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第十二回

淹煎

夏煜始終無法回憶起當他披星戴月地趕回成都,卻發現本該在書院裏等他的無咎蹤跡杳然時,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彷彿一桶冷水當頭淋下一般,他目瞪口呆、他心急如焚、他不知所措,他……他簡直要發狂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在?為什麼他居然不聲不響地離開?他究竟到哪裏去了?他的身上帶着奇毒,只剩不到七天的命了呀!夏煜狂亂地抓來負責看管趙無咎的小童一問,那傢伙竟然告訴夏煜說趙無咎自稱要去京城找先生給他解毒,自己以為他害怕先生們趕不回來,看他可憐就放他走了!

瀕臨瘋狂的夏煜甩開他再次跑到趙無咎的住處,拚命地找尋一切可能的蛛絲馬跡。無咎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他將夏煜送給他的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全放在自己的枕頭旁邊——包括那管他十分鐘愛的玉簫。在玉簫旁邊,靜靜地躺着一把扇子——夏煜大驚失色,無咎連玉風都不要了嗎?他連忙走近執起那把扇子打開。

玉風換了扇面以後趙無咎沒有再在上面作畫,所以一直都是空白着的,現在卻多了幾行匆匆寫就的字:「殘荷不耐三更雨,秋風蕭瑟催人去。倦眼兩朦朧,玉簫春夢中。夕陽芳草隔,滿目傷心碧。不語問青山,青山響杜鵑。」

字跡仍舊是那麼飄逸瀟洒,雋永流麗,可是夏煜看來,竟是字字啼血——青山響杜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無咎!你果然是在怨恨着我嗎?難道臨別時說等我,只是在騙我安心離去嗎?為什麼要用這麼殘忍的方法來報復我?!難道你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嗎?已經沒有人能夠分開我們了,無咎……

如今是人海茫茫,自己究竟要到何處才能找到他?夏煜心亂如麻,但是他並沒有忘記事情尚未完全絕望,自己還有七天的時間!七天!他必須在七天之內找到無咎,將解藥給他!無咎,請你一定等着我!

他迅速地跑到曾暉的屋裏找到他說的抽屜。打開一看,裏面並沒有解藥,只躺着一封信。夏煜微覺不解,他狐疑地拿起那封信拆開。只見曾暉寫道:

初陽兄如晤:

自令譽因權汝修之故喪命嚴賊之手,愚弟痛惜之餘,嘗心自內省之,蓋關心則亂,痴心錯付耳。令譽之死實屬慘痛不堪,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吾等惟恐初陽重蹈覆轍,望初陽兄好自為之,勿再迷戀奸臣之子,否則將有身敗名裂之虞,愚弟肺腑之言,盼兄長三思。

如愚弟所料不錯,趙無咎此時當已離開書院。因那四川唐門至上奇毒「纏綿自有時」並無解藥,他恐怕在飲下時已然得知,故十九不會再見你面。初陽勿怪愚弟狠心,非如此不能使兄長回頭,若兄長震怒,向愚弟問罪,弟亦無怨言。

弟暉泣白

夏煜顫抖着雙手,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行讓他宛如墮入地獄中的無情字眼——「纏綿自有時」,好個漂亮凄楚的名字!並無解藥……並無解藥……那是什麼意思?!無咎也知道……他們這幫人究竟都對無咎幹了什麼?!自己只是離去一月而已,為什麼事情竟然變得無法挽回?無咎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只有自己蒙在鼓裏?無數的問題在夏煜的腦海中盤旋着,他昏昏沉沉地彷彿身處冰窖,絕望得渾身發顫。

驀地他痛苦地明白了一個事實……無咎,你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無咎離開,不是在懲罰他,不是在報復他,而是他知道曾暉他們不會容許他的存在,也猜到自己身中奇毒無藥可救,不想讓夏煜為難,更不想死在他面前,所以他選擇自行離開。

夏煜的心彷彿被凌遲一般,疼痛得幾乎麻木了。無咎一定是希望自己永遠也不知道那毒藥無法可解吧,而就算自己知道了,又怎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毒發……

無咎,苦命的無咎……無辜的無咎……你竟然是這般地深愛着我,而我,卻無情地辜負了你,甚至將蝕心的毒藥親自遞到你的手上……夏煜的心口突然一窒,只覺得喉頭一甜,「哇」的一聲,一口血噴在了眼前的信箋上,猶如點點桃花飄零散落,那是痛徹心肺的聲音……

※※※

錦春樓

「客官,您請了,喝點什麼茶?」

「梁渡銀針。」

「哎喲,您來得不巧,今夏江西大雨,發了水災,沒能趕得及補貨……您看是不是換點別的?」

「那就隨便給我上一碗罷。」

「小人理會得。」

他會到哪裏去?他又能到哪裏去?瘋狂地不停找尋了趙無咎七天六夜,每過一天就將夏煜往絕望的深淵推近了一步!毫無所獲的他終於疲倦之極地倚靠在椅子上。

坐在當初和他共飲香茗的桌邊,夏煜無意識地端起茶水啜飲着。沒有梁渡銀針嗎?怎麼會這麼不巧?也對,無咎並不在這裏啊!惜花人去花無主……

回想當時與他初識,無咎是多麼的憂鬱呵!光是聽他愁悒的聲音他就無法抵禦地想和他結識;等終於見了面,他微蹙的眉頭,落寞的眼神,閑雅的氣質立刻吸引着他,只看無咎第一眼,他就知道他的心在哭泣,在吶喊着需要溫暖。他對他幾乎是一見鍾情,誰知道自己無事吹皺春水,竟然會是無咎的又一個噩夢!

不,不止是憂鬱,無咎其實也是會生氣的。他才華橫溢,他滿腹的詩情畫意,他們強拉他論書談畫、操琴對弈的時候,他生氣了,原本唯唯諾諾的他也會推說身體不佳;在自己無理取鬧地傷害他后,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懲罰他,找回尊嚴!

無咎其實也是會笑的。他的笑美得無法形容,只在他面前偶爾展露,每當看到這樣的美景,他所有的煩悶立刻全都一筆勾銷。那輕淺婉約的笑容,那若隱若現的笑窩兒,他一輩子都看不夠!原本以為自己能夠讓他永遠微笑的啊!

無咎的淚更是讓他心痛。他受的苦從來不說,如果他不是那麼堅強得讓自己疼惜,也許他真的能夠少愛他一點,那麼現在也不至於這麼痛苦了。那天無咎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泣,他溫熱的眼淚浸濕了自己肩頭的緇衣。那件衫子他永遠不洗,他要留着無咎所有的痕迹,哪怕是悲傷的。

無咎依然憂鬱吧,當想起他的時候?無咎也許在生氣吧,當想起他的時候?無咎還會笑嗎?當想起他的時候?無咎還會哭嗎?當想起他的時候?

無咎,我原本是希望你永遠遠離憂鬱的!

無咎,你生氣了嗎?再打我幾個巴掌吧!我絕對甘之如飴!

無咎,若能再見你的笑容,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無咎,不要一個人偷偷地躲起來哭呵,我會心痛至死的!

無咎……無咎……

「羞煞咱掩面悲傷,救不得月貌花龐。是寡人全無主張,不合呵,將他輕放。我當時若肯將身去抵擋,未必他直犯君王……唉!縱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個永成雙!如今我獨自雖無恙,問餘生有甚風光?!只落得淚萬行,愁千狀,人間天上,此恨怎能償!」

戲台上突然響起了樂音,又是上次那個人在唱曲兒。夏煜一聽這曲哀怨凄婉的《長生殿》,想起過往種種,登時痛得鋼牙緊咬,淚如泉湧。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馬嵬坡尚有新土一掊,而我,而我竟然不知無咎魂歸何處!不公平啊!為什麼他連離開人世,都是孤零零的?原本想找到他,就算是沒有解藥,至少也要陪着他……

偽君子,心裏一個聲音毫不留情地竄出來,偽君子!!明明是你自己把毒藥遞給他的,明明是你自己拋不下功名利祿,明明是你想藉機會撇清,明明是你心存僥倖,以為這樣一來大家就會認同你們……你明明可以為他辯護,你明明應該挺身保護他,可是,你沒有!莫名其妙地給了他希望,又無情地將他推入絕望的深淵中,最可怕最殘忍的劊子手,正是你自己!怯懦、虛偽、庸俗……你不配得到無咎的未來!

其實當時他的內心裏隱隱知道曾暉他們是在借題發揮,而他也擔心他們會以這件事為借口而不再聽命於自己,所以,他屈服了,他讓步了,為了自己無聊的復仇計劃,他殘酷地犧牲了無辜的無咎。可他竟然還一再地欺騙自己這不是他的意思,不住地拖延無咎,安慰無咎,要他等着自己回來……

虛偽!卑鄙!你以為這樣就能兩全其美嗎?無咎當時必定是傷心至極,可他沒有拆穿他的偽善,仍舊溫柔地陪着他自欺欺人——「我會在這裏等着先生的……先生……先生……」無咎軟軟的聲音彷彿還響在耳邊。

夏煜的心碎成了一片片,無咎是看透了他吧?看透了他夏煜並不如他所憧憬的那樣是值得傾心的人,看透了他在緊要關頭為了自己的利益終於還是犧牲了他!夏煜永遠也忘不了無咎喝下毒藥時的眼神,他定定地瞧着自己,美麗的眼中儘是不可置信,就像個墮入陷阱里的小動物一般,充滿了無處可逃的絕望……狠心呵,自己!就算是這樣,他還是忍心看着他被逼喝下毒藥!不!完全是自己逼他的!如果他當時極力反對,如果他拋得下那些狗屁不通的國難家仇,現在的結果,一定不會是這樣。

無咎只有用這種方法來控訴他,心灰意冷的他不想再面對自己這個迫害他的罪魁禍首吧!

一直呆坐到錦春樓打烊,夏煜宛如行屍走肉般的回到書院,渾身上下全都是痛到麻木的空虛。樓台間,亭榭里,小樹林中……彷彿處處都有無咎的身影。但他就是不肯讓夏煜接近。

將近子時,三十天的期限已經到了。坐在風荷四舉亭中,夏煜看着滿目凄涼的叢叢殘荷,手握住無咎的玉簫摩挲着,不時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殘荷不耐三更雨,秋風蕭瑟催人去……」是我害了你呀,無咎!他本來一直在小心地避開一切可能的傷害,是他自私地強將他拉入這個旋渦,還在他原本就傷痕纍纍的心上又加上殘忍的一刀!他不得不承認,無咎離開他,是對的……

無咎,你從來都是這麼獨立,這麼有主意,決絕地離開這裏故意讓我找不到,想必也一定是毫不猶豫的,那麼請你告訴我這個優柔寡斷的人,我究竟該怎麼辦?只要你告訴我一聲,我必定照做!夏煜淹沒在無窮無盡的自責和痛苦之中,突然感覺有人在他的肩頭輕輕地一拍。

「無咎!」

夏煜心志迷亂,登時滿心狂喜倏地轉身,一定是無咎回來了!我們死在一起,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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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素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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