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聽說我的情敵是個才華橫溢的女子,從事室內裝潢設計工作,擁有獨立的工作室,在行內頗具威名。
當然,聽說的渠道仍然只有一個--狄珩琪!
在向我描述情敵的境況時,她曾玩笑地說,她自己才是最具條件成為男人情婦的女子,只可惜她天性傲氣,無法容忍不專不忠的愛情。
這就是我所熟識的狄珩琪,表裏不一,外表嫵媚動人,內心爽朗豪放。她痛恨始亂終棄的男子,對愛情的追求及幻想遠遠超勝於我,讓我瞠目結舌。
依她的個性,我以為她會無條件憎恨「紅杏出牆」的倉銘,但事實恰恰相反。偶爾,替我打抱不平的同時,我會莫名地感覺她的主觀意識似乎更倒戈於包養情婦的倉銘。不明其中道理,但不可否認一點,狄珩琪穿插在我與倉銘之間,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從我認識倉銘的第一天開始。
不知是否當倉銘的秘書久了,狄珩琪亦沾染上了倉銘說一不二的強勢惡習。昨晚落下話端「今天要與我清算總賬」,那麼我即使逃遁去月球也是避之不及的。
果真,十二點整,當我處理好手頭最後一份文件,端放在楊守益辦公桌時,手機鈴聲準時響起。
「嗨!美女!可以走了嗎?今天我們去『遜亞』吃韓國料理。」
「我頭疼……」
「我就在樓下。五分鐘,邁着你修長性感的美腿現身我的面前,OK!!」
修長性感?「70的她與「63的我,到底誰的腿更修長性感?
當與我一同步出電梯,三樓營銷部的薛「色狼」公然對着狄珩琪西裝短褲下的美腿流口水時,我無奈地嘆息。
狄珩琪正交環着雙手倚靠在車門前,銀灰的車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襯得她的身材更為感性。
銀灰奔馳,倉銘的專屬「坐騎」--午餐時分居然會被閑置?是珩琪尚未歸還,還是倉銘今天不需要?香車美人,私隱空間,出雙入對,情婦……聯想翩翩間漫是情敵嫵媚的眼神,倉銘的行蹤千種萬種,我的思維邏輯卻似生了銹般轉不過彎,怎麼想都僅能想出一種……奇怪!真是奇怪!
「那個變態弟弟是誰?」狄珩琪打開車門把我塞進去,邊高傲地隔着紫色太陽鏡片瞪他。
「對你這身裝束沒有反應的男人才是變態!」我嗤笑,笑聲震動神經,使疼了一晚的腦袋頓然虛空,無力倒靠後墊,用食指按住發漲的太陽穴解壓。
狄珩琪跟着跨進,隔着玻璃繼續阻截薛「色狼」探照燈式的眼神。對方的鍥而不捨終是惹怒了狄美女,就見她突然解開兩顆前衣扣,風情萬種地媚笑翩翩,車窗外的薛「色狼」怔忡,獃獃地駐立半晌,倏地捂住鼻端,面呈紫色,落荒而逃。
「哼!有色無膽!」狄珩琪神情冷然,啟動汽車。
「唉,可憐的男人。」我搖頭微嘆。
「噢?藉機為自己叫屈嗎?」珩琪朝我壞笑,「因女色而血脈賁張的男人司空見慣,但會因男色而猛流鼻血的女人……我可是畢生難忘喔。」
「珩琪……」我抗議,卻無力對駁。唉,因為我就這麼丟臉!將生平第一次鼻血獻給了倉銘。這件糗事,恐怕會被她捏來取笑到老死。
「還記得那天倉銘抱着你衝出辦公室沖我『吼叫』的模樣……認識他這麼久,第一次見他如此手足無措;偏偏那時躲在他懷裏的你,雙手死捂鼻子,臉色慘白,足可媲美死屍。嚇呆了我,還以為倉銘拿你出氣,一時錯手,犯下了滔天大罪呢。」
「從小到大未流過鼻血,緊張自在情理之中嘛。」
「是緊張還是羞愧難當呢?」狄珩琪笑得狡詐,「唉,你緊張倒是好事一樁,瞧,多順理成章便又投入了倉銘的懷抱,多少女人費盡心機也求之不得咧。只是害苦了倉銘哪,大概到現在,他仍深陷在歉疚和自責之中哩。」
我忍不住抿唇。倉銘自始至終認為他的「冷戾」態度才是令我氣血上涌的真正原由,因而自責;而我順水推舟,不點明的原因並非有意欺瞞,而是……如珩琪所言,因男色而流鼻血的花痴女,此頭銜我是打死也不會主動坦白,供認不諱的啊。
「不過自那件事後,倉銘似乎對你消除了隔閡芥蒂,不再拒你於陌路之外,真是好事一樁呢。」
我聞言一震,胸口似被什麼東西堵住,語氣隨即轉為淡漠:「是嗎……」
狄珩琪察覺,咄咄追問:「不是嗎?」
我不做聲,假意托腮專註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緻。消除隔閡,不再拒於陌路之外--呵呵,現實若如幻想這般單純,美妙,那該多好?
「汽車是倉銘的。」靜謐許久,珩琪突然開口。
我挑眉。倉銘用這輛車載了我近五百次,我會不知道?莫名其妙的提示。「嗯!」
狄珩琪笑笑,「平常約你吃飯,我們總攔計程車去目的地。今天開了倉銘的奔馳來接你,你居然不詫異,表情和平常坐計程車時差不多,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然該怎樣?興奮、激動,然後跪倒在你的西裝短褲下親吻,膜拜?」這會兒我倒真詫異了。
「倉銘中午若非與客戶有約,總會駕車去大環西路的分社巡視一圈兼解決午餐,車子在十一點至一點時分從未有過閑置的記錄,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看到車,你卻未表示出困惑。本以為你沒注意,所以提醒,顯然多餘。只是你不問……依常理判斷,多少有些奇怪。」
「有什麼奇怪?!」我不以為然,「你的話未免絕對。從未嗎?與客戶有約,若對方提議載他同座,他就不必開車……」若由情婦載他,他更不必開車。咦?我的思維怎麼又逆轉去了叉路,集中精神,歸回正途,「如果近午休時公司遇上突發事件,臨時更改行程,也不必開車;當然,若今天恰巧感覺身體不適,或突患工作厭倦症,決定取消例行巡視的話,那就更……」
「還有多少個如果?」狄珩琪打斷我。
「只要你不覺無聊,起碼還有十個。」
「哈哈,如果這是智力題的解答,我會為你鼓掌,極具幻想,並且精準幹練。」狄珩琪乾笑兩聲,臉上卻無半點笑意,「但我們正在討論的不是陌生人,是倉銘,你的老公!」
我頓一頓,敏感地察覺氣氛異樣,「喔……」
「喔?只是這樣,不再有下文?」狄珩琪微變了臉色,「種種可能均在你的設想中,就不想確定發生了其中哪一種?怎樣的突發事件,嚴不嚴重,你無所謂?倉銘昨夜宿醉,今天極有可能身體不適,你不關心?工作厭倦症……你不了解你的丈夫對工作有多盡責,除非是倒在床上爬不起的時候,他又怎麼會隨意取消例行巡視,你不緊張?正常的妻子都該問的,不是嗎?」
「正常的妻子」?她在暗示我不正常?今天的珩琪怎麼了?在哪裏受了冤氣朝我宣洩?我識相地閉嘴。
車廂里出奇的寂靜,狄珩琪不說話大概是在等我的回答。透徹她意圖的我更沉默,連呼吸也不敢大喘。依狄珩琪的脾氣,一定會更生氣吧?我已能在腦中勾勒出她暴跳時的臉部表情,迫人的氣壓正在凝結。
「我很好奇,平筱,自結婚後,在你與倉銘之間是否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以至於減退了你對倉銘的熱情,更改變了你對婚姻的態度?」音調尚且平和。
「包養情婦算不算?」我鬆口氣,略帶調笑地回問,想藉機緩和一下車內的氣氛。
「不算!情敵出現未滿半年,你們結婚卻已近兩年,在那之前你已對倉銘不聞不問,淡如陌人了,不是嗎?」
在那之前?!我抽氣,失態地瞪她。她的語氣含有透徹始末的篤定,為什麼?倉銘向她抱怨我們夫妻間的私隱?我突然不安了,不知如何應對,只能故作瀟脫地笑,滿不在乎地移離視線,掠過後視鏡,裏面清晰影映出的卻是我蒼白的面容、牽強的笑容,彷彿被無情地撕扯了表皮,曝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血肉,觸目驚心。
鏡中所現何人?我震驚。狄珩琪十指緊扣方向盤,壓抑的姿勢似隨時會將它拔離操縱桿,終於……
「沉默!沉默!又是沉默!沉默表示什麼?逃避?迴避?還是根本無所無謂?」
「沒,不……表示什麼……」我咬牙迫自己鎮定。
「不為什麼!不表示什麼!平筱,你真那麼大肚大量?或是淡漠?無所謂與別的女人分享丈夫,無所謂擁有不完整的愛情,更無所謂即將垮台的婚姻?平筱,你不再愛倉銘了嗎?或是從頭至尾,從未真正愛過,結婚後才意識到自己錯了,後悔了?」狄珩琪單手捉住我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膚,「倉銘包養情婦,你不聞不問,無動於衷;倉銘徹夜不歸,你高枕無憂,安心入眠;你究竟想做怎樣的妻子,究竟意欲何為?平筱,回答我!」
「珩琪,你看路,專心開車!」我驚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車流高峰的中午,狄珩琪竟然單手駕駛,並且分神駕車?當車頭失控向右急靠,險些與一輛福田親吻時,我幾乎昏厥,狄珩琪卻認定我又開始慣用迴避政策,氣上加氣。
「他的工作是否順利,是否遇上麻煩,開心或是不開心,你可有尋問過、關心過?昨夜他為什麼酗酒,爛醉如泥的原因,你想要了解嗎?最終為何由我送他歸家,你是不願問、不想問,還是連探究的意圖也沒有?」
她越說越急,越說越大聲,突發而起的激憤令我無從招架,只能退。奔馳在車道里扭曲前行,前後左右的警示鳴笛聲震耳欲聾。
我蒼白了唇,極力抑制顫抖,「你了解的,我本性如此……」
「本性?我不了解!哪個才是你的本性?戀愛時的純真、熱情,還是結婚後的冷血、殘虐?」
我怔了,傻傻地盯着狄珩琪坦然厭惡情緒的漂亮臉孔。冷血,殘虐--她竟用這兩個可怕的字眼扣在我身上?
她不是一直站在我這邊,替我打抱不平,替我埋怨倉銘的嗎?怎麼突然間黑白顛倒,涇渭交錯了呢?天地在翻轉,我的鎮靜、坦然、無所無謂在一瞬間被擊垮,身體似被突然抽空般脫虛,連呼吸也紊亂了。
「……你,指責我?」
狄珩琪從激蕩中冷卻,從混亂中清醒,失措半晌,回神時突然急打方向盤,奔馳遊離車河,在路邊停靠下來。
她跳下車,把我也拖出車外,指着馬路對面。
「還記得它嗎?那家令你無處可藏的水晶屋?」
順她的手指望去,我的胃部猛一陣痙攣,一股令齒根也顫抖起來的溫暖徐徐注入,雜亂無章的心頓然平靜,垂死掙扎的溺水者抓到了柔韌的指尖。
明凈透徹的玻璃櫥窗,我眼瞳迷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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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仍在灼燒,卻不知是因為血流逆轉,還是出於女孩本能的羞澀,日光照射,意識昏眩。
「還好嗎?能不能走路?剛剛你流了很多血啊!」
「鼻血而已,不礙事的。」
昏眩--原因之一,剛才為止血而長時間朝天仰脖的緣故;原因之二,有些羞於啟齒--倉銘抱着我從辦公室到醫務室,直至鼻血止住,仍未放手,想不暈都難。
「怎麼不礙事?瞧你東倒西歪,一副隨時會暈倒的樣子。」狄珩琪斷定我歸屬老弱病殘類,小心翼翼地攙扶,緊緊地挽着腰的力量,夾得我生疼。「平筱,你把我嚇壞了,怎麼好端端地會流鼻血?是因為趕新合同通宵熬夜,累了?還是身體本來就不舒服?」
「啊?嗯……」我含糊矇混。
鼻腔里已經沒有潮濕的感覺,炙烈陽光下流動的風將最後一絲血漬蒸發,燥燥地,似會隨時裂開。忍不住用手背揉,剛沾上鼻尖,「啪」的一聲被狄珩琪擊落。
「開什麼玩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鼻血,被你用力一揉,又會再冒出來。」
「怎麼可能!會流鼻血又不是因為內膜破掉,而是因為……」我驀然打住。
「因為什麼?」狄珩琪打蛇隨棍上,表情詐得很,「我就覺得奇怪,你來時還好好的,怎麼一進倉銘辦公室就出問題?」
「什、什麼啊?」莫非她看出了端倪?
「嘿嘿,看倉銘抱你衝出辦公室,一臉惶恐、焦急的心虛樣,就知道其中肯定有鬼。」狄珩琪豪爽地拍拍胸脯,「平筱,不用怕,偷偷告訴我,倉銘是不是對你公抱私仇?威嚇你?罵你還是打你了?你是不是因為受驚過度才會流鼻血的呀?」
倒!
「你你你,亂講!流鼻血完全出於個人原因,跟倉銘半點關係也沒有,更何況,他是你的上司,你怎麼誹謗他?」我激動地跳起來,為倉銘辯駁。
「別激動,是我不好,我卑鄙、我小人、我道歉,只是你千萬別激動,再流鼻血,倉銘會拿我開刀!」狄珩琪又賠笑臉,又拍脊背,安撫我的情緒。
「珩琪,放開我,我自己能走。」由於我與她的身高差距,她摟我腰時,正好將我埋入她的懷裏。來來往往的行人擦肩而過,都拿奇特而曖昧的眼神瞅我們。
「不放!不把你安全護送『悅君』,倉銘還是會拿我開刀。若不是臨走時業務部的姜弦有緊急事件彙報,他會親自載你,比我更『溫柔體貼』喔。況且,嘻嘻,托你的福,我今天可以跟着大快朵頤一番,『悅君』的葯膳可是出了名的味佳且名貴,奢侈的享受呢。」
「托我的福?」我不解。葯膳又是怎麼回事?
「嘻嘻,將功補過,替你清熱降火羅。」狄珩琪笑得壞壞的,「工作時的倉銘極為『猙獰』吧?」
「啊……」我傻眼,莫非倉銘以為罪責在他?
「只是,倉銘暫時不能走,你卻為何拒絕我們開他的車?還反駁他、頂撞他,若非今天他做錯事,心存愧疚的話,嘿嘿……」
「哪有頂撞?商量而已,說得倉銘多野蠻,不講理似的。」什麼秘書嘛,「況且你把車子開走,倉銘怎麼辦?難道讓他步行不成?」
「唷,很體貼哩。」狄珩琪故作曖昧地睨我。
臉驀然通紅,我支吾道:「我們坐計程車也一樣啊。」
「那他坐計程車去豈非更一樣?」
「狄珩琪!」
美女笑彎了眼,「傻瓜,坐什麼計程車?倉銘的緊急事件沒那麼快解決啦,不如我們步行,順便逛逛沿路的精品店,沒準會有意外收穫。我買杯水給你,多多補充水分,鼻子就沒那麼乾燥了,還可以清腸胃,為稍後的葯膳做前期準備。完美的計劃吧?就這麼決定。」
興緻一來的狄珩琪,十頭牛也擋不住她的去路。就見她時而衝進店裏掏寶,時而對着櫥窗里的服飾評頭論足,連礦泉水瓶也因無多餘的第三隻手而丟給了尾隨的我。一分鐘前把我保護得跟世界文物似的,一分鐘后便被琳琅滿目的服飾引誘,將我拋到了九霄雲外。雖然女人的貪嗜顯露無疑,卻不失她爽朗可愛的本性。
「耶,好漂亮的蝴蝶,」珩琪又找到了一家玻璃櫥窗,正趴在上面驚嘆!「平筱,快來看,快來看。」
蝴蝶?服飾的最新款式嗎?我笑,邊喝水邊湊到她身邊。原來,櫥窗里展示的不是衣服,而是一隻用水晶雕刻成的蝴蝶,振翅欲飛的形態。破雲而出的陽光直射其上,豎起的翅膀里,竟漾動起炫麗的七彩色澤,栩栩如生,仿似真要飛起般活靈活現。
「真的很漂亮啊,而且手藝精湛。」左邊還有一匹躍起前蹄的駿馬,「咦?右邊金黃色的那是什麼?」我俯身近看標牌上的註解,「劍蘭?那後面……」
「耶,裏面還有更多漂亮的水晶,快快,我們進去看。」性急的珩琪不讓我細細研究左後側一隻形狀怪異的罐子,便迫不及待地拉我推門而入。擦身而過,看到屋沿與門頂之間的白牆上,嵌着用褐色石塊排列組成的字。身體已在門裏,脖子還伸長在外,定睛細看。
倉?!
倉銘的倉,華文行楷,大大的一個「倉」字?
撲通!心臟跳漏一拍。
店內多是琳琅滿目、應接不瑕、顏色各異、造型獨特的各式水晶,擺了滿滿一屋,架上、牆上、桌上、椅上,甚至連天花板上垂吊的也是,每一件似都擺放得隨意,整體格局觀來卻創意得唯美,個性得咋舌。
「豹,是獵豹!」珩琪在一座花架前興奮地尖叫,並揮手示意我過去,「彎曲的尾巴,修長的身形,血紅的眼睛,蓄勢待發的姿態,天,與它對視時竟有真實的不寒而慄的感覺,平筱,我好喜歡。」
我也有相同的感覺,那泛着冷幽光澤的紅色--彷彿我們已是掌控中的獵物,隨時會被奮起一躍而扼斷咽喉,我甚至能看到它半蹲半匍伏時腿部凹凸的肌肉。天!它出自怎樣技藝精湛的雕刻師啊。
「黑色的身體是墨晶,紅色的眼睛,確切地說,玫瑰紅的眼睛,是薔薇石英。」溪水靜流的聲音響起。
我與珩琪一起回頭,站在陽光里的,一臉微笑的是一個穿着百褶長裙,漆黑長發盤在腦後,清徹得也似澗溪般的韻味女子。
「歡迎光臨。」她帶着笑,微微福身,「我叫奈策。」
「這些雕刻品都出自你的手?還有外面櫥窗里的蝴蝶?」珩琪抑制不住興奮,敬仰地問。
「女子的手藝雖然精巧,卻雕不出獵豹渾然天成的野性。」她抬手掠過桌椅上的飾品,「我是初學者,煙缸、花瓶之類還能應付,但如這些……褐色茶晶的臉譜,淺綠石髓的水仙,就非我之力所能及的了。」
「那是誰的能力能所及?」珩琪不死心地追問,我邊等回答邊沿着架子細細欣賞每一件工藝品。
「我的導師,也是我的丈夫。」
他們一定極相愛,極幸福,即便不看她的臉,我也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出溪流飛澗的激情。她的臉呢?清徹的溪水是不是也起了波浪?忍不住想印證,眼光卻在轉彎途中停頓住。我與她之間的架子角落,倚着一塊不起眼的白色水晶,遠遠望去,模模糊糊的造型,不知為何,瞬間吸引了我的注目。
直直地走去,將它拿起,捧在手心裏仔細端詳,這才發覺它的奇異之處。原來它是由彎曲貼合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兩個小人組合而成,那是男女舒展開的兩條手臂,女子拱起的背構成圓圈,男子修長的腿彎曲成勾,他們如膠似膝地緊緊摟抱,那姿勢,有種說不出的偏執、壓抑。將它高舉過頭頂,再遠觀。
「這塊水晶……很像一個字。」
珩琪也湊過來,橫看豎看,「是不是……」
「倉!」奈策定論,眸中閃着幻光。
「倉?」珩琪再看,「嗯,是倉!好奇異的造型喔。」
「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門口牆壁上也是『倉』,用褐色石塊排列成的。」
「有嗎?」珩琪狐疑道,「我沒注意。」
「是茶晶,不是石塊。」奈策笑,眼睛始終未離開我的手,彷彿一輩子也看不倦似的,她解釋:「我的丈夫姓倉,這間水晶店是結婚周年時,他送我的禮物。」
「你的禮物卻仍以丈夫的姓命名?中國女子的傳統美德,嫁夫隨夫?」珩琪調笑,倒有幾分聽故事的閑情。
奈策聞言也笑,是那種讓人羨慕的擁有世界似的滿足,「我和他在同一所高中就讀,畢業后他堅持自己的理想,遠飛俄羅斯專修雕刻技藝。我升上大學,然後工作,等了十年,終於等到他回來,下飛機的那天,他見到我一句話也未說,只是將這個水晶雕刻塞進我的手中,然後拉着我跑出機場,攔了輛計程車……」
「幹嗎?」珩琪瞪大眼。
奈策抿着唇,笑得羞澀,「直奔民政局。」
「結婚?」珩琪大呼,「哪有不求婚,就結婚的?你同意了嗎?」
「第二天我就冠上了『倉』姓呀。」
「哇,你好容易騙到手。」珩琪故作慘痛地捧住頭,然後兩個女孩一起笑了起來。
「我要這塊水晶,賣給我!」用力握着「倉」,望着她的幸福,我幾乎有種握住倉銘,握住幸福的錯覺。話不受大腦控制地脫口而出。
「平筱,開什麼玩笑?」珩琪怔了,「水晶是奈策的定情物,十年苦候的見證,足以珍藏一輩子的珍貴禮物,怎麼可以給你?而且根本定不出價錢嘛。」
「畢業后,倉去俄羅斯最著名的CUS水晶廠見習,這是他製作的第一件成品,想念我時衍生了這個創意。男子是他,女子是我,十年的偏執,註定糾纏出一段姻緣。」她突然問,」你對『倉』似乎特別敏感,為什麼?」
「呃……」我語塞。
「就是說啊,平筱你又還沒心儀的男子,即便以後出現了,他也未必姓『倉』,你要這塊水晶有何意義,它……」話及此,珩琪突然頓住了。
「你為什麼要它?莫非你也有想抱住的『倉』姓男子,想與他糾纏一輩子的姻緣?」奈策笑問,但不等我回答,又再說:「十年的光陰,算長不長,算短不短,時常就在不經意間改變人一生的命運,有時回想,我與倉能在堅持十年的等待后結為夫婦,真的幸運。」
「乎筱……倉……你要這塊水晶,難道你……」
隱約聽到珩琪在插話,但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奈策的臉上,聽她接道:「我的確很想珍藏,它--無論對我,還是倉,都意義非凡,它沒有價錢,是非賣品。」
我黯然地垂下眼帘,剛才衝動時脫口而出的要求,聽她解釋后細細想來,的確過分了些,「對不起……」
「但!」奈策打斷我,「我可以送你。」
失落被激悅取代,我狂喜地抬起眼,「真、真的?」
「我與倉積聚了十二年的濃情滿溢其中,是永恆的象徵。」奈策眨眨眼,「來!拿着!它會帶給你好運。」
我顫抖地抬起手,握住她的手及她手中的水晶,彷彿已聽到教堂的鐘聲。
「平筱,你暗戀倉銘,對不對?」關鍵時刻,珩琪突然大喝,喝散了氤氳之霧,冷氣侵襲,我頓然清醒。
我在幹什麼?在一個陌生女人面前坦露私隱?並有與倉銘最親近的珩琪在場?她們會怎樣評論我,而直爽的珩琪告訴倉銘怎麼辦?倉銘會有什麼反應?鄙夷,唾棄?我要怎樣面對?一系列的難堪局面接踵而來,我神經質地抽手,倒退一步,邊笑邊搖頭,嘴巴竟自然而然地張翕:「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珩琪,你弄錯了……」
「平筱,你喜歡倉銘,所以才想要買下這塊水晶,希望能藉助他們的力量,像奈策一樣幸福,對不對?」她不理會我的否認,自認已得到答案,興奮地叫:「平筱,你什麼時候愛上倉銘的?從你們第一次相見,他救了你開始嗎?英雄救美,美女心生感激,愛上英雄,決定以身相許?平筱平筱,你好可愛!」
「不不不,珩琪,你看童話書看得太多了,我沒有!」我漲紅了臉,她越叫我心越慌,她在取笑我?拚命地搖頭,失控地轉身衝出屋子,奔出大門時,重心不穩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扭傷了右腳。光天化日之下,我跪在地上急急地喘息。鼻腔濕潤,手背一抹,一條腥紅血印。
一輛奔馳在我眼前停靠,「你在做什麼?不是讓你們先去『君悅』訂座的嗎?狄秘書呢?她在哪裏?」
磁性的嗓音刺得我眼眶發紅,抬頭看到駕駛座里,背着陽光陰影下的唇角微揚,似笑非笑,我險些癱軟。
「你怎麼又流鼻血了!」見到我的鬼模樣,倉銘皺眉衝下車,一把抱起我,「你的腳又怎麼了?」他似乎開始冒火,左尋右探,「該死,珩琪到底跑去了哪裏?」
這時,珩琪尾隨而出,倉銘指責她沒照顧好我,她辯解。玻璃門裏,懷抱水晶的奈策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里含着擔憂。
她擔憂什麼,我已無力猜測,我比她更擔憂,不知珩琪會在什麼時候將我的秘密昭告天下,也不知到時該持何種態度應對。
「我想回公司。」我得先躲藏起來。
「平筱?!」兩人的爭執停止,珩琪低呼。
緊張不安,加上烈日與倉銘的溫度,合在一起像暖爐,燥得我鼻血直流。
「好!我送你!」倉銘抱起我,與我一起入後座,並用兩指捏住我的鼻端,「狄珩琪,你開車!」
「啊……喔!」珩琪回神。
汽車駛上公路,我閉上眼,在心裏哀嘆。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不讓我躲藏,第二天,珩琪電話火攻我的辦公室。
「平筱,今天你怎麼不來?倉銘中午好像沒有飯局,我們一起約他吃飯啊。」
「我、我的腳扭了,不方便走路。」
「我讓倉銘來接你,他一定願意。」
「不不不,不用……」
「平筱,你在害羞?是不懂如何表達,還是找不到機會表達?一味地站在原地,倉銘可不會飛去你懷裏喔。」珩琪咭咭地笑,「平筱,放心,我會儘力幫你。」
「幫?你想做什麼?別亂來啊。」我幾乎哀嚎。
「不用擔心,我自有分寸。」珩琪安撫我,「其實平筱,你會不會有種感覺,你與倉銘冥冥中註定會相遇相戀?昨天回來后我一直在想,越想越玄。自你與倉銘戲劇性的相識以來,事事相連,環環相扣,倉銘違背了他的個性,而你也是,連逛個水晶店也與『倉』有關,你說,除了『宿命』這兩個字外,還能怎樣解釋?」不待我反應,她又重重地加了一句:「平筱,你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