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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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打完電話,沉默地靠在座椅靠背上。

蔣文韜仍保持着扭頭看窗外的姿勢,紋絲兒不動,令我懷疑是不是被哪位巫師的咒語給變成雕像了。車裏的空氣好像是過了期的牛奶,正漸漸地結塊兒變味兒。我直接把車開回s大,也沒請教大家的意見,先開到蔣文韜家門口。咒語解除,雕像恢復血肉之軀。她會意地下車,禮貌地和我們說再見。我有點兒做賊心虛,沒敢仔細看她。

桐子從後座換到前座,臉上的怒意已淡了不少。他咧嘴笑着說:“這多不合適?你該先把我送回家,再陪她去吃飯。”

我說你早幹嗎了?人都下車了。

他說那我趕快去把她給你追回來?

我說你丫少裝蒜!

他吐了吐舌頭,把頭仰到座椅靠背上,傻乎乎地笑。

看他心情好轉,我索性把車開到s大校園後面的小山腳下。

我倆下了車往山上走。四五點的夕陽,把遠處的重山都鍍了金。

半山腰孤零零地斜着一棵歪脖子樹,歪得有點兒離譜,中間一段樹榦幾乎和地面平行,令人懷疑那也是矽谷的高科技產品――人工培養的“環保座椅”。

我們向著山頂走,山路有點陡,沒過多久我開始喘粗氣。

他嘿嘿笑着說:“又長膘了吧?”

“勞駕不是‘膘’是‘膘兒’好不好?”

“你又長‘膘爾’了吧?”

“行了行了還是把‘兒’去了吧,這分開說比不說還噁心。”

桐子瞪眼:“怎麼?你不服氣呀?”

我也瞪眼:“你以為你多厲害?我怎麼著也還經常鍛煉,不像你每個周末都縱慾過渡。”

“你還別嘴硬,看誰先到那棵樹!”

他“樹”字沒出口,拔腿就跑。我早熟悉他的伎倆,聽到“看誰先到”我就已經沖了出去。

這傻孩子。要是我,一準兒說“看誰先到那顆樹――”拖長了聲音,就算別人不先跑,也得引誘他跑出去,然後再接著說“樹――下山溝里那塊石頭!”然後自己掉頭跑。這在我們中學連初一的小孩子都會,可桐子不會。他看着那棵樹,後面就只能說出那棵樹,說不出別的。

不過桐子還是輕易過了我。等我到了樹前,他已坐在樹榦上搖晃着腿看我,那表情好像他是動物園的遊客,我則是狗熊。可這會兒我連作揖的力氣都沒了。

我喘勻了氣兒,也坐到樹榦上,和他肩並着肩。山下是s大的校園,校園後面是碧波蕩漾的三藩市灣,海灣後面是重重疊疊的山巒。

我先開口:“你老婆沒事吧?”

“切!管她呢!”桐子一臉的滿不在乎。

我說:“我就不明白了,跟一開飯館兒的暴戶,你丫犯得着嗎?”

桐子拉下臉:“你還別看不起他。”

我逗他:“這麼說你丫是有點兒崇拜他了?”

“我崇拜他?!”桐子抬高嗓門兒,“我吃飽了撐的?不就有錢么?有什麼了不起?”

“就是!”我接下話茬兒,“所以你犯得着么?才貌雙全的小帥哥兒?”

“行了吧,別逗我了。”桐子說,“他那樣的,還真有人喜歡!”

我瞪眼:“喔!就那農民?誰啊?誰喜歡他呀?”

“切――”他好像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誰啊?你呀?你喜歡啊?”我故意問。

“我?!”要不是在樹榦上坐着,他能急的躥起來,“能是我么?”他噘嘴扭臉不看我。

“那誰啊?方瑩?”

“沒準兒。”他從鼻子裏哼着說。

“不會吧,喜歡他哪兒啊?有錢?有大房子?有飯館兒?還是會打魚,會種菜?”

“他有男人味啊!”

“是有味兒,要一個月不洗澡,我比他味兒大!”我說。

“切!”桐子不屑。

“好好,就算他夠成熟,又能怎麼樣?方瑩就變心了?真愛上他了?”

“愛上更好,隨便!”

“就心口不一吧,你!”我心裏突然有點兒異樣,忙說,“能怎麼樣?那可是人叔叔。”

“叔叔個鬼,叔叔有上來就動手動腳的?”

“你丫真封建!這可是在美國,普通朋友見面都要摟一摟,更何況人家就拍拍肩膀,拉拉小手兒。”

“幹嗎還非要請她吃飯呢,她以前又不是沒去過那狗屁大房子。”

“幹嗎非是請她?沒請你呀?”

桐子眉毛一揚:“我能有那麼大魅力么?”

“那可未必。”我脫口而出,忍不住又看了桐子一眼。夕陽正流過他的眉梢兒。還能有人比他更有魅力么?

桐子並沒看我,他漫無目的地看着四周,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

“那你到底去不去?”我轉移話題。

桐子沉默。

過了片刻,他突然伸出長胳膊,一把摟住我的脖子:

“陪我一起去吧?哥們?”

他熱乎乎的胳膊就在我鎖骨上蹭,他穿着藍色的短袖襯衫,襯衫里冒出來的熱氣直逼我耳根子。

我咽了口唾沫:“拜託,是哥們兒。這得加兒。”

“嘿嘿,哥們兒!”他重複了一句,嘿嘿笑着,笨嘴拙舌。他身上的藍襯衫,在我脖頸子上摩挲了好幾下兒。我心裏癢,脖子卻好像生了銹,一動不敢動。

我說:“你還是同意去了?”

“唉!”他嘆了口氣,沒記得他以前這麼愛嘆氣,“那有啥辦法?”

他皺着眉頭看我。我突然覺得,為了小女生,好多事他都做得。

我盡量豪邁地哈哈一笑:“你丫別垂頭喪氣的不像個男人!我跟你去!讓你見識見識你師哥的厲害!擺不平那老東西我就不姓高!”

“哎呀!誰不像男人呀!”

有隻鴨子突然在我背後叫。我身子一趔趄,肩頭的那條胳膊也忽地消失了。

我和桐子慌裏慌張地從樹榦上跳下來,轉過身。ebby正嘻嘻笑着打量我們倆。他戴着遮陽帽,從上到下緊身衣短打扮,跨欄兒背心兒和七分褲若即若離,無法決定要不要徹底暴露中間的肚臍眼兒。

我和桐子對視一眼――他啥時候來的?

“嘿嘿,兩位帥哥在這裏密謀什麼呢?”ebby邊說邊向著桐子使勁兒瞄了幾眼。桐子常到我宿舍來,ebby見過他多次,每次都像老鼠見了奶酪,恨不能找個臉盆接口水。

“ebby,我們討論po1itics(政治),你不感興趣。”我上前一步,站在ebby和桐子之間。

ebby掩嘴一笑:“Rea11y?po1itics?(真的?政治?)剛才很遠就看見你們坐在這裏,soc1osetoeachother(離得那麼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對coup1e(情侶),走近了才認出,哎呀原來是你們倆!”

我頭皮一緊,連忙抬頭四顧。怎麼好像連遠處那幾頭牛也停止了吃草,一個勁兒往我們這邊看呢?

“嘿,對了,我們就是coup1e!”桐子笑着答了一句。同時把胳膊又放在我肩膀上。他胳膊上好像通着高壓電,我忍不住渾身微微一抖。我偷眼看他,現他正瞅着我鬼笑。我忙抬頭,用更響亮的聲音說:“對了,我們就是coup1e,你湊過來幹嗎?想偷聽悄悄話嗎?不怕耳朵里長癤子?”

“hat(什麼)?機……機子?hatis機子?”ebby一臉詫異。

我和桐子哈哈大笑。

ebby小嘴一噘,伸長脖子,目光跳過我:“桐,你看飛最壞了,他就會欺負我,我們都1ivetogether(同居)兩年了,他對我還這麼狠心。我不理他了,我回家了,今晚city里有露天大party,我得想想穿什麼。”

桐子問:“噢?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會有大party?”

ebby匆匆回答:“今天是ha11oeen(鬼節)呀!就在castro街,你知道嗎?每年都有的化妝大party啊!”說罷並不等桐子回答,扭頭風擺楊柳地飄下山去,邊飄邊說著:“我得hurryup(趕快)!oh帝啊,我可真是要晚了。)”

桐子問我castro街在哪兒,我邊回答沒去過,邊在幻想中毆打ebby。

我的確沒去過,不過我知道那條街就在三藩市城裏,街邊掛滿了彩虹旗。那彩虹可跟橫跨長安街的彩虹橋不一樣。它是具有特殊含義的。

我的大腦好像出浴的美女,又慌又羞,卻又無比的清醒。

我擔心桐子繼續打聽castro,可他卻放開我的脖子,突然捏着鼻子說:

“你看飛最壞了,他就會欺負我!”

我渾身抽筋兒一直到腳後跟兒。我說:“你丫好好學吧!多噁心的人你也學,有點兒品位沒有?”

“都1ivetogether兩年了,還這麼狠心!”

桐子模仿得繪聲繪色。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你丫是不是真的找抽阿?那是roommate,roommate你懂不懂,是學校指派的,如果這也算同居,你不也跟變態美國人同居好幾個月了?”

我惱羞成怒。桐子轉身逃。我拔腿追。他邊逃邊學:

“他就會欺負我,我不理他了……”

桐子先是圍着樹繞圈兒,被我追急了,就朝着山頂上跑。

我們狠命地往山上跑,眼看就追上夕陽了。

第二天,我還有點兒擔心桐子又跟我提鬼節party的事。

不過桐子就是桐子,為活人預備的節日他尚且沒時間過,更何況是為鬼預備的節日。所以我的擔心純屬多餘。

周一,我在實驗室現一張報紙,上面有篇報道:周末鬼節之夜,castro千餘同志易裝大遊行!還附了一張大照片,上面一排七個身着白裙的“瑪麗蓮•夢露”。

正巧桐子走過來,我趕緊把報紙藏了,沒給他看見。

說到鬼節,桐子給我講過一個有關鬼怪的故事。嚴格來說,那是個關於海怪的故事。而且那故事裏的海怪並不十分恐怖。

那天是桐子十八歲的生日,一晃兒也六七年過去了。那晚別人都出去自習了,只留下他和我,在宿舍里點着煤油燈喝酒。桐子的后脖頸子紅透了,額頭上冒着汗,頭頂上好像還有熱氣在繚繞。他本來不要喝酒的,聽我說不能喝二鍋頭不算男人,又見我先喝了一大口,他就一口氣把一杯二鍋頭都幹了。

我給他買了一盒冰激淋,在上面插了根蠟燭。我讓他許個願,然後把蠟燭吹熄了。

他紅着臉看着蠟燭了一會兒呆。燭光把他的臉照得更紅。那會兒他真年輕,嘴唇兒上的絨毛兒還算不得是鬍子。

我知道我本來不該問的。但我想沒人會把這種事當真,所以我問他許的什麼願。

他說:他想找到神草,順便殺了海怪。

說罷,他嘿嘿地笑。

他的回答也太離奇,所以我問他這神草和海怪是怎麼回事。

他說故事講的是在大海深處,有個寶島。島上有一種草,吃了就可以力大無窮,心想事成。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勇敢的漁夫,離開了妻兒,獨自乘船出海去尋找寶島。

漁夫沒找到神草,卻被海怪所迷惑,身困孤島。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兒子長大**,比當年的漁夫還要健壯。後來,年邁的母親一病不起。兒子為了讓母親臨終能見思念了半生的丈夫一面,也為了傳說中的神草,獨自乘船出海,卻遇上了罕見的風浪。少年勇敢地與風浪搏鬥,終於戰勝了風浪,並在一個小島靠岸。

少年在島上見到一個美麗的姑娘,並和她相愛。少年每天和姑娘相伴,聽她唱歌,為她梳,恍然間竟忘記了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去了。

桐子突然不講了。他盯着蠟燭呆。我突然想起我家牆上曾經釘過的年曆,那上面印着夏威夷海灘的照片。

我說:“姑娘是海怪變的吧?”

“你怎麼知道的?”他眯着眼看我。

我回答:“孤零零一個黃花兒大姑娘,幹嘛沒事自己挨個荒島上待着?”

他於是把頭深深埋進胳膊里。我等了他半天,他也不說話。

我問:“那後來呢?”

他抬起頭,醉眼惺忪地看着我說:“你不是知道了?”

我說:“我只說女的是海怪變的,可沒說我知道後來怎樣了。”

他“噢”了一聲兒,仰起頭,眯着眼想了想說:“後來啊,後來海怪把兒子和老子都吃了!”

說罷他呵呵地笑。我說你這不是瞎掰嘛,前邊兒鋪墊了那麼多,最後就給這麼個結尾?

他說我知道,可我媽就是這麼講的。

我又問:“要是你呢?你就要殺了海怪?”

他點點頭。

“如果你也愛上她,你還能下手嗎?”

他沒立刻回答,卻突然抬起頭,盯着我看。兩秒鐘后,他使勁兒點點頭說:“能!只要能拿到神草。”

說罷他一笑。我卻突然無話可說。

我還是覺得那故事的結尾太差勁兒了。大概桐子的母親把真正的結尾給忘了。或者根本不願意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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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氣--TZ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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