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寓的紅色鐵門緊閉，他無法進去。

他記得倫倫跟他說過陳媽住三樓，他正打算按對講機，希望有人可以幫他開門時，突然間，鐵門被打開，發出吚呀的聲音，兩個流里流氣、獐頭鼠目的男人走了出來。

門開着，他正好可以進入，高大魁偉的身軀走在狹窄陰暗的樓梯里，心裏不禁為以霏他們母子的安危隱隱感到憂心。這兒不但門禁不嚴，裏頭還住着身分複雜，像在黑道或地下錢莊打滾的邪霸惡徒出入，真恨不得能趕快帶以霏和倫倫遠離這治安堪虞的住宅區。

才這麼一想，樓上一陣孩童的哭聲突然傳進他的耳里——

「安德魯，你把我的陶土爸爸弄壞了……」

閔曄心一揪，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三樓的方向跑。

他奔到三樓，隔着鐵門，看見了倫倫望着地上碎裂的陶土大哭，旁邊一個大他半個頭的男孩還指着他的臉糾正着。

「你又沒有爸爸！怎麼可以做爸爸出來？」

「還給我，還給我啦！」倫倫一手揩着眼淚，一手想撿他親手捏好的陶土。

安德魯以一副小霸王的姿態踩着倫倫的陶土。「這是假的！」

「我有爸爸，我爸爸在國外……」倫倫仰着頭，大眼睛盈滿淚水，滾了下來。

「騙人，你根本沒有爸爸！」

「我有……」

閔曄看了，心裏湧上一陣酸意，他拍着鐵門，急急喚着。「倫倫，幫我開門！」

此刻，兩個孩子停止爭吵，同時回頭，望向門外。

倫倫認出了是熟人，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淚汪汪的眼睛突地一亮，邁開短腿，跑到門邊，可惜身高不夠，小手勾不到門鎖。

「唉呀！我才進廁所一下子，你們這兩個孩子怎麼就吵起來了？」陳媽剛好從廁所出來，看見門外有人，她仔細一看，發現是上回送冉以霏回來的那個大帥哥，對方正客氣地對她頷首，她趕緊上前開門。「喔，你不是以霏的朋友嗎？」

「是，陳媽您好，我叫閔曄，來找倫倫。」閔曄禮貌地寒暄。

「喔，請進、請進！」陳媽見過他，旋即開了門。「倫倫需要玩伴，安德魯偶爾會來找他玩，不過，話題只要一講到爸爸，兩人就會起爭執。」

閔曄進門后，蹲了下來，一面揩去倫倫臉上的淚，一面安慰着他。「倫倫別傷心，你爸爸快回來了。」

「真的？」倫倫睜大眼看着他。

「對，他回來后，會先修理那些喜歡欺負你的小朋友。」

安德魯一看到閔曄長得又高又大，比他爸爸還要高壯，立刻惡人沒膽地往門外逃。「不要……爸爸救我！」

一溜煙地，安德魯慌張地跑回樓下去了。

「倫倫，你剛剛做了什麼？」閔曄看見桌上有兩個已經捏好、一中一小的人形陶土。

「我本來用陶土做了爸爸、媽媽，還有我，最小的是倫倫，站在中間，大的是爸爸，中的是媽咪，他們兩個牽着我的手要去玩……可是，可是安德魯說我沒有爸爸，把我的爸爸摔碎了……」倫倫講到這裏，眼眶又紅了。

看着最大的人形陶土已經斷裂在地上，跟桌上的媽媽和他再度分開了，他的聲音再度哽咽起來。「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他的心幾乎要被倫倫的哭聲給擰碎。「乖，叔叔幫你重做好嗎？」

倫倫點頭。「好。」

他撿起陶土，揉揉搓搓，很快地，又幫倫倫捏出一個爸爸的形狀，大手牽住小人形，小人形總算連接了爸爸媽媽，回復一家幸福和樂的畫面。

陳媽見他們一大一小玩得很開心，感覺這個叫閔曄的男人似乎很喜歡倫倫，他眼中那份對倫倫的疼愛和不舍讓人不忍心打斷，而倫倫也很喜歡閔曄，從他進門后就笑聲不斷，所以晚餐時間，她也就由着閔曄喂倫倫吃飯。

吃完飯沒多久，倫倫就在閔曄的懷中睡著了。

閔曄伸手撫了撫倫倫可愛的容顏，融進了寵疼。

「倫倫這孩子很可愛，可惜爸爸不在身邊。」陳媽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低喃了幾句。

「陳媽，你跟以霏感情好嗎？」

「好得很。」陳媽不設防地說著。「雖是鄰居，不過以霏一個人懷孕，在這裏租住，又沒有親友照顧，實在很可憐。我女兒剛好出嫁了，我和以霏很有話聊，她說她父母親都不在身邊了，所以她生產後是我幫她坐月子的，我把她當女兒般看待，她也對我很好，常買東西送我，我們情同母女。」

閔曄乘機詢問。「那麼陳媽，以霏提過倫倫的爸爸嗎？他去了哪裏？」

「喔，以霏說倫倫的爸爸早在五年前就和她分手了，分手后她才發現懷了孕，不過因為兩人的觀念差異很大，倫倫的爸爸並沒有結婚的打算，所以她沒有結婚就生下了倫倫。」

閔曄心一震，答案呼之欲出了。五年前，他們還在同居，而且他們分手的原因之一，確實是因為他無法給她一個婚姻的承諾，但他真的沒想到她會在五年前懷了他的孩子……

一想到她離開他后，獨自懷胎、工作，歷經生產的痛楚，一肩承擔著經濟壓力，一股罪惡和自責不禁襲上心頭。

只要想到以霏要兼顧事業，又要照顧倫倫，背後付出的努力和辛勞就教他不舍，眉宇間滲入自責與心疼。

如果五年前他沒有讓她離開，他就可以在她身邊為她分擔一切了，她也不必孤苦地撫養倫倫。

重逢后，她還是壓抑着苦楚，寧可帶着倫倫住在這樣老舊的公寓裏生活，有什麼委屈和辛酸都不跟他吐露，這點教他有些氣惱。

她打算瞞瞞他一輩子嗎？

還是她想另外找個男人結婚，讓別人取代他的位置？

「那麼，裴爾騏是不是她考慮結婚的對象？」他急急地問着。

「考慮結婚的對象？這我倒沒聽她說過，不過裴爾騏是她的老闆，他很喜歡以霏，假日偶爾也會帶女兒和他們母子出遊。我當然希望以霏要把握青春，找個好男人結婚，以後有個依靠，倫倫也才能健康的成長。」

一想到裴爾騏帶着他們母子出遊的畫面，閔曄就妒火中燒。他的妻兒他要自己照顧，他不要別的男人取代他的位置！

叮咚！

門鈴突然響起。

陳媽去開門，不久后冉以霏走了進來，一見到閔曄，美眸驚詫地望着他。

「你怎麼會來這裏？」

「你忘了，我跟倫倫有約定，要來看他。」

冉以霏拿他沒轍，一見倫倫睡在他懷中，她走上前打算接手。

「還是讓我抱倫倫上樓吧！」他抱着倫倫起身。

倫倫在他溫暖的懷抱里，睡得又香又甜的，她也捨不得抱開，免得吵醒他。

「是啊，我看閔先生跟倫倫很投緣，剛剛倫倫又被安德魯欺負，他一出現，倫倫就不哭了，而且閔先生還陪他玩，倫倫好開心呢！還有，閔先生也喂倫倫吃飯，倫倫很快就吃完了，倫倫好像很喜歡閔先生。」

陳媽習慣對以霏報告倫倫的生活狀況，但是今晚的話題幾乎都繞着閔曄照顧倫倫講，看來閔曄是有心想接近倫倫，他到底想做什麼？

「我先走了，陳媽，再見。」閔曄跟她道別。

「好，有空再來啊！」陳媽笑咪咪地送他們離開。比起裴爾騏，倫倫好像更喜歡親近這個高大帥氣又懂得保護、照顧他的閔曄呢！

冉以霏只好拿起倫倫捏好的陶土，走在他前頭帶路。

閔曄跟着冉以霏回到她四樓的住家。

房子的外觀雖然陳舊，室內坪數也不大，不過內部打理得乾淨清雅，絨布沙發上有着水藍色的抱枕，一張幾何圖形的地毯，牆角、窗戶各吊放着她最喜歡的蘭花，走進室內，淡淡的蘭花幽香襲入鼻間，馨香盈滿室。

她讓他將倫倫抱入卧室里，放在床上。

閔曄坐在床沿盯着倫倫稚嫩的容顏，拉起被子幫他蓋上，黑眸充滿着寵愛疼惜之情，冉以霏見了，一顆心陡地冒出不安，就怕被精明的他瞧出了什麼端倪。

「謝謝你，時間很晚了……」

「以霏，我們談談。」

「對不起，我要休息了——」

「還是要在這裏談？你不希望我吵醒倫倫吧？」他打斷了她的話。

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冉以霏不得已，只好跟着他走出卧房，來到客廳。

「倫倫是我的孩子嗎？」

一聽到他開口問的話，她整個人當場怔愣愣住。

「……你、你怎麼會這樣想？」她全身一震，表情像受到驚嚇般，連話也說得不順了。

「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倫倫跟我一樣有鬈髮、有酒渦，他跟我很相像，而且他剛好四歲，加上從你懷孕的時間推算回去，正好是五年。五年前，我們還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我懷疑他是我兒子，可是你卻一直在閃躲着我，所以我去找陳媽，陳媽已經告訴我一切了，證實我的懷疑是正確的。」

「陳媽……告訴你什麼？」她微怔。

「她說倫倫的爸爸早在五年前和你分手了，分手后你才發現懷孕，不過因為兩人的觀念差異很大，倫倫的爸爸並沒有結婚的打算，所以你沒有結婚就生下了倫倫。」

他盯着她，不容她閃躲。

她咬着下唇，責備自己的疏忽，完全沒防備他會找上陳媽。

「你懷孕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黑眸里有着被隱瞞的痛苦。

冉以霏眸中的震驚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憤怒，當時他根本不想走入婚姻，她可以告訴他，他們擁有愛的結晶嗎？

去找他根本是自取其辱，何必綁住他呢？

「為什麼？因為你一直抱持着不婚主義，專註在工作中，你不會想要孩子來牽絆你開創事業！」

他的眼神一凜。

他真該死，傷她那麼深，讓她對愛情失去了信心，既使懷了他的孩子，她也寧可獨自撫養，不願回頭找他。

「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他軟下聲音，黑眸釋出歉意。「我一心只想在事業上打下成功的基礎，沒有體諒你渴望一個家的心情。以前我沒有陪在你身邊，讓你吃了不少苦，現在，讓我參與你和倫倫的生活好嗎？以霏，我們是不是可以重修舊好？」

他不能再像五年前那樣放她走了。

她是他的，倫倫也是他的孩子，他對她的感情一直存在啊！

這幾年，他的事業版圖如願的不斷擴展，是別人眼中成功的企業家，身邊也不乏女人靠近，但是他內心深處的一隅卻極度空虛匱乏，有一種無力填滿的孤寂和失落是外人無法探知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成功了，卻沒有家人可以分享，驀然回首時，他才發現有個人是他不該放掉的。

他很想念以霏，以霏的笑臉、以霏的溫柔，比任何女人更加真誠純凈，不摻一點心機和算計。以霏雖然搬走了，但她一直住在他的心裏，五年來未曾離開啊！

他後悔自己放她離開，知道倫倫是他的孩子后，他很高興她生下了倫倫，倫倫成為他和以霏重新連接愛情的希望，所以他必須好好把握機會跟她再續前緣。

「重修舊好……是什麼意思？」

「我想照顧你和倫倫，我要跟你結婚。」

「結婚？！」冉以霏怔愣地望着他，沒料到堅持不婚的他會提出如此震驚的要求。

最奇怪的是，明明她已經想揮別舊情了，此刻一顆心卻撲通、撲通地跳着，鼓動着嚮往已久的喜悅。

和深愛相屬的男人走向紅毯的另一端，接受朋友的祝福，建立一個幸福溫暖的家庭，廝守一生，這一直是她心中期盼的，不是嗎？

但是，一個堅持不婚的男人，為什麼在五年後突然改變了想法？

難道……是因為他看見了倫倫？！

思及此，她的心彷佛被刺了下，有種受傷的感覺。一定是的，知道倫倫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想要爭取倫倫是嗎？

想到改變他結婚的想法不是因為她，而是倫倫，她不禁難過地搖了搖頭。「我不能。」

她沒有那麼大的魅力讓他開口結婚的，如果不是倫倫的存在，他仍然會以工作為上，害怕婚姻帶來傷害吧？

而她在他一提到結婚時，居然還冒出了久違的期待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