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把初戀獻給倉銘,卻把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異性的擁抱獻給了艾惟汶。雖然那個擁抱只是欣喜的附贈品,毫無實質意義,但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那一刻艾惟汶向來懶散的漂亮臉孔上所進現的激動神情。
愛情哪有公平與不公平?你付出多少,我如數回報多少?付出與回報又要怎樣衡量?用天秤稱嗎?
艾惟汶絕不會料到,一個擁抱會換來往後如此之多的痛楚;倉銘更不會料到,一枚戒指竟會收繳殆盡我體內超乎本性的激情,讓我瞬間打回大家所熟曉的那個事事不聞不問、淡漠懶散的平筱原形。
我總在抱怨婚前未認清倉銘的真正本質,託付「錯」了終生。反觀之,倉銘又何嘗不是?
「平筱,你看這隻龍蝦新不新鮮?今天我們合力做一道三色龍蝦……」在我游神之際,倉銘從海鮮區選中一隻大龍蝦伸到我面前,龍蝦鮮紅的大鉗張舞着,險些夾到我的鼻子。我駭了一跳,自衛地猛拍開他的手腕。倉銘措手不及,龍蝦「撲通」一聲掉回了池子,水濺出,濕了他半邊衣褲。他怔仲,唇邊的笑意略收。
「呃……你、你嚇到我了。」我別開眼。
倉銘僵着不動,暴風雨又將來臨嗎?我倉皇地握緊手指,他慢慢俯身從池中找出那隻龍蝦,放進我手提的菜籃中,然後舒口氣,溫柔地刮我的鼻子。
「是嗎?對不起!」他唇邊復燃的笑容讓我炫目,牽起我的手繼續向前走,「對了,做三色龍蝦還需要什麼材料?我想想,那天我們在飯店吃的那道菜……啊,對了,還有西芹、西蘭花、腰果仁……」
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後,心存疑惑。今天的倉銘似乎顯得特別開心,脾氣也隨之欲加溫柔及有耐心了。
一大清早當我洗凈了床單及一些換洗衣服后,他搶着替我把它們掛起來;接着掃地、拖地板、擦拭傢具,整理完屋子后又拖着我來菜場買菜--我們結婚近兩年,他一步也未曾踏入過菜場。
腦海里從未幻想過這樣的畫面,平日穿着筆挺西裝,駕駛高級轎車,在商界中運籌帷幄的倉銘蹲在鄉下阿婆的攤位前挑選生薑的模樣。但此刻的他,襯衫袖子潦草地捲起,褲腳被路邊的污水沾濕,額角隱隱冒着汗水,專註的側臉那麼柔和、那麼生動,吸引得我深藏心底的情緒微微一動。我扶觸他的寬肩,蹲到他的身側,膝蓋抵着他的膝蓋,呼吸隨着他的呼吸。倉銘頓然停住手裏的動作,抬頭盯着我的眼睛,裏面閃動着我難以辨認的光芒。那麼強烈,強烈到瞬間將我的記憶拖回昨夜他扯我頭髮,凝望我時眼中所含的強烈痛苦的場景。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他猛地跳起來,音量提高,「腰片,芝麻醬拌腰片好不好?鮮貝,還有那道金袍鮮貝……」
等等!他不是要求我做一桌家常菜撫慰他的胃嗎?為什麼他所報的菜單都是我愛吃的?猛然間憶起昨夜他的一句「該死的愚蠢,聽了她的建議……」,他該死的聽了誰的建議?怎樣的建議?她又是何許人也?
他明知我在撒謊,為什麼非得逼我面對,逼我親口承認?他眼中的極度痛苦為誰而流露?他到底想要什麼?欲達到什麼目的?昨夜我惹他氣惱,今晨他卻仿若失憶般對我大獻殷勤,他的腦子裏編排了怎樣的劇情,又隱寓着怎樣的特別意圖?
我的血液漸漸冷卻,心臟緩緩下沉。
「點心吃什麼好呢?核桃酥,好不好?」
又是一道我愛吃的菜。我邁不開腳步,只能被他拖着前行。
「葷素搭配齊全,點心也有了,還差什麼呢?啊,對了,雪糕--哈根達斯的香草雪糕!」
倉銘從不吃雪糕,而且還是我最愛吃,他聞了都會噁心的香草口味--我的掌心開始滲出冷汗,腦中突然靈閃過死刑犯行刑前一晚所能享用的最後的豐盛晚餐,以及倉銘無奈卻語重心長地總結髮言,平筱,過了今晚,我們便再也不是夫妻了,今夜是我作為丈夫所能留給你的最後回憶,請你好好珍藏……
「這些菜夠不夠?雖說已能擺滿一桌子,但總覺得缺了些什麼,還缺什麼呢?平筱……」
不不!我不能這樣傻傻地落入他的陷阱,我必須想辦法自我解救。
「平筱?平筱……」
我拔腿向外衝去,衝出菜場,穿過街道,轉入小巷。整籃子的菜隨着我的奔跑幅度左碰右撞,我沒有減速。
直到沖入園子,踏過玄關,一手抓住鐵門,另一手從口袋裏摸索出鑰匙時,身後一隻大手繞進我的臂彎,將我強力扳轉,扣於鐵門旁的牆壁。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我卻再次清晰地看到倉銘眼中的強烈痛楚。
雖然他的音調依然溫柔,但我知道他現在非常生氣,我幾乎能看到從他頭頂上冒出的縷縷白煙。
「平筱!你到底在搞什麼?剛才還好好的,為什麼一轉身就莫名其妙地跑回來?你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告訴我!」
「沒想什麼!什麼也沒想!」我一個勁地搖頭。
「如果和我在一起,會感到不耐和厭煩,你告訴我!」
「不,你多心了!」我發覺我的嘴角咧開了。我竟在笑!?
倉銘的臉快呈綠色了。
「你--」千鈞一髮之時,他褲袋裏的手機鈴響了,倉銘暫且放過我,「喂?」
距離這麼近,電話那端的嬌媚笑聲如針般刺穿我的耳膜。倉銘知道我聽到了,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唇角微扯的笑意竟那麼--「惡毒」!我的心一緊,奔跑中都未離手的菜籃子倏地散落在地面。
「現在我要出去!」倉銘收線,笑容可掬。
出去?是不是表示不會再有「最後的晚餐」?
「唔!」我舒口氣,倉銘的臉色卻又變了。
「你不問我去哪裏?」
「去哪裏都沒有關係。」只要他暫離我的身邊,不再讓我感覺即將受到威脅。
我蹲下身撿菜,眼角瞄到倉銘步步後退,最後甩頭離去,汽車如箭一般射出。
空蕩蕩的屋子,我一個人忙碌着。不到五點,香氣撲鼻的佳肴擺了滿滿一桌子。我告訴自己,我沒有刻意等待倉銘歸來,只是嗅了一下午的廚房油膩失了胃口而已。每隔一小時我便將滿桌子的菜放入微波爐里加熱一遍,直到十一點,我舉箸嘗第一道菜--三色龍蝦。
我忘了放鹽,不知錯用了什麼調味料,竟然滿嘴的苦澀。滿滿一桌子菜,填充了滿滿一垃圾桶。
身心疲憊的我,慢慢爬回房間,爬上大床。心想,睡覺吧,睡醒之後,一切便會雨過天晴。
二十分鐘,我睜開眼,睡不着,我的記憶向前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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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銘答應你吃飯的請求?」狄珩琪用小匙敲着玻璃杯沿,彷彿聽到稀世奇聞般興奮無比。
自從偶遇,狄珩琪常常與我聯絡,增進友情;而生性淡漠的我竟沒有拒絕,是因為倉銘穿插其中的緣由,或是珩琪本性的爽朗及熱情讓我無從推拒?午休時分,狄珩琪約我一起用餐,我們邊聊邊等服務生上菜。
「唔!」我心情愉悅地托着下巴,「他讓我先在你這裏預約時間。」
狄珩琪興奮的笑容僵住了,嘴巴大張,足以塞下一隻雞蛋,「預約?他讓你先預約?」
這是什麼表情?有問題嗎?我不明所以。
狄珩琪從背後拎出公文包,拿出一本厚厚的,爬滿藍字的記事本,里啪啦一陣亂翻,然後抬頭望我,「一個月又零五天。」
我的笑容也僵住了,嘴巴大張,足以塞下一隻鴨蛋。
「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你要麼放棄,要麼耐心等待一個月零五天;但倉先生若有更重要的約會,你的預約便會自然壓后,至於時間嘛,無限期……」
「什麼意思?」
「嗯……」狄珩琪考慮妥當釋意,「通俗易懂,兩個字:候補!」
我傻眼,「他在敷衍我?」
「不!他只是想讓你知難而退!」狄珩琪朝我曖昧地眨眼,「這是倉銘應對女人的慣用手法?依我的專業推測,恐怕他對你的誠意邀請略存誤解喔。」
慣用手法?雖然有些冷酷,但換一下立場和角度來分析--是不是可以等價理解為,倉銘是個極自律的男人,嫁給他定會有十足十的安全感?瞬間低落的情緒因狄珩琪的明朗解釋而急轉為心花怒放。
正暗自竊喜,眸光流轉間,突被前方一道亮麗的光芒攔截了視線,停頓聚焦,脊背挺直,心跳加速。
倉銘?!他正與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子邊交談邊走出電梯,天藍色的襯衫映着溫柔的笑容,英俊的臉孔更顯光彩熠熠。他們不知在談什麼有趣的話題,男子大笑,然後雙方禮貌地握手道別,男子離開,倉銘則提腕看錶。
「不知候補在怎樣的情況下能成為先發呢?」我竊竊地偷笑,就像逮到了小雞的狐狸。
「咦?」狄珩琪困惑。
我的雙腿已急速地朝目標邁進,走出餐廳,穿過大堂,立定他的身後。
「倉銘!」兩個字在我的唇齒間跳躍,心臟隨之一起跳,「撲通撲通」,好像快躍出口腔。
倉銘聞聲轉身,看清我的臉后,眸中閃過一絲怪異,但極快地,怪異被環境變換的色澤所掩蓋。他緩緩地將雙手插入褲袋,然後揚起笑容,「你好!」
「你好!」他臉上的溫柔笑意牽制住我的目光,無法移動。心跳如此之快,令我幾乎無法負荷,「我……正準備吃午餐。」
「喔?」他點點頭,「這家餐廳食物味道不錯。」
「那,一起好嗎?我請客!」我脫口而出。
他似未料到我如此直截了當,微怔,「我說過……」
「我知道!預約是嗎?可是一個月零五天……」我的口氣有絲委屈,「為什麼我必須與你的秘書預約?不能以朋友的身份直接邀請你嗎?此刻我絕非代表公司,只是以私人名義,極有誠意地請你吃頓飯,以感謝上次你助我脫離險境,僅此而已!」
真的僅此而已嗎?可為什麼話語從唇齒順溜而出,心卻隱覺不安?不管了,我不能錯過難得的機會!
「抱歉,我有……」
「不要抱歉!只是一頓午餐而已,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瞧,狄珩琪也在,我們點的菜就快要上桌了。」我迫切地想留住他,大腦未做更多、更周全的思考,便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越身攔住他,伸手指向狄珩琪的背影。倉銘被我纏着,無法脫身,只能順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
「你也還沒吃午餐吧?工作永無止盡,只有勞逸結合才能讓工作事半功倍。既然稱讚這裏的食物味道不錯,那定是常來這裏用餐……」我逕自敘述,倉銘卻不再掙扎,並且奇異地沉默,我漸緩語速,漸漸消音。咦?倉銘順着我的手指的視線竟未轉移,也不出聲。他看什麼?我無法從他溫柔的表情中深入猜測他心中的想法。他願意留下?或是不願意?
「嗯,倉……」
「我肚子餓了!」他突然開口,態度急速一百八十度轉彎,說話的同時出其不意地伸出左手輕撫我的腰側,似合似分地推我走入餐廳。
我錯愕,怔怔地隨着他的步伐往前行。當意識到他的手正擱在我的腰間,當切膚的感受到由他指尖透過衣料滲入皮膚的溫暖時,我的臉頓時紅得像只剛蒸熟的蝦子。我覺得我的雙腳已經離開地面,飄浮在空中,若沒有他扶着,我準會癱軟倒地--當然,若沒有他扶着,我壓根不會這麼失態。
他紳土地扶我入座,我發現狄珩琪獃獃地盯着我們,艷紅「大口」足以塞入三個駝鳥蛋,我更窘了。
「……今天我請客……」我憋了好半晌才吞吐出五個字,剛才為了留住倉銘,說了一大堆超乎本性的話,現在回想起來,倒有些強人所難的味道。但他怎麼突然就改變了主意呢,而且還、還……
「老老老……老闆?」狄珩琪總算也憋出了五個字。
「怎麼?狄秘書不歡迎我加入?」倉銘打開侍者送來的菜譜,溫柔地微笑,眼光卻瞟去了斜對面的鄰桌。
「豈敢豈敢!只是略微有點吃驚而已。另外,極好奇現在屋外的天氣狀況,太陽是否正從東邊落下呢?」狄珩琪嘻嘻一笑,「老闆今天是不是被人橫擺一道?按行事日程,您現在應該正與『頓萊斯特』的陳小K吃飯,討論下季度原料供應的事。怎麼,他放你鴿子?」
「他的女朋友鬧脾氣,一道電話懿旨命他十分鐘內現身,否則宣判死刑。」答話間,他的眼光又瞟向鄰桌。
「陳小K?那個風流倜儻的陳小K?哇哇,想不到他也有敗在女人手裏的一天耶?」狄珩琪吃吃地笑。
「相愛的男女,因傾慕而坦誠真心、因依偎而坦露真性,不分彼此、攜手互溶,直至合為一體,這有什麼不對?」我忍不住為狄珩琪的「敗」字而駁。
狄珩琪聽聞,笑得更為嬌艷;倉銘聽聞,突地轉頭深深地看我一眼。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暗忖:是不是言出唐突,顯得幼稚了?
「是你不懂得把握!當初他苦追你,一天一束玫瑰,一天一通電話,你卻擺足了傲姿,甩都不甩人家一眼。」
「哼!不到三個月就打退堂鼓,另覓新歡,這種沒有恆心的男人,我才不稀罕咧。」狄珩琪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不過話說回來,平筱好大的魅力,居然不用預約便請到我們家老闆做客。」
「呃……」我對狄珩琪的調笑無計可施。
「你的腓力牛排來了,多吃些,塞住嘴巴。」
倉銘溫溫地瞪狄珩琪一眼,不着痕迹地替我解圍。我感激涕零,正巧服務生端來了我的嫩筍鮮貝粥,便順勢推到倉銘面前。
「這粥是餐廳最新推出的招牌菜,嘗嘗看。」
與狄珩琪對話完畢,倉銘的眼光第三次瞟去鄰桌。我把匙子塞入他手裏,他無意識地挖一匙入口。倉銘究竟在看什麼?我很好奇,順着他的視線一起望去。
鄰桌坐着兩個西裝筆挺的男子,其中一個背對着倉銘側對着我,左頰處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倉銘的眼光就一直落在他的身上,倉銘認識他?
「老闆!你在吃什麼?」狄珩琪突然驚呼。
「怎麼?」我亦被嚇一跳。
「他……他對嫩筍過敏,吃了會生疹子。」
盅里的粥已被倉銘掃完一半,他回神,望着形狀獨特的盅變了臉色;我聞言,也變了臉色;還有一個人更是變了臉色。他就是鄰桌背對倉銘側對我的疤痕男子。當他被狄珩琪的驚呼而吸引,目光發現倉銘時,猛地倉皇站起,椅子倒落地面,發出「砰」然撞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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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砰砰砰!砰……
夢裏夢外齊鳴的撞擊聲讓我混淆,睜開眼,發覺是急促的拍門聲。頭痛欲裂,我撫着額從床上坐起,床頭的電話突然大震,震得神經更痛了。閉上眼,考慮先接電話還是先開門。喘息間作了決定,披起睡袍站起來。走出卧房,牆上的夜光時鐘指向凌晨二點五十二分。
門外,一臉氣急敗壞的狄珩琪正手持手機撥號碼,看到我,狠狠地掛斷電話,一腳踹上鐵門。
「有沒有搞錯?大門沒人開,電話沒人接!如果你再不出現,我就準備報警了。」
咦?這是什麼道理?莫非凌晨三點時分,我應該宅門大敞,燈火通明,迎接狄大小姐興緻突起的大駕光臨?趣味的思路減緩了欲裂的頭疼,很想笑,但眼角觸及狄珩琪的表情后,立刻識時務地正襟危「站」,免得點燃導火線,被轟成炮灰。
「我正在睡覺!」我裹緊睡袍,輕咳一聲。
「睡覺?」珩琪逼近一步,「我問你,你老公呢?」
倉銘?她為倉銘而來?剛減緩的頭疼瞬時加劇。
「他不在家。如果有事找他,不妨打他手機試試。」
「不在家?老公徹夜不歸,你倒能高枕無憂,酣然入睡?你怎麼不打他的手機試試,關心一下他的行蹤?」
關心?關心他在情婦處混到幾時?
我恍惚地一笑,「不必了!他會照顧好自己。」
「照顧?」珩琪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拽住我的衣領,將我提出門檻,「這樣照顧自己嗎?」
她的指尖方向,左邊牆壁,橫躺着酒氣衝天、爛醉如泥的倉銘。月光投射,影映出他的至極狼狽。樹影婆娑,遮掩往我顫抖的指尖。
「我不管了,負責把他送到家門口,算是仁至義盡。現在,我要回家睡覺去!」狄珩琪氣憤地盯着我,「至於你--等明天上班后,我再好好跟你清算!」她回身走了兩步,「喂,我駕你老公的車把他送回來,沒有回去的交通工具,車子再借我一用,明天回公司再奉還。」
汽車絕塵而去。我蹲下身,輕觸倉銘的臉。
「她沒有好好照顧你嗎?」我嘆息。似乎只有在夜深無人時,我才敢坦然面對他,面對她,面對自己。
「不……不要……」他突然大喝,猛掃開我的手,我被他的力道推坐在地,抬頭時他又喃喃地陷入昏睡。
我無奈,只能挽住他的雙腋,將他拖進卧室。本就沉重的他,偏偏一路不合作地掙扎,等把他弄上床時,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伏在床沿喘息,頭疼得更厲害。
「喝……我還要喝,拿酒來,快點……」他吵鬧着,在床上不安分地折騰。
我有些生氣了,爬起來用力拉開他胸前的衣扣,粗魯地扯下他的襯衫。
「不會喝酒就不要逞強!」
他比我更粗魯地揮手,「臭女人,不要碰我……」
我怔忡,狂襲而至的委屈堵得胸口發痛,咬咬牙,繼續與他的手指奮戰,「換掉衣服,再睡覺。」
「不要碰我……我們再喝,喝……再喝一瓶,你就會愛我、愛我……」
愛?!倉銘磁性的嗓音賜予這個曖昧字眼奇異的力量,瞬間燒毀我的理智,失控的一巴掌狠刮上他的臉頰。
「啪」!萬籟死寂。
我沒了主張,不知該逃跑還是躲藏,只能僵站着,全身悚悚發抖,看着倉銘一點一點地睜開眼睛,一點一點地爬向我。他似清醒,似宿醉,灼灼的眸光瞪在我的臉上。當他的手指扯開我的睡袍時,我險些昏厥。他摟住我,帶我一起陷入柔軟的海綿床墊。我避開他噴出的濃重酒氣,害怕地尖叫、掙扎。
「噓,不要吵……」他皺眉,對我的拳打腳踢開始不耐,扣住我的手不讓我動彈。我停止,不知所措。他半眯着眼與我對望一陣,突然搖搖晃晃,露出近乎痴獃的傻笑,拉我的手撫上他的太陽穴,「我的頭好痛,來,替我按摩……寶貝……」
原來他仍是醉了。但醉后吐露的真言對我何其殘忍!倉銘不是個善於花言巧語的男子,從戀愛到結婚,我未從他口中聽聞半句柔情蜜語,但我的情敵卻有幸目睹到倉銘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我絕望,連掙扎的力氣也消失殆盡,只是輕輕地推開他,但他卻揪住我,將我環抱得更緊。
「不要離開我……」倉銘在我耳邊喃喃低語。
我淚眼迷濛,捧端他的臉正視我的臉,「看清楚!我是平筱!平筱!」
倉銘有一瞬的呆怔,茫然卻灼熱的目光真的在我臉上寸寸搜尋,最後他舒口氣,將臉埋入我的懷裏。
「平筱,我知道你是平筱,我的平筱。」他咕噥着,似回到母親懷抱的孩子,漸漸安靜,穩穩沉睡。
我卻再也無法瞌眼。在他紮緊的雙臂中,一個問題兩種答案在腦中激戰爭鬥。
在他眼中的平筱究竟是怎樣?臭女人?或是寶貝?
沒有解答,我的頭疼得快失去了知覺。我放棄,再次將記憶向前推進。
猛然間我意識到自己在無形中養成了一個可怕的習慣。每每在現實中遭挫,便會自然而然地躲進回憶。
不知目的是為了什麼!為了緬懷與倉銘戀愛時的溫馨時光?或是為了緬懷消逝無跡的追求倉銘時的勇氣?
不知道!同樣沒有解答。
FM「046FM「046FM「046FM「046FM「046FM「046FM「046
就在我請倉銘吃飯的隔日,楊守益突然接到「漢代」秘書部的電話,通知將修改的合同草案正規化后,再送給倉銘過目。楊守益喜出望外,認為他的戰略收效顯著,也更認定「外交大臣」之職非我莫屬。
當天下午,我奉楊守益之旨,抱着文件袋再次踏入「漢代」大樓,直驅狄珩琪的辦公室。
「這份合同是我親手製作完成的,也不知道倉銘會不會滿意……」我把文件袋推到狄珩琪面前,她懨懨然地趴在桌面,彷彿十天未合眼的模樣,「我什麼時候能把文件交給他?楊總很想聽聽他的意見。」
狄珩琪抬起腦袋,下巴擱在玻璃上,朝我無力地眨眼,「給你一個建議!等下見到倉銘,行事說話都得三思再三思,謹慎再謹慎。」
「咦?」
「他這兩天心情不好……不!極差!」
「為什麼?」我驚異,「莫不是那天吃完粥后,他真的皮膚過敏,引至心情煩躁?」
「那天?」狄珩琪抬抬眼皮,突然猛跳起來,「哇哇,不就是你那天請吃飯請出的事端……」
「噯?!」我愧疚,從皮包里挖出一支藥膏,「對不起,我會向他道歉!瞧,這是昨天特意從醫務室配來的抗過敏葯,劉大夫說抹兩天就會消疹的。」
「哎,哪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是,充其量也不過是在旺火上再添一匙小油而已。」
「不是這件事還有哪件事?」與我請客吃飯有關?
「來來,你附耳過來,我詳細解釋給你聽,事情是這樣的……」故事正準備開始,門外傳來的吵鬧聲打斷了她的話音,她無奈地翻眼,「天!他怎麼還沒死心?」
我跟着狄珩琪一起走到門口探視,就見倉銘正從茶水室出來;另有一名男子正緊隨其後,焦急而又低聲下氣地絮叨懇求着。
「倉先生,求求你看在我們雙方長期合作,而且合作愉快的份上,再給我一次機會,倉先生……」
那名男子側身越過倉銘攔截他,我清楚地看到他左頰處一道明顯的疤痕。咦?是他?
倉銘一言不發,徑直走入辦公室,男子立刻跟隨。
「『漢代』最重要的銷貨客戶之一,合作持續三年,長久以來關係非常融洽。」不等我發問,珩琪努嘴解說。
銷貨客戶?那身份豈非和我們一樣?喔,現在這麼說大概還為時過早,因為我們尚未與「漢代」正式簽約。
「雖說商人追求的是利潤,但『漢代』的大老闆卻更重視人情。對於老客戶,無論貨源供應或是外銷價格總是特別優惠的,但他卻因為貪念而被『漢代』的同行,一家新崛起的叫『潤培』的惡意競爭對手利誘矇騙。」
「就是我請客吃飯那天,坐在我們鄰桌的那個?」
「咦?你知道?」
「倉銘那天對他們格外注目。」
狄珩琪不以為意地聳肩,「算他倒霉,被倉銘逮個正着。今年的合同再過兩個星期就要到期了,倉銘大概已向他表明立場,終止合作關係吧。」
「為什麼?」挑這個時候終止合作,會不會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
「為什麼?!」狄珩琪挑起漂亮的唇角,「等你透徹地了解了倉銘,就會明白為什麼,那傢伙犯了倉銘的大忌。」
大忌?倉銘的忌諱?正想進一步詢問,珩琪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大震。她旋身衝到桌邊,尚來不及提起話筒,倉銘磁性的聲音突然響徹走廊。
「狄秘書!狄秘書!」
「是!」狄珩琪邊回應,邊拿起話筒。
「狄珩琪!」叫聲開始急促。
珩琪咬牙跺腳,擱下電話,十萬火急地奔出房間,奔向倉銘,「是!倉先生……」;
「勞煩狄秘書再次向李先生詳盡解釋『漢代』新作出的決定,然後送李先生下樓。」倉銘拽握手中的文件。
這是我第一次從倉銘臉上捕捉到溫柔以外的表情,惱怒、不耐。他甚至用文件敲打牆壁,為柔軟磁性的聲音增添威勢。
「是!倉先生!」珩琪立刻行動。
「倉銘!『漢代』並非你當家作主,等潘董回來后,我會親自與他交涉,你、你別後悔……」被珩琪死拖活拽出的男子臉上交雜着羞愧及不甘,疤痕漲得通紅。
「請便!」倉銘凌厲的眼神中帶着冷酷。
「李先生,你還是請回吧,留在這裏也無濟於事。」狄珩琪軟硬兼施,「要不然我們先下去喝杯茶?」
我投以一個十二萬分同情的目光給珩琪,唉,「漢代」的秘書果真必須具備文武雙全的超凡能力啊。
信息傳輸一半,倉銘發現我的存在,手持文件正指我的鼻尖,「你!進來!」
狄珩琪垮着臉投送一個二十萬分同情的目光回應,嘿!自求多福啦。
我微吐一下舌尖,跟隨倉銘進入辦公室,他坐進待客沙發。而我,順手關門后立於他的身側。
「文件!」顯然他的火氣仍未消,以致言語、動作簡潔得嚇人。我乖乖地將袋子塞進他攤開的手心,他的眸光才瞟向我,「坐!」
這回我沒有聽令,仍站在他的身側,近距離看他審閱合約的專註神情。偶爾他會騰出一隻手輕撓臉頰、頸項及手臂上的皮膚。我定睛細看,才察覺上面到處分佈着紅紅的腫塊。
「我不知道你對筍過敏,對不起。」我從包包里掏出藥膏遞給他,「抹這個試試,會舒服些。」
他沒有焦距地瞟一眼,又回到文件中,「放着吧。」
他的手指仍不斷地撓着皮膚,連帶殃及了那些原本沒有腫塊的地區。我盯着他的動作半晌,終於忍不住了。
「你看文件,我替你抹藥膏。」一屁股坐在他的身側,擰開蓋子,擠一點白色軟膏沾上指尖,均勻地塗抹在他的臉、頸、手臂的皮膚上。
他的思緒因全神貫注投入於合約,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動作;而我……卻因他的「忽略」,放肆地感受着他的皮膚在指尖下的觸感,及磨擦后產生的溫度,又一次陷入自我幻想的絕妙境界。
「不行!」倉銘突拍紙張,滿是惱怒。
我嚇了一跳,指尖一抽,整條藥膏被擠出封口,沾染了裙擺。
倉銘盯着我的蒼白手指,將我的失措盡收眼底。
「很好玩?」
「不、我不小心……」我笑得勉強,心虛無措時,他抽了張紙巾俯身替我清理穢物,自然而然的動作令我心跳頓然漏跳一拍,手指僵硬地抓住沙發邊沿,感覺身體裏流動的血液正在沸騰,直衝頭頂,臉頰冉冉燃燒。
他邊擦邊自顧自地說道:「合約條款整體還算合我心意,但細節方面漏洞百出,需要儘快安排時間,雙方協商。如果能夠達成一致,下個星期簽約。」
「下個星期?」這麼快?總以需要時間考慮為由而迴避的倉銘為何如此倉促決定?
「怎麼?有問題?」倉銘抬頭側望,眼光有些凌厲。
「不!只是……」我思索着,「與那位李先生終止合作,對『漢代』是不是會有些影響?」
「多多少少!」倉銘揉掉紙巾扔進廢物簍。
「多多少少是多少?」我不死心地追問,腦袋裏憶起狄珩琪說過的話--合作已久的老客戶、重要客戶?!
「每年包銷『漢代』十分之一的產量,你認為有多少?」倉銘居然沒有迴避敏感的商業機密。
「十分之一?」我瞪大眼,「那你、你就這樣輕易地終結合作關係?雖說對李先生是不小的打擊,但相對『漢代』而言,豈非同樣是一項重創?作出這樣的決定,會不會顯得太過意氣用事?」
我的話似乎觸動了倉銘,他微眯起眼,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讓我無法正確解讀他的真實心境。
「我的意氣用事,不正是你們插針的好機會?」
「呃……話雖如此,但……」
倉銘眸光直閃,逼得我無法直視。
「我是個無法容忍夥伴隱藏、欺騙、三心二意的人,我付諸百分的精力投入,對方就必須同樣付注百分的精力回饋,一分一厘也偏差不得,否則我寧可毀之。」
我震驚!「在明知自己同樣遭受重創的情況下?」
他頷首,「在明知自己同樣遭受重創的情況下!」
「可是……」這是惟利是圖的商人該有的脾性嗎?
「這就是我的工作原則!」倉銘突然用文件抵住我的脖子,「你最好將我的原則回去詳詳細細、一字不漏地轉達給楊守益,請他考慮透徹后再作決定。」
薄薄的紙仿似閃着寒光的刀鋒,麻痹我的神經,我不敢動彈,怔怔地仰望。
「聽清楚沒有?」他逼近一分,臉上難得閃現的偏執、威嚴及非凡氣魄耀花了我的眼。天!這一刻的倉銘好帥,好有魅力!猛然間,體內氣血上涌,鼻腔漸潮漸濕,我倏地捂住鼻子。
「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