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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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的宿舍離我住的地方不遠,實驗室更是斜對門兒,可我一天還是見不了他幾面――他到了s大,就好像陳景潤轉世,華羅庚復生,每天宿捨實驗室教室三點一線,連市都懶得跟我一起去。其實s大名氣雖然大,可學習氣氛並不算太濃,比麻省理工或是加州理工差遠了。對於我這種好逸惡勞的傢伙,這裏是名利雙收的好地方;可對於像桐子那樣奮圖強的准科學家,難免會時常懷疑自己浪費了時間。比如坐在樹蔭里吃兩個小時午餐,躺在草地上看西洋小帥哥光着膀子玩兒飛盤,還有黃昏時到校園後面的小山上聞着牛糞味兒散散步。照我看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失去這些,即便拿到十個八個博士學位也沒意思。

每逢周末桐子打破三點一線,由我接送他去u大和方瑩團聚。桐子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告訴我他在方瑩的客廳里睡沙,我說反正是你老婆家你愛睡哪兒睡哪兒,就是睡吊燈上咱也沒意見。他說你當我是小龍女呢?我說真沒出息你怎麼不說你是楊過?他撇撇嘴只當沒聽見,然後接茬兒又加上一句:我們畢竟還沒結婚呢,再說方瑩又不是一個人住。

方瑩有個同屋,也是中國留學生,據說跟方瑩關係好得就像親姐妹。這年頭經濟太火,即便拿着全獎,也還是租不起三藩市灣區的獨立公寓。桐子也有個同屋是政治系的博士生,據說那老美性格孤僻,常在午夜嘴裏叼着勺子在屋裏屋外夜遊。所以方瑩很少到s大來,倒是桐子每周末往u大去,去時背着一書包教材和文獻,好像方瑩家就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圖書閱覽室。好在方瑩也是好學的人,不然我就忍不住要同情她了。

桐子的老闆是個留着大鬍子的韓國人,實驗室里收留的也都是韓國留學生,唯獨混了個桐子,有點兒鶴立雞群的效果。其實韓國的帥哥美女不該算少,可經過s大的嚴格篩選,就剩下一批獨具特色的傢伙了。記得《音樂之聲》裏的漂亮家教瑪麗亞曾經說過:上帝在這裏關上了門,又在那裏打開了窗。利用反證法可得,上帝給了誰聰明的腦子,也許就不大會給誰漂亮的臉蛋兒。

當然這在桐子是個例外。難道上帝也會有疏忽的時候兒?

那幫子韓國學生其實也未必都聰明,不過一色的大戶人家公子,不知比桐子有錢多少倍,其中有個小胖子叫“炳湖”,老爹只給買了輛hondaaccord(本田雅閣),基本就算最不起眼的了。

桐子平時只和炳湖聊聊天,跟其他韓國人基本不來往。倒不是韓國人多勢利眼,主要因為桐子太要強,從來不願和有優越感的人來往。當然語言的障礙也不容忽視。桐子的英語並不差,但不足以跟人稱兄論弟的套磁。韓國人的英語口語就更沒法兒恭維,舌頭大得能撐破腮幫子。

桐子在實驗室里處境孤單,大鬍子教授平時對他也不怎麼關心。他心裏沒底,常跑來跟我抱怨教授不給他課題做。我說新入學的做什麼課題?先上上課適應適應不就成了?他說炳湖也是新生,可教授每周都讓他讀好多文獻,還讓他幫着別人做試驗。我說你每周不是也讀好多文獻?他說那些都是他自己找的,不是教授安排的。

我說你有病啊?讓你閑着還不好?非像炳湖似的給別人當小催本兒?他說沒事做他心裏不踏實。我說你知道這叫什麼?他問叫什麼?我拖長了聲音說這就叫賤!他白我一眼轉身溜回實驗室去,沒過兩天竟然主動找大鬍子要求做科研,結果被分配給炳湖打下手。炳湖是個手慢腳慢腦子更慢的小胖子,桐子心裏不痛快,一連幾天耷拉着臉。周末我按例開車送他去u大和方瑩團聚。我勸他說乾脆你就當沒這回事,你什麼也甭干,管丫韓國人說什麼呢!

他把頭扭向窗外,小聲嘟囔了一句:我要是會說韓國話就好了。

我立刻心裏起急,大聲說你丫真沒骨氣,在美國留學憑什麼要講韓國話?

他閉嘴不再說話,臉還保持朝向車窗外的姿勢。我突然覺得我有點兒反應過度,明明受氣的人是他,可我怎麼好像比他還生氣?

車開到方瑩宿舍門口,桐子一隻腳踏在車外,突然回頭問我要不要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吃晚飯。

我猜他只是想要個台階兒。我哈哈一笑說你小子想讓我當燈泡?

他也笑說對沒錯,我倆當初就是你撮合的,結果讓你跑了還沒當過燈泡。

我說你丫這次也還是甭想!

他還想說什麼可方瑩突然開門走了出來,不知是湊巧還是她早在窗戶里看見我們了。桐子立刻把剩下的一隻腳也邁出車外。方瑩含着笑走過來打招呼。她的腰肢很細個頭很高,在夕陽下嫵媚動人得不得了。

她跟我說:“你好啊,又辛苦你真不好意思,一路上堵死了吧?”

我說:“這有什麼?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讓你們這對兒牛郎織女見上面兒!”

她說:“看你又要耍貧嘴了”,邊說邊含情脈脈地側目看一眼桐子。

桐子有點兒窘,忙說:“跟他客氣什麼?這傢伙才不地道,讓他賞臉跟咱們吃晚飯他都不肯。”

方瑩說:“是嗎怎麼能這樣呢?是不是怕我們讓你請客?今天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把飯都做好了,管保夠你吃的,只要你不嫌不夠豐盛……”

我搶過話頭兒:“不豐盛我不吃!哈哈,開玩笑的我真的有事,等下次吧。”

那天晚上蔣文韜照例來我家看電視,臨走的時候問我第二天要不要去爬山。我沉默着沒立刻開口,她默默地低頭去捋裙子上的褶子,我才突然現她今天居然穿着裙子。

我說好吧明兒中午我去接你。她點了點頭轉身出門。那條裙子雖然顏色很暗,可看上去很新,上面縱橫交叉着幾條筆直的褶子,大概是因為一直壓箱子底的緣故。說實話裙子穿在她身上多少有點兒彆扭,好像出土文物圍了花花綠綠的綵帶。可我還是硬着頭皮說你穿裙子很漂亮。她抬了抬頭卻沒說話。她眼中有道光忽地一閃馬上又黯淡下來,我趕快抬頭看看夜空,看看是不是反光――也許有顆流星正打哪兒經過。

我送走了蔣文韜,看看錶整整十二點。畢竟是周末,這會兒睡覺有點兒早。午夜的校園並不十分安靜,空氣里還飄着隱隱約約的搖滾樂。我坐回電腦前,鬼使神差地就點開雅虎徵友的網頁,並且在選擇對象一欄里選了“manseekman”(男性尋找男性)。這台電腦在我宿舍的桌子上放了整整兩年,老天作證我從來都沒用它搜過這種東西。

記得大學二年級《Fortune77》課的老師講過一句話:電腦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次最偉大的革命。是不是人類的我不知道,但我突然有種預感,電腦說不定就能改變我的一輩子。

我連忙關掉電腦,那些正在屏幕上羅列的名字,emai1,甚至還有微縮的照片都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一張我自己略顯變形的臉,打了個哈欠,嘴巴張得很大,大得有點兒誇張。

第二天禮拜六下午,我和蔣文韜在某公園爬山。我們正聊着,桐子突然給我打電話。山裏的信號不好,我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做了一套廣播體操,終於把他的意思聽清楚。蔣文韜本來站在我身邊兒,聽我大聲地叫桐子,立刻邁腿往前走了幾步,站在遠處欣賞風景。

桐子說他今天就想回s大,他說我要不方便就不用接他,他下了地鐵可以再坐公車。不知是不是信號不好的緣故,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照我對他的了解,這多半兒是跟小女生吵架了。

從地鐵車站到s大,坐公車至少要兩小時,更何況我猜他根本不清楚該坐哪趟公車。

我收起電話,蔣文韜還站在遠處看風景。我盡量放慢腳步,??着走過去。我知道她不會主動問我電話誰打的是不是有事。所以我先開口說我得去接我同學,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我心裏盼着她能一口回絕,可她什麼也沒說,只輕輕點了點頭。我於是又補上一句:你下午沒要緊事吧?她又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趕到BaRT車站,桐子已經站在路邊等。他熟練地拉開後車門,把包往後座上一扔,一**坐了進去,很自然地和蔣文韜打招呼。這不是他倆第一次見面,以前在我宿舍碰上過。

我從後視鏡里看桐子,他也正在看我。他沖我擠眉弄眼兒,那意思是在拿我和蔣文韜開心。我假裝沒看見,一心一意地開車。

當著蔣文韜的面兒,我不能問桐子到底出了什麼事,也不能談論炳湖和大鬍子教授。可我一時又想不出什麼其他的話題。聊天兒有時竟也像是看電視劇,中間插播廣告,上一集懸在那兒,沒心思換台看別的。

但沒過一分鐘我手機就叫,不接也能猜出誰打的。我把手機遞給桐子,他接過去在嘴邊兒捂嚴實了,嗚嚕嗚嚕地說話。我把汽車音響的聲音開大一些。蔣文韜扭頭看窗外,左不過就是灣區那些長滿黃草的山,這幾個月她早該都看膩了。

桐子沒講多久就把電話還給我。我專心開車,可還是聽到一句什麼“愛去你自己去”之類。這下子我心裏有了數,倆人大概又為了那位“林叔叔”慪氣了。

方瑩在三藩市有個熟人,姓林,是開中餐館兒的。方瑩的父親前兩年到三藩市某大學作過訪問學者,常去中國城的中餐館兒吃飯,一來二去的就跟這位福建來的林老闆成了熟人。現在女兒也到這裏留學,自然把女兒介紹給熟人,也好有個照應。

林老闆我見過,四十歲上下,黑瘦精壯,眼窩深陷,是個老實巴交,土裏土氣――當然某些女生管這叫“有男人味兒”――的嶺南人。

有一次我開車帶着桐子夫婦到中國城一家市購物,林老闆正巧也在店裏買東西。他正挽着袖子,從貨架上往自己的購物車裏搬東西,一包一包地裝冰塊兒的袋子,足有二十磅的大米袋子那麼大。他動作靈活,大氣不喘,結實的胳膊上青筋暴露,泛着黝黑的光澤。

我正欣賞他的粗胳膊,他卻突然抬頭看到我們,好像一臉吃驚的樣子。我趕快扭頭看別處,可過了一會兒,現他還是不斷地往這邊兒看,冰袋子也不如剛才搬的利落。後來方瑩也現了他,立刻滿臉帶笑,快步走過去叫林叔叔。方瑩也慌,手裏還捧着一盒“湖北紅心鮮蛋”,一根“馬尾巴”在腦袋後面搖晃得好像鋼上緊弦的鐘擺。我這才知道,原來果然是碰上熟人了。

林老闆如夢初醒,一張木納的臉突然間融化成堆滿皺紋兒的笑臉,就跟方瑩是突然從地里冒出來的人蔘娃娃一般。

方瑩松鼠似的蹦?着往前走,林老闆忙扔了冰袋子來扶方瑩的胳膊,好像教練去扶剛從平衡木上跳下來的運動員。

方瑩兩頰緋紅,忸怩着把我們叫過去做介紹。

林老闆熱情地按住方瑩的小肩膀,同時說他的店就在這附近,盛情邀請我們去吃點什麼。方瑩看桐子臉上晴轉多雲,主動從林老闆的大手下逃進桐子懷裏,並用撒嬌的口氣說今天還有事,改日一定登門拜訪。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方瑩把林老闆的成就講得像剛出鍋的水煮魚,用的感嘆詞比水煮魚里的花椒還要多。最後她說林叔叔多厲害啊!想當年是偷渡來的美國呢,那是多苦的日子呀!不但生存下來,盼到了總統的大赦,還開了店當了老闆呢!對了,你們真應該去林叔叔家看看,那大房子真氣派極了……

桐子臉上已經多雲轉陰,忍無可忍地搶過話頭說:在國內就是開飯館的死,做學問的餓死,怎麼到美國還這樣?

方瑩立刻撅起小嘴兒說別不服,人有本事就得承認!

桐子臉上烏雲密佈,異常嚴肅地說:我就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成,可我就是誰都不服。誰讓我是窮學生呢。

方瑩的臉色也有些不妙,但畢竟桐子的生氣,使她眼睛裏增添了些驕傲。再說正當著我的面兒,所以她並沒作,只從鼻子裏吹出點氣兒來。

從那以後,林老闆成了桐子家沒把兒的水壺――提不得。

然而林老闆雖有威脅,卻算得上是方瑩的叔叔,方瑩不能無端的就跟他斷絕來往。更何況林老闆始終記着登門拜訪這檔子事,隔三差五地就要打電話問方瑩:“你幾時到我家來吃飯啊?一定帶你的朋友一起來啊!”

迫於桐子的壓力,方瑩推了又推,但林老闆單純而執著,方瑩只好再做桐子的工作。兩人最近就為這事常鬧小彆扭。不過鬧到像今天這麼嚴重,大禮拜六的就要求回s大,還是頭一回。

我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里看桐子,他硬壓着嗓門兒和火氣,好像憋着氣的壓力鍋,我還真擔心他把我手機扔到車窗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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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氣--TZ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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