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遷延

在夏煜一行即將出發前往北京的前一天,他們又驚又怒地發現那個被他們監禁起來的趙家家奴逃走了——確切的說法應該是有人將他救了出去。他們原本打算將他一起帶上京交給張大人,作為對付趙文華的一顆棋子,誰知道竟然讓他溜了。

曾暉得知這個消息,立刻認為是趙無咎在搞鬼。他在召集眾兄弟秘密商議、佈置妥當以後,不管已經夜深人靜,硬是讓人把趙無咎拉到夏煜的憐逐居來。

不單曾暉和夏煜在,謝雲霓、朱桓哲和剛從外地趕回來的湯愈之都在,看來是要對他三堂會審,趙無咎不由心中暗嘆,自己若要搗鬼,豈會等到今天?又怎麼會做得如此明顯?先生們真的是寧可錯殺一千了。他偷眼看了一下夏煜,只見他劍眉微蹙,薄唇緊抿,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決斷。

「趙無咎,我們並不想懷疑你,叫你來問問只是為了防範於未然。」朱桓哲有些不太自在地對他說。

「先生請問,不必客氣。」淡然的語氣裏帶着些許的輕嘲。

「我們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你到底是不是趙文華派來的姦細?」粗線條的謝雲霓用充滿懷疑的口氣問道,趙無咎覺得他的問題十分荒謬,這要他怎麼回答?要他說「是」,還是「不是」?若自己簡單地說句「不是」他們肯信嗎?

但他還是平靜地看着眼前的人,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先生們的事情,也並非姦細。」他只能這樣說,如果他們不信,那麼他也沒有辦法。可是他心中卻很是不解——他們個個都文武雙全,有勇有謀,為什麼還會懼怕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呢?

其實趙無咎自己不知道的是,他臨危不亂、無所畏懼的樣子足以讓別人覺得莫測高深。

「我不知道你的心裏打的什麼主意,也不知道你究竟有沒有對那個傢伙胡說八道。」曾暉似乎下了決心似的說道:「不過,為了能夠安心去北京,我們只好得罪了。」

夏煜一聽他的話,立刻握緊了雙拳,好像在極力忍着什麼。只見曾暉取過一個杯子,慢慢地在裏面倒了一杯水,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打開,將裏面的藥粉倒入水中。原本清澈透明的水立刻化為一片詭異的瑩藍。

「這是一杯毒水,但是飲下去以後藥力不會馬上發作。我們這一去一回大概得二十來天,這毒在三十日後才發。如果你沒有加害我們,等我們平安回來,自然會給你解藥。」

大家都主張嚴加防範,這是他們商量下來得出的解決之道。這個方法並不過分,甚至還可以稱得上合情合理,無懈可擊,但是夏煜卻深深知道這對無咎是多麼的殘忍——自己說過相信他的!現在卻又……

其實夏煜深信無咎不會背叛自己,可他竟然無法為他辯護——因為誰都知道他喜歡趙無咎!要他如何能有立場說服別人?最致命的是,他是這次行動的領導者,如果他不以身作則,如何能夠要求下屬聽從?

其實曾暉他們並沒有逼迫他,只是清楚地指明說如果他不願意執行這個計劃,他可以退出整個行動。這令夏煜完全無法接受——他為此事苦心經營多年,怎能如此輕易地放手?!如果陣前易帥,無異於三軍嘩變,群龍無首,那麼事情將會變得十分危險,他不能這樣不負責任!雖然這樣做一定會傷害到無咎的自尊,但是他沒有選擇呵!

房間裏的空氣似乎凝固了,曾暉冷冷地睥睨着臉色逐漸發白的趙無咎。如果他不敢喝,那就絕對有問題!如果他敢喝下去,那更好……

趙無咎並不看他,也不看桌上那杯觸目驚心的毒藥,而是看着雙眉緊鎖、咬着牙關的夏煜。他定定地望着滿臉痛苦之色的他,不讓他逃避自己的眼光。

「夏先生也要我喝么?」他輕輕地問,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夏煜一聽他空洞迷惘的聲音,知道他又被重重地傷害了,心中登時痛如刀絞。但他仍舊強忍住這錐心的痛楚,閉着眼睛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只是一下,但趙無咎看得真切,他的嘴角竟然漾開了笑容。

「那好,我喝。不過……我要夏先生親自遞給我。」他彷彿撒嬌一般甜甜的口氣讓夏煜感到心驚膽戰,而他唇邊迷人的笑窩兒此時竟然是無比的刺眼。

「無咎!」聽了他的要求,夏煜幾乎要崩潰了,他不禁痛苦地低吼出聲。

「不行么?只要先生遞給我,我會喝的……」他好像十分失望,帶着哀懇的聲音繼續說,一直看着夏煜的眼睛裏也滿是企求。

夏煜無法忍受地顫抖着雙手端起桌上猶如千斤重的瓷杯,滿溢的藍色微微灑了出來濺上了他的手。

趙無咎接過遞到面前來的毒水,無意識地將水杯湊到唇邊,慢慢地喝了下去。他的眼睛由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夏煜的,當他飲盡杯中的水后,兩行清淚終於從他滿盈的雙眸中徐徐滑下,跌落在雪白的衣衫上,漾開了幾個淚花。

「無咎!」夏煜撕心裂肺地悲吼一聲,他突然狂暴地將趙無咎以外的人通通趕出了門外。「你們都給我走!走開!!」

曾暉等人見了這樣的光景,心裏也都非常不是滋味——彷彿他們做的並不是什麼正義的事情,完全是一場殘酷的迫害。但是這並不能改變他們既定的計劃,初陽是因為被那小子迷住了才會這樣的,他們有必要將他從這樣的畸戀中救出來,否則他今後一定會身敗名裂的!

混亂結束了以後,夏煜並沒有向趙無咎解釋太多,他知道如今說什麼都是枉然。雖然主意是他們想出來的,毒藥也是曾暉找來的,可是這一切畢竟還是得到了他的首肯,他甚至還親手將毒水遞給了無咎,他難辭其咎!所以,他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能請求趙無咎等着自己回來。

趙無咎沒有說話,惟有輕輕頷首,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讓夏煜心中惴惴不安,不敢確定他是否真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

半晌趙無咎突然痴痴地出聲說:「先生,我今天可以再和你同榻嗎?我想睡在你身邊。」

夏煜一聽,嘆息了一聲,輕柔地抱起他走進卧室。趙無咎不再說話,只靜靜地蜷在夏煜溫暖的懷中,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

翌日凌晨

趙無咎悄悄地找到曾暉,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問清楚自己才能安心,否則他可能會鬱悶而死!所以他乘夏煜熟睡未醒時起身跑到了曾暉的住處。

「是你。」曾暉並沒有太意外,彷彿知道他會來似的。

「你知道不是我乾的。是鍾震,對不對?」趙無咎省去了廢話,直接問他。

「是。」曾暉也不隱瞞,回答得十分爽快。

「為什麼?!他……他不知道吧?」趙無咎顫聲問道。

「你還問我為什麼……初陽當然不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他。還有,張大人有意要將他家的小姐許配給初陽,你若真心為他好,就不要再糾纏他。」曾暉終於說到了重點。

趙無咎凄然一笑:「糾纏?你言重了……那毒藥——不關他的事吧?全是你的主意……」

「對。」還是只有一個字,但並不代表着無情,這是趙無咎希望聽到的答案。

「那就好……打擾了……」趙無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身就走,他希望能夠趕得上回去,裝作是在他的懷中醒過來。

※※※

萬種誓言圖永遠,一般模樣負神明!

夏煜在臨走前愛憐地輕撫着趙無咎微蹙的眉心,想到他們對他不公平的對待,心中百味雜陳。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光是嘴上說得好聽,現在卻要無咎遭受這樣的屈辱!

「無咎,我——」他發覺自己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和他告別。

趙無咎朝他淡然一笑說:「沒關係,反正先生很快就會回來的,是不是?別擔心我,快去罷,我會在這裏等着你。」

「無咎,我捨不得離開你啊……」夏煜突然有些激動地說,伸手拉近他,低頭輕輕地吻上他柔軟的雙唇。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怕思及馬上就要離開無咎的事實,那讓他感覺太惶恐,太不安,彷彿將有他無法控制的事情發生!

趙無咎緊緊地圈住夏煜的頸項,帶着十分的戀戀不捨,熱切地響應着他溫柔纏綿的吻,為的是撫慰他,同時也在撫慰着自己。

「無咎也捨不得離開先生……」結束了充滿眷戀的一吻,趙無咎努力地壓抑住快要決堤的情緒,低柔地喃喃自語,「請先生上路罷,不要再掛着我了。」說完他毅然推開夏煜,飛快地打開門離開了憐逐居。

夏煜只覺得突然空虛的懷抱微微發冷,心中惆悵萬分,他獃獃地望着趙無咎離去的方向發愣,直到兄弟們過來催促他說可以啟程了。

山一層水一層,夏煜在行進間,腦子裏渾渾噩噩的竟然不知山高水遠,唯一清晰的影像,是臨別時無咎那凄然欲絕的眼眸。越走得遠,他就越覺得不安,但是究竟為什麼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

※※※

夏煜一行到得京城,在張居正的府邸安置下來,為扳倒嚴嵩的事情忙忙碌碌,一晃已是半月。

這次彈劾嚴嵩不若以往失敗的幾次是由御史或是某個看不過去的官員單獨行動,而是幾乎舉朝反對嚴嵩的大臣都有參與,所以大家是志在必得。

嚴嵩把持朝政多年,也合該氣數將盡。由首輔徐階開始,上到大學士張居正、申時行,下到前任御史吳時中、淳安縣令海瑞,還有之前被嚴嵩迫害過的無數大小官員,包括夏煜他們這樣的重臣遺孤,全都一起大舉聯合奏本,討伐嚴嵩。

眼看眾怒難犯,而且嚴嵩的確權勢熏天,同樣引起了嘉靖皇帝的忌諱,再加上徐、張等人的周密安排,所以嚴嵩及其黨羽很快就被捉拿查辦,一時間京城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夏煜眼見離趙無咎毒發的日子慢慢地接近,而京里的事情也逐漸趨於穩定,為了無咎的事受盡煎熬的他再也呆不住了。這天乘着有空他立刻找到了曾暉。

「明遠,我要先回成都去,我等不了了。解藥在哪裏?」他顯出難得的急躁和緊張。

曾暉靜靜地打量着夏煜,彷彿在研究他着急的程度似的,半晌才說:「你就這麼急着回去嗎?時間還早着……」

夏煜不耐地打斷他:「解藥!」他幾乎是聲色俱厲——現在他們再也不能說無咎有任何的嫌疑了吧!難道還不肯放過他嗎?

見他十分堅持,曾暉只得不情願地說道:「你回去以後打開我房裏的抽屜,你要的東西就在裏面。不過,你先別忙走,張大人要見你。」說他完比了比手勢讓夏煜跟着自己去見張居正。

夏煜原本不想再繼續耗下去,可是又不能違逆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張大人,所以只好耐住性子同曾暉一起到了張居正的書房。

到了書房門口曾暉主動地退去,夏煜輕敲了一下門,只聽一個沈穩的聲音說道:「夏賢侄么,你進來罷。」

夏煜應了,推開門走了進去。只見張居正正坐在小几旁品茶,見夏煜進來他指了指對面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賢侄,咱們此次行動十分成功,嚴嵩老賊一群是樹倒猢猻散。眼下國家百廢待興……」他邊說邊慢慢地呷了口茶續道:「賢侄頗富韜略,這次行動挖了嚴賊不少舊賬,舉證功不可沒。老夫有意推薦你入主文淵閣,再將小女許配給你,賢侄意下如何啊?」

張居正謹慎精明,從不做虧本生意是出了名的。這些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後起之秀,再加上夏言以前那幫舊部,只要將領頭的夏煜拉攏,何愁不是一股大勢力!

夏煜一聽,心中登時一陣煩悶。雖然能夠進入文淵閣是他長久以來的期望——他希望能夠像父親一樣,為重臣,理家邦,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可現在他着急的事情根本不是這些!

婚姻的事情他更是從來沒有考慮過,因為他全部的心思都只在無咎一個人的身上,就算是玉皇大帝的女兒他也沒興趣!可是現在他卻不能夠直接地拒絕,時局還沒有穩定下來,他害怕一不小心會連累自己那班弟兄。

「多謝張世伯厚愛,小侄感激涕零,銘感五內。只是小侄現尚有要事在身,恐怕必須儘快趕回成都……來日方長,這些事情懇請容后再敘。並非小侄違拗尊意,望世伯莫嫌小侄僭越狂妄。實在緊急,請世伯體諒。」夏煜盡量不得罪張居正,言語之間顯得甚是恭謹。

張居正見他如此,倒也不強人所難——他知道這個誘惑極大,不是輕易就可以拒絕的,當下也不着急,淡淡地說道:「也好,讓你將那邊的事情一舉解決,到時候再上京來詳談也不遲。」

夏煜大喜,站起身來對他一揖,說道:「多謝世伯見諒,小侄這就去了。小侄告退。」張居正舉起手來揮了揮示意他可以離去,夏煜歸心似箭,立刻忙不迭地準備好一切,然後快馬加鞭地朝成都飛馳而去。

無咎,我回來了!這次,我要好好地向你道歉!我要把你牢牢地抱在懷中,再也不讓你離我這麼遠……這些日子裏夏煜的內心經受着內疚與不安的煎熬,使他疲憊極了,他多麼想立刻看到無咎那恬淡雅緻、不染塵埃的清麗容顏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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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素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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