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月的早晨，莫妮卡出門的時候天氣還很晴朗，到了一家出版社之後，天氣忽然轉壞，瞬間下起傾盆大雨。

莫妮卡是經由朋友的介紹，才會來到這家出版社總編輯的辦公室，商談作品出版的計畫。

這家出版社的總編輯名叫洛麗，是四十歲左右的女性，互相交換名片之後，莫妮卡很客氣地談起自己的作品和理想。

然而，洛麗粗淺翻閱她的作品之後，忽然截斷她的話說：

“你的插圖畫得還算可以，文字卻太粗淺，像這種繪本圖文書在台灣的市場來說，並不受讀者的歡迎。”

莫妮卡的心情頓時跌入谷底。對方還沒有仔細看過她的作品，只是匆匆翻了幾頁，怎麼就下了判斷？

莫妮卡試着保持有禮的笑容，但不怎麼成功，嘴角的笑意看得出來有點勉強。正要說些什麼緩和自己的心情，但洛麗卻不客氣地說：

“也許等你畫風再成熟一點，或者文字再精練一些的時候，比較有可能出書。”言下之意，似乎不給莫妮卡解釋自己創作動機的時間。

莫妮卡望着她嚴肅的表情，忽然間覺得一點自信都沒有。

踏進辦公室之前，莫妮卡還信心滿滿；覺得自己的作品一定會被採用，就連介紹她來的朋友也說絕對沒問題，沒想到坐下來不到十分鐘，洛麗就把她的作品批評得一文不值。

莫妮卡只好站了起來，淡淡地笑了笑說：

“對不起，打擾你這麼多的時間。”

對方並沒有回以微笑，反而露出工作很忙，無法再花時間應付她的表情。

莫妮卡低頭把自己的作品收拾整齊。忽然有個男子走了進來說：

“洛麗！”發現有其他人在屋裏，他連忙道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忙。”

看他轉過身正要走出去，洛麗連忙叫住他。

“傑旭！我正好談完，你不用走呀。”

莫妮卡一直以為洛麗是個不苟言笑的女人，聽到她竟以歡喜的聲音對那個男人說話，莫妮卡不禁訝異地抬起頭望着那個男人——

藍傑旭轉身回來，眼睛迎上莫妮卡訝異的視線，他眼底不禁露出好奇的表情。

莫妮卡輕蹙眉頭望着他，只見洛麗熱絡地對他說：

“傑旭，難得有空來找我，坐呀。”

發現莫妮卡呆楞地站在那裏不走，洛麗原本無意幫他們介紹，但這樣似乎太過無禮，洛麗只好說：

“這位是莫妮卡，而這位就是台灣有名的攝影師藍傑旭。”說完望着莫妮卡。

“你應該有聽過吧？”

天呀，他就是藍傑旭！？莫妮卡露出震驚的表情。她當然聽過藍傑旭的名字，他的攝影作品在台灣赫赫有名，還曾經到許多國家參展。他獨樹一格的攝影風格，莫妮卡一直很喜歡，甚至還收藏了好幾本他的作品。

只是莫妮卡完全沒有想到，住在對面公寓的男人就是藍傑旭！知道他姓藍的時候，莫妮卡從來沒有把他和藍傑旭聯想在一起。

在她心目中，藍傑旭是非常有才華的攝影大師，絕對不是眼前這個生活混亂、交往複雜，眼神帶着嘲諷的男子！

看着莫妮卡一臉震驚的模樣，藍傑旭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似乎完全嚇壞了？”語氣還是一逕的嘲諷。

莫妮卡冷冷瞥他一眼，原本對藍傑旭這位攝影大師懷有崇拜情愫，忽地在瞬間徹底瓦解。莫妮卡對洛麗微笑點頭，完全不理會他，走出洛麗的辦公室。

☆☆☆

莫妮卡站在一樓的大廳，望着玻璃窗外的傾盆大雨。昨夜看新聞，莫妮卡還記得氣象報告說有百分之八十的降雨機率，她一早起床發現天氣很好，出門時就完全忘了該帶把傘。

“還真是倒霉的一天。”莫妮卡無計可施地看着窗外，想到自己的作品無法出版，忍不住嘆氣。

沒想到她崇拜的攝影大師藍傑旭，居然就是住在對面的那個男人，這對莫妮卡的衝擊實在不小。

難道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好男人了嗎？莫妮卡暗想。她原本對藍傑旭懷有一些崇高的幻想，到如今算是完全幻滅了。

“忘了帶傘？”

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莫妮卡警戒的回頭，看着滿臉笑意的藍傑旭。

“你好像經常忘了帶東西？”藍傑旭取笑她說。

感覺他站得離她好近，莫妮卡急急退了一步，卻撞上玻璃，她沒好氣地瞪他。

藍傑旭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好笑地觀着她微怒的臉龐。

“每次見到我，非得要這麼防備嗎？”

“你最好離我遠一點。”莫妮卡冷冷地說。

“不可能，因為我就住在你對而呢。”說完，他就笑了。“更何況，我現在有傘，而你沒有。”

“我可以等雨停。”雖然這麼大的雨似乎沒有停的意思，莫妮卡還是一臉頑強地對他說。

藍傑旭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語氣。

“好吧，我原本想反正我們住得近，可以一起走。既然你喜歡等，那就慢慢等吧。”

看他轉身要走，莫妮卡忽然感到後悔，不知道還要再等多久雨才會停，她急着說：

“我——”話到嘴邊，莫妮卡硬是吞了回去，她拉不下臉來請他幫忙。

回頭看着莫妮卡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藍傑旭眼底不禁露出微笑。

“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去吧。”他說，語氣忽然十分溫柔。

莫妮卡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安靜地走上前，和他並肩離開這棟大樓。

他們共同撐着一把黑傘，肩和肩靠得很近，有時還會不小心輕輕碰觸彼此。莫妮卡側過臉看着他堅毅的下顎沾着一點鬍渣，性感的嘴唇、直挺的鼻樑，濃眉下的雙眼，而他的眼神正望着不知名的遠方——

如果不了解他的生活，只是單純地看着他，莫妮卡覺得他算是極具魅力、非常帥與的男人。

發覺莫妮卡盯着他，他轉過頭望着她問：

“看到感興趣的嗎？”又是那副嘲弄的語氣。

莫妮卡別過臉，搖里搖頭。

“沒什麼感興趣的。”她沒完全說實話，是提醒自己要和這樣的男人保持距離。

藍傑旭笑了。就知道她會這麼說。他說：

“我車就停在這附近，你呢？打算去哪裏？”

“去捷運站。”莫妮卡說．而最近的捷運站就在隔街不遠處。

在送她去捷運站的路上，藍傑旭忽然問她：

“聽說你是插畫家？”

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聽洛麗說的。莫妮卡沒好氣地說：

“我還聽說你是攝影大師呢！”

聽她一副嘲弄的語氣，藍傑旭眼底露出笑意。

“一般的女人知道我是誰之後，通常都會巴結我。”

莫妮卡淡淡瞟他一眼，語氣冷漠地說：

“要我巴結你，還不如把我舌頭割掉算了。”

聽她這麼說，藍傑旭反而笑了。老實說，他對討好他的女人向來沒什麼好感，畢竟對他投懷送抱的女人實在太多了。

瞥見他眼底的笑容，莫妮卡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笑什麼？”

“笑你渾身帶刺。”

“那又怎樣？”莫妮卡高傲地斜睨他。

“沒怎樣，”他覷着她又說：“只是失戀的女人不要帶刺比較好吧。”還是慣常取笑她的口吻。

莫妮卡怒瞪他一眼，沒注意到前方地面凹陷的小洞，黑色的高跟鞋突然陷進洞裏，細細的鞋跟硬生生斷了，害莫妮卡冷不防往前跌——

藍傑旭反射性地扶住她，望着她緊蹙眉頭的模樣，問：

“怎麼了？”

左腳的腳踝傳來陣陣的巨痛，莫妮卡皺着眉頭，強忍住不讓眼淚奪眶而出，然而腳真的好痛，她身體連站都無法站直。

藍傑旭趕緊將她扶到附近的騎樓，先讓她靠着牆，再低頭察看她的腳踝。

他幫她把高跟鞋脫了下來，粗糙的手指輕輕碰觸到她的肌膚，莫妮卡忽然怔了一下，眼底閃現一抹驚慌的神情，心裏驀然有股異樣的感覺。

藍傑旭抬眼看着她有些退縮的模樣，以為自己碰到她扭傷的地方，他語氣溫柔地說：

“你整個左腳的腳踝都腫了，我想一定很痛。”

這次他的語氣沒有嘲諷她，聲音反而有一種輕柔安撫她的作用。她瞅着他，沒有說話。

看她眉心緊皺成一團，眼底充滿痛苦的神色。藍傑旭想了一下，安慰她說：

“你忍耐一下，我去叫計程車。”

藍傑旭立刻走到街上攔了一輛計程車，然後趕緊送她去看中醫。

☆☆☆

車開到公寓大門前，藍傑旭先讓莫妮卡下車。從車窗外望着她一跛一跛走路的樣子，看着她的背影，他發現這女人實在太過好強了。

藍傑旭想起她在中醫診所強忍疼痛的表情，當醫師幫她推拿時，她雙唇抿得緊緊的，硬是不讓自己叫出聲。看着她眼底噙着淚光，強忍淚流的模樣，怎麼說都有些惹人憐愛。

藍傑旭停好了車，走進住處那棟公寓時，發現莫妮卡還停在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以一隻腳跳躍的方式，一格一格慢慢的爬。

看她一副吃力的模樣，藍傑旭忍不住說：

“我抱你上去吧，你這樣要爬到什麼時候？”

莫妮卡露出警戒的表情，望着他直搖頭。

“我自己走就可以了，你不用管我。”

就知道她會拒絕，心裏搞不好還擔心他會趁機吃她豆腐咧。然而看着她那副強忍疼痛的表情，藍傑旭挑起一邊濃眉，不耐煩地猛然橫抱起她——

莫妮卡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露出驚慌的神色，激動地掙扎要下來。

藍傑旭語氣強硬地說：

“你再動我就把你扔下樓，摔斷腿你可別哭。”說完還真的一副要拋下她的模樣。

望着他嚴肅的神色，莫妮卡了解他不是開玩笑的，這才停止掙扎。然而，接下來她卻忽然感到尷尬起來。

他右手從她的身體下方橫過她的背部，放在她右側胸部下方。雖然隔着衣服，莫妮卡依然感覺到他強而有力的手抱着她。

他的左手貼放在她膝蓋下方，她突然後悔今天穿了短裙沒有穿絲襪，他粗糙的手掌直接貼着她的肌膚。

莫妮卡驀地感覺臉頰好熱，雙睫低垂不敢和他的視線相遇。

藍傑旭踏着沉穩的步伐，抱着她上樓。

懷裏抱個纖細美麗的女人，他心裏不是沒有感覺，為了掩飾內心的波動，他說：

“抱着這麼重的女人，我終於可以體會電梯的好處了。”

莫妮卡瞥見他嘴角嘲弄的笑容，白他一眼。

“我說了我可以自己走，是你硬要抱我的耶。”

他低瞅着她，笑了笑，沒說什麼。

然後，他們走到四樓和五樓之間迴轉的平台時，他突然看見上次和莫妮卡拉拉扯扯的男人就站在她家門口。

韓森看到有個男人親密地抱着莫妮卡，猛然從上面衝下來。

“他是誰？”激動地問她。

莫妮卡一臉錯愕地望着韓森，掙扎着要下來，於是藍傑旭就放下她，手扶着她的手臂，讓她站着。

望着藍傑旭扶着她的親密舉動，韓森突然憤怒地將莫妮卡拉到他面前，然後質問她說：

“他和你是什麼關係？”

韓森粗暴的動作完全沒有顧及莫妮卡的腳傷，她疼得直皺眉頭，冷冷地說：

“我不是說不想見你，你又來幹嘛？”

受不了莫妮卡的冷漠，韓森忽然失去理性的質問：

“你不肯理我，連電話也不接，我這麼求你原諒你都不肯，是不是因為你早就愛上這個傢伙，寧願摧毀我們的愛情？”

明明是他先糟蹋她的感情，是他背着她出軌，他居然膽敢把一切的錯都推到她身上！莫妮卡冷冷地說：

“我早就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無權過問我的生活。”

以為只要耐心道歉，莫妮卡終究會回心轉意，沒想到她居然有了新對象。韓森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激動地捉住她的手臂，大聲說：

“告訴我你不愛他，你愛的人是我呀，你說你愛我！”

莫妮卡被他誇張的舉止嚇壞了，慌亂地要掙脫他的箝制，和他拉扯得太過用力，竟然不小心跌向階梯，小腿撞上階梯凸出的地方。

藍傑旭站在一旁，原本不打算插手，但眼看韓森失去理智，他忍不住扶起跌在地上的莫妮卡，擋在她而前對韓森說：

“你還是先回去吧。”聲音里有不容他置疑的意味。

看着莫妮卡忽然摔倒在地，韓森不禁恢復理智，他當時也想扶起她，但動作就是沒有藍傑旭迅速。

韓森瞥着眼前比他高大的藍傑旭，藍傑旭臉上的表情好像一副他不走就打算揍他的樣子。韓森望着莫妮卡，期待她的挽留。

莫妮卡撇開臉說：

“你還不走！”

韓森眼底閃現傷心的神色，黯然地離開。

韓森一走，莫妮卡頹喪地坐在階梯上，突然哭了起來。

回頭髮現她臉上爬滿淚水，藍傑旭有些失措，不禁關心地問：

“怎麼了，是不是腳很痛？”

聽到他關心的問候，莫妮卡無法說明，反而愈哭愈傷心。

這些日子一連串的挫折和打擊，她一直告訴自己可以承受。然而所有的事情都混亂成一團，她的工作、她的理想、她的愛情……沒有一件事她有能力控制。

她不是因為受傷而哭，也不是因為失戀而哭，她只是因為無力改變現狀，需要發泄……

藍傑旭看着她哭泣的臉龐，以為她對韓森擁有深厚的感情，因為不舍這段感情才哭的。想到這裏，藍傑旭心裏有點不是滋味。然而他也不忍見她哭得那麼傷心，只好靜靜地坐在她身旁，把她的頭靠向他的肩膀——

感覺他的體貼，莫妮卡不禁把臉埋進他的肩窩，硬咽地哭着。

他們就這樣並肩坐在四樓和五樓的階梯上，藍傑旭聽着她斷斷續續的哭聲，忽然有股抽煙的衝動，他看着面前樓梯上的小窗，春天的雲從窗口緩緩飄過，天空是一片奇異的藍色。

隔了一會兒，莫妮卡終於把所有的委屈哭夠，漸漸冷靜下來。她抬起雙眼望着他，忽然不好意思地說：

“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呀。”藍傑旭看着她可憐兮兮的模樣，溫柔地說。

“可是我把你的衣服都哭濕了。”莫妮卡瞅着他說。

他笑了，摸摸她的頭。

“看你哭得像個小孩子。”他說。

如果按照以往他說話的口吻，莫妮卡一定會以為他是趁機嘲笑她，然而他聲音里卻沒有嘲笑的意思，反而有一種寵溺的味道。

莫妮卡發現他眼底有着溫柔的目光，而他那深邃的眼眸就這樣定定瞅着她——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氣氛，藍傑旭自己也不明白，望着她紅嫩的雙唇，他就這樣很自然地把臉靠過去要吻她……

他的唇就要碰上她的，剎那間，莫妮卡意會到兩人之間流竄的電流可能就是所謂的“愛情”，她不禁慌亂地退開，身體緊靠着牆。

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就這樣把兩人之間奇異的氣氛打散了。

藍傑旭站了起來，彷彿為了掩飾內心奇異的波動，還有她躲開他的失望。他笑了笑說：

“還以為差點就得逞了呢。”

“什麼得逞？”不解地問。

“大哭之後的女人比較脆弱，通常吻她們，她們都不會拒絕。”他覷着她，眼底有着慣常嘲弄的意味。“沒想到，你防備這麼周全。”

她突然想起他曾說，有些女人作風大膽，接吻對她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然而她絕對不是那種女人。莫妮卡沒好氣地瞟他一眼。

“就知道你這種玩世不恭的男人絕對不能信任。”

藍傑旭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取笑她說：

“請問哪種男人可以信任？剛剛和你牽扯不清的那種嗎？”

他說話凈往她心裏的痛處踩！莫妮卡怒瞪他一眼，不理會他，扶着牆壁慢慢用一隻腳跳上樓。

還好沒有剩下幾節階梯，莫妮卡跳了幾步就到自己的家門。她回頭望着藍傑旭，沒料到他居然就站在她的背後。

“你走路怎麼都沒聲音？”她被他嚇了一跳。

“是你自己跳得太大聲了。”他說。

然後，他回過身，掏出鑰匙開門。正要進屋又轉頭提醒莫妮卡說：

“扭傷的腳記得要冰敷。”

“喔。”她吶吶地應了一聲。心裏卻想，他幹嘛突然又關心起她來？

好像猜中她在想什麼，他嘲笑地說：

“別想太多，鄰居本來就要守望相助。”話一說完，也不等她的反應，就走進屋裏。

什麼守望相助嘛！搞不清楚他的態度為何忽冷忽熱的，莫妮卡掏出鑰匙開門，然後默默地走進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