻總是為彼此擔心,莎拉以往覺得這很有趣,現在卻感到惱火。
"為什麼?為什麼我一定要每分鐘都在場?我喜歡一個人,為什麼這樣就教大家受不了?"
"因為這不正常。你這種年紀的女孩成天一個人是不健康的。你需要人群、生活和刺激。"
"為什麼?誰為我決定的?誰規定二十二歲的人一定要有刺激?我不需要高潮起伏。以前我有過那種生活了,以後再也不想過了。為什麼你們永遠也不懂?"
"我懂,親愛的。但是你以前過的生活並不叫作'刺激',那是失望,是把所有正常和美好的生活都剝奪了;所有你原來相信的東西。那是一種可怕的經驗,我們都不要你再經歷一次。沒人願意你遇上那種事。但是你一定要再回到這個世界來,否則你只會枯萎和死亡,在精神和內心慢慢死亡。"
"你怎麼知道?"莎拉被母親說的很煩惱。
"因為我從你的眼中看出來了,"薇麗聰明地說。"我看見一個人正在慢慢死亡、痛苦;孤獨、哀傷。那個人正在求救,你卻不讓她出來,不准她獲救。"莎拉的眼中出現了淚光,她母親走到她面前輕輕擁住她。"我非常愛你,莎拉。請你試試看……試着回復你的本來面目。信任我們……我們不會讓任
何人傷害你。"
"可是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莎拉像個孩子一般嗚咽,對自己的情緒失控感到羞愧,卻又無法控制它。"我好糟糕……錯得好離譜……他從來不在我身邊,當他回來時,又……"她再也說不下去,一而搖頭一面啜泣,無法用言詞描述她的感受;她的母親則輕撫着她的長發。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只能想像那樣的生活。我知道一定很可怕。不過都已經過去了。你又多了一次機會,你的生活還要繼續下去,你不能不試試看就放棄。瞧瞧你的四周,體驗一下海風、氣味和鮮花,讓你自己活過來。拜託……"
莎拉攀附着母親聽她說話,終於一面哭一面把感覺講出來。"我沒辦法……我好害怕……"
"我就在你身邊。"可惜他們以前並沒有幫助她--直到最後才插手將她拯救出來,早先他們也沒有管住佛雷,沒有讓他按時回家,放棄外面的女友和應召女,他們也沒有挽回寶寶。莎拉學到了一個痛苦的教訓,有時候沒人能給你幫助,即使父母也不能。
"你必須努力試試看,甜心。先慢慢開始。爸爸和我會陪着你。"她推開女兒,直視着她的雙眸。"我們都非常非常愛你,莎拉,我們不會再讓你受傷害。"
莎拉合上眼深吸口氣。"我會努力的。"她睜開眼注視着薇麗。"我會的。"她突然驚慌起來。"萬一我做不到呢?"
"做不到什麼?"她母親笑了。"不能和我們一起散步?不能跟我們一道吃晚餐?不能與我們的朋友見面?我覺得你做得到。我們不會要求太過火,如果你真的吃不消,你可以告訴我們。"她簡直像個病人,而在某方面來說她的確像是有殘疾的人。佛雷使她受了重創。問題是她能否痊癒和獲救;能否恢復健康。薇麗無法接受女兒不會恢復。"去散散步怎麼樣?"
"我的樣子好難看,眼睛大概腫了,我的鼻子一哭就會紅。"她含着淚笑,她母親扮個鬼臉。
"這是我聽過最荒誕的借口。你的鼻子不紅。"莎拉跳下椅子照照鏡子,作嘔的大叫一聲。
"本來就紅嘛!你看看,像個烤紅薯!"
"我瞧瞧……"薇麗眯起眼仔細端詳女兒的鼻子,再搖搖頭。"這可真是最小最小的紅薯。我看只要你洗把冷水臉就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什麼不同了。你可以梳梳頭,甚至再塗上口紅。"她好幾個月沒有化妝,也不在意這些小節,而薇麗始終沒有說過她什麼。
"我沒有帶化妝品來。"莎拉執意淡然地說。她也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心想改善,只是覺得母親的話感動了她,她不想過於不合作,所以就要她抹唇膏她也願意讓步。
"我去拿我的,你即使不擦也很好看。我不化妝可就像一張白紙了。"
"你才不會呢。"莎拉對着走向自己房間的母親說,她要去為女兒拿口紅。稍後她走回來把唇膏遞給莎拉,莎拉聽話的洗臉、梳頭。穿着毛衣、長褲,長發披在肩上的她再度像個年輕女孩,薇麗笑着挽起女兒離開艙房,去找莎拉的爸爸。
兩人在散步甲板找到艾德,正坐在椅中曬太陽,兩名年輕男子在附近玩推板遊戲,他故意排了靠近他們的這張座位,希望薇麗能將莎拉帶出來,他見到母女倆時相當愉快。
"你們兩人想做什麼?買東西?"
"還沒有開始哪。"薇麗含笑說,莎拉也淺笑着。她對那兩名青年絲毫不曾注意。"我們想先散散步,再和你喝茶,然後逛遍商店,把你的口袋掏空。"
"你們要是把我洗劫一空,我就只好跳下船啦。"兩個女人失聲而笑,那兩名年輕男子看見了莎拉,其中之一的興趣很明顯。但是莎拉轉開身,陪着父親走過甲板散步,艾德在閑聊中驚異的發現女兒對時事瞭若指掌。她顯然最近花了不少功夫看報紙和雜誌,才會如此了解歐洲的情勢。他這才想起她原本就是聰明和機智的女孩,而今她更是不凡,而她在隱居期間並未浪費光陰。她暢談着西班牙內戰,分析希特拉在三月并吞奧地利,與他兩年前在萊茵西部地區的行為。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她父親興趣盎然地問,和她聊天是一大樂事。
"我讀過很多東西。"她對他羞怯地笑笑。"我沒什麼事可做,你知道。"兩人相互一笑。"我覺得這些很有意思。你看以後會有什麼發展,爸爸?希特拉會不會開戰?他分明正在做準備,我覺得羅馬和柏林結盟也很危險。尤其是那個墨索里尼更是大有問題。"
"莎拉,"他瞪着她。"你真教我刮目相看。"
"謝謝你。"兩人又走了一會兒,繼續討論歐洲的危機,一小時后他幾乎捨不得和她暫時告一段落,她的這一面是他從未見過的,而這一面顯然被范佛雷糟蹋了。他們在喝茶時仍然聊個不停,艾德的看法是美國不會投入戰爭,而且認為英國也不會加入歐戰。
"可惜我們不去德國,"莎拉的話令父親吃了一驚。"我很想去看看那裏的狀況,甚至和當地人談話。"她的話使艾德十分慶幸他們沒有計劃去德國。他可不打算讓女兒捲入複雜的世界政治當中。熟知政局、見解獨到如莎拉這樣年輕的女孩固然鮮見,然而親赴是非之地一探究竟卻絕非做父親的意願。
"我想我們還是留在英國和法國的好。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去羅馬。我們可以到了歐洲再決定。"
"你的冒險精神呢,爸爸?"她促狹地問,而他則搖搖頭,知道犯不着趟這種渾水。
"我太老啦,親愛的。而你應該穿上漂亮禮服去參加宴會。"
"多麼無聊啊。"她故意擺出厭煩姿態,立刻逗笑了她的爸爸。
"你的確是個不平凡的姑娘,莎拉小姐。"難怪她和范佛雷的婚姻會淪為悲劇,使她隱居在長島。她太聰明,一般年輕男子根本無法與她匹配。
到了第三天,莎拉對於在船上散步已完全適應。她依舊喜歡獨處,對身邊的異性毫不注意。不過她和父母到餐廳吃飯,昨晚還與船長同桌進餐。
"你有沒有和別人訂婚呢,湯小姐?"歐文船長雙眼發亮的問,薇麗屏息等待女兒的答覆。
"沒有。"莎拉冷冷地回答,臉頰微紅,手指微微發抖地放下杯子。
"歐洲的男人真是走運。"
莎拉端莊地一笑,這句話有如一把刀插在她的心口上。不,她沒有訂婚,她正在等候離婚於十一月生效,屆時正好是舉行聽證之後的一年。離婚,她自覺像個被毀掉的女人。幸好這兒沒人知情,這可以算是她的福氣,她也很感激。如果運氣好,在歐洲也不會有任何人知情。
船長邀她跳舞,她穿着婚前做的冰藍色緞質衣裳,在他的懷中顯得非常出色。這件衣服是她的嫁妝之一,當她換上時覺得喉頭堵着一塊疙瘩。船長和她跳完一曲之後,一位她完全不認識的青年立刻上來邀請她,她遲疑了半晌才禮貌地點點頭。
"你是哪裏人?"他非常高大,一頭金髮,她聽得出他是英國人。
"紐約。"
"你要去倫敦嗎?"他似乎很開心,其實他已觀察了莎拉好幾天,覺得她有意躲避人群,完全不給任何人機會,使他有些不知所措。
莎拉故意對他擺出模稜兩可的態度。她無意被任何男性追求,而且這個男人居然令她聯想起佛雷。
"你會住在哪裏?"
"和我父母的朋友住。"她謊稱,實際上他們在克萊瑞基飯店訂了房間,在倫敦起碼會停留兩周,不過她可不想和他碰面,幸好這一曲很快就要結束了,他有意跟着她走,而她卻毫不鼓勵他,過了幾分鐘他會過意來,便返回自己的桌位。
"看來溫斯洛爵士並不對你的胃口。"船長挖苦她。這些年輕貴族是全船未婚女性的獵物。只除了萬分冷漠的湯小姐。
"沒有啊。我只是不認識他。"莎拉淡淡地說。
"你希望正式介紹嗎?"船長提議道,莎拉笑盈盈的拒絕了。
"不啦,謝謝你,船長。"稍後她和父親共舞時,船長對薇麗盛讚她女兒的美貌與才智。
"她很不平凡。"他顯然非常愛慕她。她和莎拉的爸爸一樣喜歡跟她聊天。"而且好漂亮。這麼年輕風度卻好得出奇。我想你不用為她操任何心。"
"是啊。"薇麗為女兒深感驕傲。"只除了她太乖啦。"薇麗忍不住笑了,萬萬沒料到莎拉對溫斯洛爵士會不假辭色,這對其它的歐洲青年不是好消息。"她遭遇過一件很大的不幸,"她說。"所以她對每個人的態度都很保留。我們希望去歐洲玩玩能讓她開心起來。"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終於有了頭緒。難怪她會對溫斯洛爵士毫無興趣。"她要找對象可不容易,"他坦白說。"她太聰明、太有智能,對幼稚胡鬧之舉一點都沒興趣。也許老一點的男士。"他喜歡這個姑娘,不覺關切起這個問題,於是對她的母親又說:"你很幸運。她是個美人。但願她找到一位如意郎君。"薇麗不禁懷疑這是否是大家的感覺:他們是去歐洲替莎拉找丈夫的。莎拉若是發現實情一定會大發脾氣。薇麗和船長合跳了一曲,便過去找丈夫和莎拉。
"我看我們應該早一點休息了,明天還要忙一天呢。"他們要在舍堡下船再直接前往巴黎,莎拉從未去過那裏,他們安排了緊湊的觀光行程,由旅館派車和司機接送。他們將住在麗池飯店,一星期後轉往杜維爾、貝瑞茲訪友,再到蔚藍海岸停留一星期,之後是康城,與一位老朋友在蒙地卡羅相聚數日,然後他們再去倫敦。
游輪於翌日早晨八點泊靠舍堡,湯氏一家人興高采烈的搭上渡輪。艾德列了一張參觀名單,堅持要莎拉造訪這些地點,其中包括羅浮宮、凡爾賽宮、艾菲爾鐵塔、拿破崙陵墓。薇麗聽到最後挑起一道眉毛。
"我沒有聽見香奈爾、狄奧列在名單上,你忘了它們嗎,親愛的?"薇麗急欲要為自己和女兒採購今年流行的服飾。
"我是想忘,"他寬容的笑着。"不過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忘記的。"他喜歡縱容妻子,這次更希望能把女兒也慣壞,但是他更想向她介紹重要的文化遺迹。
他們抵達麗池飯店后住進一間完美的套房。這一次莎拉的套房與他們完全隔開,可以眺望凡都姆廣場。當她站在房間裏時感覺到一種既苦又甜的滋味,如果能和丈夫同行,住在這裏的感覺會更好。她嘆着氣爬上巨大的雙人床。
第二天一早他們前往羅浮宮。這是一次收穫豐富的旅行,旅途的每一站都很有意義。莎拉不再抗拒父母,他們在巴黎只有一位朋友,是艾德母親的老友,她邀請全家人去喝茶。在這兒莎拉不需要逃避任何社交活動,只需盡情逛博物館、教堂、商店。
到了杜維爾就比較辛苦一點,因為那裏的朋友堅持要莎拉與他們的兒子見面,竭盡全力撮合兩人。他對她十分感興趣,而她卻認為他沒有吸引力,缺乏常識,無聊至極。她在拜訪這家人的一整天時間中全力逃避他。然後到了貝瑞茲,老朋友的一對兒子也對她窮追不捨,還有在康城的某人的孫子逼得她透不過氣;到了蒙地卡羅,朋友介紹給她兩名"可愛的"青年更是教她吃不消。當他們的行程接近蔚藍海岸的尾聲時,莎拉的情緒惡劣,幾乎不肯和父母交談。
"你喜歡蔚藍海岸嗎?"薇麗在收拾行李時故作無辜地問女兒,他們即將在次日啟程前往倫敦。
"不,我一點都不喜歡。"莎拉不客氣地直說。
"真的?"她母親詫異地仰起頭,她還以為女兒玩得很愉快,他們搭過幾趟遊艇出海,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海邊,還參加了數次十分精採的宴會。"那真是太遺憾啦。"
"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媽,"莎拉直視着母親,擱下正在折迭的白襯衫。"我不是來歐洲找第二個丈夫的。在十一月之前我仍是有夫之婦,之後我希望永遠不再結婚。我痛恨你認識的每一個朋友強行把他們的笨兒子或白痴孫子塞給我,我在這兒還沒有認識一個值得聊天的男人,更談不上和任何人可以相處一個鐘頭。我這輩子不想再要另外一個男人,更不想被人拖着跑遍歐洲,活像嫁不掉的老女孩,急欲找個老公。我說得夠清楚了嗎?"她母親震驚的點着頭。"還有,這些朋友們知道我結過婚嗎?"
薇麗搖搖頭。"我想沒人知道。"
"啊,也許你應該告訴大家。相信他們若是曉得我離了婚,就不會這麼起勁的把那些蠢材硬塞給我了。"
"這又不是犯罪,莎拉。"薇麗靜靜地說,很清楚她的看法。對莎拉而言離婚不啻是犯罪。一個她不能原諒自己的罪行,她也不指望別人原諒。
"這種事不值得驕傲。大部分人也不會視之為特殊優點。"
"我沒有這麼說,但是這也並非不能克服的苦難。你終究會認識一些知道這件事而又不在意的人。有時候如果時機對,你甚至會認為有必要告訴一些不知情的人。"
"是啊,就像傳染病,你有義務要先警告別人。"
"當然不是啦。除非你自己有這種想法。"
"或許我應該掛個牌子,你知道,就像麻瘋病人。"她的語氣憤慨、悲痛,但是她厭惡與那些不了解她又想撕掉她衣服的男孩玩配對遊戲。"你知道杜維爾的那個男孩做了什麼嗎?他在我換衣服時偷走我所有的衣服,然後闖進來想扯掉我的浴巾。他還自以為非常幽默哩。"
"太可怕啦!"她母親大吃一驚。"你為什麼不吭聲?"
"我只對他訓了幾句。我告訴他如果不馬上把衣服還給我,我就去見他爸爸,可憐的傻瓜嚇壞了,把東西還給我又央求我不要泄漏一個字。他根本就是可恨的東西。"這是十六歲而非二十七歲男人的行徑。而這些青年全是一個德行,不成熟、驕縱、傲慢、無知、缺乏教育。她無法忍受。"我只是要你和爸爸知道我不是來歐洲找丈夫的。"她再次提醒母親,接着繼續收拾行李。
薇麗當夜對丈夫提起那件杜維爾的意外以及莎拉的話,艾德認為那孩子只是愚昧,不會構成什麼傷害。
"真正的問題在於她比他們成熟太多,因為她所經歷的事。她需要一個年齡大一點的成熟男人。這些男孩不懂得應付她。再加上她對再惹上男人很感冒,這些小毛頭當然只會觸怒她。我們在倫敦為她介紹對象可得小心一點。"他們的作法並非讓她與男性完全隔離,而是介紹她認識能令她愉快的男士,提醒她人生並非只有孤獨而已。她到目前為止認識的小夥子反而使她發現獨居生活比較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